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正任蘄州吏目隋鳳占被代理的找著扭罵了一頓,隋鳳占不服,就同他衝突起來。代理的要拉了他去見堂翁,說他擅離差次,私自回任,問他當個什麼處分。隋鳳占說:「我來了,又沒有要你交印,怎麼好說我私自回任?」代理的說:「你沒接印,怎麼私底下好受人家的節禮?」隋鳳占說:「我是正任,自然這個應歸我收。」代理的不服,一定要上稟帖告他。畢竟是隋鳳占理短,敵不過人家,只得連夜到州裏叩見堂翁,託堂翁代為斡旋。
這日州官區奉仁正辦了兩席酒,請一班幕友、官親,慶賞端陽。正待入座,人報:「前任捕廳隨太爺坐在帳房裏,請帳房師爺說話。」帳房師爺不及入席,趕過來同他相見,只見他穿著行裝,一見面先磕頭拜節。帳房師爺還禮不迭。磕頭起來,分賓歸坐。帳房師爺未及開談,隨鳳佔先說道:「兄弟有件事,總得老夫子幫忙。」帳房師爺到此方問他差使是幾時交卸的,幾時回來的。隋鳳占見問,只得把生怕節禮被人受去,私自趕回來的苦衷,細說了一遍;又說:「代理的為了此事要稟揭兄弟,所以兄弟特地先來求求老夫子,堂翁跟前務求好言一聲,感激不盡!」說完,又一連請了兩個安。帳房師爺因為他時常進來拍馬屁,彼此極熟,不好意思駁他。讓他一人帳房裏坐,自己到廳上,一五一十告訴了東家區奉仁。區奉仁亦念他素來格守下屬體制,聽了帳房的話,有心替他幫忙。便讓眾位吃完了酒,等到席散,也有十點多鐘了,然後再把隋鳳占傳上去。面子上說話,少不得派他幾句不是。隋鳳占亦再三自己引錯,只求堂翁栽培。區奉仁答應他,等把代理的請了來,替他把話說開。
正待送客,齊巧代理的拿著手本也來了。區奉仁連忙讓隋鳳占仍到帳房裏坐,然後把代理的請了進來。代理的見了堂翁,跪在地下,不肯起來。區奉仁道:「有話起來好說,為什麼要這個樣子呢?」代理的道:「堂翁替卑職作主,卑職才起來。」區奉仁道:「到底什麼事情呢?」代理的道:「卑職的飯,都被隋某人一個人吃完了。卑職這個缺,情願不做了。」區奉仁道:「你起來,我們商量。」一面說,一面又拉了他一把。於是起立歸坐。區奉仁又問:「到底什麼事情?」代理的道:「卑職分府當差,整整二十七個年頭。前頭洪太尊、陸太尊,卑職統通伺候過。這是代理,大小也有五六次,也有一月的,也有半月的。」區奉仁道:「這些我都曉得,你不用說了。你但說現在隋某人同你怎樣。」代理的道:「分府當差的人,不論差使、署缺,都是輪流得的。卑職好容易熬到代理這個缺,偏偏碰著隋某人一時不能回任,節下有些卑職應得的規矩──」不想說到這裏,區奉仁故意的把臉一板道:「什麼規矩?怎麼我不曉得?你倒說說看!」
代理的一見堂翁頂起真來,不由得戰戰兢兢,陪著笑臉,回道:「堂翁明鑒:就是外邊有些人家送的節禮。」區奉仁聽了,哼哼冷笑兩聲道:「汰!原來是節禮啊!」又正言厲色問道:「多少呢?」代理的道:「也有四塊的,也有兩塊的,頂多的不過六塊,一古腦兒也有三十多塊錢。」區奉仁道:「怎麼樣呢?」代理的撇著哭聲回道:「都被隋某人收了去了,卑職一個沒有撈著!卑職這一趟代理,不是白白的代理,一點好處都沒有了麼。所以卑職要求堂翁作主!」說罷,從袖筒管裏抽出一個稟帖,雙手捧上,又請了一個安。看那樣子,兩個眼泡裏含著眼淚,恨不得馬上就哭出來了。
區奉仁接在手中,先看紅稟由頭,只見上面寫的是「代理蘄州吏目、試用從九品錢瓊光稟:為前任吏目偷離省城,私是回任,冒收節敬,懇恩作主由。」區奉仁一頭看,一頭說道:「他是正任,你是代理,只好稱他做正任。」又念到「私是回任」,想了一回,道:「汰!私自的自字寫錯了。但是他沒有要你交卸,說不到回任兩個字。」又念過末了一句,說道:「亦沒有自稱節敬的道理。虧你做了二十七年官,還沒有曉的節敬是個私的!」順手又看白稟,只見「敬稟者」底下頭一句就是「竊卑職前任右堂隋某人」。區奉仁也不往下再看,就往桌子上一撩,說道:「這稟帖可是老哥的手筆?」錢瓊光答應一聲「是」。又說:「卑職寫得不好。」區奉仁道:「高明之極!但是這件事兄弟也不好辦。隋某人呢,私自回來,原是不應該的,但是你老哥告他冒收節敬,這節敬可是上得稟帖的?我倘若把你這稟帖通詳上去,隋某人固不必說,於你老哥恐怕亦不大便當罷?」
