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所說的胡統領,因為爭奪「江山船」妓女龍珠,同隨員文老爺吃醋。當下胡統領足足問了龍珠半夜的話,盤來盤去,問他同文老爺認得了幾年,有無深交。龍珠一口咬定:非但吃酒叫局的事從來沒有,並且連文老爺是個胖子、瘦子,高個、矮個,全然不知,全然不曉。胡統領見她賴得淨光,格外動了疑心,不但怪文老爺不該割我上司的靴腰子,並怪龍珠不該不念我往日之情,私底下同別人要好。「不要說別的,就是拿官而論,我是道台,他是知縣,他要爬到我的分上,只怕也就煩難。可恨這賤人不識高低,只揀著好臉蛋兒的去趕著巴結。」一面想,一面把他恨的牙癢癢。又想:「這件事須得明天發落一番,要他們曉得這些老爺是不中用的,總不能挑過我的頭去。」主意打定,這夜竟不要龍珠伺候,逼她出去,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的躺下,卻是翻來覆去,一直不曾合眼。龍珠見大人動了真氣,不要她伺候,恐怕船上老鴇婆曉得之後要打她罵她,急的在中艙坐著哭:既不敢到大人耳艙裏去,又不敢到後梢頭睡。有時想到自己的苦處,不由自言自語的說道:「這碗飯真正不是人吃的!寧可剃掉頭髮當姑子,不然,跳下河去尋個死,也不吃這碗飯了!」到了五更頭,船家照例一早起來開船。恍惚聽得大人起來,自己倒茶吃。龍珠趕著進艙伺候。胡統領不要她動手,自己喝了半杯茶,重新躺下。龍珠坐左床前一張小凳子上,胡統領既不理她,她也不敢去睡。
一等等到九點多鐘,到了一個甚麼鎮市上,船家攏船上岸買菜。那兩船上的隨員老爺都起來了。文老爺昨日雖然吃醉,因被管家喚醒,也只好掙扎起來,隨了大眾過來請安。想起昨夜的事情,自己也覺得臉上很難為情。走進統領中艙一看,幸喜統領大人還未升帳,已經聽得咳嗽之聲,知道離著起身已不遠了。等了一刻,管家進去打洗臉水,拿漱口盂子、牙刷、牙粉,拿了這樣,又缺那樣。龍珠也忙著張羅,但沒聽見統領同龍珠說話的聲音。統領有個毛病,清晨起來,一定要出一個早恭的,急嗓子喊了一聲「來」,三四個管家一齊趕了進去。又接著聽見吩咐了一句「拿馬桶」,只見一個黑蒼蒼的臉,當慣這差使的一個二爺,奔到後艙,拎了馬子到耳艙裏去。別的管家一齊退出,龍珠也跟了出來。人家都認得這拎馬桶的二爺,是每逢大人出門,他一定要穿著外套,騎著馬,雄赳赳氣昂昂,跟在轎子後頭的,大人回了公館,他便卸了裝,把腳一蹺,坐在門房裏。有些小老爺們來稟見,人家見了他,二太爺長,二太爺短,他還愛理不理的。此時卻在這裏替大人拎馬桶:真正人不可以貌相了。
且說龍珠走進中艙之後,別人還不關心,只有文七爺的眼尖,頭一個先望見。陡見龍珠兩隻眼睛哭的腫腫的,不覺心上畢拍一跳,想不出甚麼道理來。還疑心昨天自己在臺面上衝撞了她,給了她沒臉,叫她受了委屈:「此乃是我醉後之事,她也不好同我作仇,就哭到這步田地?又論不定她把我罵她的話竟來哭訴了統領,所以剛才統領的聲氣不大好聽,但是龍珠這人何等聰明,何至於呆到如此?她究竟為了甚麼事情,哭得眼睛都腫了?真正令人難解。」意思想趕上前去問她,「周、黃二位同寅是不要緊,倘若被統領聽見了,豈不要格外疑心?卻也作怪,可恨這丫頭自從耳房裏出來,非但不同我答腔,眼皮也不朝我望一望,其中必有緣故。」正想到這裏,又聽得耳艙裏統領又喊得一聲「來」。只見前頭那個拎慣馬桶的二爺,推門進去,霎時右手拎著馬桶出來,卻拿左手掩著鼻子。