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署理山東巡撫胡鯉圖胡大人,為了外國人同他倒蛋,正在那裏愁眉不展,忽見巡捕官拿進一封外務部的電報,以為一定是那樁事情發作了,心上急的了不得!等到拆開來一看,才知道是樁不要緊的事情,於是把心放下,對著司、道說道:「將來我兄弟這條命一定送在外國人手裏!諸公不要不相信,等著瞧罷!」眾人也不好回答別的。還是陶子堯的姊夫,洋務局的老總,他辦事辦熟了,稍為有點把握,就開口說道:「外國人的事情是沒有情理講的,你依著他也是如此,你不依他也是如此。職道自從十九歲上到省,就當的是洋務差使,一當當了三十幾年,手裏大大小小事情也辦過不少,從來沒有駁過一條。這陶倅是職道的親戚,年紀又輕,閱歷又淺,本來不曾當過甚麼差使,現在頭一件就是叫他同外國人打交道,怎麼辦得來呢。職道的意思,就請大人打個電報給王道,叫他就近把這件事弄好。辦好的機器,如果能退,就是貼點水腳,再罰上幾個,都還有限,倘或實在退不掉,沒有法,也只好吃虧買了下來。至於另外還要賠四萬,外國人也不過借此說說罷了,我們亦斷手不能答應他的。」胡大人道,「到底老哥是老洋務。好在陶某人是令親,這件事只好奉託費心的了。」說完端茶送客。
陶子堯的姊夫下來,立刻就到電報局打一個電報給自己舅爺,叫他趕緊把事辦好,回來銷差。又打一個電報給王道台,面子上總算託他費心,其實這裏頭已經照應他舅爺不少。王道台出洋經費,回明署院,另外由山東撥匯,以安王道台之心,便不至於與他舅爺為難。其實王道台只要自己出洋經費有了開銷,看同寅面上,落得做好人,就是陶子堯真果有大不了的事,他早已幫著替他遮瞞了。
話分兩頭。且說王道台在上海棧房裏,正為著討不到錢,心上氣惱。這日飯後又要打發周老爺去催。周老爺道:「一個高升棧的門檻都被我們踏穿了,只是見不著他的面。他玩的那爿堂子,我也找過幾趟,不是推頭沒有來,便是說已經來過去了,房間裏放著門簾,說有別的客人,我們也不好闖進去。現在再到棧裏去,一定還是不照面的。」王道台道:「你不找他,那裏同他照面。你去同他說,他再照這模樣兒,我可要動真公事了!」周老爺被王道台逼不過,只好換了衣裳去找。剛剛跨出房門,只見電報局送到電報一封,上寫著是山東打給王道台的。他便跟了進來,瞧這電報上說的什麼話。王道台拆開看時,原來就是陶子堯姊夫發來的。上面寫的是:「上海長發棧王道台:陶倅所辦機器,望代商洋人,可退即退,不可退即購。不敷之款及出洋經費另電匯。至洋行另索四萬,望與磋磨勿賠。事畢,促陶倅速押機器回省。乞電覆。」
下面還注著陶子堯姊夫的名字。王道台看到電匯出洋經費一句話,便說:「我們的錢也不必去問陶子堯去討了。他的事情有他姊夫幫忙,不要說四萬,就是十萬八萬,也沒有不成功的。」連忙回頭叫周老爺不必再去。又說:「既然是他令姊丈的電報,應得去通知他一聲。」周老爺道:「也不必去通知。他那裏得了信,自然會跑來的。」王道台道:「你說的不錯,等著他來也好。」當下無言而罷。