錢瓊光一聽堂翁如此一番教訓,不禁恍然大悟,生怕堂翁作起真來,於自己前程有礙,立刻站了起來,意思想上前收回那個稟帖。區奉仁懂得他的來意,連忙拿手一撳,說道:「慢著!公事公辦。既然動了公事,那有收回之理?你老哥且請回去聽信,兄弟自有辦法。」說罷,端茶送客。錢瓊光只得出來。
這裏區奉仁便把帳房請了來,叫他出去替他們二人調處此事。隋鳳占私離差次,本是就應該的,現在罰他把已收到的節禮,退出一半,津帖後任。隋鳳占聽了本不願意,後見堂翁動了氣,要上稟帖給本府,方才服了軟,拿出十六塊大洋交到帳房手裏。稟辭過堂翁,仍自回省,等候秋審不題。
這裏錢瓊光自從見了堂翁下來,一個錢沒有撈著,反留個把柄在堂翁手裏,心上害怕,在門房裏坐了半天,不得主意,只得回去。次日大早,仍舊渡了過來。門口的人一齊勸他上去見帳房師爺。他一想沒法,只得照辦。其時隋鳳占吐出來的十六塊洋錢已到帳房手裏。只因他的人緣不及隋鳳占來的圓通,及至見面之後,吱吱喳喳,又把臭唾沫吐了帳房師爺一臉,還沒有把話講明白。帳房師爺看他可憐,意思想把十六塊洋錢拿出來給他,回頭一想:「倘若就此付給他,他一定不承情的。」只得先把東家要通稟上頭的話,加上些枝葉,說給他聽。直把他嚇得跪在地下磕頭。然後帳房師爺又裝著出去見東家,替他求情。鬼鬼祟祟了半天,回來同他說,東家已答應不提這事了。錢瓊光不勝感激。至此方慢慢的講到:「我兄弟念你老兄是個苦惱子,特地再三替你同隋某人商量,把節禮分給你一半,你倆也就不用再鬧了。」
錢瓊光見了起初的情形,但求堂翁不要拿他的稟帖通詳上去,已經是非常之幸,斷想不到後來帳房師爺又拿出十六塊洋錢給他。把他感激的那副情形,真是畫也畫不出,立刻爬在地下,磕了八個頭。磕起來少說作了十來個揖,千「費心」,萬「費心」,說個不了。又託帳房師爺帶他到堂翁跟前叩謝憲恩。帳房師爺說:「他現在有公事,我替你說到一樣的了。」於是錢瓊光又作了一個揖,然後拿了洋錢,告辭出去。
回到自己捕廳裏,把十六塊洋錢拿出來,翻來覆去的看了半天,又一塊一塊的在桌上釘了好幾回,一聽響聲不錯,格外感激州裏帳房照應他,連一塊啞板的都沒有。總想如何酬謝酬謝他才好。一面想,一面取塊小毛巾,把洋錢包好,放在枕頭旁邊,跟手出去解手。解手回來,一個人低著頭走,忽然想到:「四月底城外河裏新到了一隻檔子班的船,一共有七八個江西女人,有兩個長的很標致。南街上氈帽鋪裏掌櫃王二瞎子請過我一趟,臨行的時候,還再三的託我照應他們。我不如明天到那裏,叫他們替我弄幾樣菜,化上一兩塊錢請這位老夫子,補補他的情才好。」主意打定,回到屋裏,不知不覺,把剛才十六塊洋錢陡然忘記放在那裏去了。桌子抽屜,書箱裏面,統通找到,無奈只是無影無蹤。直把他急的出了一身大汗,找了半天,仍舊找不著,恍恍惚惚,自己也不辨是真是夢。於是和衣往床上躺下,慢慢的想:「到底我剛才放在那裏的?」一會又怪自己記性不好,恨的像什麼似的!不料偶一轉側,忽聽得噹的一聲,原來一包洋錢,小手巾未曾包好,被個小枕頭碰了一個,所以響的。
錢瓊光翻過身來一看,洋錢有了,立刻打開來數了數,不錯,還是十六塊。這一喜更非同小可!仍舊拿手巾包好,塞在身上袋裏,便起身叫管家到南街上招呼王二瞎子,託他去到檔子班船上,叫他們明天晚上到館子裏叫幾樣菜,說是要請州裏帳房師老爺吃飯,交代館子裏,菜要弄好些,再叫船上收拾收拾乾淨。底下人奉命去後,他自己又盤算道:「明天請的客自然是帳房老夫子首座。」忽又想起:「我今兒在帳房裏,看見本官的二老爺,見了我,還問我這趟代理弄得好有幾個錢,看來著實關切,也不好不請請他。我們在外頭,那裏不拉個朋友呢。」屈指一算:「帳房老夫子一位,本官二老爺兩位,王二瞎子三位,連自己一共才有四個人。人頭太少,索性多請兩位,把南關裏鹹肉鋪老闆孫老葷,東門外豐大藥材行跑街周小驢子,一齊請了來,大家熱鬧。料想他們聽見我請的是州裏二老爺、帳房師爺,他們一齊都要趕得來的。況且如此一請,人家曉得我同州裏要好,目下於我的事情也不為無益。」主意打定,正在洋洋自得,那差出去的管家也回來了,回稱:「王二爺聽說老爺請州裏師爺吃飯,忙的他立刻自己出城到船上去交代,連館子裏也是自己去的。」錢瓊光點點頭,又道:「我請的不但帳房師爺,還有區大老爺的二老爺哩。」