大家都看著好笑,又聽得統領罵一個小跟班的,說他也偷懶不進來裝水煙。小跟班的道:「不是一上船,老爺就吩咐過的嗎,不奉呼喚,不許進艙,小的怎麼敢進來!」統領道:「放你媽的狗臭大驢屁!我不叫你,你就不該應進來伺候嗎?好個大膽的王八蛋,你仗著誰的勢,敢同我來鬥嘴?我曉得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混帳王八羔子,我好意帶了你們出來,就要作怪,背了我好去吃酒作樂,嫖女人,唱曲子。那樁事情能瞞得過我?你們當我老爺糊塗。老爺並不糊塗,也沒有睡覺,我樣樣事情都知道,還來朦我呢。無此番出來,是替皇上家打土匪的,並不是出來玩的。你們不要發昏!」統領這番罵跟班的話,別人聽了都不在意,文七爺聽了倒著實有點難過,心想:「統領罵的是那一個?很像指的是自己,難道昨夜的事情發作了嗎?」一個人肚裏尋思,一陣陣臉上紅出來,止不住心上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等了一會子,聽見裏面水煙袋響。小跟班的裝完了煙,噘著嘴走到外艙,見了各位老爺,面子上落不下去,只聽他嘰哩咕嚕的說道:「皇上家要你這樣的官來打土匪,還不是來替皇上家造百姓的。這樣龍珠,那樣龍珠,得了龍珠,還想著我們嗎?」一頭說,一頭走到後艙去了。大家都聽了好笑。
隨後方見龍珠進去,幫著替大人換衣裳,打腰折,紮扮停當,咳嗽一聲,大人踱了出來。眾人上前請安相見。胡統領見面之下,甚麼「天氣很好」,「船走的不慢」,隨口敷衍了兩句,一句正經話亦沒有。倒是周老爺國事關心,問了一聲:「大人得嚴州的資訊沒有?」統領聽了一驚,回說:「沒有。老哥可聽見有甚麼緊信?」周老爺道:「的確的消息也沒有,不過他們船幫裏傳來的話。」胡統領戰戰兢兢的道:「阿彌陀佛!總要望他好才好!」周老爺道:「聽說土匪雖有,並不怎麼十二分利害,而且槍炮不靈,只等大兵一到,就可指日平定的。」胡統領頓時又揚揚得意道:「本來這些吆麼小丑,算不得什麼,連土匪都打不下,還算得人嗎?但是兄弟有一句過慮的話:兄弟在省裏的時候,常常聽見中丞說起,浙東的吏治,比起那浙西來更其不如。『這句話怎麼講呢?只因浙東有了「江山船」,所有的官員大半被這船上女人迷住,所以辦起公事來格外糊塗。照著大清律例,狎妓飲酒就該革職,叫兄弟一時也參不了許多。總得諸位老兄替兄弟當點心,隨時勸戒勸戒他們。倘若鬧點事情出來,或者辦錯了公事,那時候白簡無情,豈不枉送了前程,還要惹人家笑話?』中丞的話如此說法,但是兄弟不能不把這話轉述一番。」說完,不住的拿眼睛瞧文老爺。只見文老爺坐在那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覺得局促不安。就是黃老爺、周老爺,曉得統領這話不是說的自己,但是昨天都同在臺面上,不免總有點虛心,靜悄悄的一聲也不敢言語。胡統領停了一會,見大家都沒有話說,只好端茶送客。他三位走到船頭上,一字兒站齊,等統領走出艙門,朝他們把腰一呵,仍舊縮了進去,然後三個人自回本船。
