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湍制台九姨太身邊的那個大丫頭,自見湍制臺屬意於她,她便有心惹草粘花,時向湍制台跟著勾搭。後來忽然又見湍制台從外面收了兩個姨太太,她便曉得自己無分。嗣後遇見了湍制台總是氣的蹺著嘴唇,連正眼也不看湍制台一眼,至於當差使更不用說了。湍制台也因自己已經有了十二個妾;又兼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強,能把個湍制台壓伏的服服貼帖,因此也就打斷這個念頭。但是每逢見面,觸起前情,總覺自己於心有愧。又因這大丫頭見了面,一言不發,總是氣憤憤的,更是過意不去。因此這湍制台左右為難,便想早點替她配匹一個年輕貌美,有錢有勢的丈夫;等他們一夫一妻,安穩度日,藉以稍贖前愆。
主意打定,於是先在候補道、府當中,看來看去,不是年紀太大,便是家有正妻,嫁過去一定不能如意;至於同、通、州、縣一班,捐納的流品太雜,科甲班酸氣難當,看了多人,亦不中意。湍制台心中因此甚為悶悶。後來為了一件公事,傳督標各營將官來轅諭話。內有署理本標右營遊擊戴世昌一員,卻生得面如冠玉,狀貌魁梧,看上去不過三十左右。此時湍制台有心替大丫頭挑選女婿,等到大眾諭話之後,便向他問長問短,著實垂青。幸喜這戴世昌人極聰明,隨機應變。當時湍制台看了,甚為合意。
等到送客之後,當晚單傳中軍副將王占城到內衙簽押房,細問這戴世昌的細底,有無家眷在此。王占城一一稟知,說:「他是上年八月斷弦,目下尚虛中饋。堂上既無二老,膝前子女猶虛。」湍制台一聽大喜,就說:「我看這人相貌非凡,將來一定要闊,我很有心要提拔提拔他。」王占城道:「大帥賞識一定不差。倘蒙憲恩栽培,實是戴遊擊之幸。」湍制台聽了,正想託他做媒,忽然想起:「我一個做制台的人,怎麼管起丫頭們的事來?說出去甚為不雅。」轉念一想:「不好說是丫頭,須改個稱呼,人家便不至於說笑我了。」想了一會,便道:「現在有一事相煩:從前我們大太太去世的前天,曾扶養親戚家的一個女孩子,認為乾女兒,等我們大太太去世,一直便是我這第九個妾照管。如今剛剛十八歲。自古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雖則是我乾女兒,因我自己並未生養,所以我待他卻同我自己所生的無二。今天我看見戴遊擊甚是中意,又兼老兄說他斷弦之後,還未續娶;如此說來,正是絕好一頭親事。相煩老兄做個媒人,並且同戴遊擊說,他武官沒有錢,不要害怕,將來男女兩家的事,都是我一力承當。」
王占城諾諾連聲。出去之後,連夜就把戴世昌請了過來,告訴他這番情由,又連稱「恭喜」,口稱:「吾兄有這種機會,將來前程未可限量。」戴世昌聽了,不禁又喜又驚又怕:喜的是本省制台如今要招他做女婿;驚的是我是個當武官的,怎麼配得上制台千金!轉念一想:「我要同他攀親,這個親事闊雖闊,但是要拿多少錢去配他?」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楞了半天,除卻嘻開嘴笑之外,並無他話。王占城懂得他的意思,又把湍制台的美意,什麼男女兩家都歸他一人承當的話說了出來。戴世昌聽了,止不住感激涕零,連連給王占城請安,請他費心。