管家出去,錢瓊光也就安寢。畢竟有事在心,睡不大著。次日一早起身,洗臉之後,就趕過來自己請客。先落門房,取出一張官街名片,先上去稟見二老爺。執帖門上進去了一回,回來說道:「二老爺昨兒在房裏叉了半夜麻雀,到了後半夜忽然發起痧來,鬧到天亮才好的,如今睡著了,只好擋你老的駕罷。」錢瓊光一聽這話,不覺心中一個失望,嘴裏還說:「我今天備了酒席,專誠要請他老人家賞光的,怎麼病起來了?真真不湊巧了!」於是又親身到帳房裏,想當面去約帳房師爺。
不料走到帳房裏,只見裏間外間桌子上面以及床上,堆著無數若干的簿子,帳房師爺手裏撚著一管筆,一頭查,一頭念,旁邊兩個書辦在那裏幫著寫。帳房一見他來,也不及招呼,只說得一句「請坐!兄弟忙著哩。」錢瓊光見插不下嘴,一人悶坐了半天。值帳房的送上水煙袋,一吃吃了五根火煤子。無奈帳房還沒有忙完,只得站起身來告辭,意思想帳房出來送客的時候,可以把請他吃飯的話通知於他。誰知錢瓊光這裏說「失陪」,帳房把身子欠了一欠,說了聲「對不住,我這裏忙著,不能送了,過天再會罷。」說完,仍舊查他的簿子。
錢瓊光無法,只得出來,心想:「今天特為請他們吃飯,一個也不來。化了冤錢事小,被王二瞎子一班人瞧著,我這個臉擺在那裏去呢!」一回又怪帳房師爺道:「我專誠來請你吃飯,你不該只顧做你的事情,拿我擱在旁邊,一理不理。諒你不過靠著東家騙碗飯吃,也不是什麼大好老,就這樣的大模大樣,瞧人不起!至於那位二老爺,昨天不病,明天不病,偏偏今兒我定了茶,他今兒病了,得知是真是假。他們既然不來,我也不稀罕他們來!」
一面想,一面又走到門房裏。執帖門上見他無精打采的,便問:「錢太爺,心上轉什麼念頭?很像滿肚皮心事似的。」誰知一句話倒把錢瓊光提醒,一想:「二老爺、帳房既然不來,我不如拿這桌菜請請底下的朋友,人家看起來,一樣是州裏的人。只怕這幾位拿權的大爺,到堂翁跟前說起話來,還比什麼帳房、二老爺格外香些。況且我自從到任至今,也沒有請過他們,今兒這局,豈不一當兩便。」於是就把這話告訴了執帖門上,託他把錢漕、稿案、雜務、簽押、書稟、用印,幾位尚有名目的大爺統通請到。跟班人多,不能遍約,只約得跟班頭一位。說明今天是夜局。執帖門上明曉得他是請上頭請不到,所以改請他們的,便推頭「沒有空,謝謝罷」。錢瓊光也沒聽見,忙著又託這屋裏的三小子替他去請客。一霎時三小子回來說:「稿案毛大爺、簽押盧大爺恐怕晚上有堂事,不敢走開;雜務上朱大爺,用印的馬大爺,為了這兩天上頭常常有呼喚,亦抽不得身;錢漕上陸大爺,為他二奶奶養孩子,請了假,已經兩天不來了;只有跟班上蕭二爺說是等到老爺睡了覺,一定過來奉擾的。」三小子未說完,執帖門上又道:「他們統通不來,你為我一個人,何必要費事呢?」錢瓊光道:「還有蕭二爺同你倆呢。他們掃我的面子,難道咱們老兄弟,你還好說不來嗎。」於是又千叮萬囑,直到執帖門上點頭應允,方才告別。回到自己衙內,心想:「他們竟如此瞧我不起,竟其一個不來;肯來的又是拿不到權的人。真正越想越氣!」
好容易熬到下午,王二瞎子親自跑來,說:「一切都預備好了。館子裏聽說請的是州裏師老爺,貼本都情願。但不知這位師爺甚麼時候才過來?」只見錢瓊光臉上紅了一陣,說道:「他們一齊體諒我,不肯叫我化錢,一定還要拉我在衙門裏吃飯,說著就吩咐大廚房裏添菜。我想我今天的菜已經託了你了,他們既然不來,我不好叫你為難,只得又請了兩位別的客。」王二瞎子道:「你早告訴了我,這菜可以退得掉的。但不知請的又是那兩位?」錢瓊光不好說請的是跟班上的,只含糊說了聲「還是衙門裏的」。王二瞎子一聽仍是衙門裏的人,就是聲光比帳房差些,尚屬慰情聊勝於無。
