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十六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

  卻說建德縣捕快頭兒,自從薦在船上充當一名伴當,又自己改了名字,叫做高升。從來做官的人沒有不巴結升官的,所以他就取了這個名字。果然合了魯總爺之意,甚是歡喜。但是胡統領雖然平定了土匪,仍舊駐紮此地,辦理善後事宜,究竟沒有什麼大事情,多則一月,少則半月,只等上頭公事下來叫他回省,他就得動身。魯總爺自然也跟了同去。高升是新來的人,縱然辦事勤能,主人歡喜,然未必就肯以腹心相待。捕快心內好不躊躇。卻喜這魯老爺是粗鹵一流,並有個脾氣,是最喜歡戴炭簍子,只要人家拿他一派臭恭維,就是牛頭不對馬嘴,他亦快樂。高升是何等樣人,上船一天,就被他看出苗頭,因此就拿個主人一頂頂到天上去:主人想喝茶,只要把舌頭舐兩舐嘴唇皮,他的茶已經倒上來了;主人想吃煙,只要打兩個呵欠,他已經點了燈,並打好兩袋煙,裝好伺候下了。諸如此類,總不要主人說話,他都樣樣想到,樣樣做到。試問這種當差的,主人怎麼不歡喜呢?

  一等等了三天。這天晚上,高升正在艙內替總爺打煙。總爺同他閒談,問起:「莊大老爺衙門裏有多少人?你從前跟誰的?他怎麼拿你薦給我呢?」高升見問,即景生情,便一一答道:「莊大老爺的人口,叫多不多:一個二老爺管理帳房,是頂有錢的。兩個少爺,大的是太太養的,小的是姨太太養的。一個小姐,是前頭大太太養的,去年出的閣;姑爺就招在衙門裏,小的本來是伺候二老爺的;因為同姨太太的老媽拌了嘴,姨太太在老爺跟前說了話,因此老爺不叫二老爺用小的。小的伺候二老爺已經六七年了,並沒有一點錯處,二老爺心上過不去,所以同老爺說了,薦小的來伺候總爺的。」魯總爺道:「用熟了一個人,走掉了是很不便的。」高升道:「正是這句話,做家人的伺候熟了一個主人,也不願意時常換新鮮。所以二老爺說過,倘若小的找不到好地方,過上一兩月,等老爺消消氣,仍舊叫小的進去。現在小的伺候了總爺,有了安身之處,也就不想別的了。」魯總爺道:「二老爺管帳房,他一年能有幾個錢?」高升道:「少則一二千,多則三四千。」魯總爺道:「據你說來,他管上十年帳房,手裏不要有兩三萬嗎?」高升道:「進帳是好,只可惜那來的多,去的多,不會剩錢。」魯總爺道:「這是甚麼緣故?」高升道:「我們這位二老爺頂歡喜的是買翡翠玉器。一個翡翠搬指三百兩,他老人家還說『價錢便宜無好貨』。只要東西好,他卻肯花錢。又最喜的是買鐘錶,金錶、銀錶、坐鐘、掛鐘,一共值八千多兩銀子。你只要有錶賣給他,就是舊貨攤不要的,他亦收了去。他自己又會修錶,修好了永世不會壞的,所以他要這個。若不是為這兩樁,他一年到頭,老大要多兩個錢哩。」魯總爺聽了他話,不覺心上一動,仍舊按下。高升亦不再提。打完了煙,睡覺歇息,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高升叫他夥計拿了五件細毛的衣服到船上來兜賣。價錢很公道,估了估足值四百多塊錢,賣主只討二百兩銀子。魯總爺一還價,一百六十塊錢,後來添到二百十塊買成。魯總爺箱子裏只剩了五十幾塊錢,因錢不夠,同高升商量,先付他五十塊,其餘等月底關了餉來補還他。那人答應,把東西留下,但是五天之內,必須算錢,等不到月底。魯總爺一想,橫豎有別的東西可以抵錢,看來斷不止此數,於是答應他五天來取錢。五十塊錢由高升點給他。高升留心觀看,又與文大老爺失去的洋錢圖書一樣。當下也不作聲,交付來人而去。這天魯總爺買著便宜貨,心上非常之喜,顛來倒去看了幾遍,連說便宜。高升道:「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他家裏從前很有錢,有的是東西。一百錢的東西,時常十個、二十個錢就賣了。如今被他嘗著了甜頭,包管他明天還要來。等他明天再來的時候,大大的殺殺他的價錢,買他些便宜東西。」魯總爺道:「要買便宜貨,要有現錢方好。」高升道:「他認得我,不要緊,剛才不是小的同他熟識,他肯把衣服留下,拿了五十塊錢就走嗎?」

