話說清海和尚同了周老爺去見王道台,當下一部馬車走到長春棧門口。周老爺把和尚讓在帳房客堂裏坐,自己先進去回王道台。王道台聽了皺眉頭說:「好端端的,那裏又弄了個和尚來?你去同他說,我是『僧道無緣』的,勸他到別處去罷。」周老爺道:「他來並不是化緣,聽說為的家務事情。」王道台道:「這也奇了!和尚管起人家的家務來了!」周老爺道:「聽說他是陶子堯的內兄。卑職去的時候,陶子堯不在家,他太太一定要跟了卑職來見大人。虧得和尚打圓場,好容易才把那女人勸下的,所以同了他來。大人如果不要見他,叫人出去道乏就是了。」王道台未及回言,不料和尚因為等的不耐煩,已經進來了。王道台想要不理他,一時又放不下臉來,要想理他,心上又不高興,只把身子些微的欠了一欠,仍舊坐下了。和尚進來,卻是恭恭敬敬作了一個揖。叫他坐,起先還不敢坐,後來見王道台先坐了,他方才斜簽著坐下。王道台問:「幾時來的?」和尚回:「是昨天到的。陶子堯陶老爺是舍妹丈。這回是送舍妹來的。大人跟前,一向少來請安。去年僧人到過山東。現在這位護院,那時候還在東司任上,他的太太捐過有二萬多銀子的功德。就是西司〔註:按察使的尊稱。〕的太太、濟東道的太太,還有糧道胡大人,都是相信僧人的,一共也捐了好兩萬的功德。」和尚的意思,原想說出幾個山東省裏的闊人,可以打動王道台,豈知王道台聽了,只是不睬他,由他說。王道台一直眼睛望著別處,有時還同管家們說話。和尚一看不對頭,趕緊言歸正傳,預備說完了好告辭。才說得半句「舍妹丈這個差使──」王道台已經端茶送客。聽見和尚還有話說,於是站住了腳,也不等和尚說,他先說:「我明天就要動身往東洋去。找他不到,我也沒有這們大工夫去等他。好在我們周老爺不走,把銀子替他存在莊上,等他自己去付就是了。」說完了這兩句,已經走到門檻外頭,等著送客。等到和尚才出房門,他老人家把頭一點,已經進去了。
和尚沒趣,只好仍舊坐了馬車回來。見了妹子還要擺闊,說王道台同他怎麼要好:「一見我面,曉得我要募化他蓋大殿,不等我開口,一捐就是一萬。還約我開歲後再到山東走一趟。他本來回拜我的,我因為他明天就要動身往東洋去,事情很忙,找他的人又多,所以我止往他,叫他不要來。」他妹子聽了,信以為真。便問:「你妹夫的事情怎麼樣?」和尚道:「他們做大官大府的人,為著這點小事情,怎麼好煩動他?」他妹子發急道:「原來你去了半天,我的事情一點沒有辦!」和尚道:「這些事情,王大人已經交代過周老爺了,只要問周老爺就是了。」他妹子將信將疑的,只好答應著。和尚又問:「妹夫到底回來沒有?」他妹子含著一包眼淚,說:「那裏有他的影子!」和尚道:「他怎麼大的人,又是個官,是斷乎不會失落的。倘若找不到,只要我到上海道裏一託,立刻一封信託洋場上的官交代了包打聽,是沒有找不到的。妹子但請放心便了。」
話分兩頭。且說王道台送罷和尚回來,管家來回:「前天來的那個鄒太爺又來了。」王道台聽了皺眉頭說:「我那裏有這閒工夫去會他。」管家道:「鄒太爺曉得老爺明天一準動身,昨天一早就跑了來,坐在家人屋裏,一定要家人上來替他回,一直捱到昨天半夜裏兩點鐘,才被家人們趕走的,今天一早又來。他說老爺親口答應他,替他在上海道跟前遞條子說差使,他所以要來聽個回音。」王道台道:「他託弄差使,我替他說到就是了,那裏能夠包他一定得。況且說不說由我,派不派由他,我又不能夠壓著上海道一定派他的差使。就是上海道看我面子,肯派他事情,也有個遲早,那裏有手到擒拿的。