且說陶子堯自從王道台同他要錢沒有,問他要合同收條又沒有,因此不敢見王道台的面,天天躲在同慶里小陸蘭芬家,省得有人找他。以前周老爺來過兩趟,管家曾經回過,後來見主人躲著不見,周老爺再來時,便是管家代為支吾,也就不來回主人了。故此數日陶子堯反覺逍遙自在,專候仇五科行裏的回信。一天,魏翩仞來說:「外國總督那裏已有回電,准了行東的電報,允向山東官場代索賠款。」陶子堯聽了,又是驚,又是喜:驚的事情越鬧越大,將來不好收場;喜的是有了外國人幫忙,只要機器不退,我的好處是穩的。既而一想:「我已經請過訟師告過仇五科,將來回省銷差,上司跟前決不會疑心到我,說我搗鬼。」又一轉念:「橫豎只要好處到手,有了錢賺,就是不回山東也使得。或者將來在上海尋注把生意做做,就像五科、翩仞兩個,一年到頭,賺的錢著實不少,不要說候補道、府跟他不上,就是甚麼洋務局、營務處、支應局幾位老總,算得第一分的紅人,也趕不上他。」主意打定,混到那裏,算到那裏。但是一件,前頭跟翩仞借的幾百銀子,看看又要用完,現在一籌莫展,又不便再向他啟齒,因此心內十分躊躇,面子上只好敷衍他,說:「我同翩仞哥是自家人。這件事情若不是翩仞哥、五科出力,兄弟這一趟非但白走,而且還要賠錢。但願他們連四萬頭一同賠了過來,也好補補你二位的辛苦。」翩仞道:「但願如此更好。但是五科說過:『不准他退機器是真的。至於賠款一層,也不過說說罷了。』」當下又說了些別的閒話別去。這裏新嫂嫂見陶子堯這幾日手頭不寬,心上未免有點不樂。這天因為催陶子堯替她看一處小房子,陶子堯推頭這兩天身體不快,過兩天一定去看。新嫂嫂明知他手頭不便,便嗔著說道:「倪格人說一句是一句,說話出仔嘴,一世勿作興忘記格。耐格聲說話,阿是三禮拜前頭就許倪格?」陶子堯道:「我怎麼說話不當話。我的意思,不過要等我身體好點,自然要料理這事。彼此相處這多少時候,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我的?」新嫂嫂聽了無甚說得,但說:「倪格碗斷命飯也勿要吃哉。早舒齊一日,早定心一日。」陶子堯道:「你的心,我還有什麼不知道的。」當下又閒談一回,無庸細述。又過了兩天新嫂嫂只是催他尋房子。陶子堯到了上海這許多時候,也曉得這軋姘頭事情是不輕容易的,便去請教魏翩仞這事怎麼辦法。魏翩仞道:「恭喜,恭喜!到底子翁的豔福好,我們白相了多年,面子上要好,都是假的。」陶子堯道:「休要取笑。」魏翩仞便問:「她是個甚麼局面?」陶子堯道:「她一定要嫁我。」魏翩仞道:「啊唷,還要拜堂結親哩!」陶子堯道:「何嘗不是如此。這句話已經說過三四個禮拜了。她說明要紅裙披風全頭面,還要花轎小堂名〔註:清音樂班,為辦喜慶的人家僱用。〕。兄弟想,我們做官的人家規矩,似科這些也不可少的。但是另外要我二千塊錢,也不曉得做甚麼用,問她也不肯說。如果是禮金,用不到這許多。翩仞哥,你替我想想。」
魏翩仞道:「這須得問過新嫂嫂方好斟酌。」兩個人便一同來到同慶里。見面之後,新嫂嫂劈口便問:「房子阿看好?」陶子堯一聲不言語。魏翩仞道:「恭喜,恭喜!你們兩家頭的事情,怎麼好沒有媒人?有些話不好當面說,等我做個現成媒人罷,也好替你們傳傳話。」新嫂嫂道:「媒人阿有啥捱上門格?倪搭俚現在也勿做啥親,還用勿著啥媒人。」魏翩仞一聽不對,便對陶子堯說道:「怎麼說?」陶子堯忽見新嫂嫂變了卦,不覺目瞪口呆。歇了半天,方向新嫂嫂說道:「不是你說要嫁給我嗎?還要什麼紅裙披風花轎執事。」新嫂嫂道:「還有呢?」陶子堯道:「還有再講。」新嫂嫂回頭對魏翩仞道:「魏老,勿是倪說話勿作準,為他偶格人有點靠勿住。嫁人是一生一世格事體,倪又勿是啥林黛玉,張書玉,歇歇嫁人,歇歇出來,搭俚弄白相。現在租好仔小房子,搭俚住格一頭兩節,合式末嫁撥俚,勿好末大家勿好說啥。魏老,阿是?」魏翩仞笑而不答。陶子堯跳起來說道:「我們做官人家,要娶就娶,要嫁就嫁,有甚麼軋姘頭的?」