  魯總爺不語,心上思量。過了一會子,躺下吃煙,趁著高升替他燒煙的時候,就同他商量道:「我有一件事情要託你去辦。」高升忙問:「有什麼事情差小的去辦?」魯總爺道:「不是你說的,你們莊二老爺歡喜買翡翠玉器,還有甚麼洋貨鐘錶嗎?」高升道:「是。可惜沒有這些東西;如果有在這裏,我拿了去包管一定成功。只要東西好,而且可以賣他大價錢。」魯總爺聽了,非常之喜,低聲向他說道:「這些東西現在我有。」高升道:「總爺既有這些東西,何不早說?」魯總爺道:「你來了能有幾天?我以前何曾曉得你們二老爺喜歡這個?」高升道:「有了這個,包管拿去就換了錢來。」魯總爺道:「但是我的東西好,不曉得他識貨不識貨。」高升道:「跟二老爺時候久了,這些東西天天在眼裏經過,雖不全懂,也還曉得一二。」魯總爺道:「如此更好了。我於這上頭也有限。這些東西是個親戚託我替他銷的,且拿出來替他估估價錢,免得吃虧。」

  一頭說,一頭便取出鑰匙,開了箱子,搬出那幾件東西來:一個搬指,一個金錶。魯總爺開箱子的時候,像怕眾人看見似的,先把眾人一齊差了出去,只把高升留下。等到東西取出,高升拿到手裏一看,恰恰與文大老爺失單上開的一樣。他看了又是喜,又是氣;喜的是真贓實犯,果不出我之所料;氣的是這班不長進的老爺,幹此下作營生,偏會偷偷摸摸。現在東西已經被我拿到,意思就要想聲張起來。後來一想:「本官前頭如何吩咐,設或鬧的不得下臺,大家的面子不好,不如且隱忍起來,等到回過本官再作道理。」當下不動聲色。等魯總爺把東西拿齊,仍舊把箱子鎖好。只見他拿個搬指套在大拇指頭上,對著高升說道:「這個綠玉的顏色倒很好看,同這隻金錶,你估估看,能值多少錢?」高升肚裏好笑,笑他不認得翡翠,當作綠玉。又把錶擎在手裏,轉動錶把,旋緊了砝條,又撳住關捩〔註:機關。
〕,當當的敲了幾下。魯總爺聽見金錶會打得有響聲,心上覺得詫異,肚裏尋思:「怎麼金錶會打得響呢?不要是個小鐘罷?」高升拿東西翻來覆去看了兩遍,因問總爺:「要個甚麼價?」魯總爺道:「你說罷。」高升道:「據小的看起來,一個搬指要他一千五。」魯總爺道:「一千五百塊?」高升道:「一千五百兩。」魯總爺把舌頭一伸道:「要的太多了!不要嚇退他不敢買,弄得生意不成功,就是少些也不妨,好歹由你去做。這個錶呢?」高升道:「這個錶是大西洋來的,在這裏總得賣他三百塊。」魯總爺道:「不要亦嫌多罷?」高升道:「多甚麼!小的此刻拿了去,包管總有一樣成功。」魯總爺聽了他言,心上雖非常之喜,然而總不免畢卜畢卜的亂跳。把兩件東西鄭重其事的交代了高升。