你叫他不要光在我這裏纏繞,應該上的衙門勤走兩遍,做上司的人看見他上衙門上的勤,自然會派他差使的。」管家道:「這種人是再惹不得的!他來稟見,當初老爺不見他也就罷了,就是見了他,也不可當面許他甚麼。」王道台歎一口氣道:「你們這些人那裏知道!這些窮候補的,捱上十幾年,一個紅點子〔註:借指官吏的委任狀,因狀上的日期、人名用紅筆圈點。〕沒有覓,家裏當光吃光。我從前做上司的再不去理他,他們簡直只好死,還有第二條活路嗎?所以從前張朗齋張大人做山東巡撫的時候,我是伺候過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的脾氣,是凡遇就派差使的人上去稟見,你瞧他那副不理人的面孔,著實難看。有些人他不想給他差使,等到見了面,卻是十二分客氣。他老人家說:『我已經沒有差使派他,再拿冷面孔給他看,他這人還有日子過嗎?所以先灌上他些米湯,他就是沒有差使,也不至於十二分怨我了。』這是他老人家親口對我說的,所以我就學他這個法子。」管家道:「據小的看,這位鄒太爺鴉片煙癮來的可不小,一天到夜,只有抽煙的工夫,那裏還有上衙門的工夫。這兩天到這裏來,時時刻刻要出去上小煙館過癮。」王道台道:「吃大煙呢,其實也無害於事。現在做官的人那一個不抽大煙。我自從二十幾歲上到省候補,先出來當佐雜〔註:指官署中的輔佐官員。〕,一直在河工上當差。我總是一夜頂天亮,吃煙不睡覺。約摸天明的時候,穿穿衣裳,先到老總號房裏掛號,回回總是我頭一個,等到掛號回來再睡覺。後來歷年在省城候補,都是這個法子。所以有些上司不知道,還說某人當差當的勤。我從縣丞過知縣,同知過知府,以至現在升到道台,都沾的是吃大煙、頭一個上衙門的光。等鄒太爺來時,你們無意之中把我這話傳給他,待他上兩趟早衙門,自然上司喜歡他,派他事情。我是要走的人,那裏還有怎們大工夫去理他。」
管家無奈,退了出來。鄒太爺正在門房裏候信呢,忙問:「大人怎麼吩咐?」管家沒有好氣,說道:「大人說過,你們這些小老爺,總是不肯勤上衙門,所以輪不到差使。」鄒太爺道:「我的爺!實不相瞞,我就吃虧在這大煙上:自從吃了這兩口撈什子,以後起死起不早了。」管家道:「不能起早,可能睡遲?我們大人有個法子傳授你。」便把王道台說的話述了一遍,還說:「包你照樣做去,以後還要升道台呢!」鄒太爺道:「人家急的要死,同你們說正經話,休要取笑。」管家把臉一板道:「說的何嘗不是正經話,誰有工夫同你取笑!」鄒大爺一看苗頭不對,趕緊陪著笑臉道:「老哥哥教導的話,句句是金玉良言。小弟是窮昏了,所以說出來的話,自己還不覺得,已經得罪了人。真正是小弟不是!老哥千萬不必介懷!」說著又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管家不睬他。
鄒太爺摸不著頭腦,呆呆的坐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計,趁眾人忙亂的時候,一溜溜了出來,趕到自己屋裏。他那裏還該得起公館,租了人家半間樓面,一夫一妻,暫時頓身。兩塊松板支了一張床,旁邊放著一個行灶,太太賠嫁的箱子雖說還有一兩隻,無奈全是空的。太太蓬著個頭,少說有一個月沒有梳,身上飄一塊,蕩一塊。她那副打扮,比起大公館裏的三等老媽還不如,真正冤枉做了一個太太!而且老兩口子都愛抽煙,男的又連年不得差使,不要說坐吃山空,支持不住,就是抽大煙也就抽窮了人家了。