魏翩仞道:「陶大人心上不要不舒服,還是姘頭的好:要軋就軋,要拆就拆,可以隨你的便,不比娶了回去,那事情就弄僵了。新嫂嫂是同你要好,照應你,不會給你當上的。」陶子堯聽了無話。新嫂嫂拿眼睛對著魏翩仞一眇,說道:「要耐多嘴!」魏翩仞道:「是啊,我就不說話。」新嫂嫂道:「倪又勿要耐做啥啞子。倪末將來總要嫁撥俚格。耐想俚格人,房子末勿看,銅錢也嘸不,耐看俚格人阿靠得住靠勿住?」陶子堯心上想:「自從我到此地,錢也化的不少了,還說我不給他錢用,不知道前頭的那些錢,都用在那裏去了。」心上如此想,面孔上早露出悻悻之色,坐在那裏,一聲不響。新嫂嫂道:「耐為啥勿響?」陶子堯道:「我沒有錢,叫我響什麼!」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登時拌起嘴來。魏翩仞只得起身相勸。誰知此時他二人,一個是動了真氣,一個是有心嘔他,因此魏翩仞攔阻不住。正在鬧到不可開交的時候,只見陶子堯的管家送上一封電報信。眾人瞧見,以為一定是山東的電報來了。等到接在手中一看,見是紹興來的。魏翩仞莫明其妙。陶子堯卻不免心上一呆,連忙拆開,又是沒有翻過的,立刻叫人到書鋪裏買到一本「電報新編」。魏翩仞在煙鋪上吃煙,同新嫂嫂說閒話。陶子堯卻獨自一個坐在方桌上翻電報,翻一個,寫一個。魏翩仞問他:「是什麼電報?」他搖搖頭不做聲。等到電報翻完,就在身上袋裏一塞,走了過來,一聲也不言語。魏翩仞一定要問他那裏的電報,他只是不說。當下無精打采的坐了一會。魏翩仞要走,他也要跟著一同走。新嫂嫂並不挽留。
當下出得門來,魏翩仞便問他:「剛剛那個電報,到底是那裏來的?」陶子堯歎一口氣道:「不要說起,是紹興舍間來的。」魏翩仞又問:「到底甚麼事?不妨說說。我們是自己人,或者好替你出個主意分分憂。」陶子堯道:「翩仞哥不是外人,說出來實在坍台得很!」魏翩仞道:「說那裏話!」陶子堯道:「兄弟在山東洋務局裏當差,每月的薪水都是家姊丈經手。他一定要每月替我扣下十兩銀子,替我匯到舍間,作賤內的日用。等到兄弟奉差出門,這筆薪水已歸別人。家姊丈以為兄弟得了這宗好差使,家用是不必愁的了。這是兄弟荒唐,初到上海只寄過一封家信,一混兩三個月,一塊錢也沒有寄過。這一個多月,又為著心上不舒服,也就懶得寫信。家裏賤內倒來過五封信,又是要錢,又是不放心我在外頭,恐怕有甚麼病痛。兄弟只是沒有覆她,所以她急了,發了一個電報給我,還說日內就要過江,由杭州趁小火輪到上海來。所以兄弟的意思,新嫂嫂的事情不成功倒好,等到山東電報回來,賤內也可來到上海,看是事情如何。兄弟此行,本來想要帶著搬取家眷,齊巧她來也好,就省得我走此一趟。」魏翩仞道:「既然嫂夫人要來,這事情自以不辦為是。倘若嫂來人是大度包容的呢,自然沒得話說,然而婦人家見識,保不住總有三言兩語。依我看來,也是不辦的好。」當下又閒話一回,彼此分手。
陶子堯果然在棧房一連住了三天。他既不到同慶里,新嫂嫂也不叫人前來相請。日間無事,便在第一樓吃碗茶,或者同朋友開盞燈。每天卻是一早出門,至夜裏睡覺方回。他的意思是怕王道台派人來找他討錢,只得借著出門,好不與他相見。一天正在南誠信開燈,只見他當差的喘吁吁的趕來,說:「棧房裏有個人拿一封信,一定要當面見老爺。小的回他老爺出門,他說有要緊事情,立逼小的出來找尋老爺,他在棧裏老等。就請老爺吃了這筒煙趕緊回去。」陶子堯摸不著頭腦,心下好生躊躇:欲待回去,恐怕是王道台派來的人向他纏繞;欲待不去,又實在放心不下。