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四十回 息坤威解紛憑片語 紹心法清訟詡多才

  話說瞿太太霎時過得江來,下船登岸。轎夫仍把轎子抬起,都說:「怎麼一個大地方,曉得老爺在那裏?到那裏去問呢?」到底瞿太太有才情,吩咐一個跟班的,叫他到夏口廳馬老爺衙門裏去,就說是制台衙門裏來的,要找瞿老爺,叫他打發幾個人幫著去找了來。家人奉令,如飛而去。瞿太太也不下轎。就叫轎夫把轎子抬到夏口廳衙門左近,歇了下來等回信。原來這位夏口廳馬老爺在湖北廳班當中,也很算得一位能員,上司跟前巴結得好,就是做錯了兩件事,亦就含糊過去了。他雖是地主官,也時常到戲館裏、窯子裏走走,不說是彈壓,就說是查夜。就是瞿耐庵、笪玄洞幾個人,近來也很同他在一塊兒。瞿耐庵討愛珠一事,他深曉得,昨夜請客,他亦在座。這天在衙門裏,忽然門上人上來回:「制台衙門有人來問瞿大老爺,叫這裏派人幫著去找。」他便急得屁滾尿流,立刻叫門上人出來說:「瞿大老爺新公館在洋街西頭第二條弄堂,進弄右手轉彎,第三個大門便是。」又派了兩名練勇同去引路。當下又問:「制台衙門裏甚麼人找他?為的是什麼事?」來人含含糊糊的回了兩句,同了練勇自去。走不多時,遇見瞿太太的轎子,跟班的上前稟覆說:「老爺在某處新公館裏。」

  瞿太太一聽「新公館」三個字,知道老爺有了相好,另外租的房子,這一氣更非同小可!隨催轎夫跟著練勇一路同到洋銜西頭,按照馬大老爺所說的地方,走進弄堂,數到第三個大門,敲門進去。瞿太太在轎子裏問:「這裏住的可是姓瞿的?」只見一個老頭子出來回道:「不錯,姓『徐』。你是那裏來的?」瞿太太不由分說,一面下轎,一面就直著嗓子喊道:「叫那殺坯出來!我同他說話!辦的好公事!天天哄我在局子裏,如今局子搬到這裏來了!快出來,我同你去見制台!」一面罵,一面又號令手下人:「快替我打!」其時帶來的人都是些粗鹵之輩,不問青紅皂白,一陣乒乒乓乓,把這家樓底下的東西打了個淨光。那個老頭子氣昏了,連說:「反了!反了!這是那裏來的強盜!」正鬧著,瞿太太已到樓上搜尋了一回,一看樣子不對,急忙下樓,問同來的練勇道:「可是這裏不是?怎麼不對呀?」那房主老頭兒也說道:「你們到底找的是那個?怎麼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出來亂打人!世界上那有這種道理!」瞿太太自知打錯,連忙出門上轎,罵手下人糊塗,不問明白就亂敲門。老頭子見自己的東西被他們搗毀,如今一言不發,便想走出去上轎,立刻三步並做兩步跑出來,拉住轎杠要拚命。幸虧有兩個練勇助威,一陣吆喝,又要舉起鞭子來打,才把老頭子嚇回去了。

  這裏瞿太太在轎子裏還罵手下人,罵練勇。內中的一個練勇稍須明白些,便說:「莫不是我們轉彎轉錯了罷?我們姑且到那邊第三家去問聲看。」剛剛走到那邊第三家門口,只見本公館裏另外一個管家正在那裏敲門。瞿太太一見有自己的人來敲門,便道:「就是這裏了!」那管家一見太太趕到,曉得其事已破,連忙上前打一個千,說道:「替太太請安。小的亦是來找老爺的,想不到太太也會找到這裏來。」瞿太太道:「你們一個鼻子管裏出氣,做的好事情,當是我不知道!如今被我訪著了你倒裝起沒事人來了!你仔細著!等我同你老爺算完帳再同你算帳!」說完,推門進去。卻不料其時瞿老爺已不在這裏了,只有新娶的愛珠同一個老媽在樓上,一見樓下來了許多人,知道不妙,坐在樓上不敢則聲。瞿太太因剛才打錯了人家,故到此不敢造次,連問兩聲,不見有人答應,便即邁步登樓。一見樓上只有兩個女人,不敢指定他一定是老爺的相好,只得先問一聲:「這裏可是瞿老爺的新公館?」愛珠望望他,並不答應。瞿太太只得又問,歇了半晌,愛珠才說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走到這裏來?」瞿太太見問,反不免楞住了。站在扶梯邊,進不得進,退不得退。

