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三十回 認娘舅當場露馬腳 飾嬌女背地結鴛盟

  話說羊紫辰羊統領本是別省的一位實缺鎮台,只因他本缺十分清苦,便走了門路,由兩江總督出奏,奏留他在南京統帶防營。這便是上頭有心調劑他。自從接事之後,因見地方平靜,所有的兵丁大半是吃糧不管事。他的前任已經有兩成缺額,到他接手便借裁汰老弱為名,又一去去了兩三成。卻是舊的雖去,新的卻沒有補進一個。歇上三年,制台閱操一次,有的是臨時招人,有的還是前後接應。怎麼叫做「前後接應」呢?臂如一營之中本是五百個人,他倒吃了三百名的額子,實實在在只有二百個人。等到制台閱操的時候,前頭一排點過名,趕緊退了下來。改換衣服軍械,跟著後頭的人再上去應名。如此一排排的上來下去,輪流倒換,不要說是一營五百人他吃三百個,就是再吃多些,有此妙法,也容易彌補。況且制台年紀大了,又要修道養心,大半是派營務處上的道台替他校閱。這般營務處上的人,那一個不是羊統領的朋友,天天吃花酒,嫖婊子,同在一處玩慣了的?等到派了這個差使下來,並不要羊統領前去囑託,他們早已彼此心照,馬馬糊糊,把制台敷衍過去就算了事。統領如此,營官自然亦是如此。調換營官更是統領一件生財之道,倘然出了一個缺,一定預先就有人鑽門路,送銀子。不是走姨太太的門路,就是走天天同統領在一塊兒玩的人的門路,甚至於統領的相好,甚麼私門子,釣魚巷的婊子,這種門路亦都有人走。統領是非錢不行,替他經手過付的人所賺的錢亦都不在少處。

  閒話休題。且說歸羊統領管轄的什麼護軍正營、護軍副營、新兵營、常備軍、續備軍,一共有好幾個名目。每一營之中,有營官,有哨官。營官都是記名提、鎮;哨官則自副、參、遊以下以至千、把、外委都有在內。

  其時有一個在江陰帶炮划子的哨官,據他自己說是一個副將銜的遊擊,就是人家談起來,說他的官亦並不是假的。他在江陰炮船上當了兩年零三個月的差使,因為剋扣兵餉,被上頭查了出來,拿他的差使撤去,他就跑到南京來另覓生路。

  卻說這人姓冒,名字叫得官,本來是在江北泰興縣跟官當長隨的。後來攢聚了幾十吊錢。有天為著做錯了一件事,被主人將他罵了一頓,正在悶極無聊的時候,便到煙館裏吃煙。合該他官星透露。其時正值江南裁撤營頭,所有前頭打「長毛」得過保舉的人一齊歇了下來,謀生無路。很有些提、鎮、副、參,個個弄到窮極不堪,便拿了飭知、獎劄沿門兜賣。這時候只要有人出上百十吊錢,便可得個一二品的功名,亦要算得不值錢了。這日冒得官走到煙館裏面,值堂的是認得他的,連忙讓出一張煙鋪,請冒大爺這邊來坐。冒得官有事在心,悶悶不樂,便無精打采的躺了下去。值堂的又趕過來替他燒煙。抽不上三四口,忽然煙榻前來了一個彪形大漢,雖然是面目黧黑,形容枯槁,卻顯出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神情。冒得官亦不理他。值堂的見了,倒擺出滿臉的悻悻之色,朝他哼兒哈兒的趕他走開。只聽得那人歎一口氣道:「你不要朝著我這個樣兒!我也不是什麼好欺負的!你認得我是誰?你們江南若是沒有我們,你們那裏來的這種好日子過呢!不過是我運氣不好,以至落拓到這步田地。如果要講起身分來,不要說是你一個做跑堂的算得什麼,就是泰興縣縣大老爺,比比頂子,要比我差著好幾級呢!」值堂的見他出言無將,便把眉毛一豎,眼皮一掀,一骨碌爬起,想要動手趕他走開。誰知那個大漢哈哈大笑。值堂的非但推他不動,反被大漢摔了一個筋斗。值堂的氣的了不得,憤憤的要出去叫地保。大漢冷笑道:「我正苦沒有飯吃,這個樣兒又見不得官。你今送我前去,好好好,我就跟了你去。見了你們大老爺,只要他肯把我收留下來,等我吃兩天飽飯,省得在外頭捱餓,我就感激不盡了!」值堂的見他如此,更是火上添油。