三人之中,別人猶可,只有文七爺見了統領,聽了隔壁閒話,知道統領是指桑罵槐,已經受了一肚皮的氣。剛才統領出來,又一直沒有睬他,因此更把他氣的了不得。回到自己船上沒有地方出氣,齊巧一個貼身的小二爺,一向是寸步不離的,這會子因見主人到大船上稟見統領,約摸一時不得回來,他就跟了船家到岸上玩耍去了。誰知文七爺回來,叫他不到,生氣罵船家。幸虧玉仙出來張羅了半天,方才把氣平下。一霎小二爺回來了,文七爺不免把他叫上來教訓幾句。偏偏這小二爺不服教訓,噘著張嘴,在中艙裏嘰哩咕嚕的說閒話,齊巧又被文七爺聽見。本來不動氣的了,因此又動了氣,罵小二爺道:「我老爺到省才幾年,倒抓過五回印把子,甚麼好缺都做過,甚麼好差都當過,就是參了官不准我做,也未必就會把我餓死。現在看了上司的臉嘴還不算,還要看奴才的臉嘴!我老爺也太好說話了!」罵著,就立刻逼他打鋪蓋,叫他搭船回省去。別位二爺齊來勸這小二爺道:「老爺待你是與我們不同的,你怎麼好撇了他走呢?我們帶你到老爺跟前下個禮,服個軟,把氣一平,就無話說了。」小二爺道:「他要我,他自然要來找我的,我不去!」說著,躲在後梢頭去了。這裏文七爺動了半天的氣,好容易又被玉仙勸住。
如是曉行夜泊,已非一日。有天傍晚,剛正靠定了船,問了問,到嚴州只有幾十里路了。下來的人都說:「沒有甚麼土匪。有天半夜裏,不曉得那裏來的強盜,明火執仗,一連搶了兩家當鋪,一家錢莊,因此閉了城門,挨家搜捕。」其實閉了一天一夜的城,一個小毛賊也沒有捉到,倒生出無數謠言。官府愈覺害怕,他們謠言愈覺造得凶。還說甚麼「這回搶當鋪、錢莊的人,並不是甚麼尋常小強盜,是城外一座山裏的大王出來借糧的,所以只搶東西不傷人。這大王現在有了糧草,不久就要起事了。」地方文武官聽了這個誑報,居然信以為真,雪片文書到省告急。所以省裏大憲特地派了防營統領胡大人,率領大小三軍,隨帶員弁前來剿捕。
從杭州到嚴州,不過只有兩天多路,倒被這些「江山船」、「茭白船」,一走走了五六天還沒有到。雖說是水淺沙漲,行走煩難,究竟這兩程還有潮水,無論如何,總不會耽擱至如許之久。其中恰有一個緣故:只因這幾隻船上的「招牌主」,一個個都抓住了好戶頭,多在路上走一天,多擺台把酒,他們就多尋兩個錢;倘若早到地頭一天,少在船上住一夜,他們就少賺兩個錢。如今頭一個胡統領就不用說,龍珠本是舊交,雖不便公然擺酒,他早同王師爺等說過:「等我們得勝回來,原坐這隻船進省。那時候必須脫略一切,免去儀注,與諸公痛飲一番。」這幾天龍珠身上,明的雖沒有,暗底下早已五六百用去了。第二個文七爺,比統領還闊:他這趟出來,卻是從家裏帶錢來用,並不是剋扣軍餉。一賞玉仙就是一對金鐲子;一開開箱子,就是四匹衣料;連著趙不了趙師爺的新相好蘭仙,趙不了還沒有給他什麼,文七爺看了他姊妹分上,也順手給了他兩件。這種闊老,怎麼叫人不巴結呢。第三個是蘭仙同趙不了要好。雖然趙不了拿不出甚麼,總得想他兩個;做妓女的人,好歹總沒有脫空的。第四個周老爺,他這船上一位王師爺,一位黃老爺,都是絕慾多年的,剩得個周老爺。碰著吃酒,他卻總帶招弟,一直不曾跳過槽。小雖小,也是生意。還有大人跟前的幾位大爺、二爺同著營官老爺,晚上停了船,同到後梢頭坐坐,呼兩筒鴉片煙,還要摸索摸索。大爺、二爺白叨了光,營官老爺有回把不免破費幾塊。他們有這些生意,就是有水可以走快,也決計不走快了。往往白天走了七十里,晚上一定要退回三十里。所以兩天多的路程,走了六天還不曾走到。
單說趙不了自從上船蘭仙送燕菜給他吃過之後,兩個人就從此要好起來。趙不了又擺了一台酒,替他做了一了面子,又把褲腰帶上常常掛著的,祖傳下來的一塊漢玉件頭解了下來,送給蘭仙。蘭仙嫌他像塊石頭似的,不要,趙不了只得自己拿回,仍舊拴在褲腰帶上。一時面子上落不下,就說:「現在路上沒有好東西給你。將來回省之後,一定打付金鐲子送你,幾百塊錢算不了甚麼。」「江山船」上的女人眼眶子淺,聽了他話,當他是真正好戶頭了,就是一天不曉得蘭仙給了他些什麼利益,害得他越發五體投地,竟把蘭仙當作了生平第一個知己,就是他自己的家小還要打第二。