  高升接過,用手巾包好,揣在懷裏。又伺候總爺過足了癮,然後辭別上岸,先尋到文七爺船上,託管家艙裏去回說:「縣裏上回派來查東西的捕快,有話要面稟大老爺。」文七爺吩咐叫他進來。捕快進艙,先替文七爺請過安,垂手站立一旁。文七爺就問:「東西查著了沒有?」捕快道:「回大老爺的話:小的自蒙本縣大老爺派了這件差使,日夜在心,城裏城外統通查到,一點影子都沒有。好容易今天才查到。」文七爺一聽大喜,忙問:「東西在那裏尋著的?」捕快暫時不肯說出,但回得一聲是:「在船上拿到的。請大老爺看過是與不是,小的再回去稟知本縣大老爺。」一面說,一面將東西取出,送到文七爺手裏。文七爺道:「別的尚在其次,就是這個搬指是我心愛之物。你看這個綠有多好!如今化上三二千塊錢沒有地方去買。你居然能替我查到,這個本事不小!停刻我同你們莊大老爺說過,還要酬你的勞。這個賊現在那裏?」捕快道:「這個賊就在這裏。贓雖拿到,然而這個賊小的不敢拿,等回過本官,還要回過統領,才好去拿他。」文七爺道:「想是這個賊本事很大,你吃他不了?」捕快但笑不言。文七爺將東西看了一遍,仍舊拿手巾包好。捕快接了過來,又回道:「小的此刻就要進城到本縣大老爺前去報信,明天再來回大老爺的話。」文七爺點點頭兒。

  捕快辭別進城,稟知門稿,轉稟本官。莊大老爺一聽是魯總爺做賊,甚為詫異,便說:「真贓實犯,難為他查著。但是這事情怎麼辦呢?」當時先把捕快傳了進去,問他怎麼查到的。捕快據實供了一遍,又說:「原贓已送到文大老爺那裏看過,的的確確是原物。現在請大老爺的示,怎麼想個法子辦人?」莊大老爺聽了無話,滿腹躊躇,便問:「你同文大老爺說出偷的人頭沒有?」捕快道:「小的沒有稟過大老爺,所以沒把人頭說給文大老爺知道。」莊大老爺道:「好好好,幸虧你沒有說給他。毀了一個魯總爺事小,為的是統領面子上不好看,而且也不好去回。倘若被他說兩聲『我帶來的人都是賊』,請問你還是辦的好,還是不辦的好?依我意思,先把文大老爺請了過來,拿話告訴了他,大家商量一個辦法。你先下去,回來我同文大老爺說過,自然有賞的。至於那個姓魯的,也不能如此便宜,且給他點心事擔擔。就是東西拿了出來,難道一百五十塊錢就給他白用嗎?」捕快諾諾稱是,又謝過大老爺的恩典,方才退了下去。

  這裏莊大老爺便差人拿片子到城外去請文大老爺,說是東西查到,請他進城談談。不多一會,文七爺果然坐著轎子進城。才跨下轎,便對莊大老爺說道:「你們建德縣的捕役本事真大,我的東西居然查到。」莊大老爺道:「你老棣台的東西,敢查不到嗎?」一頭說,一頭坐下。文七爺道:「老把兄,你又取笑了。東西有了,我得還你的錢。」莊大老爺道:「我的錢,老棣台儘管用,還說甚麼還不還。」文七爺道:「我的東西有了,自然要還你的錢。」莊大老爺道:「你的東西雖然有了,但是那一百五十塊錢還無著落。」文七爺道:「這兩件有了,我已心滿意足了。百把塊錢算不了事,注著破財,譬如多吃十來台花酒,就有在裏頭了。倒是這個捕快本事真好,我想賞他一百銀子,回來就送過來。現在賊在那裏?據捕快說起來,東西雖然有了,然而人不好辦。這是什麼緣故?我們總得辦人才好。」莊大老爺道:「正是為此,所以要請你老弟過來談談。現在這做賊的人,你猜那個?」文七爺道:「那天那位趙不了趙師爺,的的確確在我手裏借去五十塊錢,送他相好蘭仙。後來都說是蘭仙作賊,就此冤枉死了!那兩天我的事情很忙,所以沒理會到這上頭,等到事過之後,我才知道。這位趙老夫子,可憐他愛莫能助,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現在有了真贓,就有實犯,等到把賊拿到,也好替死者明冤。」莊大老爺道:「老弟,那死的婊子也顧他不得了,如今我們且說話的。」文七爺道:「人命官司,救生不救死,這是我們做州縣官的秘訣。但是這件事情既不是人命官司,怎麼說到這個?到底是甚麼人做賊?你快說了罷!」