  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胡福上來報導:「太太,正是這裏。跟班老爺出門的黃升報信來了。」瞿太太一聽是這裏,立刻膽子放大,厲聲說道:「叫他上來!」黃升上樓見了太太,就跪在地下嗑頭,說是替太太叩喜。瞿太太發怒道:「老爺討小,他歡喜,我是沒有什麼歡喜,用不著你們來巴結!我是不受這一切的!」黃升道:「小的替太太叩喜,不是這個,為的是老爺掛了牌了。」瞿太太一聽「掛牌」二字,很像吃了一驚似的,連忙問道:「掛那裏?」黃升道:「署理興國州。」瞿太太道:「這一個缺也罷了,但是還不能遂我的心願。橫豎我們這位老爺,無論得了甚麼缺,出去做官總是一個糊塗官。你們不相信,只要看他做的事情。他說年紀大了,愁的沒兒子,要討小,難道我就不怕絕了後代?自然我的心比他還急。我又沒有說不准他討小。如今瞞著我做這樣的事情,你們想想看,叫我心上怎麼不氣呢!」

  眾人一見太太嘴裏雖說有氣,其實面子上比起初上樓的時候已經好了許多。就以瞿太太本心而論,此番率領眾人一鼓作氣而來,原想打一個落花流水;忽然得了老爺署缺資訊,曉得乾娘寶小姐的手面做到,心中一高興,不知不覺,早把方才的氣恨十分中撇去九分。但是面子上一時落不下去,只得做腔做勢,說道:「我末,辛辛苦苦的東去求人,西去求人,朝著人家磕頭禮拜,好容易替他弄了這個缺來。他瞞著我,倒在外頭窮開心。我這是何犯著呢。他指日到任,手裏有了錢,眼睛裏更可以沒有我了。不如我今天同他拚了罷!我也沒福氣做什麼現任太太,等我死了,好讓人家享福!」說道,便要尋繩子,找剪子,要自己尋死。一眾管家老媽只得上前解勸。此時新姨太太愛珠坐在視窗揩眼淚,只是不動身。一眾管家因聽得老爺掛牌,都不肯多事,一個個站著不動。瞿太太看了,愈加不肯甘休,說:「你們都是幫著老爺的,不替我太太出力!老爺得了缺,你們想發財;你們可曉得老爺的這個缺都是太太一人之力麼?既然大家沒良心,索性讓我到制台衙門裏去,拿這個缺仍舊還了制台,叫他另委別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又不是眾人的灰孫子!」說罷,大哭不止。

  正鬧著,人報:「馬老爺上來。」原來瞿太太初上樓之後,齊巧瞿耐庵亦從外頭回來,剛進大門,一聽說是太太在這裏,早嚇得魂不附體。知道事情不妙,心上盤算了一回:「別的朋友都靠不住,只有夏口廳馬老爺精明強幹,最能隨機應變,不如找了他來,想個法子把個閻王請開,不然,饑荒有得打哩!」想好主意,剛出大門,那邊第三家被太太打錯的那個姓徐的老頭兒趕了過來,一把拉住瞿耐庵,說:「你太太打壞了我的東西,要你賠我!你若不賠,我要叫洋東出場,到領事那裏告你的!」瞿耐庵聽了,頓口無言。還是跟去的管家會說話,朝姓徐的千賠不是,萬賠不是,才把老爺放手。瞿耐庵得了命,立刻一溜煙跑到夏口廳衙門,將以上情形同馬老爺說知。馬老爺無可推卻,只得趕了過來。瞿太太雖然從未見面,事到此一問,也說不得了。

  當下馬老爺上樓,也不說別的,但連連跺腳,說道:「要人家冒名頂替,亦得看什麼人去!他們叫耐庵頂這個名,我就說不對,如今果然鬧出事來了!如今果然鬧出事來了!打錯了中國人還不要緊,怎麼打到一個洋行買辦家去!馬上人家告訴了洋東,洋東稟了領事,立時三刻,領事打德律風〔註:電話,英語譯音。〕來,不但要賠東西,還要辦人。大家都是好朋友,叫我怎麼辦呢!」他說的話雖然是沒頭沒腦,瞿太太聽了,大致亦有點懂得,本來是坐著的,到此也只好站了起來。馬老爺裝作不認識,連問:「那一位是瞿太太?──」管家們說了。馬老爺才趕過來作揖,瞿太太也只得福了一福。