王占城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上轅稟覆制台。稟明之後,湍制台回轉上房,不往別處,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中。此時他老人家久已把九姨太丟在腦後了,今兒忽然見他進來,賽如天上掉下來的寶貝一般。想要前來奉承,一想自己是得過寵的,須要自留身分;如果不去理他,或者此時什麼回心轉意,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湍制台早已坐下,說道:「我今兒來找你,不為別的事情,為著我們上房裏丫頭,年紀大的,留著也要作怪,我想打發掉兩個,眼睛跟前也清楚清楚。你跟前的那個大丫頭,今年年紀也不小了,也很好打發了,你又不缺什麼人用。所以我特地同你說一聲兒。」
九姨太起先聽見湍制台要打發他的丫頭,心上老大不自在。要說不遵,怕他著惱;如果依他,為什麼撿著我欺負?尚在躊躇的時候,只聽湍制台又說道:「你的丫頭,我是拿她另眼看待的呢。我替她撿了一個做官的女婿,又是年輕,又是有錢,亦總算對得住她的了。但是一件,既然說是配個做官的,怎麼好說我們的使女?我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只好說是你的乾女兒。你說好不好?」九姨太本來滿肚皮不願意,後來見說是許給一個做官的,方才把氣平下;又想:「這丫頭果然大了,留在家裏,亦是禍害。倘若再被老爺看上了眼,做了什麼十三姨太,更不得了,不如將機就計,拿她出脫也好。」想完,便道:「我當不起她做我的乾女兒,就說是你的乾女兒罷。」湍制台道:「你我並不分家,你的我的,還不是一樣嗎。」九姨太道:「既然如此,也得叫她出來替你磕個頭。」湍制台道:「這也可不必了。」正說著,九姨太已把大丫頭喚了出來,叫她替老爺磕頭,還要改稱呼。大丫頭扭扭捏捏的替湍制台磕了一個頭,湍制台還了一個半禮,起來又替九姨太行過禮,九姨太便吩咐一應人等都得改稱呼,因她小名喚做寶珠,就稱她為寶小姐。
過了兩天,湍制台便催著男家趕緊行聘,叫善後局撥了三千銀子給戴世昌,以作喜事之用,又委了戴世昌兩個差使。此時湍制台因為自己沒有女兒,竟把這大丫頭當作自己親生的一樣看待,也撥三千銀子給九姨太,叫九姨太替她辦嫁裝。有了錢,樣樣都是現成的。男家看的是十月初二日的吉期。戴世昌特地又租了一座大公館。三天頭裏,請媒人過帖,送衣服首飾,面子上也很下得去。兩位媒人:一位中軍王占城,一位首府康乃芳。到了這一天,一齊穿著公服到制台衙門裏來。湍制台卻是自己沒有出來奉陪,推說自己有公事,叫侄少爺出來陪的。兩個媒人也沒有坐大廳,是在西面花廳另外坐的:這倒是湍制台愛惜聲名的緣故。
且說到了正日,男府中張燈結綵,異常鬧熱。雖然有些人也曉得是制台姨太太跟前用的丫環,但是制台外面總說是亡妻的乾女兒,大家也不肯同他計較,樂得將錯就錯,順勢奉承。還有些官員借此緣由前來送禮,湍制台也樂得撿禮重的任意收下。這場喜事居然也弄到頭兩萬銀子,又做了人家的乾丈人,頗為值得。花轎過去,一切繁文都不必說。到了三朝,寶小姐同了新姑爺來回門。內裏便是九姨太做主人。九姨太自己不曾生養,平空裏有了這個女婿,自然也是歡喜。而且這女婿能言慣道,把個乾丈母娘奉承得什麼似的,因此這九姨太更覺樂不可支。