  莊大老爺到此,方把捕快如何改扮,魯某人如何託他銷東西,因之破案,並自己的意思,說了一遍。又說:「如今愚兄的意思,不要他們聲張出來。姓魯的交情有限,為的是統領面子上不好看。」文七爺一聽說是魯某人做賊,嘴裏連連說道:「他會做賊?──我是一輩子也想不到的了!實在看他不出!」莊大老爺道:「當過撚子的人,你知道他是甚麼出身?你當他做了官就換了人,其實這裏頭的人,人面獸心的多得很哩!」文七爺聽了無話,歇了半晌,方說道:「老哥叫他們不要聲張,這主意很是。一來關於統領面子,二來我們同寅也不好看。我只要東西尋著就是了,少了百把塊錢也不必追他了。但是老哥要叫了他來說破這件事情。兄弟同他是同事,當著面難為情,等兄弟走了,你去叫他。」莊大老爺道:「不把他弄了來,叫他擔點心事,亦未免太便宜他了。」文七爺道:「正是。」當下又說了些別的,方才告辭出城。這裏莊大老爺果然等他去後,才差人拿片子請魯總爺進城。

  且說魯總爺,自從高升拿著東西上岸,約摸已有三個時辰,不見回來,心上正是疑惑。忽見建德縣差人拿片子來請他進城。說是有話面談,究竟賊人心虛,不覺嚇了一跳,忽然想到:「文某人東西失竊,曾在縣裏報過,現有失單。不該自不檢點,聽憑高升一面之言,將東西送到他兄弟那裏。設或被他們看出,如何是好!」想到這裏,心上一似滾油煎的,直往上沖,急的搔頭抓耳,走頭無路。既而一想:「文老七少掉的洋錢,大眾都說是蘭仙偷的。如今蘭仙已死,當了災去,沒有對證,案子已了,人家未必再疑心到我身上。東西送去,人家只顧辯論好醜,或者不至於理會到這上頭,也論不定。」想到這裏,心上似乎一鬆,又想:「我同縣裏,卻同他見過幾面。他請我吃飯,我亦擾過他。彼此總算認得,或者有別的事情,也未可知。」一面想,一面換了衣服,坐了首縣替統領二爺辦差的小轎,一路心上盤算。