閒話休題。當下,鄒太爺回得家中,也不同太太說話,就掀開箱子亂翻,翻了半天,又翻不出個甚麼來。太太問他也不響。後來被太太看出苗頭,曉得他要當當,太太說:「我的東西生生的都被你當的完了,這會子還不饒我!我現在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裏,你有本事拿我去當了罷!我這日子一天也不要過了!」一頭數說,一頭號啕痛哭起來。左鄰右舍家還當他家死了人,哭的如此傷心,大家一齊跑過來看,鄒太爺也無心管他,只是滿屋裏搜尋東西。後來從床上找到一個包袱,一摸裏頭還有兩件衣服,意思就要拎了就走,被太太看見,一把攔住道:「這裏頭我只剩一件竹布衫、一條裙子,你再拿了去,我就出不得門了!」鄒太爺那裏肯依,奪了就走。太太畢竟是個女人,沒有氣力,拗他不過,索性躺在樓板上,泣血捶膺的,一直哭到半夜。二房東被她吵不過,發了兩句話,要她明天讓房子,太太才不敢哭了。
且說鄒太爺拎了衣包,一走走到當鋪裏。櫃上朝奉〔註:原為官名,後來也稱員外、富翁一類人物。〕打開來一看,只肯當四百銅錢、禁不住鄒太爺攢眉苦臉,求他多當兩個,總算當了四百五十錢。鄒太爺藏好當票,用手巾包好錢,一走走到稻香村,想買一斤蜜棗、一盒子山查糕,好去送禮。後來一算錢不夠,只買了十兩蜜棗、一斤雲片糕。託店裏夥計替他拿紙包大些,說是送禮好看些。紮縛停當,把錢付過,還多得幾十個錢。鄒太爺非常之喜,拿兩手捧著,一直到長春棧王道台門房而來。一走走到門房裏,把買的蜜棗、雲片糕望桌子上一放。王道台的管家還當是他自己買的甚麼東西哩,心上一個不高興,說:「這人好不知趣,不管人家有事沒事,只是來纏些甚麼。」一面想,一面坐著不動,不去睬他。只見鄒太爺把東西放在桌上,笑嘻嘻的說道:「我曉得我屢次來打攪老哥們,心上實在過意不去,難得相與一場,彼此又說得來。明天老哥們又要伺候大人到東洋去,目下就要分手,這一點點東西,算不得個意思,不過預備老哥們船上餓的時候點點饑罷了。」
管家曉得包裏是送的點心,才連忙站起來,說:「鄒太爺,這算得那一回的事,又要你老破費。況且你老光景又不大好,怎麼好意思收你的呢?」鄒太爺道:「自家兄弟,說那裏話來!只要老哥不把兄弟當外,賞臉收下,兄弟心上就舒服了。」管家聽了這話,知道他一定不肯收回去的,又想:「怎麼好白受他的!」只得重新讓他坐下,彼此扳談一回。鄒太爺心上要說求他到大人跟前吹噓的話,一時不便出口,然而明天他們就要動身,錯了這個機會,只有活活餓死,然而要說又不好意思。幸虧這位大爺也曉得他送東西一定是為說差使,然而他不先說,我不好迎上去,被人家看輕,說我只認得東西。
兩個人正在那裏轉念頭的時候,齊巧走進一個人來。管家趕忙站起,同那人咕唧了一回,那人仍舊走了進去。鄒太爺正苦沒有話說,幸虧認得這人,便搭訕著問道:「這位不是周老爺嗎?」管家說:「是。」鄒太爺道:「他明天一定也是跟著大人一塊到東洋去的了?」管家說:「你沒有瞧見報嗎?他是浙江巡撫奏調過的,等我們動身之後,他就要到杭州的。」鄒太爺道:「他不去,誰跟著大人去?這隨員當中不是少個人嗎?」說到這裏,合該鄒太爺要交好運,管家忽然恍然大悟道:「是呀!今天早上上頭還說過,周老爺不去,少個辦事的人。你等一等,我去替你探一探口氣,再託周老爺敲敲邊鼓。周老爺說上去的話,看來總有六七成好拿得穩。」鄒太爺聽了,不勝之喜,連忙又說了些:「老哥提拔,老哥栽培!倘若咱們弟兄們能在一塊兒做同事,那是再好沒有的了。」