依王二瞎子意思,還想等著衙門裏的人到齊,一塊陪出城,似乎面上有光彩些。錢瓊光是曉得的,跟班上蕭二爺,非得老爺睡了覺是不得出來的,便說:「不必罷,我們先出去吃著煙等他們罷。」於是兩人步行出城。到了船上,一班女戲子迎了出來,一個個擦著粉,戴著花,妖妖嬈嬈的,「錢太爺」、「王二爺」,叫的應天響。錢太爺走進艙裏,只見居中擺了一張煙鋪。王二瞎子是大癮,見了煙鋪就躺下了。船上女老班也進艙招呼,問衙門裏的老爺幾時好來。王二瞎子不等印太爺開口,拿指頭算著時候,說道:「現在是五點鐘,州裏大老爺吃點心,六點鐘看公事,七點鐘坐堂。大約這幾位老爺八點鐘可以出城。」
錢瓊光道:「那可來不及。我們這位堂翁也是個大癮頭,每日吃三頓煙,一頓總得吃上一個時辰。這個時辰單是抽煙,專門替他裝煙的,一共有五六個,還來不及。此刻五點鐘,不過才升帳先過癮。到六點鐘吃點心,七點鐘看公事;八點鐘吃中飯,九點鐘坐堂;碰著堂事少,十點鐘也可以完了,回到上房吃晚飯過癮。十二點半鐘,再到簽押房看公事。打過兩點,再到上房抽煙,這頓煙一直要抽到大天亮。不過以後有上房裏的人伺候,跟班上的爺們都可以沒事了。」王二瞎子道:「他老這們大的癮,設若有起事來,怎麼樣呢?」錢瓊光道:「有起事來,或是進省上衙門,總是來吞生煙。」
正說著,孫老葷先來了,曉得要陪州裏的老夫子吃飯,特地換了一簇新衣服。王二瞎子道:「老葷,今兒錢太爺是請你來做陪客的,不是請你來招女婿的,為什麼穿的衣服同新女婿一樣呢?」孫老葷道:「難得錢老父台賞飯吃,請的又是州裏的老夫子,自然應該穿件新衣服,恭敬些。」
三個人閒談了好一回,船上又搬出些點心來吃過。王二瞎子掏出錶來一看,九點鐘只差得五分了,不但州裏的客沒來,連著周小驢子也沒音信,大家甚是奇怪。又等了半個鐘頭,忽聽見船頭上有人叫喚,大家總以為是請的特客來了,一齊起身相迎。及至進艙一看,原來就是周小驢子,跑的滿身是汗,一件官紗大衫已濕透了立場截了,一隻手只拿扇子扇個不了。王二瞎子勸他脫去長衫,又叫船上打盆水給他洗臉。錢瓊光便問他:「為何來得如此之晚?」周小驢子道:「不要說起,今兒替一個朋友忙了一天。」錢瓊光問:「是什麼事情?」周小驢子道:「也是治弟的一個鄉親,他有個姑表妹妹,從前他姑媽在世的時候有過話,允許把這個女兒給我們這個鄉親做媳婦的。後來姑媽死了,姑夫變了卦,嫌這內侄不學好,把女兒又許給別人了。」錢瓊光道:「當初媒人是誰?」周小驢子道:「有了媒人倒好了,為的是至親,姑媽親口許的,用不著媒人。」錢瓊光道:「婚書總有?」周小驢子道:「這個不曉得有沒有。治弟為了這件事,今天替他們跑了一天,無奈說不合攏,看來恐怕要成訟的了。」錢瓊光道:「一無媒證,二無婚書,這官司是走到天邊亦打不贏的。」周小驢子道:「現在我們這鄉親情願──」說到這裏又不說了。王二瞎子會意,拿嘴朝著錢瓊光一努,對周小驢子道:「擺著我們錢老父台在這裏你不託。該應怎麼辦法,大家商量好了。只要替你鄉親爭口氣;再不然,錢老父台同州裏上頭下頭都說得來,還怕有辦不到的事嗎。」
一句話提醒了周小驢子,忙說道:「他姑夫那邊只要出張票,不怕他不遵。」錢瓊光道:「單是出張票容易。兄弟自從到任之後,承諸位鄉親照顧,一共出過十多張票。不瞞諸位說,這票都是諸位照顧兄弟的。這件事兄弟衙門裏很可辦得,用不著驚動州裏的。」周小驢子道:「你老父台肯辦這件事,那還有什麼說的,包管一張票出去,不怕他姑夫不把女兒送過來。捕衙的規矩治弟是懂得的。如今我們這鄉親,他是有錢的主兒,我一定叫他多出幾文。俗語說得好,叫做『爭氣不爭財』。只要這件扳過來,不但治弟面子上有光彩,將業敝鄉親還要送老父台的萬民傘咧。」錢瓊光道:「全仗費心!你老哥今兒回去,叫他明天一早就把呈子送過來。兄弟這邊簽稿並行,當天就出票的。」