  馬老爺又說道:「這事情只怪我們朋友不好,連累大嫂過這一趟江,生這一回氣。這女人本是在窯子裏的,因為老鴇凶不過,所以兄弟起頭,合了幾個朋友,大家湊錢拿他贖了出來。兄弟是做官人,如何討得婊子;眾朋友都仗義,你亦不要,我亦不要,原想等個對勁的朋友,送給他做姨太太。當時就有人送給我們耐庵兄的。兄弟曉得耐庵兄的脾氣,糊裏糊塗,不是可以討得小的人,所以力勸不可。當時朋友們商議,大家拿出錢來養活她,供她吃,供她用,還要門口替她寫個公館條子,省得不三不四的人鬧進來。大嫂是曉得的:我們漢口比不得省城,遊勇會匪,所在皆是,動不動要闖禍的;有了公館條子,他們就不敢進來了。其時便有朋友說玩話:『耐庵兄怕嫂子,不敢討小,我偏要害他一害,將來這裏我就寫個瞿公館,等老嫂子曉得了,叫他吃頓苦頭也是好的。』條子如今還沒有寫,不料這話已經傳開,果然把大嫂騙到這裏,嘔這一口氣,真正豈有此理!」

  瞿太太聽說,低頭一想:「幸虧沒有動手,幾幾乎又錯打了人!」又轉念想道:「如果不是這裏,何以我叫人請問你馬老爺,你馬老爺派了練勇同我到這裏來呢?為甚麼黃升亦到這裏來找老爺呢?」當把這話說了出來。馬老爺賴道:「我並沒有這個話。果然耐庵討了小,要瞞你嫂子,我豈肯再叫人同了你來。一定是我們門口亦是聽了謠言,以訛傳訛。大嫂斷斷不要相信!」瞿太太又問黃升。虧得黃升人尚伶俐,亦就趁勢回道:「小的亦是聽見外面如此說,所以會找到這裏來,不過是來碰碰看,並不敢說定老爺一定要在這裏。」

  瞿太太又把瞿老爺幾天在外不回家的話說了。馬老爺道:「公事呢,原有公事。」又湊前一步,低聲對瞿太太說道:「新近我們漢口到了幾個維新黨,不曉得住在那一片棧房裏,上頭特地派了耐庵過來訪拿,恐怕聲張起來,那幾個維新黨要逃走,所以只以玩耍為名,原是叫旁人看不出的意思。大嫂,你不曉得,這維新黨是要造反的,若捉住了就要正法的。這兩年很被做兄弟的辦掉幾百個。不料現在還有這種大膽的人來到這裏,又不曉得有什麼舉動。將來耐庵把人拿著了,還要大大的得保舉呢。」瞿太太道:「如今掛了牌,就要到任,怎麼還能來辦這個呢?」馬老爺道:「牌是藩台掛的,拿維新黨是臬台委的,大家不接頭。大約總得把這件事情辦完了才得去上任。」瞿太太道:「維新黨是要造反的,是不好惹的。有了缺還是早到任的好。等我去同制台說,把這差使委了別人罷。我們拿了人家的腦袋去換保舉,怕人勢勢的,這保舉還是不得的好。」馬老爺道:「制台跟前有大嫂自己去,自然一說就妥。」瞿太太又搶著說道:「倒是前頭打錯的那個人家,怎麼找補找補他才好?」馬老爺皺著眉頭道:「這倒是頂為難的一樁事情!現在牽涉洋商,又驚動了領事,恐怕要釀成交涉重案咧!」瞿太太亦著急道:「到底怎麼辦呢?這個總得拜託你馬老爺的了!」說著,又福了一福。馬老爺見瞿太太一面已經軟了下來,不至生變,便也趁勢收篷,立刻拿胸脯一拍,道:「為朋友,說不得包在我身上替他辦妥就是了。大嫂此地也不便久留,就請過江回省。且看事情辦的怎麼樣,兄弟再寫信給耐庵兄。」於是瞿太太千恩萬謝,偃旗息鼓,率領眾人,悄悄回省而去。