管家進去找到周老爺,先把這話告訴了他,只說是自己的鄉親,託他務必周全一下子。周老爺道:「我們自己的事情,我總得替你竭力的說,但是時候太急促了些,明天就要動身,他早來兩天也好。」管家道:「來是這兩天天天往這裏跑,上海道那裏也替他遞過條子。」周老爺道:「大人已經替他遞過條子,叫他等兩天自然有眉目,何必一定要吃這一趟苦呢?」管家道:「人在人情在。我們老爺又不是上海道的甚麼頂門上司,不過是隔省的一個同寅,況且人家是實缺,咱們又是候補。老實說罷:這種條子遞上一百張,當時面子帳收了下來,轉背誰還認得你,還不是騙小孩子的?」
周老爺一聽這話不錯,吃不住這位管家大爺追得凶,只得到王道台跟前,才說了幾句別的話,齊巧王道台先開口說道:「你不同我去,真正叫我不便當。有些事情他們都辦不下來,這叫我怎麼好呢!」周老爺回道:「卑職蒙大人栽培,原該應伺候大人到東洋竭力的報效,無奈浙江劉中丞已經奏調過,又叫朋友寫了信來催,不准多耽誤。卑職也叫做無法,只好將來再報效大人的了。大人這趟去,手底下少人伺候,卑職倒留心到一個人。」王道台回:「是誰?」周老爺忙回道:「就是天天來的那鄒典史。這人當差使,看來還在行。」王道台道:「這個人說來也好笑。他老人家從前在山東茌平處館,我齊巧出差到那裏,彼此認得之後,從此就相與起來了。後來他還找我替他弄過幾回事情。大約此人去世已有靠二十年光景了。當時他故了下來,同鄉裏出來替他打把式,我還幫過他二兩銀子,以後就沒有通過音信。這回來在上海,不知道怎麼被他打聽著,天天來纏不清爽。據他自己說,他自從丁憂服滿;出來到省,就分道在這裏當差。這許多年一個紅點子沒有輪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熬的。」王道台說的時候,管家都站在底下聽。王道台說到這裏,便照著管家說:「不是你們說,這人的煙癮很大麼?」那個收他蜜棗、雲片糕的管家便說:「從前煙癮是不小,現在想要當差使,這兩天正在那裏戒煙哩。」王道台道:「吃了煙要戒是說說的,真的要戒,為甚麼不早戒?為甚麼要到這時候才戒?我雖然同他老人家認識,但是同他到外洋,不比在內地裏當差,弄得不好,不要被外國笑了去!」管家忙插口道:「鄒太爺在上海這許多年,出出進進,洋場上外國人也見過不少了。一切事情,就是沒有辦過,看也看熟了。」
王道台把臉一沉道:「要我放心,才好委他差使。我知道他能辦事不能辦事,你們倒曉得!」管家得了沒趣,趔趄著退了出來。王道台道:「好笑不好笑,用著他們幹起勁。」周老爺連忙打圓場,說:「他們也沒有別的,不過看他可憐,隨便求大人賞派個事情,叫他學習罷了。」王道台道:「老遠的帶他出門,我總有點不放心。製造局鄭某人那裏用的人多,昨天席面上他還說起,為著一樁甚麼事情,委員、司事要換掉二十多個,給他封信,等他再去碰碰,看看他的運氣罷。」周老爺見王道台已允寫信,不便再說別的。且喜王道台向來寫信都是他代筆,也無用客氣得,立刻走到桌子邊,拔起筆來就寫。寫完之後,給王道台看過,沒有話說,周老爺便拿出來交給管家。