閒話少敘。單說這戴世昌自從做了總督東床,一來自己年紀輕,閱歷少,二來有了這個靠山,自不免有些趾高氣揚,眼睛內瞧不起同寅。於是這些同寅當中也不免因羨生妒生忌,更有幾個曉得這寶小姐底細的,言語之間,便不免帶點譏刺。起初戴世昌還不覺著,後來聽得多了,也漸漸的有點詫異,回家便把這話告訴了妻子。寶小姐道:「我的娘是亡過大太太的好姊妹,我才養下來三天,大太太就抱了過來。人家的閒話,有影無形,聽他做甚!」話雖如此說,但是面孔上甚不好看。戴世昌便亦丟過。
但是一樣:寶小姐回到衙內,除了湍制台、九姨太認她為乾女兒之外,其他別位姨太太以及侄少爺等還拿她當丫頭看待,不過比起別人略有體面。她亦不敢同這些人並起並坐。她有幾個舊夥伴見了她拿她取笑:一個個都來讓她,請她坐,請她吃茶;一口一聲的稱她為小姐,把她急的什麼似的。十二位姨太太當中,除掉九姨太,自然算十二姨太嘴頂刻毒,見了人一句不讓。自見老爺抬舉九姨太的丫頭,心上很不舒服。一日聽見大眾奉承寶小姐,更把她惱了,便對著自己丫頭連連冷笑道:「什麼小姐!你們只好叫她一聲『丫小姐』,將來你們一個個都有分的。」誰知自從十二姨太這一句話,便是一傳十,十傳百,通衙門都曉得了。有些刻薄的,更指指點點,當著她面拿這話說給她聽,把她氣的了不得,而又無從發作。後來又把這話傳到戴世昌的耳朵裏,心上也覺氣悶,忽念要靠這假泰山的勢力,也只得隱忍不言。
這假泰山果有勢力,成親不到三月,便把他補實遊擊。除了尋常差使之外,又派了一隻兵輪委他管帶。人家見他有此腳力,合城文武官員,除掉提、鎮、兩司之外,沒有一個不巴結他的,就有一班候補道也都要仰承他的鼻息。至於內裏這位寶小姐,真正是小人得志,弄得個氣焰熏天,見了戴世昌,喝去呼來,簡直像她的奴才一樣。後來人家走戴世昌的門路,戴世昌又轉走他妻子的門路,替湍制台拉過兩回皮條,一共也有一萬六千銀子。湍制台受了。自此以後,把柄落在這寶小姐手裏,索性撒嬌撒癡,更把這乾爸爸不放在眼裏了。
寶小姐有一樣脾氣,是歡喜人家稱呼她「姑奶奶」,不要人家稱她「戴太太」。你道為何?她說稱他「戴太太」,不過是戴大人的妻子,沒有什麼稀罕;稱她「姑奶奶」,方合她制台乾小姐的身分。她常常同人家說:「不是我說句大話:通湖北一省之中,誰家沒有小姐?誰家小姐不出嫁?出了嫁就是姑奶奶。這些姑奶奶當中,那有大過似我的?」她既歡喜奉承,人家也就樂得前來奉承她。有些候補老爺,單走戴世昌的門路不中用,必定又叫自己妻子前來奉承寶小姐。大家是曉得脾氣的,見了面,姑奶奶長,姑奶奶短,叫的應天價響。候補老爺當中,該錢的少,這些太太們同她來往,知道她是闊出身,眼睛眶子是大的,東西少了拿不出手,有些都當了當,買禮送她。
