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柏臣正為這兩天外頭風聲不好,人家說他匿喪,心上懷著鬼胎,忐忑不定。瞿耐庵亦為錢糧收不到手,更加恨他,四處八方,打聽他的壞處。又查考他是幾時跌的價錢,幾時報的丁憂:應該是聞訃在前,跌價在後;如今一查不對,倒是沒有聞訃丁憂,他先跌起價來。他好端端的在任上,又沒有要交卸的消息。據此看來,再參以外面人的議論,明明是匿喪無疑了。瞿耐庵問案雖糊塗,弄錢的本事卻精明,既然拿到了這個把柄,一腔怨氣,便想由此發作,立刻請了刑名師爺替他擬了一個稟稿,謄清用印,稟揭出去。
瞿耐庵這面發稟帖,王柏臣那面也曉得了,急得搔頭抓耳,坐立不安。亦請了自己的朋友前來商議。大家亦是面面相對,一籌莫展。還虧了帳房師爺有主意,一想:「東家自到任以來,外面的口碑雖然不見得怎樣,幸虧同紳士還聯絡。無論什麼事情,只看紳士如何說,他便如何辦,有時還拿了公事走到紳士家中,同他們商量,聽他們的主意。至於他們紳士們自己的事,更不用說了。因此地方上一般紳士都同他要好,沒有一個願意他去的。如今是丁憂,也叫做沒法。不料他有匿喪的一件事,被後任稟揭出去,果然鬧出來,大家面子不好看,不如叫他同紳士商量。」一面想,一面又問:「電報是那裏送來的?」王柏臣說是:「電報打到裕厚錢莊。由裕厚錢莊送來的。」帳房師爺道:「既然不是一直打到衙門裏來的,這話就更好辦了。」原來這裕厚錢莊是同王柏臣頂要好的一個在籍候補員外郎趙員外開的。論功名,趙員外在興國州並不算很闊,但是借著州官同他要好,有此勢力,便覺與眾不同。當下賓東二人想著了他。帳房師爺出主意,先叫廚房裏備了一席酒,叫管家拿了帖子去送給他,說:「敝上本來要請大老爺過去敘敘,因為七中不便,所以叫小的送過來的。」趙員外收了酒席,跟手王柏臣又叫人送給他四件頂好的細毛皮衣,一掛琥珀朝珠。送禮的管家說:「敝上因為就要走了,不能常常同大老爺在一塊兒,這是自己常穿的幾件衣服,一掛朝珠,留在大老爺這裏做個紀念罷。」趙員外無可推託,亦只得留下。「平時本來要好,受他的好處已經不少,如今臨走忽然又送這些貴重東西,未免令人局促不安。莫不是外面傳說他甚麼匿喪那話是真的?果然是真的,倒可趁此又敲他一個竹槓了。」
正盤算間,忽見王柏臣差人拿著片子來請,當下連忙換了衣服,坐著轎子到州裏來。此時王柏臣還沒有搬出衙門,因為在苫〔註:居喪時睡的草荐;也作居親喪時的代稱。〕,自己不便出迎,只好叫帳房師爺接了出來,一直把他領到簽押房同王柏相見。王柏臣做出在苫的樣子,讓趙員外同帳房師爺在高椅子上坐了,自己卻坐在一個矮杌子上。先寒暄了幾句。王柏臣一看左右無人,便走近趙員外身旁同他咕唧了半天,所說無非是外面風聲不好,後任想出他的花樣,彼此交好,務必要他幫忙的意思。
趙員外考究所以,才曉得電報是他錢莊上轉來,嘴裏雖然諾諾連聲,心上卻不住的打主意。等到王柏臣說完,他主意亦已打好,連忙介面道:「是呀,老父台不說,治弟為著這件事正在這裏替老父台擔心呢!頭一個就是敝錢莊的一個夥計到治弟家裏來報信。治弟因為是老父台的事情,一來我們自己人,二來匿喪是革職處分,所以治弟當時就關照他,叫他不要響起,並且同他說:「王大老爺待人厚道,你如今替他出了力,包在我身上,將來總要補報你的。』這個夥計經過治弟囑咐,一定不會多嘴。這話是那裏來的,老父台倒要查考查考。」王柏臣道:「查也無須查得,只要老哥肯幫忙,現在兄弟已被後任稟了出去,這種公事,上頭少不得總要派人來查,上頭派人來查,自然頭一樁要搜尋這電報的底子。只說是老哥替兄弟扣了下來,兄弟始終一個不知情,總不能說兄弟的不是。」趙員外道:「不是這樣說,且等我想想來。」於是一個人抱著水煙袋,閉著眼睛,出了一會神,歇了半天,才說道:「這件事不該這樣辦法。」王柏臣便問:「如何辦法?」趙員外道:「你說電報是我扣下來的,不給你曉得,總算地方上紳士大家愛戴你,不願你去任,所以才有此舉。這事情並非不好如此辦,但是光我一個人辦不到,總得還要請出幾位來,大家商量商量,約會齊了才好辦。」王柏臣一聽不錯,便求他寫信去聯絡眾位。一面說話,一面便把紙墨筆硯取了出來,請他當面寫信,又親自動手替他磨墨。趙員外又楞了一會,道:「且慢。來了電報,不給你曉得,總算是我替你扣下來的,但是你沒有得信,憑空的錢糧跌價,這話總說不過去,總是一個大漏洞。我們總得預先斟酌好了,方才妥當。」