幾個人又閒談了一回。王二瞎子躺在煙鋪上,一連打了幾個呵欠,都說:「天不早了,怎麼請的客還不來?不要是忘記了罷?」錢瓊光道:「我有數的,他們早不得來。這時候敢快了。」又停了一會,只聽得岸上咭咭呱呱的,一片說笑之聲,走到岸灘上,又哼兒哈兒的,叫船上打扶手。霎時上得船來。錢瓊光急忙迎出去一看,原來來的只有一個蕭二爺,還有一個小爺們,是常常替堂翁裝水煙的,雖然面善得很,卻不曉得他姓甚名誰。當下不便動問,只問得一聲:「為什麼某人不來?」小爺們搶著說道:「老爺派他進省,他不得來,所以叫我來代理的。蕭大爺,今天咱代理執帖門,你說咱闊不闊!」一面說,一面走進艙中。眾人一齊起身相迎,見面之後,都恭恭敬敬的作揖。不料這小爺們是打千打慣的,見了人,一伸腿就彎下去了。眾人之中亦只有錢瓊光還安還得快。那三個卻都不在行,王二瞎子幸虧被錢瓊光扶了一把,否則幾乎跌倒。當下都勸他倆寬衣。只見這小爺們身胚很小,卻穿了一件又長又大的紗大褂,錢瓊光認得這件大褂是堂翁天天穿著會客的;再看手裏的潮州扇子,指頭上搬指,腰裏的表帕、荷包,沒有一件不是堂翁的。當面不便說破,心上卻也好笑。
一會,歸坐奉茶。錢瓊光先問:「二位為什麼來的這麼晚?」蕭大爺先回答道:「九點半鐘本來就可以來的,齊巧我們東家接到省裏一封信。外頭還沒有人知道,先送個信給你,你明天一早好穿了衣裳過來道喜。」錢瓊光忙問道:「堂翁有什麼喜事?」小爺們搶著說道:「我們老爺升了官了。」蕭大爺進來的時候,當著王二瞎子一班人,自己還想充做師爺,所以一口一聲的「我們東家」。今見小爺們說了聲「我們老爺」,他便把小爺們瞅了一眼。幸虧在場的人都沒留意。
錢瓊光又接著問道:「堂翁高升到那裏?」小爺們又搶著說道:「或者武昌府,或者黃州府,都論不定。」蕭大爺道:「你別聽他胡說。我們東家,他身上本有個補缺後的同知直隸州,如今又保了個──保了個什麼?──你看,我的記性真正不好,偏偏又忘記了。」一面說,一面又低著頭,皺著眉,閉著眼睛,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又拿自己的拳頭打著自己的頭,說道:「保得個什麼?──怎麼我說不上來?」小爺們又搶著說道:「蕭大爺,這封信是雜務上拿進來的,那時候我正在椅子後頭替他老人家裝煙。他老指著信上一句,對雜務上說:『你看。』我在他背後,亦就踮著腳望了一望,原來這信上有我的名字,有『應升』兩個字。我自己的名字,我是認得的。」錢瓊光是在官場上閱歷久的了,曉得保案上有「應升」兩個字,一定是應升之缺升用,便道:「他老人家已有了同知直隸州,再升什麼,自然一定是知府了。明天應得過去道喜,費心二位關照。」蕭大爺道:「自家人,說那裏話來!」此時錢瓊光正因不曉得小爺們的尊姓大名,心上悶悶,因此一番酬答,倒曉得了。
當因時候不早,忙命擺席。自然是蕭大爺首座,小爺們二座。在席面上,蕭大爺還留身分,提到州官,口口聲聲「我們東家」,在座人始終瞧不破他的底細。只有小爺們吃無吃相,坐無坐相。夜裏天熱,打赤了膊,把條辮子盤在頭上,拿兩條腿蹲在椅子上,盡性的喝酒吃菜。檔子班的女人,叫名頭是賣技不賣身的,他偏要同她們動手動腳。有兩個女人,在人面前一定要撇清,被他這一鬧,一個個都咕都著嘴,說什麼「你們老爺,手要放尊重些」!說罷,把手一摔走開。小爺們生氣,罵聲「混帳王八蛋!你瞧不起我大爺,明兒回去一定告訴本官,出票拿你們,看你怕不怕!」船上女人也不理他,主人錢瓊光只好起身相勸。
好容易一席酒吃完,看看已將天亮。小爺們是帶著跑上房的,怕誤了差使,老爺要罵,立刻披衣要走。主人還再三相留,吃了稀飯再去。蕭大爺亦勸他慢些,「我同錢太爺還有句話說。」小爺們等不及,只是跺腳,說:「誤了差使,釘子是我碰!你飽人不知餓人饑!我勸你快走罷!」蕭大爺被他催得無奈,只得穿衣告辭。等到主人送到船頭上,小爺們早披了又長又大的那件長褂,站在岸上了。當時他二人自回衙門不題。