  這些話冒得官都聽得明明白白,心上甚是詫異,暗想:「此人必定有點來歷。」又看他的樣子,決不是等閒之輩。便叫值堂的:「不要同他多講,等我問他。」一面說,一面把煙槍一丟,坐了起來,慢慢的問他:「你貴姓?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氏,怎麼會到得此地來的?」那大漢見冒得官說話講理,便亦改換了一副神情,先歎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冒得官又讓他在煙榻前一張杌子上坐了。誰知這大漢後頭還跟著一個人。冒得官問是誰,那大漢回稱是他外甥。冒得官並不在意。那大漢坐定之後,自己說了姓名:「是湖南人氏。從前打『長毛』,身當前敵,克復城池;後來敘功,曆保至花翎副將銜,儘先候補遊擊。」當時保雖保了,等到平定之後,那裏有這些缺安置他們。記名提、鎮能夠借補個遊擊、都司,已經是十不獲一;何況是內無奧援,外無幫助,一旦裁撤歸農,無家可歸,焉有不流落之理。「在營盤的時候,大注錢財也曾在手裏經過;無奈彼時心高氣傲,揮金如土,直把錢財看得不當東西。就是出營之後,身邊也還帶得幾文,有的是坐吃山空,有的是同人合股做個小賣買,到得後來亦總是關門。即以在下而論,正坐著這個毛病。一身之外,除掉兩件破舊衣裳,還有幾張破紙頭,便是當年所得的獎劄、飭知了。這種破紙頭,饑不可為食,寒不可為衣,直正窮到極處!可惜這個東西沒得人要,如有人要,我情願得幾文就賣了他。」冒得官聽到這裏,不覺心上一動,便問:「你這東西帶在身邊沒有?」那大漢道:「我孑然一身,無家無室,又無行李,除掉帶在身邊,更把他放在何處。」冒得官道:「你拿出來我瞧瞧。」那大漢正在解衣取出之時,值堂的走過來說道:「大爺,你別上他的當。他天天拿著這個到這裏騙人。」大漢見值堂的打散他的賣買,掄起拳頭便要打值堂的,被冒得官吆喝了值堂的兩句,彼此方才甘休。

  冒得官是在衙門裏頓過的,認得獎劄、飭知,知道不是假。此時忽動了做官之念,便問他要幾多錢。那大漢起初不肯說,後來冒得官頂住問他,才說得一百五十塊。禁不住冒得官再四磋磨,說明三十塊錢。當天先付三塊錢定洋,先拿他一個獎劄,下餘的約明次日兩點鐘仍到這爿煙館裏交割。大漢拿到洋錢,歡欣鼓舞的而去。值堂的又要問他拿扣頭,大漢不肯,值堂的一定要,彼此爭論起來。又幸虧冒得官呼喝了兩聲,方才住手。大漢已去,冒得官亦即回衙。到了次日,冒得官帶了二十七塊錢仍到煙館裏來交割。等得飭知、獎劄統通拿到了手,冒得官揣回家中,在燈下取出觀看,見飭知上的名字乃是「毛長勝」三個字,雖然名字不同,幸喜姓的聲音還是一樣。

  過了一天,這冒得官便上去到主人跟前告假,另外走了門路,一心想去投效提標〔註:綠營兵由提督統轄的叫提標。〕。其時提台〔註:對提督的敬稱,即提標。〕駐紮江陰。既有門路,自然收留,不上兩個月,便委了他炮船管帶。從此這冒得官便真正做了「冒得官」了。在江陰炮船上當了三年多的管帶。船上不比岸上,來往的人少,一直沒有人看出他的破綻。

  有日提台傳令看操。許多炮划子正在操演的時候,人家當管帶的一齊站在船頭上指揮兵丁們,不想他老人家在艙板上滑了一腳,一滑就滑到水裏去。一眾兵丁慌了手腳。虧得有兩個會泅水的,脫去衣服,好容易把他撈了上來。提台在長龍船上瞧著,吩咐戈什坐了划子過去問信,問他還有氣沒有。其時兵丁們已把他救起,拖過三條板凳,把他背朝上,臉朝下,懸空著伏在板凳上,好等他把嘴裏喝進去的水淌出來,淌了半天,水也少了,肚子也癟了,然後拿他抬到艙裏去睡,又灌了兩碗薑湯,才慢慢的回醒過來。戈什回去稟覆提台,提台道:「阿彌陀佛!我心上一塊石頭才放下。他這個差使是某人保薦的,倘若他死了,我怎麼對得住朋友呢。」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請了三天假,一直到第四天才上去叩謝提台,口稱:「沐恩〔註:明清時官場中人阿諛上司時的自稱。〕自不小心,走滑了腳,倒叫老帥操心,沐恩實在感激得很!沐恩家裏還有八十歲的老娘,孩子年紀小,都不會掙飯吃。沐恩躍下去的時候,自己也還明白,肚皮裏想道:『我這下子可完了!』如今總算託賴著老帥的洪福沒有死,還能夠來伺候老帥。所以沐恩當時就許下願,拜三天龍王懺,超度超度水裏的這些冤魂。老帥請放心,以後就沒有事了。」提台道:「你跌下去的時候,我替你捏著一把汗。倘若被水淹死了,雖然是你命該如此,總要算是沒於王事,我已經打算替你打諮文給制台,奏明上頭,請個恤典,將來你的兒子倒可無庸多慮。現在你既未曾死,這些話也不必題他了。」冒得官又重新下了半跪,叩謝老帥的恩典。