  這裏馬老爺回到衙門,一看瞿耐庵還在那裏候信。馬老爺先把他署缺的話說了,催他趕緊回省謝委,又把方才同他太太造的一派假話也告訴了他,以便彼此接洽,一面又叫人安慰徐老頭子,打壞的東西,一齊認賠,還叫人替他點一副香燭,賠禮了事。又同瞿耐庵商量:「現在看尊嫂如此舉動,尊寵只好留在漢口,同了去是不便的。等你到任一兩月之後,看看情形如何再來迎接。好在這裏有我們朋友替你照應,你只管放心前去。」瞿耐庵見各事都已辦妥,異常感激,方才辭別馬老爺渡江回省,向公館而來。

  回家之後,雖說有馬老爺教他的一派胡言可以抵制,畢竟是賊人膽虛,見了太太總有點扭扭捏捏說不出話來。幸虧他太太打錯了一個人家,又走錯了一個人家,亦覺得心上沒趣,沒精打采。見了老爺,但說得一句:「還不趕緊去謝委!」又道:「拿什麼維新黨的差使可以趁空讓給別人罷,自己犯不著攬在身上。」瞿耐庵一見馬老爺之計已行,便道:「這捉人的差使,我就去回覆了臬台,叫他另外派人,我們可以馬上就去到任。」瞿太太道:「你辭得掉,頂好,倘若辭不掉,只好苦了我再到制台衙門裏替你去走一趟。」瞿耐庵道:「容易得很,一辭就掉,不消太太費心。」說著,便換了衣服,赴各憲衙門謝委。第二天瞿太太又到戴公館叩謝過乾娘。又求寶小姐把她帶到制台衙門叩謝過乾外公、乾外婆。瞿耐庵不日也就稟辭。接著便是上司薦人,同寅餞行,亦忙了好幾日。

  臨走的頭一天,瞿耐庵又到夏口廳馬老爺那裏再三把新娶的愛妾相託。馬老爺自然一口答應,當下又請教做官的法門。馬老爺說:「耐庵,你雖然候補了多年,如今卻是第一回拿印把子。我們做官人有七個字秘訣。那七個字呢?叫做『一緊,二慢,三甘休』。各式事情到手,先給人家一個老虎勢,一來叫人家害怕,二來叫上司瞧著我們辦事還認真:這便叫做『一緊』。等到人家怕了我們,自然會生出後文無數文章。上司見我們緊在前頭,決不至再疑心我們有什麼;然後把這事緩了下來,好等人家來打點:這叫做『二慢』。『千里為官只為財』,只要這個到手。──」馬老爺說著,把兩個指頭一比。瞿耐庵明白,曉得他說的是錢了。馬老爺又說:「無論原告怎麼來催,我們只是給他一個不理,百姓見我們不理,他們自然不來告狀:這就叫做『三甘休』。耐庵,你要曉得,我們湖北民風刁悍,最喜健訟,現在我們不理他,亦是個清訟之法。至於別的法門,一時亦說不盡。好在你請的這位刑名老夫子王召興本是此中老手,一切趨避之法他都懂的,隨時請教他就是了。」瞿耐庵聽了,甚是佩服。回家收拾行李,雇船起程。

  等到上了船,頭一夜,瞿太太等人靜之後,親自出來船前船後看了幾十遍,生怕老爺另雇了船帶了相好同去。後來見老爺一直睡在大船上,曉得沒有別人同來,方才放心。

  興國州離省不過四五天路程。頭天派人下去下紅諭。次日趕到本州,書差接著。瞿耐庵拜過前任,便預備第二天接印。這天原看定時辰,午時接印。到了十一點半鐘,瞿老爺換了蟒袍補褂,打著全副執事,前往衙門裏上任。齊巧有個鄉下人不懂得規矩,穿了一身重孝,走上前來拉住轎杠,攔輿喊冤。轎子跟前一班聽差的衙役三班,趕忙一齊過來呼喝,無奈這鄉下人蠻力如牛,抵死不放。瞿老爺忌諱最深,這日原定了時辰接印,說是黃曆上雖然好星宿不少,底下還有個壞星宿,恐怕衝撞了不好,特地在補褂當中掛了一面小銅鏡子,鏡子上還畫了一個八卦,原取「諸邪回避」的意思。如今忽見一個穿重孝的人拉輿叫喊,早把瞿老爺嚇得面如土色,以為到底時辰不好,必定撞著什麼「披麻星」了。