當中就有一家太太,他老爺姓瞿,號耐庵。據說是個知縣班子,當過兩年保甲,半年發審,都是苦事情,別的差使卻沒有當過,心上想調一個好點的,就回家同太太商量,要太太走這條門路。太太拿腔做勢,說道:「自古道『做官做官』,是要你們老爺自己做的,我們當太太的只曉得跟著老爺享福,別的事是不管的。」禁不住瞿耐庵左作一揖,右打一恭,幾乎要下跪。太太道:「我要同你講好了價錢,我們再去辦這一回事。」瞿耐庵道:「聽太太吩咐。」太太道:「你得了好事情,一年給我多少錢?」瞿耐庵道:「我同你又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這又何用說在前頭呢?」太太道:「不是這樣說。等你有了事,我問你要錢比抽你的筋還難,不如預先說明白了好。」瞿耐庵道:「太太用錢,我何曾敢說一個『不』字;沒有亦是沒法的事。」太太道:「我不曉得你是個什麼差使,多少我不好說,你自己憑良心罷。」瞿耐庵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一家一半」。太太不等說完,登時柳眉雙豎,杏眼圓睜,喝道:「什麼一家一半!那一半你要留著給誰用?」瞿耐庵連連陪笑道:「留著太太用。──我替你收好著。」太太道:「不用你費心,我自己會收的。」瞿耐庵道:「太太說得是,說得是!」連連屏氣斂息,不敢做聲。太太又吩咐道:「我替你辦事情,我是要化錢的。頭一面,一分禮是不能少的,你想要差使,以後還得時時刻刻去點綴點綴。你現在已經窮的什麼似的,那裏還有錢給我用。無非苦我這副老臉出去向人家挪借,借不著,自己當當。這筆錢難道就不要還我嗎?」瞿耐庵道:「應得還!應得還!既然太太如此說法,以後差使上來的錢,一齊歸太太經管,就是我要用錢,也在太太手裏來討。你說可好不好?」太太道:「如此也罷了。」當下商量已定,就想託一個廟裏的和尚做了牽線。
此時寶小姐聲氣廣通,交遊開闊,省城裏除了藩台、糧道兩家太太之外,所有的太太一齊同她來往。她們這般女朋友竟比男朋友來得還要熱鬧:今天東家吃酒,明天西家抹牌;一齊坐著四人大轎,點著官銜燈籠,親兵隨從簇擁著,出出進進,好不威武。就這裏頭說差使,託人情,在湖北省城裏賽如開了一爿大字型大小一樣。
寶小姐又愛逛廟宇,所有大大小小的寺院都有她的功德。譬如寶小姐捐一百塊洋錢,這廟裏的和尚、姑子一定要回送公館裏管家大爺一分,上房裏老媽、丫環一分,每一分至少也得十幾塊洋錢。寶小姐進款雖多,無奈出款也不少。就是寶小姐不願意多出,手下的那些老媽、丫環們也一定要勸她多出。和尚、姑子還時常到公館裏請安,見了面,拿兩手一合,頭一低,念一聲「阿彌陀佛」,然後再說聲「請姑奶奶的安」,跟著下來,就盡性的拿「姑奶奶」奉承。無論有多少的高帽子,寶小姐都戴得上。寶小姐既向這般人混熟了,以後就天天的往寺院裏跑,又請那些要好的太太、奶奶們吃素飯。人家見她禮佛拜懺便認她是持齋行善一流,於是人家要回席請她,也只得把她請在廟裏。這個風聲傳了出去,慢慢地那些會鑽門路的人也就一個個的來同和尚、姑子拉攏了。
閒話休敘。且說這武昌省城有名是一座龍華寺。這龍華寺坐落在賓陽門內,乃是個極大叢林,聽說亦有千幾百年的香火了。寺裏居中一座「大雄寶殿」,供的是釋迦牟尼。此外觀音殿、羅漢堂、齋堂、客堂、禪堂、僧房,曲曲彎彎,已經不在少處。另外還有精室,專備接待女客。因為龍華寺是武昌名勝所在,所以合城文武官員,空閒時候都走來隨喜隨喜,就是過往的洲客亦都有慕名來的。寺裏有方丈,是專門只管清修,不問別事,執事的另外有人。頂闊的是知客,專管應酬客人以及同各衙門來往。督、撫、司、道以下,統通認得。