  提台又道:「你跌下去的地方,水有多們深?想來一定是淺的,所以你沒有送命。」冒得官道:「回老帥的話,現在水陸營頭一齊改了洋操,最講究的是測量之學。沐恩測雖不會測,要說單是量還辦得來。即以沐恩自己而論,那天跌下去的地方,大約那裏的水只有五尺多深。何以見得?沐恩常常聽見老一輩子的人講:『大凡跳河自盡的人,一定是站在水裏的。』那天沐恩的嘴裏水都灌得進,一定這水已經沒過頭頂。到了第二天,沐恩又拿起靴子來一看,果然滿靴的泥,可見是已經到底。沐恩穿的是三尺八寸的袍子,上頭再加腦袋、頂帽,下頭再加靴子,統算起來,這水不過五尺多深。」提台道:「就不會六七尺嗎?你在水裏那裏量得這們清楚?」冒得官湊前一步,道:「大帥明鑒:沐恩手下的那些兵丁,五尺深的水他們還敢下去,所以還救得沐恩上來;若是再深些,他們就不敢跳了。這是沐恩親身試驗的,不敢撒一字謊。大帥不信,不妨派個人去查查看,也可以顯顯沐恩量的到底準不準。」提台道:「你量過就是了,亦不用查得的。」說完了話,冒得官退了下來。

  又過了兩個月,上頭調他們到別處去拿鹽梟。有天晚上,滿船上的人都睡著了,反被鹽梟跳上了他的船,把船上的帳篷、軍器拿了一個乾淨。他從睡夢中驚醒,提著褲子出來探望。有個鹽梟照著他的臉放了一聲空槍,直把他嚇的跪在船板上磕頭如搗蒜,口稱「大王饒命」。後來鹽梟跑了,他便鬧到縣裏去,怪地方官緝捕不力,又開了一篇假帳,說共總被強盜打劫去許多東西,一定要知縣認賠。

  知縣說道:「清平世界,那裏來的強盜?兄弟到任之後,嚴加整頓,竊案尚且沒有,怎麼會有盜案呢?」當被冒得官頂住不走,知縣不得已,答應替他查辦,方才走的。過了兩天,又來催討。其時知縣已派人查過,曉得是鹽梟所為,見了冒得官,便分辯說是鹽梟,不是強盜。冒得官道:「說強盜打劫也好,說鹽梟打劫也好,橫豎總在你貴境裏出的搶案。」知縣發急道:「這倒不可以胡亂說說的。強盜是強盜,鹽梟是鹽梟。強盜打劫了人家,自然是地方官之事;至於鹽梟,一定是懷恨你們前來報仇的。如說不是報仇而來,何以不搶岸上的居民,專搶你們河裏的炮船呢?況且你們炮船上又有兵勇,又有軍器,你老哥為一船之主,又是有本事的人,怎麼不去打退他們,倒反吃了他們的虧?此乃決無之事,兄弟一定不能相信。」冒得官道:「如果是白天呢,兄弟一定同他打一仗,無奈是半夜裏,一齊睡著了,所以上了他的算。」知縣道:「等你睡著了他才動手,這明明是偷,怎麼好說是搶呢?地方上出了竊案,亦是兄弟的事。來啊!」跟班的答應了一聲「著」。知縣道:「冒大人船上失竊東西,限捕快三天替我破案,拿不到人打斷他的狗腿!」跟班的答應下去。冒得官至此方無話說,只好告退。

  過了兩日,心還不死,又催逼知縣。知縣恨極了,上去求了本府。齊巧這時候新換了一個提台,本府同他有點淵源,便按照知縣的話寫信告訴了提台。提台新到任,正要借他立個下馬威,便道:「他自己被賊偷了,還說是強盜打劫,要知縣賠他東西,豈非是無賴!就說是強盜打劫,派他出去,原是要他拿強盜,如今倒反被強盜打劫了去,他管的什麼事情?這種東西要他何用!」一角公事,便撤了他的差使,另派了別人接管。他被撤之後,無顏再到江陰,所以才到南京來的。