蘭仙問他要五十塊洋錢,他自己沒有,這幾天看見文七爺用的錢像水淌,曉得他有錢,想問他借,怕他見笑。後來被蘭仙催不過了,只好硬硬頭皮,老老臉皮,同文七爺商量。不料文七爺一口答應,立刻開開枕箱,取出一封一百洋錢,分了一半給他。趙不了看著眼熱,心上懊悔,說道:「早知如此,應該向他借一百,也是一借,如今只有五十,統通被蘭仙拿了去,我還是沒有。」一面想的時候,文七爺早把那剩下的五十塊洋錢包好,仍舊鎖入枕箱去了。趙不了不好再說別的,謝了一聲,兩隻手捧了出來。不到一刻工夫,已經到了蘭仙手裏了。
這日飯後,太陽還很高的,船家已經攏了船,問了問,到嚴州只有十里了。問他「為甚麼不走」,回道:「大船上統領吩咐過:『明天交立冬節,是要取個吉利的。』所以吩咐今日停船。明天飯後,等到未正二刻,交過了節氣,然後動身,一直頂碼頭。」別人聽了還可,只有一個趙不了喜歡的了不得。因為在船上同蘭仙熱鬧慣了,一時一刻也拆不開,恐怕早到碼頭一天,他二人早分離一天。如今得了這個信,先趕進艙來告訴文七爺。文七爺知道他腰包裏有了五十塊洋錢了,便敲他吃酒。趙不了愣了一楞。蘭仙已經替他交代下去了,還說:「明天上了岸,大人們一齊要高升了,一杯送行酒是萬不可少的。」
文七爺自從那天聽了統領的說話,一直也沒有再到統領坐的船上稟安,心上想:「橫豎事已如此,也不想他甚麼好處,我且樂我的再說。」跟手又吩咐玉仙:「今天晚上趙師爺的酒吃過之後,再替我預備一桌飯。」玉仙答應著。他又去約了那船上的王、黃、周三位,索性又把炮船上的統帶,什麼趙大人、魯總爺,又約了兩位,連自己同著趙不了,一共是七位,整整一桌。當下王、黃二位答應說來,只有周老爺忽然膽小起來,說:「恐怕統領曉得說話。」趙、魯二位也再三推辭。文七爺道:「這裏頭的事情,難道你們諸位還不曉得?統領那天生氣,並不是為著我擺酒生氣,為的是我帶了龍珠的局,割了他靴腰子,所以生氣。我今天不叫龍珠的局,那就一定沒事的了。況且統領還說過到了嚴州,打退了土匪,還要自己擺酒同大家痛飲一番。這是你們諸公親耳聽見的。他做大人的好擺得酒,怎麼能夠禁止我們呢。又況且嚴州並沒有甚麼土匪,這趟還怕不是白走。我們也不望甚麼保舉,他也不好說我們什麼不是。等擺好臺面,叫船家把船開遠些,叫他聽不見就是了。」
原來這幾天統領船上,王、黃二位只顧抽鴉片煙,沒有工夫過去。文七爺因為碰了釘子,也不好意思過去。趙不了雖然東家帶了他來,有時候寫封把信,當當雜差才叫著他,平時東家並不拿他放在眼裏,他也怕見東家的面。這幾天被蘭仙纏昏了,自己又懷著鬼胎,所以東家不叫他,他也樂得退後,不敢上前。這個空擋裏,只有一個周老爺,一天三四趟往統領坐船上跑。他本是中丞的紅人,統領自然同他客氣。偏偏又得到嚴州資訊,曉得沒有甚麼土匪,統領自然高興,他也幫著高興,雖然他臨走的時候,戴大理交代過他,說:「統領的為人,吃硬不吃軟。」及至見過幾面,才曉得統領並不是這樣的人,戴大理的話有點不確,須得見機行事,幸虧沒有造次。連日統領見了他,著實灌米湯,他亦順水推船,一天到晚,製造了無數的高帽子給統領戴,說甚麼:「嚴州一帶全是個山,本是盜賊出沒之所,土匪亦是一年到頭有的,如今是被統領的威名震壓住了,嚇得他們一個也不敢出來。將來到了嚴州,少不得懲辦幾個,給他們一個利害,叫他們下次不敢再反。回來再在四鄉八鎮,各處搜尋一回,然後稟報肅清,也好叫上頭曉得這一趟辛苦不是輕容易的,將來一定還好開個保案,提拔提拔卑職們。」