凡是當知客和尚:第一要面孔生得好,走到人前不至於討厭;第二要嘴巴會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官場說官場上的話,見了生意人說生意場中的話,真正要八面圓通,十二分周到,方能當得此任。知客和尚專管知客,不要上殿做佛事。又常常聽見人說起,知客應酬老爺們還容易,最難的是應酬太太們。應酬了老爺、老爺當中不肯化錢的居多;應酬了太太,卻是大把銀子抓給他們用。所以他們趨奉太太競其比趨奉老爺還要來得起勁。這位太太的老爺是什麼人,同誰家是親威,跟著伺候的人誰拿權誰不拿權,和尚肚皮裏都有詳詳細細的一本帳,說出來是不會錯的。
單說這龍華寺裏的知客,法號善哉,是鎮江人氏。自少在金山寺出家,生的眉清目秀,一表非凡,而且人亦能言會道。二十三歲上,因往四川朝山回來,路過武昌,就在這龍華寺內掛單〔註:行腳僧投宿寺院。〕,一連住了幾日。此時龍華寺當家老和尚正苦少個幫手,見他伶俐聰明,討人歡喜,遂寫一封書信給金山寺裏的老和尚,留這善哉和尚在龍華寺裏執事。過了幾個月,當家老和尚見他著實來得,就升他為知客和尚。不上一年,凡是湖北省裏的貴官顯宦,豪賈富商,他沒有一個不認得,而且還沒有一個不同他說得來。他更有一件本事,是這些大人老爺們的太太,尤其沒有一個不喜歡到他寺裏走動。不說別的佈施,單是佛事一項,已經比前頭要多出好幾倍了。他既有此人緣,也就樂得借此替人家拉攏,人家自然不肯叫他白出力的。
此時這善哉和尚打聽得寶小姐是制台乾小姐,是湖北第一分闊人,便借捐建水陸功德為名,先送了一分禮物,無非是吃食等類;又送了兩副請帖,暫時不說佈施,只說是「某日開建道場,請戴大人同姑奶奶前往隨喜」。寶小姐是少年性情,聽見有好玩的所在,沒有不趕著去的。善哉和尚又早同戴府管家聯絡一氣,某日前往,預先送信給他。到了這天,善哉和尚竭力張羅,把寺裏寺外陳設一新。男客所在,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提、鎮、司、道以及督、撫衙門的幕友、官親;二等是實缺、候補府班以下人員至首縣止,同著些闊商家,什麼洋行買辦,錢莊匯票等字型大小;三等乃是候補州、縣,以及佐貳各官,同隨常賣買人等。三等地方都另有招呼的人。戴世昌雖是遊擊,因係制台的乾女婿,所以坐了第一等客位。女客所在也分三等,同男客不相上下。善哉和尚卻又另外替寶小姐備了一間精室。這精室之中,特地買了一張外國床,一副新被褥,湖色外國紗帳子,鴨毛枕頭,說是預備姑奶奶歇中覺的。床面前四張外國椅子,一張小小圓臺;圓臺上放著一個小小船合〔註:似船形的合。〕,堆著些蜜餞點心之類,極其精緻,說是預備姑奶奶隨意吃吃的。靠窗一張妝台,脂、粉、鏡奩,梳、篦、金暴花水之類,亦都全備,又道是預備姑奶奶或是覺後或是飯後重新梳妝用的。床後頭還有馬桶一個。寶小姐有了這個好地方,又加以和尚竭力趨奉,比書上說的「先意承志」,做人家兒子的也沒有這樣孝順。