  進了城門,到得縣衙,轎子歇在大堂底下。一個兵把名帖投了進去,半天不見出來。他在轎子裏急的了不得,又叫一個兵進去探信。誰知只有進的人,不見出來的人,這真把他急死了!自想:「早知如此,極應該託病不來。如今懊悔已遲!」於是自己下轎,踱進宅門,探聽光景。誰知劈面遇見一人。你道這人是誰?卻是建德縣的門政大爺。魯總爺不認得他,他卻認得魯總爺。見面之後,便說:「總爺來了。我們敝上現在有要緊公事同師爺商量,請總爺先在外頭坐一會再進去。」一面說,一面便在前頭引路。魯總爺摸不著頭腦,只得跟了就走。一走走到門房裏坐下,那位大爺就進去了。虧得魯總爺門房是坐慣的,倒也並不在意。誰知等了好半天,不見有人來請,心中疑惑不定。又等了一會,只見那個門政大爺從裏頭出來,吩咐:「傳伺候,老爺坐堂。」魯總爺愈覺驚疑。停了一刻,又見催問:「城外文大老爺的爺們,還有船上死的婊子的屍親,來了沒來?」底下回稱:「已經催去了。」魯總爺聽了,直嚇得汗流滿體!只聽門政大爺又說:「老爺傳捕快上去問話,叫他把那查著的翡翠搬指、打璜金錶一齊帶上來。」話言未了,隨在玻璃窗內看見一個人,頭戴紅纓帽子,走了進去。起先魯總爺聽見裏頭要搬指、金錶,已經魂不附體,及至看見進來的這一個人,不覺魂飛天外,頭暈眼花,四肢氣力毫無,咕咚一聲,就坐在一張凳子上,心上恍恍惚惚,也不知是醉是夢,又不知世界上到底有我這個人沒有。你道為何?只因這個進來的戴紅纓帽子的捕快,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託銷東西的高升。到此方悟:他們串通一氣,冒充伴當,騙出贓物,自不小心,落了他們的圈套。回想轉來,直覺無地自容,恨無地縫可以鑽入。

  坐了半天,剛正有點明白,門政大爺也進來了。只見他陪著笑臉說道:「敝上公事未完,又有堂事,倒教總爺老等了!」說完了話,卻朝著他笑。魯總爺呆呆的望著他,也不知說甚麼方好。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們老爺坐堂,為件甚麼事?」門政大爺道:「總爺是做官的人,還有甚麼不明白的,我那裏曉得?」說完了,又朝著他笑。魯總爺到此,知道事情已破,有點熬不住,只得苦了他那副老臉,從凳子一站就起,跟手爬在地下,繃冬繃冬的亂磕頭,嘴裏不住的說道:「大爺救我!大爺救我!」那門政大爺本來是朝著他笑的,不提防他忽然跪下磕頭,還是回磕的好,還是扶他起來的好?一時不得主意,忙了手腳,只得也跪在地下,雙手去扶他,嘴裏說:「我是什麼人,怎麼當得起總爺下跪!快快請起,有話好講。」魯總爺只是不肯起,一定要他答應。

  兩人正在相持的時候,忽然又有一個人手掀簾子進來。一進門,便哈哈大笑道:「這是那一回子的事,在這裏下跪!」那一個門政大爺一見這人,趕忙起來站在一旁,垂手侍立。魯總爺抬頭一望,見是莊大老爺,真羞得滿臉通紅,亦站了起來,低頭不語。莊大老爺道:「你來了這半天,他們為我有公事,亦沒有進來回,倒叫你老兄好等。」一面說,一面把魯總爺拉了就走。誰知魯總爺的兩條腿猶如棉花一般,一步捱不上三寸。莊大老爺便叫跟班的攙著他走。一攙攙到花廳上,分賓坐下。先同他說了半天的閒話,魯總爺方才漸漸的醒轉來,但是除掉諾諾稱是之外,其他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又歇了半天,心上轉念頭,要探探莊大老爺的口氣。無奈莊大老爺總不提及此事,但一味的敷衍。魯總爺急了,想來想去,別無法想,只得仍舊跪下,口稱:「兄弟該死!求你老爺高抬貴手!」莊大老爺假作不知,忙問:「什麼事情要行此大禮?快請起來!」魯總爺道:「你老爺不答應,兄弟就跪在這裏,一世不起來!」莊大老爺道:「到底什麼事情?我竟其一點也不明白。」魯總爺道:「你老爺差了捕快來私訪我的,你老人家還有什麼不曉得。」莊大老爺道:「這更奇了。我何曾叫捕快來私訪你?你老爺有什麼事怕捕快?你越說我越糊塗了!」魯總爺只是跪在地下,不肯起來。莊大老爺只是催他起來,催他快說。魯總爺道:「醜媳婦總得要見公婆的,索性我自己招罷。這事情原是我一時不好,不該拿文某人的東西。如今東西呢,已經在你老人家這裏了:我自己知道錯處,只求你老爺替我留臉,我情願拿東西還他。一輩子供你老爺的長生祿位,也不敢忘記了你!」說罷,又連連磕頭。