且說錢瓊光回到艙中,王二瞎子便埋怨他道:「怎麼請到這位寶貝?」錢瓊光把臉一紅,想了想,說道:「你不要看輕了他,他在本州大老爺跟前,倒是頭一分的紅人呢。一天到晚,除掉睡覺,那有一刻工夫離得掉他。總而言之:我們做官,總要隨機應變,能屈能伸,才不會吃虧。即如他們所說的州裏大老爺得了保舉,他們就肯送信給我;我既然先得信,今天我就頭一個去道喜,上司瞧著自然歡喜。倘若不請他們吃飯,誰有這閒工夫來通知我。可見同人拉攏是沒有吃虧的。這叫做做官的訣竅。」王二瞎子被他說得頓口無言。周小驢子起身先行,說:「要辦那件事去。治弟馬上就去同前途接頭,盡兩個鐘頭趕來回覆老父台。」錢瓊光道:「兄弟就回去,一面先把票子寫好,空著名字等填。等老兄來過,兄弟再到州裏賀喜。專候,專候。」說罷,拱手而別。錢瓊光也同王、孫兩個各自回去,不在話下。
單說錢瓊光雖然熬了一夜,只因有利可圖,便也不覺勞乏。回到捕衙,業已紅日高升,急忙翻出舊卷,查照舊票的底子,把票寫好,只空著案由及原被告的名字未填。寫好之後,看了兩遍,索性又取出木頭戳子用好,又拿朱筆把日子填好。其時已有八點鐘了,算算時候已不止兩個鐘頭,無奈不見周小驢子前來,心上異常著急。看看時候不早,又須趕到州衙門裏道喜,急得他什麼似的。無奈,只得穿好衣帽靜坐,專等周小驢子一到,交割清楚,便好度了過來。
事有湊巧,剛剛衣服穿的一半,周小驢子來了。二人相見大喜。周小驢子在袖子裏取出那張稟帖,錢瓊光大略一看,只見上面很有些不懂得的句子,忙把原被告名字記清,又再三斟酌一番,把案由摘敘了三四句,從抽屜裏取出來票來填好,立刻派了一個人,叫他跟著周小驢子一同去。然後周小驢子從大襟袋裏取出一個紅封袋,雙手奉上。錢瓊光接在手裏一掂,似乎覺得甚輕,忙問:「這裏頭是若干?」周小驢子道:「這裏頭是四塊折席,不成意思,不過送老父台吃杯酒的。」錢瓊光躊躇了一回,說道:「不瞞老哥說,兄弟是代理,就要交卸的人。同老哥相好,承老哥照顧這件事,兄弟多也不敢望,只望他一個全數。不在說別的,單是這張票,兄弟從城外一回來就連忙弄好了,專等你老哥來。這票上的字都是兄弟自己寫的。倘若照衙門裏的規矩辦起來,至少也得十天起碼,那裏有這樣快。此事落在別人身上,哼哼,至少也得要他三十隻洋!如今只要你十塊,真是格外克己的了。」
周小驢子聽了他這一番話,又見他不肯收那四塊,知道事情不得過場,於是從袋裏又挖出兩塊洋錢,還說:「這兩塊是治弟代墊的。替朋友辦事,少不得也要替他作三分主。」錢瓊光道:「兄弟是個爽快人,你老哥替朋友辦事也是義氣,你索性爽快些再替他添兩塊。一共兄弟受他八塊,你回去開銷他十塊,我們弄個二八扣。你費了心,我也不另外替你道乏了。」周小驢子又思思索索的半天,好容易才添了一塊,說了無數的叨情話,說什麼「這總是老父台照應治弟的,多賞治弟一塊買鞋穿罷。」錢瓊光無奈。
周小驢子去後,方急忙趕到州裏去。雖然曉得堂翁是起得遲的,但是為了道喜,不得不早些過來。此時,合衙門的人因為老爺得了保案,都是喜氣沖沖的。錢瓊光蟒袍補褂,照例先下門房。常見的那位執帖大爺,已經奉派進省,這天是雜務門兼執帖,錢瓊光也是認得的,急忙取出手本交給,託他上去代回,說是稟賀、稟見。雜務門進去了一回,忽然滿頭是汗,怒沖沖的走回門房,把大帽子摘下往桌子上一撩,說道:「媽的晦氣!他升官,人家就該死了!幸虧他得的保舉,不過是個虛好看,倘若真正做了知府,那架子更要大呢!倘若做了道台,天都可以撐破!再大更不用說了!總而言之:我們當奴才的不是人!錢太爺,大小像你這樣,總得是個官才好!」
錢瓊光聽了他半天說話,也摸不著頭腦,只得搭訕著站起來,說道:「堂翁可曾升帳沒有?我還是就進去,還是等一會兒?」雜務門道:「得了保舉,早把他喜的睡不著了。今天一早就起來了,忙著做官銜牌,糊對子。因為做牌的來的晚了些,開口就罵人。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擱得住被他『混帳王八蛋』,罵了去,喝了來!大爺越想越氣,不吃這碗飯了!」錢瓊光一聽堂翁已經起來多時,心上著急,恨不得馬上進去才好,後來直等得雜務門氣平了,然後領了他進去見的。