慢慢的吃過一筒煙,又喝了一碗茶,穿好馬褂,付了煙錢,跟了管家就走。陶子堯一頭走,一頭問管家:「你可曾問過這人,是那裏來的?」管家道:「他只是催小的快來,小的披好衣裳就來,所以未曾問得。」陶子堯道:「糊塗王八蛋!」一面罵,一面走,不知不覺,回到棧中。走進客堂一看,你道是誰?原來是仇五科行裏的朋友,拿了一封五科的親筆信。這人是老實人,叫他面交,他一定要見過面才肯把信交代出來。陶子堯拆開看時,無奈生意人文理有限,數一數,五行信倒有二十多個白字,還有些似通不通的話。子堯看了好笑,忙對來人說道:「我這時卻還沒有接到電報,他這資訊是那裏來的?」那人道:「聽說是個票莊上朋友說的。據說王觀察那邊昨天已經接著山東電報,機器照辦,不夠的銀子由山東匯下來,連王觀察出洋經費也一同匯來。」陶子堯道:「我說呢,怪不的姓周的今天沒有來。事情既已如此,諒來我這裏一定也有電報的。」話言未了,齊巧電報局裏有人送報到來。陶子堯趕緊翻出看時,果然是他姊丈打來的電報,上說機器能退即退,不能退照辦。機器一到,叫他趕緊回東銷差。陶子堯自是歡喜。一面照抄一張,交給來人帶回去與仇五科看,又寫一封信,差管家去找魏翩仞,約他今晚在一品香晚飯。
卻說仇五科那裏,一面送信與陶子堯,一面也就叫人去找魏翩仞。魏翩仞到得行裏,仇五科便同他商量:「現在的事情總算被我們扳過來了。但是犯不著便宜姓陶的,我們費心費力,叫他去享用,天下那裏有這種現成的事。況且他拿了錢去,無非送給堂子裏,我們不好留著自己用嗎。翩仞哥,你聽我說的可錯不錯?」魏翩仞道:「不要冤枉人,同慶里是早已斷的了。但是我們出了力叫人家受有,卻是犯不著。現在總共是一萬出頭銀子的貨,上頭倒報了四萬。姓陶的一個人已先虧空了將近萬把,據我的意思,也可以不必再分給他了。」仇五科道:「山東匯來的銀子,依舊要在他手裏過付,恐怕由不得我們做主。」魏翩仞道:「怕他怎的!他一共有兩分合同在咱手裏:一分是前頭打的,是二萬二千銀子;一分是第二次打的,上頭卻寫的明明白白是四萬,原是預備同山東撫台打官司的。雖說是假的,等到出起場來。不怕他不認。他能夠放明白些,不同我們爭論,算他的運氣;若有半個不字,我拿了這兩分合同,一定還要他找二萬二出來。」仇五科道:「有兩分合同,要兩分錢,就得有兩分機器。」魏翩仞道:「原要有兩分機器才好。他多辦一分,我們多得一分傭錢,不過不能像四萬頭來得容易罷了。」仇五科聽了有財可發,把他喜得嘴都合不攏,便催魏翩仞去問陶子堯山東銀子幾時好到,叫他照付。
再說陶子堯自從接到電報,打發管家去找魏翩仞去後,獨自一個坐在棧房,甚是開心。一面自己想:「這事王道台那裏雖說也有電報,我明天須得去見他一見:一來敷衍他的面子,二來前頭雖說彼此有點嫌隙,就此也可說開,三則他如今自己已經有了錢,雖則不來分我的好處,將來回省之後,也免得沖我的冷水,四則這筆銀子究竟不知幾時好到,大約同王道台出洋經費一同匯出,到他那裏順便去問一聲,也是要緊的。」又想到:「仇五科能夠叫他洋東打怎們一個電報去,山東官場就不敢不依,可見洋人的勢力著實厲害。明天倒要聯絡聯絡他們,能夠就此同外國人要好了,將來到省做官,託他們寫封把外國信,只怕比京裏王爺、中堂〔註:指宰相等大官吏,因唐朝中書省的政事堂,是宰相掌事、辦公的場所。〕們的八行書還要靈,要署事就署事,要補缺就補缺。」想到此間,好不樂意。又想:「我前頭的錢,只有請律師用的是冤枉的。」又一轉念:「亦不算冤枉:有此一層,我將來回省倒有得交代了。這事情是山東撫台答應的,可見得並不是我不出力。」