  莊大老爺聽到這裏,便也直立不動,等他磕完了頭,故意板著面孔,說道:「我當是誰做賊,船上人是沒有怎麼大的膽子,原來就是你閣下。你閣下也不至於偷偷摸摸。自從姓文的失了東西,統領以為是他帶來的人,一定要我辦賊;我辦賊不到,統領跟前不知受了多少申飭。姓文的又時時刻刻來問我要錢。我弄得沒有法子想,私底下已經送過他五百兩,他還嫌少。現在既然是你閣下拿的,這話更好說了。你是統領帶來的人,同姓文的又是同事,他們沒有不照顧你的。我只要把你送到統領跟前,卸了我的干係。我們都是熟人,我又何必同你為難呢。你快快起來,我們一齊出城。」魯總爺聽了這話,真正急得要死,只是跪著哭,不肯起來。莊大老爺道:「這樁事說起來我也不相信。你閣下還怕少了錢用,要幹這營生?現在是被他們捕快拿著的。我肯照應你,替你瞞起來不說破,他們一般小人,為你這樁事情,每人至少也捱過二三千板子,現在真贓實犯,倒被我不聲不響的放掉,我於他們臉上怎麼交代得過?如此下去,以後還要辦案不要辦案?你也是做官的人,應該曉得兄弟的苦處。」

  魯總爺見莊大老爺不肯答應,急得兩淚交流,口稱:「家裏還有八十三歲的老娘,曉得我做了賊,丟掉官是小事,他老人家一定要氣死的,豈不是罪上加罪!現在沒有別的好說,總求你大老爺格外施恩。我將來為牛為馬,做你了兒子孫子也來報答你的。」莊大老爺見他說得可憐,心上想:「這半天也夠他受用的了。有娘無娘,不必信他,從來犯了罪的人都是如此說法。因為還有公事,倘若耽擱下去,外面張揚起來,反不好辦;不如趁此收篷,算他運氣好,便宜他這遭就是了。」想了半天,便長歎一聲道:「唉!既有今日,悔不當初。我本來不要難為你的,但是文某人少的錢總得補上,我已經替你送過他五百兩銀子。還有捕快,他們辛苦了一番,不能不賞他幾個錢,至少一百兩。難道這個錢真果要姓文的出嗎?」魯總爺道:「實實在在只拿他一百五十塊錢,那裏得五百兩。」莊大老爺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你去同他當面辨個明白也好。」魯總爺道:「承你老爺恩典,我還有甚麼辨頭。只求寬限幾個月,等我關了餉來拔還就是了。」莊大老爺又歎一口氣道:「說來說去,總是呈上家的錢晦氣,你欠人家的錢,一定要關了餉來拔還,這幾個月的兵吃甚麼?不是我說句得罪你的話:你們這些做武官的,直結兒沒有一個好東在裏頭!一旦國家有事,怎麼不一敗塗地呢!我好人做到底,也不管你這些閒事。但是我付出的五百兩,口說無憑,須得寫張字給我。文七爺跟前我去替你抗,說得下,說不下,碰你運氣。這賞捕快的一百兩你今天要拿來的,叫他們多少賺兩個,也好堵堵他們的嘴,免得替你在外頭聲張。」魯總爺為這一百銀子雖是為難,聽了莊大老爺的話,不得不唯唯遵命。又重新叩頭謝過恩典。莊大老爺叫簽稿替他起了一張稿子,叫他親自照寫。只見他捧筆在手,比千斤石還重,半天寫不上三個字,急得滿頭是汗。莊大老爺等的不耐煩,叫簽稿代寫,叫他畫了十字。莊大老爺收起,就叫簽稿送他出去。