胡統領道:「不是你老哥說,我正想先把嚴州沒有土匪的消息連夜稟報上頭,好叫上頭放心。」周老爺道:「使不得!使不得!如此一辦,叫上頭把事情看輕,將來用多了錢也不好報銷,保舉也沒有了。如今稟上去,越說得凶越好。」胡統領一聽此言,恍然大悟,連說:「老哥指教的極是,兄弟一準照辦。──」當下就關照龍珠,另外叫他多備幾樣菜,留周老爺在這邊船上吃晚飯。周老爺有了這個好處,所以文七爺請他,執定不肯奉擾。文七爺見請他不到,也只好隨他。等到上火之後,船家果然把他們兩隻坐船撐到對岸停泊。其時,周老爺早已跳在統領大船上去了。
趙不了臺面擺好,數了數人頭,就是不見周老爺,忙著要叫人去找。文七爺道:「現在他做了統領的紅人兒了,統領一時一刻不能離開他。他眼睛裏那裏有我們,我們也不必去仰攀他了。」趙不了道:「不請他,恐怕他在東家跟前要說我們甚麼。」王師爺道:「周某人同你往日無仇,他為什麼要擠你?這倒可以無慮的。」趙不了只得罷手,不過心上總有點疑疑惑惑,覺著總不舒服。一台酒敷衍吃完,拳也沒有豁,酒也沒有多吃。幸虧一個文七爺興高采烈,一台吃完,忙吩咐擺他那一台。又去請趙大人、魯總爺,一個個坐了小划子都來了。趙大人並且把他的一個相好名字叫愛珠的帶了來。文七爺見了非常之喜,連說:「到底趙大人脾氣爽快。──」又催著替魯總爺帶局。魯總爺沒有相好,文七爺就把周老弟叫的招弟的一個姊妹,名字叫翠林的薦給他。一時賓主六人,團團入座。文七爺因為剛才在趙不了臺面上沒有吃得痛快,連命拿大碗來。王、黃二位是不大吃酒的,趙不了量也有限。幸虧炮船上統帶趙大人是行伍出身,天生海量:年輕的時候,一晚上一個人能彀吃三大罈子的紹興酒,吐了再吃,吃了再吐,從不作興討饒的。如今上了年紀,酒興比前大減,然而還有五六十斤的酒量。就以現在而論,文七爺還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文七爺亦是個好漢,人家喝一碗,他一定也要陪一碗,人家喝十碗,他一定也要陪十碗。喝酒喝的吐血,如今又得了痰喘的病,他是要喝。見了酒沒命的喝,見了女人,那酒更是沒命的喝。先是搶三,三拳一碗,後來還嫌不爽快,改了一拳一碗。趙大人吃酒吃的火上來了,把小帽子、皮袍子一齊脫掉。文七爺也光穿著一件棗兒紅的小緊身,映著雪白的白臉蛋,格外好看。王、黃二位吃了一半,到後艙裏躺下抽煙,趙不了趁空便同蘭仙胡纏。
臺面上只剩得一個魯總爺。這魯總爺,是江南徐州府人氏,本是個鹽梟投誠過來的,兩隻眼睛烏溜溜,東也張張,西也望望,忽而坐下,忽而站起,沒有一霎安穩,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幸虧大家並不留意。後來大家吃稀飯,讓他吃,他一定不吃,說是「酒吃多了,頭裏暈得慌,要緊回去睡覺。」文七爺還同他辯道:「你何嘗吃什麼酒?」魯總爺道:「兄弟只有三杯酒量,吃到第四杯,頭裏就要發暈的。」眾人見他如此說,只好隨他先走,吩咐船上搭好扶手,眼望他上了划子。文、趙二位,依舊進艙對壘。