  好容易定了一定神,方問得一句:「這穿孝的是什麼人?」那鄉下人見老爺說了話,連忙跪下著:「小的冤枉!小的是王七。小的的父親上個月死了,有兩個本家想搶家當,爭著過繼,硬說小的不是小的的父親養的,因此要把小的母子趕出大門。」瞿老爺道:「不是你父親養的。難道是你娘拖油瓶拖來的嗎?」王七道:「我的青天大老爺!為的就是這句話!前任大老爺得了被告的錢,所以就把小的斷輸了。小的打聽得今日青天大老爺上任,所以趕來求伸冤的。」瞿老爺不等說完,拍著扶手板,大罵道:「好刁的百姓!我沒有來到這裏就曉得你們興國州的百姓健訟!如今還沒有接印,你就來告狀!甚麼大不了的事情!這是你們家務事,亦要老爺替你管?我署這個缺,原是上頭因我在省裏苦夠了,所以特地委個缺給我,原是調劑我的意思,不是叫我來替你們管家務!一個興國州,十幾萬百姓,一家家都要我老爺管起來,我亦來不及呀!趕出去!不准!」差役們一陣吆喝,七八個人一齊上前來拖,好容易把個王七拖走。王七嘴裏還是一味的喊「冤枉」,見老爺不准,索性在轎子旁邊大哭起來。瞿老爺聽著討厭,連連吐饞唾,連連說:「晦氣!──」後來見王七痛哭不止,不由無名火動,在轎子裏大聲喊道:「替我把那王八蛋鎖起來!等我接了印再打他!」新官號令,衙役們無有不遵的,立刻把王七鎖起。

  說話間瞿老爺已經到了大堂下轎。禮生告吉時已到,鼓手吹打著。等老爺拜過了印,便是老爺升座,典吏堂參,書差叩賀。瞿老爺急急等諸事完畢,一天怒氣便在王七身上發作,立刻叫人把他提到案前跪下,拍著驚堂木,罵道:「你要告狀,明天不好來,噯!後天不好來,偏偏老爺今天接印,你撞個來!你死了老子的人不怕忌諱,老爺今天是初接印,是要圖個吉利的!拉下去!替我打!」兩旁差役一聲吆喝,猶如鷹抓燕雀一般,把王七拖翻在地,剝去下衣,霎時間兩條腿上早已打成兩個大窟窿,血流滿地。瞿老爺瞧著底下一灘紅的,方才把心安了一半。原來他的意思,以為「我今日頭一天接任,看見這個身穿重孝的人,未免大不吉利,如今把他打的見血,也可以除除晦氣了。」他坐在堂上一直不作聲,掌刑的皂班便一直不敢停手。看看打到八百,他還不則聲。倒是值堂的簽押二爺瞧著不對,輕輕的回了老爺,方把王七放起來,然而已經不能行動了。瞿耐庵至此方命退堂。

  此時前任還住在衙門裏,沒有讓出。瞿耐庵只好另外憑了公館辦事,把太太一塊兒接了上來同住。

  且說他的前任姓王,表字柏臣,乃是個試用知州。委署這個缺未及一年,齊巧碰著開徵時候,天天有銀子進來,把他興頭的了不得,以為只要收過這委錢漕,就是交卸,亦可以在省裏候補幾年了。那知樂極悲生,剛才開徵之後,未及十天,家鄉來了電報,說是老太爺沒了。王柏臣係屬親子,例當呈報丁憂。報了丁憂,就要交卸,白白的望著錢糧漕米,只好讓別人去收。當下他看過電報,回心一想,連忙拿電報往身子一拽,吩咐左右不准聲張。他全不想一個外府州、縣衙門,憑空裏來了一個電報,大家總以為省裏上司來的什麼公事,後來好容易才打聽出來。然而他老人家雖然死了老太爺,因為要瞞眾人,並不舉哀。後被大家看破了,不免指指摘摘,私相議論。