這時候區奉仁正在大廳上,就昨夜接的那封喜信擱在面前,旁邊坐著幾位朋友、官親,如帳房、書啟、二老爺之類,都在那裏湊趣。錢瓊光進了大廳,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個頭,替堂翁叩喜,又與各位師爺及二老爺相見。堂翁讓他坐,然後坐下。區奉仁一面孔得意之色,先開口道:「你是幾時曉得的?」錢瓊光一想不好說是昨夜裏得信,只得回稱:「剛剛得信。」區奉仁道:「還是你一個人曉得,還是同城統通曉得?」錢瓊光道:「只有卑職一個人得信,所以趕過來先替堂翁叩喜。」區奉仁道:「是啊,我料想他們是不會曉得的。我得的是密保,上頭只有撫台自己曉得,連藩台都還不明白哩。還是那年獲盜案內,撫台親口許我的,到如今果然保了出來。可見做上憲的人,又要賞罰分明,又要記性好,夫然後叫人心服。這位撫台,兄弟同他也算投緣的了,將來倒要送副門生帖子去才是。」說著,便同帳房說:「我的話可是不是?」帳房說:「是極!」
區奉仁又道:「我已經有了同知直隸州了,再升用,升個什麼?自然一定是知府了。你看這些混帳王八蛋!我從早上叫他們趕做一付『升用府正堂』的官銜牌,到如今木匠還不來,真正可惡!此時同城雖然還不曉得,馬上他們得了信都要來道喜的。今天他們來討,明天我去謝步,這副牌是執事裏一定要用的。況且這是恩出自上,比捐的總體面些。」師爺們一齊應了一聲「是」。區奉仁又望著錢瓊光說道:「我們湖北的體制,佐貳見知府是沒得坐位的。兄弟雖然不講究這個,但是體制所關,將來過了班,就是要隨隨便便也就不能了。」錢瓊光明曉得這句話說的是他,想了半天,無可回答,只應了一聲「是」。
正說著,書辦上來請示,說是裏裏外外,或是柱子上,或是門上,有些對聯都要另換新的,要請師爺擬好了句子,好交代書辦去寫。區奉仁忙回臉過有去對啟書老夫子說道:「這個要請你老夫子費心了。」書啟師爺忙又應一聲「是」,隨手請教是怎麼做法。區奉仁道:「前頭的對子都是按著州、縣官做的,如今兄弟得了升用知府,有些什麼『五馬黃堂』等類的字眼都可以用得著了。兄弟如今一來公事忙,二來上了年紀,也不肯用這個心思了。至於暖閣當中,我倒想好了一句成句,就是帖『一品當朝』四個字的地方,你們拿紅紙比好尺寸,替我寫『憲眷優隆』四個字,照樣帖在屏門當中。」回頭又問書啟:「老夫子以為何如?」
書啟尚未答言,二老爺接著說道:「這四個字似乎太俗。」區奉仁聽了似不願意,道:「這四個字,人家四六信裏常常用的,又是成句,總比『一品當朝』四個字來得文雅。」二老爺道:「暖閣當中,不是『當朝一品』,就是『指日高升』,從沒有用過別的字眼。」區奉仁更發怒道:「你們這些人真正不通!不靠著憲眷,怎麼能夠升官呢?我這四個字,把你所說的兩句,統通包括在內。所以一等人有一等人的材料。老弟,不是我瞧你不起,像你這樣執迷不化,將來能夠趕到愚兄這個分兒還是早咧!」二老爺見哥哥動了氣,也就噘起了嘴,不言語了。
區奉仁正待再說下去,忽聽外面一片人聲,大家不覺嚇了一跳,忙叫人出去查問。只見稿案門飛跑似的進來,回道:「有些人來告錢太爺受了人家的狀子,又出票子拿人,逼得人家吃了鴉片煙,現在趕來求老爺替他伸冤。那個吃大煙的也抬了來了,還不知有氣沒氣。」區奉仁道:「混帳!我的衙門裏准他們把屍首抬來的嗎?你跟官跟了這許多年,這一點點規矩還不曉得?今天老爺有喜事,連點忌諱都沒有了!混帳王八蛋!還不替我轟出去!」稿案門道:「這是錢太爺不該受人家的狀子,人家無路伸冤,所以才來上控的。」區奉仁聽得「上控」二字,忽然明白,方才回過臉去,對準錢太爺發作道:「你做的好官啊!這是你鬧的亂子,弄得人家到我這裏來上控。我自己公事累不了,你還要弄點事情出來叫我忙忙。現在怎麼說?」