寶小姐來的多了,外頭的名聲也大了,就有些想走門路的鑽頭覓縫的來巴結善哉和尚。善哉和尚也就此出賣些「風雲雷雨」,以顯他的聲光。這個風聲恰巧被瞿耐庵的太太曉得了。這瞿耐庵的太太平時也是極其相信吃齋念佛的,見了出家人,分外有緣,無事便到這龍華寺裏來跑,因此同這善哉和尚也極相熟。但是一樣:瞿耐庵的太太手裏是沒有什麼錢的,和尚的眼睛最為勢利不過,見了有錢的施主就把她比下來了。這回起建水陸道場,開懺的那一天,寶小姐到場,只吃了一頓飯,就捐了五百兩銀子。瞿太太也跟來隨喜,好容易在家裏連當帶借,送了十塊錢給和尚。和尚那裏拿他放在眼裏,不過是來者不拒,多多少少,一齊留下罷了。瞿太太雖然竭力拉攏,無奈手筆不大,總覺上不得台盤。此乃境遇使然,無可奈何之事。
恰巧四十九天功德圓滿。善哉和尚弄錢本事真大,又把老和尚架弄出來,說是要傳戒。預先刻了傳單,外府州、縣,分頭叫人去貼。這個風聲一出,那些願意受戒的善男信女,果然不遠千里而來。此番善哉和尚卻是大開山門,定了規例:凡來受戒的,每人定要多少錢。要了錢還不算,還要叫這些人吃苦頭。一個個都跪在老和尚面前,拿些蘄艾,分為九團或十二團,放在光郎頭上,用火點著;燒到後來,靠著頭皮,把他油都烤了出去,燒的吱吱的響。這人痛的愁眉苦臉,流淚滿面,嘴裏頭只是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不敢說一聲痛。凡受過戒的都說:「燒到痛的時候,只要念『阿彌陀佛』,佛菩薩自然會來救你的。就是要痛,也就不痛了。」又說道:「凡一個人入了道,七情六欲是不能免的。如今這一燒,可把他燒斷,永遠不想開葷,亦不想偷女人了。」如是者一個個頭上就同骨牌攢了眼的一樣,這地方永遠不生頭髮,其名又謂「燒香洞」。凡有香洞和尚,到那裏都好掛單,有飯吃,大家都肯佈施他;要說是沒有香洞,大家都叫他野和尚,可是沒有人理的。燒過香洞之後,還要進禪堂。禪堂裏的規矩是:坐一炷香,跪一炷香,輪流到九天九夜,一刻不得休歇,亦不准打盹睡覺。九天之後,方算圓滿。這九天裏頭,倘然錯了他一點規矩,另外有管他們的人,抗著又粗又長的板子,要在光郎頭上敲的。看起來真正苦惱,並不是修行,直截是受罪!
閒話少敘。單說此時這龍華寺受戒的人,只有僧眾,並無女人。善哉和尚會出主意,便出來同一班太太們說道:「諸位太太都是前世裏修行,所以這一輩子才有這們大的福分;倘若這一輩子裏再修行修行,下一輩子還不曉得怎樣好哩!」一句話提醒了眾人,便問:「怎樣修行的好?」善哉和尚道:「阿彌陀佛!若要修行,也沒有別的,只要同我們出家人一樣,到大和尚跟前受個戒,等大和尚替你們起個法名。以後遇見寺裏做什麼功德,量力施布點,這就是修行了。」寶小姐道:「要剃頭髮不要?」善哉和尚道:「阿彌陀佛!我的姑奶奶,倘若要你們剃頭髮,豈不同姑子一樣?以後這們大的福分叫誰去享呢?小僧說的原是帶髮修行,只要一心皈依,都是一樣的。」寶小姐道:「既然如此,我亦來一分,修修來世也是好的。」又問:「要多少錢?」善哉和尚道:「隨緣樂助,亦要看各人的身分,姑奶奶大才斟酌罷了。」於是在座的各家太太聽見和尚說「隨緣樂助」,大家高興,就有一大半要受戒的。當時算寶小姐頂闊,送了大和尚三百塊洋錢,說是孝敬老師傅的贄敬;又拿出一百塊錢來齋僧,說是同眾位師兄結結緣的。和尚笑納之後,大和尚就替他起了一個法號,叫做妙善。其餘各位受戒的女太太們,從四元起碼,以至幾十元為止。瞿太太亦送了十塊洋錢,隨同受戒。等到事完之後,和尚又備了幾桌素齋,請眾位受戒的女太太一同到來,以敘同門之禮。