  王柏臣曉得遮蓋不住,只得把帳房及錢穀師爺請來,並幾個有臉面、有權柄的大爺們亦叫齊。等到眾人到了,他一齊讓到簽押房床後頭一間套屋裏去。兩位師爺坐著,幾個大爺站著,別的人一概趕出。王柏臣更親手把兩扇門關好,然後回轉身來,朝著兩位師爺一跪就下。大家雖然明曉得他是丁艱,面子上只作不知,一齊做出詫異的樣子,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斷斷乎不敢當!快快請起!」說著,兩位師爺也跪下了。王柏臣只是不起,爬在地下,哭著說道:「兄弟接到家鄉電報,先嚴前天已經見背了!」兩位師爺又故作嗟歎,說道:「老伯大人是什麼病?怎麼我們竟其一點沒有曉得呢?」王柏臣道:「如今他老人家死已死了,俗語說得好:『死者不可復生。』總求兩位照應照應我們這些活的。我一家門幾十口人吃飯,丁憂下來,一靠就是三年,坐吃山空,如何干靠得住!如今事情,權柄是在你們二位手裏。」又指著幾個大爺們說道:「至於他們都是兄弟的舊人,他們也巴不得兄弟遲交卸一天好一天。只要你二位肯把丁憂的事情替兄弟瞞起,多耽擱一個月或二十天,不要聲張出來,上頭亦緩點報上去。趁這檔口,好叫兄弟多弄兩文,以為將來丁憂盤纏,便是兩兄莫大之恩!就是先嚴在九泉之下,亦是感激你二位的!」一席話說得兩人都回答不出。還是帳房師爺有主意,一想:「東家早交卸一天印把子,我們亦少賺一天錢。好在他匿喪與我們無干,我們樂得答應他,做個順水人情,彼此有益。」便把這話又與錢穀師爺說明,錢穀師爺亦應允了。幾個大爺們更是不願意老爺早交卸的。於是彼此相戒不言。王柏臣重行爬下替兩位師爺磕了一個頭,爬了起來,送兩位師爺出去,一路說說笑笑,裝作沒事人一般。

  當天帳房師爺同錢穀師爺又出來商量了一條主意,說:「現在錢糧才動頭開徵,十幾天裏如何收得齊?總得想個法子叫鄉下人願意在我們手裏來完才好。於是商量了一個跌價的法子:譬如原收四吊錢一兩的,如今改為三吊八或是三吊六,言明幾天為限。鄉下人有利可圖,自然是踴躍從事。如此辦法,一來錢糧可以早收到手,二來還落個好聲名。商妥之後,當把這話告訴了王柏臣。王柏臣一想不差,使叫照辦,立刻發出告示,四鄉八鎮統通貼遍。鄉下人見有利益可沾,果然趕著來完。看看到了半個月,這一季的錢糧已完到六七成了,王柏臣的銀子也賺得不少了。帳房、錢穀二位師爺又商量道:「錢糧已收到一大半,可以勸東家報丁憂了。等到派人下來,總得有好幾天,怕不要收到八九分。多少留點後任收收,等人家撈兩個,也堵堵人家的嘴,倘若收得太足了,後任一個撈不到,恐怕要出亂子。」當把這話又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還捨不得。兩位師爺便說:「有了這個樣子,我們也很對得住東家了。到這時候再不把丁憂報出去,倘或出了什麼岔子,我們是不包場的。」便有人把這話又告訴了王柏臣。

  王柏臣是個毛燥脾氣,一聽這話,便跳得三丈高,直著嗓子喊道:「我死了老太爺我不報,我匿喪,有罪名我自己去擔,要他們急的那一門呢!」話雖如此說,自己轉念一想:「不對,如今我自己把丁憂的事情嚷了出去,倘若不報丁憂,這話傳了出去將來終究要擔處分的。罷罷罷,我就吃點虧罷!」當時就把這話交代了出去。又自譬自解道:「丁憂大事,總以家信為憑,電報是作不得準的。猶如大官大員升官調缺,總以部文為憑,電傳上諭亦是作不得準的。所以我前頭雖然接到電報不報丁憂,於例上亦沒有什麼說不過去。」此時合衙門上下方才一齊曉得老爺丁憂,一個個走來慰問。王柏臣也假做出聞訃的樣子,乾號了一場。一面稟報上司,一面將印信交代典史太爺看管。跟手就在衙門裏設了老太爺的靈位,發報喪條子,即日成服。從同城起以及大小紳士,一齊都來叩奠。