先是管家碰了釘子出來,便氣憤憤的走到自己屋裏,正在那裏沒好氣。鄒太爺看見氣色不對,手裏捏著一把汗,心裏在那裏叫苦。後來停了一會子周老爺出來,拿信交給了他,說明原委。鄒太爺本來是不同周老爺拉攏的,到了此時,感激涕零,立刻走過來就替周老爺請安。從前已經打聽明白,周老爺是才過班的知縣,他就一口一聲的趕著喊「堂翁」,自己稱「卑職」,連說:「卑職蒙堂翁栽培,實在感激的了不得!」又同管家大爺咬耳朵,說他自己不敢冒昧,意思想「今天晚上求堂翁賞光,到雅敘園敘敘。」管家替他代達。周老爺說:「心領了罷,我今天實在不空。大人明天要動身,剛才陶子堯又有信來,託我替他去了事情,叫我怎麼忙得過來,只好改日再擾罷!」
鄒太爺見周老爺一定不肯去,只得搭訕著說道:「既然堂翁不賞臉,等稍停兩天卑職再來奉請。」周老爺說:「彼此相會的日子長著哩,何必一定要客氣。」當下鄒太爺又問管家借了一件方馬褂,到上頭叩謝了王道台。王道台不免勉勵了兩句,叫他好生當差。鄒太爺站著答應了幾聲「是」,退了下來。次日又到東洋碼頭上恭送,回來自往製造局投信不題。
且說周老爺昨天傍晚的時候接到陶子堯的信,約他到一品香小酌,說有要事奉商。周老爺因為沒工夫,本來是不去的,後來為著銀子已劃在莊上,須得當面交代一聲,較為妥當,所以抽了一個空到一品香來會陶子堯。原來陶子堯昨天同太太打饑荒〔註:發生麻煩。〕,從一品香溜了出來,一來也是賭氣,不回棧裏過夜;二來路上又碰著一個朋友,拉他到一家住家人家碰了一夜和。次日碰到十點鐘才完,打了一個盹,等到敲到四點鐘,踱回棧房。太太已經鬧到不像樣了,和尚亦拜過王道台回來了。陶子堯正在那裏埋怨他大舅子,不該應去拜王道台。他舅子不服氣的探掉帽子,光郎頭上出火。偏偏魏翩仞又來找他,把事情一齊推在仇五科身上,說他從前有兩張合同,想要叫他出兩分線。陶子堯發急道:「合同一張是假的,原是預備打官司的。大家好朋友,怎麼好訛起我來呢!」魏翩仞道:「等到出起首來,你好說是假的嗎?你既然筆跡落在外頭,總得想個法子收回來才好。」當時陶子堯急了,所以要請周老爺商議。太太起先因他一夜不回,好容易回來,正在那裏哭罵,後來見他被人家訛詐,畢竟夫妻無隔夜之仇,胳膊曲了往裏彎,到了此時也就不同他吵鬧了。
當下,陶子堯氣憤憤的,就邀了魏翩仞同他大舅子和尚,一同到了一品香。不多一會,周老爺接著他的信也來了。當時三個會著,閒談了幾句。周老爺先把銀子存在莊上的話交代明白。陶子堯便把周老爺拉到外面洋臺上,靠著欄杆,把底細統通告訴了他。周老爺道:「本來這件事,你子翁鬧的也太大了!」陶子堯道:「這些話不要去講他,只求你老哥替小弟想個法子,小弟情願把這裏頭好處同老哥平分,何必便宜他們呢?」周老爺聽了,心上一動,又說道:「他們兩個幫了子翁出了怎麼一把力,一個撈不到,看上去怕沒有如此容易了結呢!」陶子堯道:「老哥你看怎麼樣?」周老爺道:「做到那裏算那裏,也不能預定的。」當下入席點菜。和尚點的是麻菇湯、炒冬菇、素十景、素麵。當著人面前,一定要守佛門規矩,是斷斷不肯破戒的。其餘的人都是葷菜,不用細述。獨有周老爺只點了一樣湯,說是有事不能久坐。當時在席面上,周老爺只是肚皮裏打主意,一直沒有提起這事,把湯吃完,起身告辭。陶子堯又再三的叮囑,周老爺答應他,明天替他煩出一個人來料理此事。彼此分手而別。