  他在炮船上的時候,亦很賺得幾個錢;一到南京,便鑽頭覓縫的尋覓事情。就有人對他說:「現在只有羊紫辰羊統領上頭的面子頂好,手下的營頭又多,只要走上他的門路,弄個營官當當,那是很容易的事。然而走統領的路,還不如走他姨太太的路:統領事情多,怕有忘記;走了姨太太的路,姨太太朝晚在一旁替你加死力的催差使,又好又快,比走統領的路要好得幾倍呢!」冒得官問道:「姨太太在裏頭,我們又見不著,怎麼會巴結得上呢?」那人道:「你又呆了。要做這種事情,總得下水磨工夫。頭一個離不掉門房、門口拿權的,或是戈什、差官之類,你總得先把他弄好。以後有了機會,或者是姨太太做生日了,或者是姨太太想吃甚麼,想穿甚麼,你巴結好了門口,他們就通信給你,等你去辦了來。頭兩次你不好自己居功,要算是替他們門上的人代辦的。等他們自己先得了好處,以後你再求他們提拔提拔你。人心是肉做的,受了你的好處,總得替你說兩句好話補報補報你。到這時候,一句話總抵得十句。只要姨太太跟前有他們一幫人替你說話,統領跟前又有姨太太替你說話,這事情豈有不成之理。但是你要先籠絡他門口的人,不但底下要籠絡,就是上房的老媽子、丫頭亦得弄好。這是什麼緣故呢?戈什、差官到上房是有數的,不能一天到晚守著姨太太,伺候姨太太;老媽子、丫頭卻是一天到晚守好了姨太太,一步不離的。姨太太又相信他們說的話,所以他們說的話更比別人說得靈。」冒得官聽了,心上尋思:「原來求差使有這許多經絡。」連忙謝了又謝。又問:「統領跟前總得見一面才好?」那人道:「統領見不見倒不在乎此。見了統領,沒有差使亦是枉然。只要到過一次,上過一回手本,做個引子,以後便好常常同他門口來往,相機行事。」冒得官連稱「領教」,牢記在心。後來如法泡製,先從門口結識起;又送了多少東西,天天路來廝混。後來跑的時候久了,羊統領共有八個姨太太,他又打聽得那一個最得寵。遇見這一位姨太太有甚麼差使派了下來,他便趕著替門口上這班人去做。有時候墊了錢亦不要他們還。他辦的差事,又討好,又快當,又省錢,所以門口上這班人都同他要好的了不得。後來大家交情深了,他便把謀差的意思說了。眾人俱各應允,得便就替他竭力上頭去求。齊巧這日姨太太要裱糊一間房子,自己想中了一種有顏色花頭的洋紙,派了多少差官去買,總辦不來。就有人說給冒得官。冒得官便化了三天工夫,把個南京城裏的大小洋貨店,城外下關的洋行,統通跑遍,居然照樣辦到。差官拿進去給姨太太看了,正對意思,連夜就叫裱糊匠把房子糊好,搬了進去。不料這差官正是姨太太的大紅人,姨太太一見之後,就著實拿他誇獎,說他有能耐,會辦事。此番這差官有心要替冒得官說好話,便說:「這紙是一個來營投效的冒某人弄得來的。南京城裏城外,足足跑了三天,才弄得來孝敬姨太太的。」姨太太道:「我倒不曉得是他背地裏替我出力。他是個甚麼功名?」差官道:「他是個副將銜的遊擊,在江陰帶過炮船。如今沒有事,所以來到這裏,想要求統領賞派個差使,跑了好幾個月,還沒有見著呢。」姨太太道:「要差使,你為什麼不來跟我說?你去關照他,叫他明天來見統領,包他見面之後就有差使。」差官出去,把話傳給了冒得官。冒得官自然感激。當夜姨太太告訴了統領。有了內線,還有什麼不靈的,而且他這條內線更與別人不同。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又來上手本。自然羊統領立刻見他,而且問長問短,著實關切,當面許他派他差使。冒得官退了下來,一等等了三天沒有動靜。那個差官又去同姨太太說了。姨太太想賣弄自己的手段,便把統領請了來,撒嬌撒癡把統領的鬍子拉住不放,一定要統領立刻答應派冒得官一個好差使方肯放手,統領答應三天還不算,一定等統領應允當天下委劄,方才放手。統領一手拿出小木梳來梳鬍子,已經有好兩根弄斷掉了下來了。只因這位姨太太又是一向縱容慣的,因愛生懼,非但拉掉鬍子不敢做聲,並且立刻出來替他對付差使。無可如何,硬把護軍右營的一個管帶,說他「營務廢弛」,登時撤掉差使,就委冒得官接管。劄子寫好了,用過關防,標過朱,羊統領又拿進去給姨太太瞧過了,然後交到門口。不用等到派人去送,冒得官早在外頭伺候好了。立刻上來叩謝統領。統領照例敷衍了兩句面子上的話,無非是「修明紀律,勤加訓練」的話頭。冒得官一迭連聲的答應「者者」,下來又託人帶他上去叩謝姨太太,姨太太卻沒有見。次日又辦了幾分重禮,把羊統領公館裏的人,上上下下,擇要打點了一番。然後擇了吉日去到差。接差的頭一天,照例要點卯。忽然內中有個哨官,帶著水品頂子,上來應名。冒得官看了他一眼,甚是面善,那哨官亦不住的抬頭看冒得官:四目相注,彼此分明打了一個照面。當時冒得官想他不起,亦就撩開。不料這哨官卻記好了他,等到事完之後,使獨自一個拿了手本跑到冒得官下處求見。冒得官一看手本,知是本營的人,心裏尋思道:「我今天頭一天接差,他有甚麼事情來找我?」先回報不見,後來這哨官一定要見,只得吩咐叫他進來。

  那哨官進來之後,見了營官,自然先要行還他的官禮。冒得官因為初接差,見了他格外謙和,問他有什麼事情。畢竟當武官的心粗氣浮,也不管跟前有人沒人,開口便說:「大人,你怎麼連標下都不認得了?你老的這個官,不是某年某月在某處煙館裏,俺娘舅拿你三十塊錢賣給你的嗎?你這個官,有人說起要值好幾千銀子哩。標下就是他的外甥。那天不是同在煙館裏,你還問俺娘舅,問我是誰,我娘舅說:『他叫朱得貴,是我外甥。』怎樣你老忘記了?真正是貴人多忘事了!」