趙大人趕著趙不了叫老宗台:「只顧同相好說話,不理我們,應該罰三大碗。」趙不了再三討饒,只吃得一杯,蘭仙搶過去吃了一大半,只剩得一點點酒腳,才遞給趙師爺吃過。文、趙二位又喝了幾碗。文七爺有點撐不住了,方才罷手。趙大人也有點東倒西歪,眾人架著,趔趔趄趄,跳上划子,回到自己炮船上睡覺。黃、王二位也回本船。周老爺從大船上回來睡著了。這裏文七爺的酒越發湧了出來,不能再坐,連玉仙來同他說話,替他寬馬褂,倒茶替他潤嘴,他一概不知道,扶到床上,倒頭便睡。玉仙自到後面歇息。趙不了自有蘭仙相陪,不必提他。卻說玉仙這夜不時起來聽信,怕的是七爺酒醒,要湯要水,沒人伺候。誰曉得他老這一覺,一直睏了一夜零半天,約摸有一點鐘,統領船上鬧著未時已過,要開船了,他這裏才慢慢的醒來。玉仙先送上一碗燕窩湯,呷了一口,然後披衣起身下床,洗臉刷牙,吃早飯,一頭吃著,船已開動。
文七爺伸手往自己袍子袋裏一摸,誰知一個金錶不見了。當時以為不在袋裏,一定在床上,就叫玉仙:「到床上把我的錶拿來。」誰知玉仙到床上找了半天,竟找不到;後來連枕頭底下,褥子底下,統通翻到,竟沒有一點點影子花。文七爺還在外頭嚷,問她:「怎麼拿不來。」後來玉仙回報了沒有,文七爺親自到耳艙裏來尋,也找不到。自己疑心,或者昨天酒醉的時候鎖在枕箱裏也未可知,連忙拿出鑰匙,想去開枕箱,誰知枕箱並沒有鎖。文七爺一看大驚,再仔細一看,銅鼻子也斷了,一定鎖被人家裂掉無疑了。趕忙打開一看,一封整百的洋錢,還有給趙不了剩下的五十塊洋錢,還有一隻金鑲藤鐲,金子雖不多,也有八錢金子在上頭,都不見了。還有一個翡翟搬指、兩個鼻煙壺,都是文七爺心愛之物,連著衣袋裏的一隻打璜金錶、一條金鏈條,統通不見。文七爺脾氣是毛躁的,立刻嚷了起來,說:「船上有了賊了,還了得!」玉仙嚇得面無人色。後艙裏人一齊哄到前艙裏來。船老闆道:「我們的船,在這江裏上上下下一年總得走上幾十趟,只要東西在船上,一個繡花針也不會少的。總是忘記擱在那裏了,求老爺再叫他們仔仔細細找一找。」文七爺道:「一個艙裏都找遍了,那裏有個影兒。」船老闆不相信,親自到耳艙裏看了一遍,又掀開地板找了一會,統通沒有,連稱奇怪。
文七爺疑心船上夥計不老實,船老闆道:「我這些夥計,都是有根腳的,偷偷摸摸的事情是從來沒有的。」文七爺發火道:「難道我冤枉你們不成!既然東西在你們船上失落掉的,就得問你要。」船老闆不敢多言,船頭上一個夥計說道:「昨天喝酒的時候,人多手雜,保得住誰是賊,誰不是賊?」文七爺一聽這話,越發生氣,一跳跳得三丈高,罵道:「喝酒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你們想賴我的朋友做賊嗎?況且昨天晚上,除掉客人,就是叫的局,一個局來了,總有兩三個烏龜王八跟了來,一齊頓在船頭上,推開耳艙門伸手摸了去,論不定就是這般烏龜偷的。如今倒怪起我的客人來了,真是混帳王八蛋!等等到了嚴州,一齊送到縣裏去打著問他。」船老闆見文七爺動了真火,立刻到船頭上知會夥計,叫他不要多嘴。又回到艙裏,叫玉仙倒茶給文老爺喝。文七爺也不理她。此時船在江中行走,別船上的人不能過來,只有本船上的,人人詫異,個個稱奇。趙不了也幫著找了半天,那裏有點影子。大家總疑心是船上夥計偷的,決非他人。
文七爺統計所失:一個搬指〔註:裝飾品,用象牙、翡翠等製成。〕頂值錢,是九百兩銀子買的;兩個鼻煙壺,四百兩一個;打璜金錶連著金鏈條,值二百多塊;一隻金鑲藤鐲,不過四十塊;其餘現洋是有數的了。一面算,一面託趙不了替他開了一張失單。霎時間船抵碼頭,便有本城文武大小官員前來迎接。文七爺是隨員,只得穿了衣帽,到統領船上請安稟見,怕的是有甚麼差遣。這個檔裏,見了嚴州府首縣建德縣知縣莊大老爺,他們本是同寅,又是熟人,便把船上失竊的事告訴了他,隨手又把一張失單遞了過去。莊大老爺立刻吩咐出來,把這船上的老闆、夥計統通鎖起,帶回衙門審訊;其餘幾隻船上,責成船老闆不准放走一個夥計,將來回明統領,一齊要帶到城裏對質的。果然現任縣太爺一呼百諾,令出如山,只吩咐得一句,便有一個門上,帶了好幾個衙役,拿著鐵鏈子,把這船上的老闆、夥計一齊鎖了帶上岸去了。