這裏陶子堯又自己竭力的託魏翩仞。魏翩仞道:「不但五科那裏兩分合同是老哥的親筆跡,後來打的一分,一式兩張,一張五科拿去,一張是兄弟經手替你押在外頭,還有子翁寫的抵借銀子的押據。」陶子堯聽了這個,越發著急道:「這個統通都是假的!只是頭一張合同,辦二萬二千銀子的貨是真的。」魏翩仞道:「你別發急,我現在不問你要錢。大家都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橫豎上頭發下來的錢總不止二萬二千,這種意外的錢,大家也就要靠著你子翁沾光兩個。」陶子翁見話鬆了些,因為自己已託了周老爺,也不多說,但託他:「見了五科哥,好歹替我善為說辭,說這裏頭我也沒有甚麼大好處,總算他照應我兄弟罷了。」魏翩仞也只好答應著。當下吃完,各自散去。
單說周老爺單名是一個因字,表字果甫,本是山東試用府經。這番跟了王道台出來,原說同到東洋去的,齊巧浙江巡撫劉中丞有文書奏調他。他從前在劉中丞家裏處過館,做過西席〔註:古時人家所聘教書先生或管帳本。〕,有此淵源,所以劉中丞就提拔他。他得了這個機會,心想府經總不過是個佐雜,怕的派不著好差使。幸喜他這人專會拉扯,所有這些匯票莊上都是他同鄉,人人同他要好。他這會就去同人家商量,想趁此機會捐過知縣班。果然一齊應允,也有二百的,也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居然集腋成裘,立刻到捐局裏填了部照出來。從此以後,場面愈闊,拉攏愈大,天天在外頭應酬,有幾個大點洋行裏的買辦,他統通認得了。有天臺面上無意之中,聽見人家講起,這訛詐陶子堯的仇五科,就是他新近結交的一個軍裝買辦的外甥。這買辦姓王名二調,同周老爺敘起來還有點親,因此格外要好。王二調的意思,無非因為他是浙江巡撫的紅人,竭力同他扯拉,好預備將來兜攬他的生意,並沒有別的意思。周老爺有此一個好朋友,陶子堯的事情,就好辦了。
且說他頭天晚上擾過陶子堯一品香回棧,足足忙了一夜。次日把王道台送了動身,他便一直找到王二調行裏,說起這件事情,託他為力。王二調立刻答應,並說:「我們這個外甥,他去年到這爿洋行裏做生意,是我娘舅做的保人,包管一說便妥。就是姓魏的也是熟人,不消多慮。」周老爺去後,王二調果然把他外甥叫了來,說:「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不要拆人家的梢。」仇五科當將底細全盤告訴了娘舅。王二調道:「既然如此,也不犯著便宜姓陶的。但是一件,我已經答應了周某人,等我告訴他,隨便叫姓陶的拿出幾個來,過個場完事罷。」仇五科不好違拗娘舅的話,答應著告退回家,通知魏翩仞,專聽娘舅的調處,多少看起來不會落空罷了。魏翩仞跺腳說道:「這事情鬧糟了,怎麼好叫他老知道呢!」
當天晚上,王二調便到萬年春,請了周老爺來,叫他「去同陶子翁說,各式事情兄弟都替他抗了下來。但是這裏頭,五科、翩仞兩個人也著實替他出力,很化了些冤枉錢,費心轉致陶子翁,隨便補償他們點。兄弟吩咐過,多少不准爭論,所以特地請老兄來關照一聲。」周老爺聞言,感激不盡。回來就通知了陶子堯,商量仇、魏二人應送若干。陶子堯只肯每人一千。周老爺說:「至少分一半給他們,大家免得後論。」陶子堯捨不得。周老爺爭來爭去,每人送了二千,卻另外送了周老爺一千。周老爺意思賺少,問他多借一千,他又應酬了五百。周老爺拿了四千的銀票,仍去找了王二調,把這件事交割清楚。陶子堯出的假筆據,統通收了回來。只等機器一到,就可出貨,運往山東。當下仇五科,因為娘舅之命,不敢多說什麼,只有魏翩仞心上還不甘願,自己沒有法子想,便攛掇新嫂嫂,同她說:「陶子堯現在有錢了。