  冒得官一見他守著眾人揭破他的底細,心上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把臉一沉,道:「混帳!胡說!我的官是張宮保保的,怎麼說是你舅舅賣給我的!你是誰?你舅舅又是誰?你不要認錯了人,在此胡說!快些回去!好端端的說出這種話來,豈非是無賴!再要這樣的胡說,你卻不要怪我翻臉是不認人的!」朱得貴還強辨道:「我何曾記錯!你老左邊耳朵後頭有一塊紅記,我記得明明白白,不信你們大家來看,怎麼說我胡說?我現在也不想你別的好處。但是我的娘舅上個月裏得了病死了,棺材雖然有了,還寄在廟裏,沒有找到地方去埋他。只要你老鬆鬆手,隨便拿出幾個錢來,弄塊地殯葬了他,你也對得住死的,我也對得住死的。以後我在這裏當差,你老看我娘舅面上,能夠另眼拿我看待,那是你的恩典,就是我死的娘舅在陰間裏亦是感激你的。」冒得官聽了,又氣又恨,而又無可奈何他,只得連連冷笑,對旁邊人說道:「你們聽聽,他這話越發胡說了!他這人想是有點痰氣病,你們快些拉他出去,叫他去歇歇。」左右的人便想拖他出去。朱得貴越發怒道:「我說的是真話。我那裏來的病!你老愛幫錢就幫,不愛幫錢就不幫!天在頭上,各人憑良心說話。要說你的官不是我娘舅賣給你的,割掉我的頭我也不能附和你的!」冒得官見他如此的說法,不禁惱羞變怒,喝令左右:「替我趕他出去!」又說:「這個樣子,明明是個瘋子!明日一定撤他的差使,換派別人!」朱得貴至此亦不相讓,嘴裏一面嚷著回罵,一面已被眾人連推帶拉的拉出來了。冒得官還是恨恨不已,心上想要立刻撤掉他的差使,趕他出去,既而一想:「就此撤他的事,他一定心上不服,徒然鬧出些口舌是非,反於聲名有礙,不如隱忍不發,朝晚找他一個錯,辦他一個永遠不得翻身!」主意打定,便作沒事人一般。

  冒得官在江陰時,本有兩個太太,分兩下裏住,一個是結髮夫妻,生得一兒一女,小姐年十七歲,少爺才十一歲。那一個聽說還是人家的一個「二婚頭」,不知怎樣,冒得官同他相與上的。冒得官到南京謀事,只帶得這個二婚頭同來,那個正太太同著兒女仍在江陰居住,冒得官好容易走了羊統領姨太太的門路,得了差使,便亦不忘夫妻之情,派個差官帶了盤川,把他娘兒接了上來。輪船上下,甚是簡便,不消三四天便已接到。另外賃的公館,齊巧正對著羊統領公館的後門,為的是早晚到統領公館裏請安便當之故。

  閒話休題。且說大營的規矩,每逢初一、十五,營官一定要升帳約齊了手下大小將官,團團坐定,談論一回閒話,彼此一哄而散:其名謂之「講公事」。從前所講的無非是些用兵之道,殺敵之方,同戲臺上「取帥印」陳叔寶教導尉遲恭的話大致仿佛。到得後來,當營官的有幾個懂得韜略,也不過是個具文罷了。

  這天剛正初一,冒得官率領大小將官升帳坐定,才談得一句「今天天氣很好」。眾人尚未接談,不料那個朱得貴在眾人中忽然挺身而出,朝著冒得官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娘舅」,遂稱:「外甥在這裏替娘舅請安。」冒得官不提防他有此一來,直氣得目瞪口呆,面色發紫,紫裏轉青,很不好看。朱得貴又在人叢中拉出一個頭戴暗藍頂子的人,拿手指指他,說道:「他是娘舅的把兄弟。娘舅是老把哥,他是老把弟。你倆敘敘舊。」眾人舉目看時,只見老把弟已經鬍鬚雪白,老把兄不過三十多歲,這其間明明顯出不對,只是顧著他營官面子,不好說破。

  無奈冒得官的無明火早已按捺不住,也不管當著眾人,挨命向前,扭住朱得貴拳腳交下,朱得貴亦不相讓。登時兩人就扭成一團。冒得官罵他:「好個撒野東西!眼睛裏沒有上司!你這東西,我打都打得!」叫人:「替我拿軍棍來!」朱得貴道:「你這不要臉的東西!冒了人家的官還要打人!我就是不服你的管!你是個好的,你敢同我到統領跟前去評理!」冒得官道:「就同你去!」說著,兩個人就從營盤裏一路拉著辮子,拉到羊統領的公館裏來,足足走了三里多路。街上看熱鬧的,以及營盤裏跟著勸解的,少說有上千的人,一哄哄到統領門口。

  其時天色尚早,統領正從釣魚巷住夜回家,在家裏睡著養神。睡夢中忽聽人聲嘈雜,還當是剋扣了他們的軍餉,他們不服,鼓噪起來,禁不住瑟瑟的抖。屢次三番叫差官出去問信。大家一看都是熟人,一齊忙和著上前勸解,卻忘記回報統領。直等他倆放了手,才有人進來把詳細情形一一稟聞。統領膽子登時就硬起來,罵他二人:「都不是東西!營官不像營官!哨官不像哨官!」又罵冒得官:「當初一來的時候,我看他就有點鬼鬼祟祟!原來他這個官是假的!這倒要仔仔細細的查查!」羊統領如此說,不料旁邊驚動了一個人。你道這人是誰?就是替冒得官說好話的那位姨太太了。姨太太說:「天底下樣樣多好假,官末怎麼好假?況且他從前在別處已經當過差使,為甚麼從前沒有人告發他?這明明是姓朱的想訛詐他。等他們出去勸勸就完了,用不著大驚小怪,要你統領自己出去。」羊統領一想,姨太太的話很有理,而且自己出去,事情反不容易落場,便亦聽其自然。外面冒得官、朱得貴兩個人,其時亦被眾人勸住,各自回營無事。