錢瓊光起先聽了稿案門的話,早已嚇得瑟瑟的抖,後來又聽了堂翁的教訓,便拍托一聲,身不由己的跪下了。區奉仁並不讓他起來,又拉著長腔,說什麼「擅受民詞,有干例禁,你既出來做官,連這個還不曉得嗎?我也顧不得你,我是照例要揭參的。」錢瓊光一聽要參官,更嚇的魂不附體,只是跪在地下磕響頭不起來,求堂翁開恩。區奉仁拿他訓斥的半天,還不曉得外面究竟鬧的是什麼事情,便道:「你就在這裏朝我跪到天黑也不中用。你自己鬧的亂子,快自己出去了結過再來見我。」錢瓊光跪在地下還是不動。區奉仁問他為什麼不出去。錢瓊光道:「不瞞堂翁說,卑職這一出去,可沒有命了!」區奉仁道:「到底為著什麼事情,你自己總該有點數的。」錢瓊光又磕頭道:「卑職該死!卑職同他們來往,共有好兩件事情,實在不曉得是那一件。」區奉仁道:「好個不安本分的人!」錢瓊光道:「都是他們來找卑職的,卑職也只盼能夠替他們把事情了掉,也免得堂翁操心。」
區奉仁道:「承情。」至此方回頭問稿案門:「到底外面為了什麼事情?」稿案門回稱:「為的是一個人家有個女兒,有個光棍想要娶她。那家不肯,這光棍就託人化了錢給錢太爺,託錢太爺出票子抓那個該女兒的人,說是抓了來要打板子。那人急了,就吃了生大煙。鄉鄰不服,所以鬧到這裏來的。」錢瓊光至此,方才明白就是早上的那樁事,深恨周小驢子事情辦得不妥當。
裏面說了半天話,外面的人聲已往。稿案門再出去問了問,才知已被雜務門吆喝住,只等老爺坐堂審問,不敢囉噪了。區奉仁一聽外頭人聲已息,才說:「那個吞煙的,趕緊拿點藥水給他吃,或者有救。」人回:「已經灌過了,聽說吃的不多,大約可以救得的。」區奉仁於是把心放下,又朝著錢瓊光發作了幾句,方才自往簽押房裏而去。錢瓊光不免跟了帳房師爺同到帳房裏,就左一個安,右一個安,一面請安,一面軟求道:「晚生一時荒謬,總得求你老夫子成全!」師爺道:「你老哥就要交卸的人了,何必再去多事。這事你自己鬧的亂子,還不快去想了法子壓伏壓伏他們,等到堂翁坐了堂,那事就不好辦了。」
一句話提醒了錢瓊光,立刻退出帳房,走到雜務門的門房裏。雜務門正在外面幫著灌那吞煙的人,一霎回來,見了面,少不得又是一番埋怨,說:「我的太爺!幾乎玩成功一條人命!虧你,我亦不曉得你是怎樣鬧的!」停了一回,又說道:「現在你放心罷,人命是沒有的了。你今天算好運氣,偏偏碰著我們這位老爺有喜事不坐堂。你有這半天一夜的工夫,能夠完結,趕快去完結了再來;完結不了,明天再審。」
錢瓊光於是再三感謝,方才辭別出來。回到捕衙,蟒袍補褂,統通汗透的了。馬上叫人去找周小驢子,周小驢子逃走了,不在家。錢瓊光無奈,只得去找王二瞎子,因他地面上人頭還熟,託他找個人出來勸和勸和。王二瞎子昨夜擾過他的酒,少不得出來幫忙。當時就找到了兩個人:一個是善堂董事,一個是從前做過圖正〔註:代南方各省鄉以下設圖,圖書館一圖事務,圖正管本圖魚鱗圖冊,從買賣田
地、產權轉移過戶中,索取佣金。〕的,後來因為上了歲數,就把圖正一應事務,統通交代兒子承受,自己不管。他倆都是年高望重的人,又是捕廳老父台見委之事,一想彼此都有仰仗的地方,樂得借此交結交結。王二瞎子見他倆已允,便先尋了本圖地保,同著原差又找到原告,在小茶館裏會齊,開議此事。幸虧原告那邊吞煙吞的不多,一經施治,便無妨礙。又經王二瞎子、善堂董事一干人,連騙帶嚇,原告一面,只求太爺不逼他把女兒嫁給那個光棍,他亦情願息訟。錢瓊光就答應他:「前頭那張票不算數,立刻吊銷。所有你們婚嫁之事,我太爺一概不管。」於是一天大事,瓦解冰銷。
錢瓊光又進去求了帳房師爺、錢穀師爺,替他到堂翁面前講情。湊巧堂翁這兩天正因升官一事,滿心快活,只圖省事,便也不來問信。過了兩日,正任吏目隋鳳占回任,錢瓊光照例交卸,自行回府銷差,這事也就完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