  魯總爺謝了又謝,跟著簽稿出來,又朝著簽稿作揖。一出宅門,瞥面遇見捕快,趕上來叫了一聲「總爺」,又笑著說道:「高升是來伺候總爺的。總爺還是坐轎回去,還是騎馬回去?」這一聲,更把他羞的了不得,趕忙又替捕快作揖,說:「諸位老兄休得取笑了!」捕快又道:「總爺可到小的家裏坐一回去?」總爺道:「不消費心了。停刻我就叫人送來。還有那天的皮貨,一塊兒拿過來。」一面說,一面朝諸人拱拱手,匆匆忙忙上轎而去。莊大老爺便寫一封信,隨著起出來的贓送給文七爺,告訴他辦法。文七爺自是歡喜。因為魯總爺是同寅,也就和平了事。當賞捕快一百兩銀子,就交來人帶回。又另外賞了來人四塊洋錢。莊大老爺接到回信,又叫捕快到船上叩謝過文大老爺。魯總爺回船之後,東拼西湊,除掉號褂、旗子典當裏不要,其他之物,連船上的帳篷,通同進了典當,好容易湊了六十塊錢。自己送到縣衙,苦苦的向門政大爺哀求,託他轉稟莊大老爺,請把六十塊錢先收下,其餘約期再付。莊大老爺聽說,也只好一笑置之。魯總爺又叫跟來的人把皮統子送還了捕快。又當面約捕快吃飯,過天在那裏敘敘,說:「我們那裏不拉個朋友。」捕快道:「我的總爺,只求你老人家照顧俺,不要出難題目給俺做,本官面前少捱兩頓板子,就有在裏頭了!甚麼請酒,請飯,倒不消多費的。」魯總爺一聽這話,明明是奚落他的,臉上不覺一紅。彼此無話而別。

  自此以後,魯總爺總躲著不敢見文七爺的面,倒是文七爺寬洪大量,等到沒有人的時候,把他叫了來,反把好話安慰他。當下魯總爺雖不免感激涕零,但是轉背之後,心上總覺得同他有點心病似的,此乃晚近人情之薄,不足為奇。按下不表。且說浙江巡撫劉中丞,自從委派胡統領帶了隨員,統率水陸各軍,前往嚴州剿辦土匪,一心生怕土匪造反,事情越弄越大,叫他不安於位,終日愁眉不展,自怨自艾。心想:「怎麼我的運氣不好,到了任就出亂子!」不時電信來報,今日派的兵到了那裏,計算日子,某日可到嚴州。胡統領未到嚴州的頭一天,又有急電打來:「訪得匪勢猖狂,不易措手。」他老聽了格外愁悶。隨後忽聽得說,大兵一到嚴州,把土匪都嚇跑了。他老還不相信,後來接到胡統領具報出師搜剿土匪日期電報,方把一塊石頭放下。過了一天,又得「一律肅清」的捷電,中丞非常之喜。藩、臬以下,齊來稟賀。中丞隨發一電獎勵胡統領,允他破格奏保。歇了兩天,齊巧胡統領把剿辦土匪詳細情形稟了上來,附有稟請隨折奏保異常出力人員摺子一扣。中悉看過無話,就把文案老總戴大理傳了來,叫他速擬折稿,告訴他說,無非是敘述土匪如何狂獗,「經臣遴派胡某人往巢捕,刻幸仰仗天威,一律肅清。所有在事員弁,實屬異常奮勇,得以迅奏膚功,相應請旨將該員等照單獎勵」各等語。隨手就把胡統領開來的單子也交給戴大理,叫他照寫。