  卻不料這一鬧,風聲竟傳到制台耳朵裏去。次日傳見羊統領,便問起他來。羊統領已有姨太太先入之言,立刻回稱沒有。後來制台一定說有,要他查辦。羊統領只得答應。下來先把冒得官傳了來申飭了一番,又調他從前所得的功牌、獎劄、飭知,冒得官不敢隱瞞,統通呈了上去。誰知年紀竟其大相懸殊,若論他得功名的年紀,足足已有六十多歲;及看他的面貌,連四十都未滿。羊統領看過,笑了一笑,心中早有成竹。也不說別的,但問得一聲:「老兄本事倒不小!還沒有養下來,已經替皇上家立了這許多功勞!令人可敬得很!」說完這句話,端茶送客。冒得官畢竟賊人心膽虛,一聽話內有因,便漲紅了臉,一句對答不上。後見統領端茶,只得退回家中,愁眉不展的終日在家裏對了老婆孩子唉聲嘆氣。

  俗語說得好:「一隻碗不響,兩隻碗叮噹。」冒得官自從娶了那個二婚頭,常常家裏搬口舌,挑是非。其實這個二婚頭一直又沒有同正太太在一塊兒住,無奈他心裏總多嫌他娘兒幾個。正太太曉得冒得官相與了這種混帳女人,心上也是不高興,同冒得官吵鬧已非止一次。因此兩下裏的冤仇就此越結越深。

  冒得官自從當了羊統領的差使,回家談天,開口閉口總是不離「統領」兩個字。統領的好處雖然是著實表揚,就是統領的不好之處,甚麼包婊子,相與女人,也都當作家常話說了出來。誰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早被那個二婚頭記在肚裏,待時而動。

  齊巧這一天冒得官在統領前碰了釘子回家,心上沒好氣,開口就是罵人,一天到夜坐臥不定,茶飯無心,一個人走出走進,不是長吁,就是短歎,好像滿肚皮心事似的。二婚頭問他亦不響,一時摸不著頭腦,後來問跟去的人,才曉得他同朱得貴的前後一本帳。二婚頭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進得房中,先借別事開端,拿他軟語溫存了一番,然後慢慢的講到:「今日之事,雖說是上頭制台的意思,然而統領實在亦是想拿我們的岔兒。這樁事情權柄還在統領手裏,總得想個法兒修全修全才好。」冒得官道:「我的意思何嘗不是如此。但是我們初到差,那裏來的錢去交結他呢?」二婚頭鼻子裏嗤的一笑,道:「你們只曉得巴結上司非錢不行!」冒得官忙接嘴道:「除了錢,你還有甚麼法子?」二婚頭道:「法子是有,只怕你未見得能夠做得到,於你的事無濟,我反多添一層冤家,我想想不上算,還是不說罷。」冒得官道:「我此時是一點點主意都沒有了。你有主意,你說出來,我們大家商量。倘若事情弄好了,也是大家好。」二婚頭道:「你別忙,等我講給你聽。你不是說的統領專在女人身上用工夫嗎?」冒得官道:「不錯,他在女人身上用工夫。你總不能夠去陪他,好替我當面求情?」二婚頭把嘴一噘道:「我不是那種混帳女人!一個女人,好嫁幾個男人的!」冒得官道:「你是再要清節沒有,生平只嫁我一個!現在這些閒話都不要講,我們談正經要緊。」二婚頭把臉一板道:「倒亦不是這樣講。只要於你老爺事情有益,就苦著我的身體去幹也不打緊。我聽見你常提起,後營裏周老爺不是先把他太太孝敬了統領才得的差使嗎?只要於你老爺事情有益,這亦算不了甚麼大事。人家好做,我亦辦得到。只可惜我是四十歲的人了,統領見了不歡喜,不如年輕的好。」

  冒得官道:「這個人那裏去找呢?」二婚頭道:「人是現成的,只要你拚得;光你拚得也沒用,還要一個人拚得,最好亦要她本人願意。」冒得官道:「你越說我越糊塗了。到底你說的是誰?」二婚頭又故作沉吟道:「究竟權柄還在你手裏。你是一家之主,說出來的話,要行就行,誰能駁回你去。」冒得官道:「你老實說罷,可急死我了!」二婚頭又躊躇一回,道:「其實事情是大家之事,又不是我一人之事。我說了出來也為的是眾人,並不是老爺得了好處我一個人享福。」冒得官接著又頂住他問:「所說的到底是那一個?」二婚頭至此方說道:「這件事不要來問我,你去同你令愛小姐商量。」