忽然又想到新嫂嫂:「他究竟不是無情的人,是我沒有錢,叫我賃房子不賃,問我拿錢不拿,因此上反的目。畢竟還是我虧負他。現在我用的不算,大約山東又匯來二萬銀子,照機器的原價只有二萬二千兩,這裏頭已經有我一個扣頭,下餘的一萬八,是魏翩仞、仇五科兩個人出力弄來的,少不得要謝他倆一二千銀子:我總有一萬好賺。有了一萬,甚麼事情做不得。」陶子堯想到這裏,送信去找魏翩仞的管家已經回來,說:「小的到得魏老爺那裏,魏老爺齊巧打仇老爺那裏回來。小的拿老爺的信給他瞧,他說本來要來會老爺,停刻一品香準到。」陶子堯點點頭,又問:「魏老爺還說些甚麼?」管家道:「魏老爺問老爺這兩天還到同慶里去不去,小的回說不去。」陶子堯聽了無語,管家自行退去。陶子堯本來在那裏想新嫂嫂,又聽了管家的話,不禁觸動前情,愈覺相思不置。肚裏尋思道:「前頭是我無錢,以致同她翻臉,如今有了錢,各色事情就好商議了。但是已經翻臉,怎麼再好踏進她的大門?」又一轉念道:「我同她不過鬥了兩句嘴,又沒有拍桌子,打板凳,真的同她翻臉,是我一時不合,不該應賭氣,這幾天不去走動,就覺著生疏了。最好今天一品香仍舊去叫局,吃完了大菜就翻過去,順便請請幾個朋友。她若留我,樂得順水推舟。她若不留,我也不走。等到明天山東的錢到手之後,先把房子租好,索性租一所五樓五底的房子,場面也好看些。然後託魏翩仞再去同她商量。女人的心最活不過,況且她並不是無情於我。倘若把這事辦好了,她從前是有過話的,不肯到別處去,一直要住上海。這裏有的是招商局、電報局,弄個把差使當當,快活兩年再說。」想到這裏,一個人在房裏,忽而躺在床上,忽而踱來踱去,看他好不自在。正想得高興時候,忽見管家帶進一個土頭土腦的人來,見面作揖。陶子堯一見,認得是他表弟周大權。問他怎麼來的,周大權打著紹興白說道:「阿哥,阿嫂來東哉。」陶子堯一驚非同小可!忙問:「住在那裏?」周大權道:「東來升棧房裏。」陶子堯道:「還有甚麼人同來?」周大權道:「還有個和尚同來。」陶子堯聽了,面孔氣得雪雪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道為何?只因這位陶子堯的太太,著名一個潑辣貨,平日在家裏的時候,不是同人家拌嘴,就是同人家相罵,所有東鄰家,西舍家,沒有一個說她好的。後來她丈夫在山東捐了官,當了差使,越發把她揚氣的了不得,儼然一位誥命夫人了。本來她家裏的稱呼,都是甚麼「大娘娘」、「二娘娘」,自從陶子堯做了官,她一定壓住人家要叫她做太太。紹興的風俗,人家的婦女沒有一個不相信吃齋念佛的。有一天,她正在佛堂裏燒香,她婆婆偶然叫錯了一聲,只稱得她大娘娘,沒有稱她做太太,把她氣的了不得,念一聲「阿彌陀佛」,罵一聲「娘東賊殺」。等到佛堂裏出來,還一手撚著佛珠,一手拍著桌子,罵個不了。虧得她婆婆是一個忠厚人,不曾同她計較。
此番卻是陶子堯不好,不該應一連兩三個月不曾寄得家信。太太沒有錢用還是小事,實因常常聽見人說,上海地方不是好地方,婊子極多,一個個狐狸似的,但凡稍些沒有把握的人,到了上海沒有不被他們迷住的。今見陶子堯不寄銀信,一定是被婊子迷住了。一個月頭裏,他太太就要親自到上海來找他,是她婆婆勸住了。後來又等了一個月,還是杳無音信。她一定要走,婆婆勸不住,只好讓她動身。因為沒有人伴送,她婆婆把自己的內侄周大權找來伴送。太太嫌他土頭土腦,上不得台盤。齊巧她娘家哥哥,在揚州天甯寺當執事的一個和尚,法名叫做清海,這番在寺裏告假回家探親,目下正要前赴上海,順便趁寧波輪船上普陀進香。