  戴大理接在手裏一看,單子上頭一個就是周老爺的名字,心上便覺得一個刺。一時想不出主意,也不便說甚麼,只得退了下來。回到文案處,一面提筆在手,一面想擺佈周老爺的法子,心想:「不料這件事倒便易他了。然而我的心上總不甘願。但是現在這人是胡統領保的,要顧統領的面子,就不好批駁他;若要批駁他,就於統領的面子不好看。」想來想去,甚是為難。等到奏摺做好一半,煙癮上來,躺下過癮。拿過稿子複看一遍,起先無非把土匪作亂,敘得天花亂墜,好像當年「長毛」造反,蹂躪十三省也不過如此。折中又敘:「經臣遴委得候補道胡統領,統帶水陸各軍,面授機宜,督師往剿,幸而士卒用命,得以一掃而平。」隱隱間把自己「調度有方」四個字的考語隱含在內。看到此間,忽想起:「這件事情應得側重中丞身上著筆,方為得體。中丞不能自己保自己,只要把話說明,叫上頭看得出,至少一定有個『交部從優議敘』。如此一做,胡統領便是中丞手下之人,隨折只保他一個,其餘的統歸大案,方為合體。大案總得善後辦好方可出奏,多寬幾天日期,我就可以擺佈姓周的了。」

  主意打定,便攏了做好的一半折稿,離開文案處,徑至簽押房。曉得中丞還在簽押房裏看公事,他是多年老文案,便衣見慣的,便乃掀簾進去。劉中丞叫他在公事案桌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問他甚麼事情。他便回道:「卑職想這嚴州肅清一案,實實在在是大人一人之功。胡道若不是大人調度,也不能辦的如此順手。現在大人的意思把功勞都推在胡道身上,雖是大人栽培屬員的盛意,然而依卑職愚見,大人調度之功,亦不可以埋沒。」劉中丞道:「你話固然不錯,然而我總不能自己保自己。」戴大理聽到此間,便把折底雙手奉上,說:「請大人過目,卑職擬的可對?從前古人有個功狗功人的比方:出兵打仗的人就比方他是隻狗,這發號令的卻是個人。這件事情,胡道的功勞實實在在大人之下,胡道帶去的隨員更差了一層。倘若一齊保了上去,論不定就要駁下來,倒不如我們斟酌妥當再出奏的好。一來大人的功勳不致湮沒;二來上頭見我們一無冒濫,不但胡道保舉不遭批駁,感激大人的栽培,就叫上頭看著,也顯得大人辦事頂真。將來大案上去,就是多保兩個,那班愛說話的都老爺也不能派我們的不是。」

  此時,劉中丞一心只在奏摺的上頭,他說的故典究竟未曾聽見。後來聽到他後半截的話甚是入耳,連連點頭,但說:「跟胡道同去的人,不給他們兩個好處,恐怕人家寒心。」戴大理道:「此番保的太多,奏了進去,倘若駁了下來,以後事情弄僵倒不好辦。如今拿他們一齊歸入大案,各人有本事,各人有手面,只要到部裏招呼一聲,是沒有不核准的。雖然面子差些,究竟事有把握,倒是大人成全他們的盛意,他們反得實惠。有像大人這樣的上司還要寒心,也不成個人了。」劉中丞聽了甚是喜歡,連說:「你話不錯。──你就照這樣子把稿擬好。胡道那裏,你去寫個信給他,把我的這個意思說明:不是我一定要撤他們的保案,為的是要成全他們,所以暫時從緩;將來大案裏一定保舉他們的。」

  戴大理見計已行,非常之喜,連答應了幾聲「是」,退了下來。等到把底子擬好,趕忙寫了一封信給胡統領,隱隱的說他上來的稟帖不該應只誇獎自己手下人好,把中丞調度之功,反行抹煞。中丞見了甚是不樂,意思想把這事擱起,不肯出奏,後經卑職從旁再三出力,方才隨折保了憲台一位,其餘隨員暫時從緩。胡統領接到此信,甚是擔驚;及至看到後一半,才曉得此事全虧得老同年戴大理一人之力,立刻具稟叩謝中丞,又寫一封信給戴大理,說了些感激他的話。因為上次稟帖是周老爺擬的底子,就疑心周老爺「有心賣弄自己的好處,並不歸功於上,險些把我的保案弄僵。看來此人也不是個可靠的。」從此以後,就同周老爺冷淡下來,不如先前的信任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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