  轉眼間上頭委的瞿耐庵也就到了。瞿耐庵未到之前,算計正是開徵時候,恨不得立時到任。等得接印之後一問,錢糧已被前任收去九成光景,登時把他氣的話都說不出來。後來訪問前任用的是個什麼法子,才曉得每兩銀子跌去大錢四百,所以鄉下人都趕著來完。常言道:「好事不出門,惡言傳千里。」王柏臣接著電報十幾天不報丁憂,這話早已沸沸揚揚,傳的同城都已知道,就有些耳報神到瞿耐庵面前送信討好。瞿耐庵拿到這個把柄,恨不得立時就要稟揭他。遂只詳求實在,又有人把帳房師爺待出主意,叫他跌價的話說了出來。於是瞿耐庵恨這帳房師爺比恨王柏臣還要利害,總想抓他一個錯,拿練子鎖了他來,打他二千板子,方雪此恨。

  此時王柏臣錢雖到手,一聽外頭風聲不好,加以後任同他更如水火,現在尚未結算交代,後任已經處處挑剔,事事為難。凡他手裏頂紅的書差,不上三天,都被後任換了個乾淨,就是斷好的案子,亦被後任翻了好幾起。此時瞿耐庵一心只顧同前任作對,一樁事到手,不問有理無理,但是前任手裏占上風的,他總得反過來叫他占下風,要是前任批駁的,到他手裏一定批准。

  有天坐堂,一件案情有姓張的欠了姓孫的錢,有二十多年未還。還是前任手裏,姓孫的來告了,王柏臣斷姓張的先還若干,其餘撥付。兩造遵斷下去。這個檔口,齊巧新舊交替,等姓張的繳錢上來,已是瞿大老爺手裏了。瞿大老爺有心要拿前任斷定的案子批駁,就傳諭下來,硬叫姓孫的找出中人來方准具領。姓孫的說:「我的老爺!事情隔了二十多年,中人已經死了,那裏去找中人?橫豎有紙筆為憑,被告肯認帳就是了。」瞿耐庵道:「放屁!姓張的答應,我老爺不答應!沒有中人,沒有證見,就聽你們馬馬糊糊過去嗎?錢存案,候尋到中人再領。」一陣吆喝,把兩邊都攆下去。這是一樁。

  又有一樁:是一個姓富的定了一家姓田的女兒做媳婦。後來姓田的忽然賴婚,說了姓富的兒子許多壞話,就把女兒另外許給一個姓黃的。姓富的曉得了,到州裏來打官司。前任王柏臣斷的是叫姓黃的退還禮金,拿姓田的訓飭了兩句,吩咐他不准賴婚,仍舊將女兒許配姓富的。當時三家已遵斷具結。到了瞿耐庵手裏,姓黃又來翻案。瞿耐庵一翻舊卷,便諭姓田的仍將女兒許於姓黃的兒子。姓富的不答應,上堂跪求。老爺說:「你兒子不學好,所以人家不肯拿女兒許給他。只要你兒子肯改過,還怕沒有人家給他老婆嗎?不去教訓自己的兒子,倒在這裏咆哮公堂,真正豈有此理!再不遵斷,本州就要打了!」一頓臭罵,又把姓富的罵了下去。

  過了一天又問案。頭一起乃是胡老六偷割了徐大海的稻子,卻不是前任手裏的事。瞿耐庵坐到堂上看了看狀子,便把原告叫了上來問了兩句,叫他下去。又叫被告胡老六上來,便拍著桌子,罵道:「好個混帳王八蛋!人家種的稻子,要你去割他的!」便喊叫:「拉下去打他三百板子!」被告胡老六道:「小的還有下情。」瞿耐庵喝令:「打了再說!」早有皂役把他托翻了,打了三百板,放他起來跪著。瞿耐庵道:「你有什麼話,快說!快說!」胡老六道:「小的的地是同徐大海隔壁。他占了小的地,小的不依他,他不講理,所以小的才去割他的稻子的。」瞿耐庵道:「原來如此。」再把原告徐大海帶上,罵道:「天下人總要自己沒有錯才可告人!你既然自己錯在前頭,怎麼能怪別人呢?也拉下去打三百!」徐大海道:「小的沒有錯。」瞿耐庵道:「天下那有自己肯說自己錯的!不必多說!快打!快打!」站堂的早把徐大海拉下去,亦打了三百。瞿耐庵便喝令到一邊去,具結完案。

  隨手問第二起,乃是盧老四告錢小驢子,說他酗酒罵人。瞿耐庵也是先帶了原告問過,叫他下去,把被告帶上來,打了一百。被告說:「小的平時一鍾酒不喝的,見了酒頭裏就暈,怎麼會吃醉了酒罵人呢?是他誣賴小的的。」瞿耐庵又信以為真了,竟把原告喊上來,幫著被告硬說他是誣告,也打一百。仍舊帶在一旁具結。