瞿太太是有心巴結寶小姐的,如今借此為由,被她搭上了手,便爾趨前跟後,做出千奇百怪的樣子來奉承寶小姐。又時常到寶小姐公館裏去請安,送東送西,更不必說。有天寶小姐在一位姊妹家裏吃醉了酒,其日瞿太太也在座。瞿太太一見這樣,便過來替她捶背,替她裝煙,又親自攙扶她上轎,一直把寶小姐送回公館。這一夜瞿太太也沒有回家,就在寶小姐公館裏伺候了一夜。第二天寶小姐酒醒,很覺得過意不去。後來彼此熟了,見瞿太太常常如此,也就安之若素了。瞿太太的脾氣再要隨和沒有,連老媽的氣都肯受的。有些丫環問她要東西不必說,空著還要拿她說笑取樂。寶小姐見丫環們如此,她也和在裏頭拿瞿太太來開心。
有天亦是寶小姐醉後,瞿太太過來替她倒了一碗茶,接著又裝了幾袋水煙。寶小姐醉態可掬的,一手摟著瞿太太的頸項,說道:「我來世修修,修到有你這個女兒,我就開心死了!」瞿太太道:「我是巴而不得做姑奶奶的女兒,只怕夠不上。」寶小姐道:「別的都可以,倒是你是上了歲數的人,我只有這一點點年紀,那有你做我的女兒的道理。」瞿太太道:「姑奶奶說那裏話來!常言說得好:『有志不在年高。』我那一樁趕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奶肯收留,我就情願拜在膝下,常常伺候你老人家。」此時寶小姐已有十分酒意,忘其所以,聽了瞿太太的話,並不思量,便衝口而出道:「既然如此,你就替我磕個頭,叫我一聲『娘』罷。以後我疼你。」一句話直把個瞿太太樂得要死,果真爬在地下替寶小姐磕了一個頭,叫了一聲「乾娘」。寶小姐趁著酒蓋了臉,便答應了一聲,見她磕頭,動也不動。
當日瞿太太伺候寶小姐睡覺之後,立刻趕回家中。此時她老爺瞿耐庵蒙戴世昌替他吹噓,已經委了清道局的差使。這天正領了薪水回來,等太太等到半夜不見回家,以為一定是戴公館留下,今天不轉的了,豈知三更過後,忽聽打門聲急。開出門去一看,不是別人,原來就是太太。太太回家,不說別的,劈口便問:「薪水領到沒有?」瞿耐庵道:「恰恰今日領到。因為太太未曾過目,所以不敢動用。」太太道:「好」。登時取了出來一看整整七十塊洋錢。太太便吩咐備燕菜酒席兩桌,下餘的備辦男女衣料四分,再配些別的禮物,一概明天候用。瞿耐庵是懼怕太太,一向奉命如神的,只得諾諾連聲,不敢違拗。次日一早,備辦停當。太太也早起梳洗。諸事齊備,便抬了酒席禮物,徑往戴公館而來。
這日寶小姐因為昨夜酒醉,人甚睏乏,睡到十二點鐘方才起身。人報瞿太太到來。只見瞿太太身穿補褂,腰繫紅裙;她老爺是有花翎的,所以太太頭上也插著一支四寸長的小花翎;扭扭捏捏走進宅門,後面兩個抬合抬著禮物酒席。寶小姐忘記昨夜醉後之事,見了甚為詫異。見面之後,忙問所以。瞿太太笑而不言。但見她走到客堂,拿圈身椅兩把,居中一擺。跟來的人隨手把紅氈鋪下。瞿太太便說:「請你們大人。今日是寄女兒特地過來叩見乾爹、乾娘,是不用回避的了。」此時戴世昌正躲在房中,聽了摸不著頭路,寶小姐也覺茫然。倒是旁邊的丫頭、老媽記著,便把昨夜之事說出。寶小姐道:「醉後之言,何足為憑。我那裏好收瞿太太做乾女兒!真正把我折死了!」剛剛跨出房門,想要推讓,瞿太太已拜倒在地了,嘴裏還說:「既然乾爹不出來,朝上拜過亦是一樣的。」寶小姐連忙還禮,連說:「這裏那裏說起!──」瞿太太拜過之後,趕忙又把禮物獻上,說是兩分送給乾爹、乾娘,兩分連著一席酒,是託乾娘孝敬與乾外公、乾外婆的。