且說統領船上把各官傳了幾位上來,盤問土匪情形。一個府裏,一個營裏,都是預先商量就的,見了統領,一齊稟稱,起先土匪如何猖獗,人心如何驚慌,「後來被卑府們協辦擒拿,早把他們嚇跑,現在是一律肅清的了」。他二人的意思原想借此可以冒功,誰知胡統領聽了周老爺上的計策,意思同他一樣。船到碼頭時候,胡統領還捏著一把汗,生怕路上聽來的資訊不確,到了嚴州被土匪把他宰了,及至聽了府裏、營裏的言語,膽子立刻壯起來,便說:「這些伏莽為患已久,現在他們打聽得大兵前來,所以暫時解散,等到兄弟去後,依舊是出來攪擾。兩位老兄雖說已經肅清,據兄弟看來,後患方長,不可不慮。且等明天兄弟上岸察看情形,再作計較。」當下又說了些閒話,端茶送客,眾官別去。不在話下。
單說文七爺船上的老闆、夥計被縣裏鎖了去,嚇得一船的女人哭哭啼啼,跪著向文老爺討情,文老爺不理,又替趙師爺磕頭,趙師爺也作不得主。後來文七爺被玉仙纏不過,只好答應他。且等縣裏問過一堂再去說情。未到天黑,縣裏的辦差門上進來回文七爺的話,說道:「已經替大老爺同師爺另外封了一隻船,就請今天搬過去。這隻船是賊船,我們敝上要重重的辦他們一辦。」文七爺道:「很好。」船上的女人,聽說老爺要過船,更沒有依靠了,一齊跪在艙板上不起來。玉仙拉著文七爺,蘭仙拉著趙師爺,更是哭個不了。文七爺沒法,只好安慰玉仙道:「我決不難為你的。」玉仙沒法,只好讓文七爺過船,行李剛搬得一半,縣裏莊大老爺派的捕快也就來了。先到船上請示失去的搬指、煙壺是什麼樣子,聽說有一百五十塊現洋錢,有無圖書。文七爺說:「洋錢全是鼎記拿來的,一律是本莊圖章。」齊巧身邊還有一塊,就拿出來給他們看,好拿著比樣子去找。捕快說:「城裏大小當鋪都找過,沒有,想來還不曾出手。洋錢論不定要先出擋。昨天喝酒的那些老爺們共是幾位?小的們不敢疑心到老爺,怕的是帶來的管家手腳不好。雖不敢明查他們,也得暗裏留心,就是拿住之後,不替他們聲張出來,也有個水落石出。至於這幾隻船上的夥計,將來稟過大人,一齊要好好的搜一搜。」文七爺見這捕快說話在行,就統通告訴了他,還著實誇讚他幾句,說他能辦事。
等到文七爺、趙師爺才把船過停當,捕快就進了中艙坐下,勒令別家船上的夥計把船替他撐開碼頭,靠在一爿茶館底下。捕快向這茶館裏一招手,又上來好幾個,是他同夥的人,一齊到了中艙,就叫船家的女人幫著把艙板掀開,大約看了一遍,沒有。又到後艙。起先玉仙姊妹是一直在前艙的,一個個哭的同淚人一般,也不像什麼美人了。誰知蘭仙看見一帶人往後頭去,她也趕到後頭去。被一個捕快把她一攔道:「小姑娘,你別往這裏瞎跑!」蘭仙道:「我們女人有些東西不好給你們男人看的,我得收拾收拾。」捕快道:「慢著,不好看的東西也要看看的了。」一面說,一面夥計們已在後艙翻的不成樣兒了。後首不知怎樣,在蘭仙床上搜出一封洋錢,立刻打開來一看,一對圖章,絲毫不錯。捕快道:「贓在這裏了!」眾人聽了一驚。蘭仙急攘攘的說道:「這是趙師爺交給我,託我替他買東西的。」捕快道:「趙師爺沒人託了,會託到你!這話只好騙三歲孩子。」蘭仙道:「如果不相信,好去請了趙師爺來對的。」捕快道:「真贓實據,你還要賴!」一面說,一伸手就是一個巴掌。船上的女人,統通認是蘭仙做賊,一個個都嚇昏了。原來趙不了從文七爺手裏借了五十塊洋錢給了蘭仙,蘭仙卻瞞住她娘,不曾被她知道,等到抄了出來,所以她娘也摸不著頭腦。