他妹子知道了,就約他同行。這和尚自從出家,在外頭溜慣了,所以紹興的土氣一點沒有。他平時在寺裏的時候,專管接待往來客人,見了施主老爺們,極其漂亮,陶子堯卻因他是出家人,很不歡喜,時常說他太太同著和尚並起並坐,成個怎麼樣子。太太聽了這話,心上不服,就指著他臉罵道:「我同我的自家阿哥並起並坐,有甚麼要緊?我不去偷和尚,就留你的面子了。」陶子堯聽了這話,更把他氣的蝦蟆一樣。清海和尚見妹夫不同他好,因此他也不同妹夫好。這番陶子堯聽說是他同了家小同來,所以氣的了不得。
當下就同表弟周大權說:「你表嫂既然來了,我立刻就派人打轎子接到此地一塊兒住。你也同來,省得另住棧房,又多花費。那個和尚,就叫他住在那爿棧房裏,不要他來見我。」周大權聽了,諾諾連聲。陶子堯又叫茶房先端一碗魚麵給周大權吃。大權不上三口,把麵吃完,端起碗來喝湯,一口也不剩,吃完之後,陶子堯便叫管家同了轎班抬著轎子去接太太。
剛才出得大門,陶子堯正在房裏尋思,說:「她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今兒有事,她偏偏來了,真正不湊巧!」話言未了,忽見茶房領著一個中年婦人,一個和尚,趕了進來。茶房未及開口,那女人已經破口大罵起來。陶子堯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太太同他大舅子兩個人。太太見了他,不由分說,兜胸脯一把,未及講話,先號啕痛哭起來。陶子堯發急道:「有話好說,這像什麼樣子?豈不被人家笑話!還成我們做官人家體統嗎?」連忙叫茶房替太太泡茶,打洗臉水,又問吃過飯沒有。太太一手拉住他胸脯只是不放,嘴裏說:「用不著你瞎張羅!人家做太太,熬的老爺做了官,好享福,我是越熬越受罪!不要說這兩年多在家裏活守寡,如今越發連信都沒有了。銀子不寄,家亦不顧了。我還要衝那一門子的太太!可憐我跟了你吃了多少年的苦,那裏跟得上你心愛的人,什麼新嫂嫂,舊嫂嫂!聽說你這個差使有十幾萬銀子,現在都到那裏去了?」陶子堯辯道:「那裏來的這宗好差使?你不要聽人家的胡說!」嘴上如此說,心上也甚詫異:「是誰告訴她的?」又聽太太說道:「你做了事你還想賴!我有憑有據,還有見證。」陶子堯道:「沒有這會事,那裏來的見證?」太太道:「你別問我,你去問問謝二官再來。」陶子堯一聽謝二官兩個字很熟,一時想不起來,齊巧去接太太的管家,因為接不著,已經回來,站在一旁,看老爺太太打架,聽見太太說謝二官,老爺一時想不起來,他就接嘴說:「老爺,不是常常到這裏,身上穿的像化子似的那個人?有時候問老爺討一角錢,有時討三個銅元。他說同老爺是鄉親,老爺從前還用過他家的錢。小的並問過他『貴姓』,他說『姓謝』。想來一定就是他了。」陶子堯道:「胡說!我會用人家的錢!這種不安分的王八蛋,搬是非,造謠言,如果看見他再來,就替我交給巡捕。」太太道:「啊呀!啊呀!你使人家的錢還算少!你那年捐這撈什子官的時候,連我娘家妹子手上一付鍍銀鐲子,都被你脫了下來湊在裏頭,還說不用人家的錢!問問你還要面孔不要?」其時棧房裏看的人早哄了一院子。還是同來的和尚看他們鬧的太不成體統了,只得和身插在中間,竭力的相勸,勸了好半天,好容易把他倆勸開。太太三腳兩步,走進房間。表老爺周大權,押著行李也就來了。還有跟來的丫頭,忙著替太太找梳頭傢伙,又找盆打洗臉水。