  於是又問第三起,是一個人家大小老婆打架兒。大老婆朱苟氏,小老婆朱呂氏,男人朱駱駝。這件事實在是小老婆撒潑行兇,把大老婆的臉都抓破,男人制伏不下,所以大老婆來告狀的。瞿耐庵把狀子略看了一看,便叫帶朱苟氏。朱苟氏上來跪下,剛說得幾句,瞿耐庵不等她說完,便氣吁吁的罵道:「統天底下,你做大老婆的就沒有好東西!常言說得好:『上樑不整下樑差。』你倘若是個好的,小老婆敢同你打架麼?這要怪你自己不好。我老爺那裏有工夫替你管這些閒事!不准!」又把男人朱駱駝叫上來吩咐道:「你家裏有這樣凶的大老婆,為什麼要討小?既然討了小,就應該在外頭,不應該叫他們住在一塊兒。鬧出事來,你自己又降伏不住他們,今天來找我老爺。你想,我老爺又要伺候上司,又要替皇上家收錢糧,再管你們的閑帳,我老爺是三頭六臂也來不及!快快回去,拿大小老婆分開在兩下裏住,包你平安無事。」朱駱駝道:「起初本是兩下住的,後來大的打上門來,吵鬧過幾次,才並的宅。」瞿耐庵道:「這就是大的不是了!」說著,要打。大老婆急了,求了好半天,算沒有打。亦是具結完案。

  接著又審第四起,乃是兩個鄉下人:一個叫楊狗子,一個叫徐劃子。兩個為了一隻雞,楊狗子說是他的,徐劃子又說是他的,說不明白,就打起駕來。楊狗子力氣大,把徐劃子右腿上踢傷了一塊,一齊扭到州裏來喊冤。官叫仵作驗傷。仵作上來,把徐劃子的褲子脫了下來,看了半天,跪下稟過。瞿大老爺便同徐劃子說道:「容易。他踢壞了你的右腿,我老爺現在就打他的右腿。」於是吩咐把楊狗子翻倒在地,叫皂隸只准拿板子打他的右腿,一連打了一百多下。先是發青,後為發紫,看看顏色同徐劃子腿上踢傷的差不多了,瞿耐庵便命放起來。嘴裏又不住的自讚道:「像我這樣的老爺,真正再要公平沒有!」於是徐、楊二人又爭論那隻雞。瞿耐庵道:「這雞頂不是好東西!為了牠害得你們打架!老爺替你們講和罷。」正說著,忽拿面孔一板,道:「這雞兩個人都不准要,充公!來,替我拎到大廚房裏去,叫他倆下具結。」衙役一聲吆喝,兩個人只得一瘸一拐的走了下來,眼望著雞早拎到後頭去了。

  這天瞿耐庵從早上問案,一直問到晚方才退堂。足足問了二三十起案子,其判斷與頭四起都大同小異。

  第二天正想再要坐堂,只見篙案門上拿了幾十張稟帖進來,說是:「這些人因為老你爺精明不過,都不願意打官司了。這是息呈,請老爺過目。請老爺的示,還是准與不准?」瞿耐庵忙道:「自然一齊准。我正恨這興國州的百姓健訟;如今我才坐幾回堂,他們就一齊息訟,可見道政齊刑,天下不可治之百姓。現在上頭正在講究清訟,這個地方,照樣子,只要我再做一兩個月,怕不政簡刑清麼。」相罷,怡然自得。

  那知這兩天來,把一個興國州的百姓早已炸了,一齊都說:「如今王官丁了艱,來了這個昏官,我們百姓還有性命吧!」又加瞿耐庵自以為是制台的親眷,腰把子是硬的,別人是抗他不動的,便不把紳士放在眼裏,到任之後,一家亦沒有去拜過。弄得一般狗頭紳士起先望他來,以為可以同他聯絡的,等到後來一現他一家不拜,便生了怨望之心,都說:「這位大老爺瞧不起,我們也不犯著幫他。」又過兩天,聽見瞿耐庵問案笑話,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其中更生出無數謠言,添了無數假話,竟把個瞿庵說得一錢不值,恨不得早叫這瘟官離任才好。於是這話傳到王柏臣耳朵裏,便把他急的了不得。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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