他這人是沒有良心的,樂得去訛他一下子。」新嫂嫂便親自到棧房裏去找他。他索性是懼內的,一見新嫂嫂找到棧房裏,恐怕太太知道,一直讓新嫂嫂到底下人房間裏坐。新嫂嫂先同他講,仍照前議軋姘頭的話,看看話不投機,又講到拆姘頭的話。坐的時候長久了,陶子堯怕太太見怪,便催著她走。一時又想不到別人,便說:「有話你託魏老來說罷。」新嫂嫂正中下懷。後來他倆一直沒見面,兩頭都是魏翩仞一個人跑來跑去,替他們傳話,一跑跑了好多天。魏翩仞說:「新嫂嫂一口咬定要三千,如果不答應,明天親自到棧房來同你拚命!」陶子堯急了,央告魏翩仞,可能再少點。後來說來說去,講到兩千了事。魏翩仞拿了去,其實只給了新嫂嫂五百塊,陶子堯卻又謝他五百塊,共總意外得了二千。他的心也就死了。以後陶子堯等到機器到埠,是否攜同家眷前往山東交代,或者別生枝節,做書的人到了此時,不能不將他這一段公案先行結束,免得閱者生厭。
且說周老爺憑空得了一千五百塊洋錢,也算意外之財,拿了他便一直前往浙江。到省之後,照例稟見,劉中丞係屬舊交,當天見面之後,立刻下劄子委他幫辦文案,又兼洋務局的差使。周老爺次日上去謝委下來,又稟見司、道,遍拜同寅,一連忙了好多日方才忙完。大家曉得他與中丞有舊,莫不另眼相看。同時院上有一個辦文案的,姓戴名大理,是個一榜出身,候補知州。他在劉丞手裏當差,卻也非止一日,一向是言聽計從,院上這些老爺們,沒有一個蓋過他的,真正是天字第一號的紅人。周老爺雖是中丞的舊交,無奈戴大理總以老前輩自居,不把周老爺放在眼裏。周老爺曉得自己資格尚淺,諸事讓他三分,暫不同他計較。
有一天,出了一個甚麼知縣缺,劉中丞的意思想叫戴大理去署理,偶同藩司說起,說:「戴某人跟著兄弟辛苦了這許多時候,這個缺就調劑了他罷。」藩台諾諾稱是。此不過撫、藩二憲商量的話,究竟尚未奉有明文。當時卻有個站在跟前的巡捕老爺,他都聽在耳朵裏。等到會完了客,他便趕到文案處戴大理那裏送信報喜,說:「今天中丞當面同藩台說過,大約今晚牌就可以掛出來。」戴大理聽了,自然歡喜。一班同寅個個過來稱賀,周老爺也只好跟著大眾過來敷衍了一聲。
合當有事,是日中飯過後,劉中丞忽然傳見周老爺,說起:「文案上一向是戴某人最靠得住,無論甚麼公事,凡經他手,無不細心,從來沒有出過岔子。我為他辛苦了多年,意思想給他一個缺,等他出去撈兩個,以後的事須得你們諸位格外當心才好。」周老爺聽了,想了一想,說道:「回大人的話:大人說的戴牧,實實在在是個老公事。不要說別的,他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寫起奏摺來,無論幾千字,一直到底,不作興一個錯字,又快又好。卑職們幾個人,萬萬趕他不上。論起來這話不好說,為大局起見,這裏頭實實在在少他不得。現在湖南、廣東兩省,因為摺子有了錯字,或者抬頭差了,被上頭申飭下來。現在年底下事情又多,若把戴牧放了出去,卑職們縱然處處留心,恐怕出了一點岔子,耽誤大人的公事。是戴牧苦了這多時,今番恩出自上,調劑他一個缺,卑職們難道好說叫他不去到任。但是為公事起見,實實少他不得!」劉中丞一聽這話不錯:「周某人是我從前西席老夫子,他的話卻是可靠的。現在上頭挑剔又多,設或他去之後,出點岔子怎麼好呢。」想了一想,說道:「好在我給他這個缺的話,還沒有向他說過,不如把這缺委了別人,叫他忙過了冬天,等別人公事熟練些,明年再出甚麼好缺,給他一個也使得。」說完,便叫通知藩台:「某縣缺不委戴某人了,等著明天上院,當面商量,再委別人。」周老爺等話說完,退了下來。