陶子堯在外間,雖然太太不同他吵了,低下頭一看,身上才換上的一件硬面子的寧綢袍子,已經被太太的頭,弄皺了一大塊。原想穿這件新衣裳到一品香請客的,今見如此,心上一氣,跺跺腳說:「我不知道那裏來的晦氣!這種日子我一天不要過!」正是滿肚皮的不願意,不知道要向那裏發洩方好。一面自己抱怨自己,忽又想起一品香已經約下魏翩仞,卻忘記去定房間,現在已有上燈時分,不知道還有房間沒有。幸虧棧房裏到一品香不遠,便即一人走出棧來,踱到一品香。才上扶梯,剛巧遇著魏翩仞。兩人一見大喜。問了問,只有十八號還空著,兩個人就坐了十八號。細崽端上茶來,又送上功能表點菜。兩人先把大概的情形說了一遍。魏、仇一邊如何辦法,魏翩仞因他銀子尚未到手,一時暫不說破。席間陶子堯提起他「賤內已經來到」,並剛才在棧房裏大鬧的話,全行告訴了魏翩仞。說話之間,不免長吁短歎。魏翩仞見他無精打采,就攛掇他叫局,陶子堯一來也想借此遣悶,二來又可與新嫂嫂敘舊,連忙寫票頭去叫。吃不到三樣菜,果見新嫂嫂同了小陸芬進來。新嫂嫂板著面孔,一聲不響,陶子堯也不好意思同她說話。倒是魏翩仞竭力替他拉攏,一五一十的告訴她說:「陶大人的銀子明天好匯到了,這一次是不會搭你漿的了。」
陶子堯正在聽到得意時候,細崽來說:「六號裏來了一個女人,同了一個和尚吃大菜,那個女人自說『姓陶』,又說『我們老爺今天也在這裏請客』」。陶子堯不聽則已,聽了之時,陡然變色,便說:「這夜叉婆不知同我那一世的對頭!我走到那裏,她跟到那裏!」說完站起來,說了聲:「翩哥,我們再會罷!」拔起腳來,一直向外下樓而去,也不知到那裏去了。新嫂嫂同了蘭芬,也只好就走。魏翩仞等吃過咖啡,簽過字,站起身來,走到六號門口張了一張,只見果然一個女人同了一個和尚在那裏吃大菜,是個甚麼面孔,一時卻未曾看得清楚。魏翩仞也就出得一品香,自去幹事不題。
且說陶太太同她哥在棧房裏,曉得陶子堯在一品香請客,一定要叫局熱鬧,故而借吃大菜為名,意想拿住破綻,鬧他一個不亦樂乎。不防陶子堯先已得信,逃走無蹤,太太只得罷手。一時吃完,回到棧內。一等等到兩點鐘,不見老爺回來,急的個太太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又氣又惱。後來越聽越無消息,料想一定是在窯子裏過夜,不回來的了,氣的太太坐在床上,一夜不曾合眼,足足的罵了一夜;罵一聲「爛婊子」,罵一聲「黑良心,殺千刀,不吃好草料的。」她哥和尚也陪著她一夜不睡。到了次日天明,陶子堯還沒有回來。太太披頭散髮,亂哭亂嚷,一定要到新衙門裏去告狀,要請新衙門老爺趕掉這些婊子,省得在此害人。鬧得她哥勸一回,攔一回,好容易把她勸住。
看看日已正午,長春棧裏的王道台打發周老爺來說,山東的銀子已到,是匯在王道台手裏的,叫周老爺來帶信,叫陶子堯去付。太太聽見了,也不顧有人沒人,趕出來說:「有銀子交給我。交不得那個殺千刀的,他是要去貼相好的。」周老爺看了好笑。問了管家,才知道是陶子堯的太太。當下,陶太太恐怕王道台私下付銀子給陶子堯,一定要自己跟著周老爺到長春棧裏去見王大人。後來把個周老爺弄急了,又虧得和尚出來打圓場,說:「王大人是我們妹夫的上司,太太不便去的,還是我出家人替你走一遭罷。」周老爺問了來歷,只得說「好」。和尚便叫管家拿護書,叫馬車,穿了一件簇新的海青〔註:寬袍長袖的衣服。〕,到長春棧裏去拜王大人去。究竟此時陶子堯逃在何方,與那清海和尚如何去見王道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