  冒得官聽了,頓口無言。二婚頭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人家養了姑娘,早晚總得出閣的,出閣就成了人家的人,總不能拿他當兒子看待,留在家裏一輩子。既然終須出閣,做大亦是做,做小亦是做。與其配了個中等人家做大,我看不如送給一個闊人做小。他自己豐衣足食,樂得受用,就是家裏的人,也好跟著沾點光。為人在世,須圖實在,為這虛名上也不知誤了多少人,我的眼睛裏著實見過不少了。」

  冒得官聽了搖頭道:「我如今總算是三品的職分,官也不算小了,我們這種人家也不算低微了,怎麼好拿女兒送給人家做小老婆呢?這句話非但太太不答應,小姐不願意,就是我也不以為然!」二婚頭見他不允,又鼻子裏嗤的一笑,道:「我早曉得我這話是白說的,果不出我之所料。大家落拓大家窮,並不是我一人之事。從今以後,你們好歹都與我不相干涉,你們不必來問我,我也不來管你們的閒事!」說完,便自賭氣先去睡覺去了。

  冒得官也不言語,獨自盤算了一夜,始終想不出一條修全的法子。慢慢的回想到二婚頭的話,畢竟不錯,除此之外,並沒有第二條計策。於是又從床上把二婚頭喚醒,稱讚她的主意不錯,同她商量怎樣辦法。此時二婚頭惟恐不能報仇,一見冒得官從她之計,便亦欣然樂從,把嘴附在冒得官的耳朵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傳授了一個極好的辦法。冒得官連連點頭稱「是」。

  到了第二天絕早,也不及洗臉吃點心,急急奔到大太太住的公館裏敲門。手下人開了門,便一直跑到太太屋裏,也不及說別的話,掀開太太的帳子,問太太「鴉片煙盒子在那裏」。太太還當他起早到統領公館裏請安回來,沒有過癮,如今要鴉片煙過癮,便說:「在抽屜裏。」小姐就住在太太床背後。太太又忙喚女兒起來:「快替你爸爸打煙。」說時遲,那時快,小姐還沒有下床,他這裏已經從抽屜裏找到煙盒子,順後揭開蓋,拿煙抹了一嘴唇,把煙盒往地下一丟,趁勢咕咚一聲,睏在地板上,喊道:「我那裏要吃煙!我是要尋死!我死了好等你們享福!」說完這句,便四腳朝天,一聲不言語了。太太、小姐一聽這話,都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起來看時,果然老爺吞了煙躺在地下了。

  連日老爺被朱得貴訛詐以及統領當面申飭的事情,他母女亦早有風聞,都道他假官之事發作,無臉見人,所以自盡。但天下斷無看著丈夫、父親自盡不去救他的道理。於是太太、小姐慌了手腳,連哭帶喊,把合公館的人都鬧了起來,一面到善堂裏差人去討藥,一面拿糞給他吃,說:「大煙吃下去的工夫還少,一吐就好了。」冒得官抵死不肯吃糞。太太、小姐親自動手,要撬開他的嘴拿糞灌下去。

  冒得官急了,拿手擺了兩擺,揮退了家裏的眾人,一骨碌坐起,就坐在地板上。太太、小姐也只得陪著他坐在地板上。他未曾開言,先歎一口氣,停一停,說道:「我是要死的人了!但是此時鴉片煙毒還沒有發出來,趁我有口氣,交代你們幾句話,等你們也好曉得我為甚麼要尋死。」太太、小姐一迭連聲的催他道:「你快說呀!」冒得官拿手指指小姐道:「我為的是你呀!」太太問:「怎麼為了她呢?」冒得官道:「說說我的氣就上來了!我想我們現在也不是甚麼低微人家,可恨這位統領一定看上了她,要她!」太太道:「統領不是有太太、姨太太嗎?怎麼還要娶甚麼太太?」冒得官道:「呸!他要她做小!你想,我的臉擱在那裏去?所以想想只得尋死!這也怪我們小姐自己不好。我們前門緊對他的後門,我們這位小姐專愛站門子,他一夜到天亮,出進兩次,不曉得那天被他看見了。齊巧前天姓朱的那雜種同我倒蛋,統領便借此為由,要出我的花樣,撤差使、參官都不算,一定還要查辦。太太,你是知道,我這官瞞不了你的。倘或查實在了,我的性命都沒有!所以我想來想去,沒有路走,只得走到這條路上去,一死為淨!你們要一定救回我來,現在除掉把女兒孝敬統領做小,沒有第二條路!你說我肯不肯!」太太、小姐聽了,相對無言。

  冒得官此時反有了精神,頂住太太、小姐問道:「你們還是要我自盡?還是等統領稟過制台,拿我參官拿問?論不定殺頭、充軍,還要看我的運氣去碰!總而言之,同你們是不會再在一塊兒了!」說罷,拿袖子裝著擦眼淚,卻不時偷瞧看女兒。太太聽了這話,當時也不好說別的,一心掛念老爺要尋死,未知救得活救不活。要老爺不死,除非把女兒送給人家做小,又是心上捨不得。因此心上七上八下,也禁不住撲簌簌掉下淚來。至於小姐呢,平時愛站門子是有的,統領走出走進,也著實見過幾面,又粗又蠢的一個大漢,實在心上有點不願意,現在為了此事害的爸爸要尋死。想來想去,總怪自己命苦,所以會有這些磨難。一面想,一面哭,除哭之外,亦無別話可說。