寶小姐只是謙著不受。瞿太太那裏肯依,說:「昨夜已蒙乾娘收留,倘今天不算,叫我把臉擱在那裏去呢?」於是旁邊一眾丫頭、老媽都湊趣說:「今天瞿太太來拜乾娘,乃是出於一片至誠,太太倒是收了她的好,叫她心上快活。太太只要以後疼她就是了。」此時寶小姐無可如何,只得老老臉皮認了她做乾女兒。後來戴世昌也出來見過禮。寶小姐又把丫頭、老媽、底下人、廚子,統通叫了上來叩見瞿太太。大家亦改口叫她瞿姑奶奶。當時擺席吃酒。
等到飯後,寶小姐一想,自己總覺過意不去:「索性今天把她帶進制台衙門,叫他認認乾外公、乾外婆,也可顯顯我的手面。」當下便把此意同瞿太太說知。瞿太太有何不願之理,登時滿口答應,又說:「於理應得去請安的。」於是寶小姐先打發老媽到制台衙門裏去說明白,只說姑奶奶收了一個乾女兒,立刻進來叩見老爺同九姨太太,但是且慢說出人頭來。老媽去後,寶小姐帶著瞿太太也就跟手上轎而去。
一霎時到得湍制台衙門,自然是一徑到九姨太上房裏。此時湍制台聽了老媽的話,都曉得寶小姐收了一個乾女兒,大家以為總是人家的小姐了。九姨太急忙預備見面禮。正鬧著,人報寶小姐回來了。大家立起身看時,都想看看這位小姐長得面貌如何。只見寶小姐走到頭裏,後面跟了一個臉上起皺紋的老婆婆,再細看看,頭髮也有幾根白了。大家見了詫異,還當是那小姐的娘自己同來的,然而來的只有她倆,並沒有第三個。因此大眾格外疑心。此時湍制台亦正在房中,從玻璃窗內看見,也覺著奇怪。只聽得寶小姐在院子裏喊道:「乾媽,我同個人來給你瞧瞧。」一頭說,一頭走進上房,吩咐老媽把紅氈鋪地。寶小姐就拉了瞿太太一把,說道:「你就在這裏拜見外公、外婆罷。」大眾至此方才明白,這同來的老婆婆就是她的乾女兒。但是她要收個乾女兒,為什麼不收個年輕的,倒收個老太婆?真正叫人不明白。但是她如此一片至誠,九姨太只得出來同她謙了一回,受了她一禮,讓她坐下,彼此寒暄了一回。瞿太太又把孝敬的禮物送上,九姨太也送了五十塊洋錢的見面錢。然後招呼開席,直吃到二更天,方才盡歡而散。這天湍制台雖未出來相見,但把她孝敬的禮物收下,也要算得賞臉的了。且說瞿太太這天因為頭一天來,不便住下,約摸到了時候,便即起身告辭。九姨太還再三叮嚀,叫她空了只管進來,現在是自己一家人,用不著客氣的了。
此時瞿太太喜的心花都工。相別出來上轎,在轎子裏滿腹盤算,思量幾時再進來,又思量過天還得備席請請乾外婆,又想:「她們是闊,眼眶子是大的,請她們不能過於寒儉,須得稍為體面些。」又想:「橫豎有今天乾外婆送我的五十塊錢,『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拿來應酬她。彼此要好了,少不得總要替我們老爺弄點事情。只要弄得一個好點差使,就有在裏頭了。」又想:『這條門路全虧了善哉和尚;等到有了錢,須得到他寺裏大大的佈施些,以補報他這番美意。』正盤算間,不提防轎子落地,說是已經到了自己家的門口了。瞿太太定了一定神,方才從轎子裏走出來。還沒有出轎門,忽然一個跟班的走上來回道:「太太,老爺不好了!今天出出小恭,跌斷了一隻腿了!」瞿太太聽了,不禁大吃一驚。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