蘭仙又不是親生女兒,是買來做媳婦的,一時氣頭上,也不分青紅皂白,趕過來狠拿的幫著把蘭仙一頓的打,嘴裏還罵道:「不要臉的小娼婦!偷人家的錢,帶累別人!不等上堂老爺打你,我先要了你的命!」捕快道:「有了洋錢,別的東西就好找了。」忙著翻了一大陣,卻是一毫影子沒有。又趕過來問蘭仙。其時蘭仙已被她娘打的不成樣子了。捕快連忙喝阻道:「她今犯了官罪,有老爺管她,你須管她不到了。你自己的人作賊,連你自家都有罪,還有面孔打人呢!」老闆奶奶被捕快埋怨了一頓,一聲也不敢響。捕快催問蘭仙別的東西。蘭仙只是哭,沒有話。大眾格外疑心。她娘也催著她說道:「多偷只有一個罪,少偷亦只有一個罪。小祖宗!你快招認罷,省得再害別人了!」蘭仙還是哭,沒有話。捕快道:「她不說,亦不要她說了,且把她帶到城裏再講。」於是拖了就走。那捕快還拉著老闆奶奶同著一塊兒去。老闆奶奶嚇的索索抖,不敢去,又被他們罵了兩句,只好跟著同去。一頭走,一頭罵蘭仙。蘭仙此時被眾人拖了就走。上岸之後,在茶館裏略坐片刻,一同押著進城。可憐她小腳難行,走三步,捱一步,捕役還不時的催,恨的她娘一路拿巴掌打她。好容易捱到衙門口,在二門外頭臺階上坐了一會。捕快進去稟報,傳話出來:「老爺此刻就要上府,晚上統領大人還要傳去問話,吩咐把船上兩個女人先交官媒〔註:舊時衙署中擔任媒妁等事的婦女。〕看管,明天再審。」眾人聽了,便去傳到官媒婆,把兩個女人交給她,官媒婆領了就走,一走走到她家。
這時候她娘兒兩個頭上的金簪子、銀耳挖子,統通被差上拿去,說是賊贓,要交給老爺的。娘兒倆也不敢作聲。到了官媒那裏,頭上的首飾已經一絲一毫都沒有了。官媒還不死心,又拿她二人細細的一搜,蘭仙手上還有一付鍍金銀鐲子,也被她探了下來,說是明天要交案的。其時初冬天氣,她娘兒們都穿著大厚棉襖,官媒婆一定說是偷來的賊贓,要她脫了下來。她二人不敢不遵。每人只穿兩件布衫,凍的索索的抖。凡初到官媒婆那裏的人,總得服她的規矩,先餓上兩天,再捱上幾頓打,晚上不准睡;沒有把你吊起來,還算是便宜你的。至於做賊的女犯,他們相待更是與眾不同:白天把你拴在床腿上,叫你看馬桶,聞臭氣,等到晚上,還要把你捆在一扇板門上,要動不能動,擱在一間空屋子裏,明天再放你出來。可憐蘭仙雖然落在船上,做了這賣笑生涯,一樣玉食錦衣,那裏受過這樣的苦楚。只因她生性好強,又極有情義,趙不了給她錢的時候,曾對她說過:「不要同你媽說起是我送的,怕傳在統領耳朵裏去。」所以她牢記在心。等到捕役搜到之後,她一時情急,只說得一句是「趙師爺託我買東西的」。後來被他們拉了上岸,早已知道此去沒有活路,與其零碎受苦,何如自己尋個下場。就是不死,這碗船上的飯也不是好吃的。所以聽說要將她拖上岸去,她早已萌了死志,順手把炕上煙盤裏的一個煙盒拿在手中。等到官媒婆搜的時候,要藏沒處藏,就往嘴裏一送,熬熬苦,吞了下去,趁空把匣子丟掉。一時官媒搜過,她便對她娘說道:「媽!你亦不必埋怨我,亦不必想我,這個苦,我是受不來的。早也是一死,晚也是一死,倒不如早死乾淨。我死之後,你老人家到堂上,只要一口咬定請趙師爺對審,我的冤就可以伸,你老人家也不至於受苦了。」她娘此時又氣又嚇,又凍又餓,早已糊裏糊塗,她媳婦說的話始終未曾聽得一句。等到上燈,官媒因她二人是賊,便將板門抬了進來,如法炮製,鎖入空房。誰知次日一早推門,這一嚇非同小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