  冒得官看了氣悶,發急說道:「我的命根子在你們手裏!怎麼說:還是要我活,要我死?」小姐一頭哭,一頭說道:「總是我這個禍害不好,害得爸爸要尋死!與其爸爸死,還不如等我尋個自盡罷!」說完了話,在地下拾起煙盒子就想去舐。卻被太太一把搶過,說道:「一個還沒有救活,怎禁得再加上你一個呢!」冒得官道:「罷罷罷!你們索性隨我死,也不用來救我了!我自己養的女兒都不能救我一命,我還活在世界上做什麼人呢!」小姐也說道:「罷罷罷!你們既不容我死,一定要我做人家的小老婆,只要你老人家的臉擱得下,不要說是送給統領做姨太太,就是拿我給叫化子,我敢說得一個不字嗎。現在我再不答應,這明明是我逼死你老人家,這個罪名我卻擔不起!橫豎苦著我的身子去幹!但願從今以後,你老人家升官發財就是了!」

  冒得官一見女兒應允,心上暗暗歡喜,便做出假欲嘔吐之狀,吊了幾個乾噁心,吐出了些白痰。太太、小姐忙著替他揉胸捶背,一面問他怎麼樣。只見他連連點頭道:「好了,好了,如今一齊吐了出來,大約不妨事的了。」又忙爬下替女兒磕了一個頭,說:「我這條老命全虧是你救的!將來我老兩口子有了好處,決計不忘記你的!」小姐趕忙跪下,攙老子起來,滿肚皮的委曲,只是說不出來,半天才掙得一句道:「這是女兒命裏所招,也怨不得爸爸!」冒得官起來之後,在床上歇了一會,又吃了一點東西,便吩咐太太:「快把女兒收拾收拾,論不定一說妥就要過去的。」說完這兩句,獨自一個揚長出門而去。

  走出大門,肚裏尋思道:「現在這一頭已經說好了,那一頭還得尋人做媒。先前走的那條路,是姨太太手下的人,倘若被他曉得了,那時反好為仇,是不妥當的。後營周總爺,在統領跟前雖然也說得動話:但是他的太太也在裏頭,他靠著他太太得的差使,怎麼還肯再把我的女兒弄進去呢。若是當面去求統領,又怕當面臊他,事情做不成,反討一場沒趣。」左右思量,都不妥當。後來忽然想到統領有個小戈什,每逢統領出來住夜,總是他拿著煙槍,跟來跟去;而且統領也很相信他的話。現在不如去走他的門路。主意已定,便去找到了他,送了幾兩銀子,說明:「家裏女孩子長的還下得去,今年剛正十七歲,常常站在大門口,料想統領是一定見過的。聽說統領還要娶姨太太,我情願把這個丫頭孝敬了他。但是這個媒人我不好自己去做,所以要借重你老哥代言一聲。但是也不便說出是我的女孩子,怕的是他老人家曉得了不肯來的緣故。我們知己之談:現在我兄弟的功名在他手裏。倘若他老人家不肯,我的事就要弄僵!如今且把他瞞住,等到生米煮成熟飯,他老人家也賴不到那裏去了,我的事也好說了。只要我的差使不動,我們相會的日子長著哩。」小戈什得了他的銀子,自然是滿口應允。但說得一句道:「你倒會爬高,索性做起他的小丈人來了!我們倒要稱你一聲好聽的呢!」冒得官把臉一紅道:「為了吃飯,也叫做沒法!老哥,你就去替我說。我此刻先回到家裏安排安排,預備他老人家今夜好光降。」小戈什道:「慢著!說不說由我,來不來由他,你且候我的信再辦事不遲。」冒得官道:「有你吹噓,還怕事情不成功!」說著自去了。

  這裏小戈什果然暗底下替他回了統領,說:「我們後門對過新搬來的一個人家,就是母女兩個,聽說都不怎麼正經。女兒今年十七歲,長的真是頭挑人才。昨兒會見她的娘,她娘說女兒大了,有甚麼對勁的媒人替她做做,就是給人家做小也願意,亦不要甚麼身價。統領如果中意,包管一說就成,而且不消另外賃公館,等到晚上請過就去是了。」一派話說得天花亂墜。羊統領本是個好色之徒,在後門時常出出進進,也見過這女孩子幾面,雖然不及小戈什說的好,然而總要算得出色的了。如今聽了他的話,不禁動了垂涎之思,坐在那裏半天不言語。小戈什是摸著脾氣的,曉得是已經有了意思了,便說:「沐恩此刻就去招呼她娘,統領晚上過去就是了。」說著,也就出來去找冒得官通知了。冒得官聽了非常之喜,便說:「家裏都已交代好了,只等晚上請他老人家賞光就是了。我在這裏不便,我得到別處去躲過一夜,等明兒一早再回來。」小戈什道:「明兒一早回來做丈人,可是不是?」冒得官道又把臉一紅,搭訕著自去。這裏小戈什也就回轉稟統領,以便晚上成其好事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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