這天晚上,正是文案上幾個朋友湊了公分,備了酒席,先替戴大理賀喜,周老爺也出了一分。剛才劉中丞同他所講的話,悶在肚裏,一聲不響,面子上跟著大眾一同敬酒稱賀,說說笑笑,好不熱鬧。此時戴大理一面孔的得意揚揚之色。喝過十幾鍾酒,他的酒量本來不大,已經些微有點醉意,便舉杯在手,對大眾說道:「我們同在一塊兒辦事的人,想不到倒是兄弟先撇了諸位出去。」大眾齊說:「這是中丞佩服老哥的大才,所以特地把這個缺留給老哥,好展布老哥的經濟。」戴大理道:「有什麼經濟!不過上憲格外垂愛,有心調劑我罷咧。」眾人道:「說不定指日年底甄別,還要拿老哥明保。」戴大理道:「那亦看罷咧,但願列位都像兄弟得了缺出去!」眾人道:「這個恩出自上,兄弟們資格尚淺,那裏比得上你老前輩呢。」周老爺也隨著大眾將他一味的恭維,肚裏卻著實好笑。一霎席散,其時已有三更多天。
戴大理回到自己家裏細問跟班:「藩台衙門的牌出來沒有?」戴大理以為雖是中丞吩咐,未必有如此之快,因此並不在意。過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等到十點鐘還沒有掛出牌來。戴大理不免有點疑惑起來。等到飯後,仍無消息。戴大理就同跟班說:「不要漂〔註:將要成功的事情而忽然失敗。〕了罷?」跟班不敢言語,此刻他的心上想想:「自己的憲眷是靠得住的,既然有了這個意思,是不會漂的。」又想:「不要被甚麼有大帽子的搶了去?然而浙江一省有的是缺,未必就看中我這一個。總而言之,那通信的巡捕他決計不會來騙我的。」一霎時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茶飯無心,坐立不定,好生難過,一直等到旁黑,跟班的又出去打聽,不多一刻,只見垂頭喪氣而回。戴大理忙問:「怎樣了?」跟班的又不敢瞞,只得回說:「怎麼昨日巡捕老爺拿人開心,不是真的!」戴大理一聽這話不對,還要頂住跟班的問:「你不要看錯了別的缺罷?」跟班的道:「巡捕老爺來送信的時候,小的在跟前聽的明明白白的,怎麼會看錯呢。」戴大理道:「委的那個?」跟班道:「委的這個姓孔,聽說是營務處上的。」到了此時,戴大理一個到手的肥缺活活被人家奪了去,這一氣真非同不可,簡直氣出臌脹病來!便請了五天假,坐在公館裏,生氣不見客。
後來劉中丞因為一件公事想起他來,問他犯的甚麼病,著實的記掛,就派了前番報喜的那個巡捕到公館裏瞧他。那巡捕見了他,著實的將他寬慰,又說:「那日中丞說得明明白白,是委你老先生去的,怎的同周某人談的半天就變了卦。」戴大理忙問:「周某人說我甚麼?」巡捕道:「有句說句,他倒是極力保舉老先生的。」便把周老爺同劉中丞講的一番說話,統通告訴了戴大理。畢竟戴大理胸有丘壑,聽了此言,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我好好的一個缺,就葬送在他這幾句話上了!」又細問:「他同中丞說話是甚麼時候?」「何以那天晚上,酒席臺上一聲也不言語?這個人竟如此陰險,實在可惡得狠!」想罷,不由咬牙切齒的恨個不止:「一定要報復他一番,才顯得我的本事!」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