王柏臣聽他說得有理,亦就呆在一旁出神。趙員外道:「這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了結的,等治弟出去商量一個主意,再進來回覆老父台就是了。」列位要曉得:趙員外既然存了主意要敲王柏臣的竹槓,人有見面之情,自然當著面有許多話說不出。王柏臣不懂得,還要起身相留。幸虧帳房師爺明白,丟個眼色約東家,叫他不必留他,又幫著東家,替東家再三拜託趙員外,說道:「你老先生有甚麼指教,敝居停不能出門,兄弟過來領教就是了。」趙員外於是起身別去。
到得晚上,王柏臣急不可耐,差了帳房師爺前去探聽回音。趙員外見了面,便道:「主意是有一條,亦是兄弟想出來的,不過我們這當中還有幾位心上不是如此。」帳房師爺急欲請教。趙員外道:「電報是敝錢莊上通知了兄弟,由兄弟通知了各紳士,就是大家意思要留這位賢父母多做兩天,顯得我們地方上愛戴之情。這事只要兄弟領個頭,他們眾人倒也無可無不可。至於錢糧何以預先跌價?倘說是賢父母體恤百姓的苦處,雖亦說得過去,但是夾著丁憂一層,總不免為人藉口。何如由我們紳士大家頂上一個稟帖,敘說百姓如何苦,求他減價的意思,倒填年月,遞了進去?有了這個根子,便見得王老父台此舉不是為著丁憂了。還有一個逼進一層的辦法:索性由我們紳士上個公稟,就說是王老父台在這裏做官,如何清正,如何認真,百姓實在捨他不得。現在國家有事之秋,正當破格用人之際,可否先由瞿某人代理起來,等他穿孝百日過後,仍舊由他署理,以收為地擇人之效。稟帖後頭,並可把後任這幾天斷的案子敘了進去,以見眼前非王某人趕緊回任竭力整頓不可。後任既然會出王老父台的花樣,我們就給他兩拳也下為過。不過其中卻要同後任做一個大大冤家,因此有幾個人主意還拿不定。」
帳房師爺聽了他話,心上明白,曉得他無非為兩個錢,只要有了幾個錢,別人的事,他都可以作得主意。又想:「這事就要做得快,一天天蹉跎過去,等上頭查了下來,反為不妙。」於是起身把嘴附在趙員外耳朵旁邊,索性老老實實問他多少數目,又說:「這錢並不是送你老先生的,為的是諸公跟前總得點綴點綴。況且敝居停這季錢糧已經收了九分九,無非是你們諸公所賜,這幾個錢也是情願出的。」趙員外聽他說得冠冕,也就不同他客氣,索性照實說,討了二千的價。禁不起帳房師爺再四磋磨,答應了一千。彼此定議。回來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無可說得,只得照辦,次日一早把銀子劃了過去。
趙員外跟手送進來一張求減銀價的公呈,倒填年月,還是一個月前頭的事,又把保留他的稿稟也一塊兒請他過目。王柏臣看了自然歡喜。雖然是銀子買來的,面子上卻很拿趙員外感激。一會又說要拿女兒許給趙員外的兒子,同他做親家;一會又說:「倘若上頭能夠批准留任,將來不但你老兄有什麼事情,兄弟一力幫忙;就是老兄的親戚朋友有了什麼事情,只要囑咐了兄弟,兄弟無不照應。最好就請吾兄先把自己的親戚朋友名號開張單子給兄弟,等兄弟拿他帖在簽押房裏,遇見什麼事,兄弟一覽便知,也免得驚動老兄了。」趙員外道:「承情得很!但願如此,再好沒有!但是批准不批准,其權操之自上,亦非治弟們可能拿穩的。」王柏臣道:「諸公的公稟,並非一人之私言,上憲俯順輿情,沒有不批准的。」趙員外道:「那亦看罷了。」說完辭去。王柏臣重複千恩萬謝的拿他送到二門口,又叫帳房師爺送出了大門。自此王柏臣便一心一意靜候回批。
誰知瞿耐庵稟揭他的稟帖,不過虛張聲勢,其實並沒有出去。後來聽說眾紳士遞公稟保留前任,他便軟了下來,又從新同前任拉攏起來。起先前任王柏臣還催他早算交代,以便回籍守制,瞿耐庵道:「忙什麼!聽說地方紳士一齊有稟帖上去保留你,將來這個缺總是你的,我不過替你看幾天印罷了。依我看起來,這交代很可以不必算的。」王柏臣道:「雖然地方上愛戴,究竟也要看上頭的憲眷。像你耐翁同制憲的交情,不要說是一個興國州,就是比興國州再好上十倍的缺也容易!」瞿耐庵道:「這句話,兄弟也不用客氣,倒是拿得穩的。」一連幾天,彼此往來甚是親熱。
過了一天,上頭的批稟下來,說:「王牧現在既已丁憂,自應開缺回籍守制。州缺業已委人署理,早經稟報接印任事在案。目下非軍務吃緊之際,何得援倒奪情〔註:官員遭父母之喪,須去職在家守喪,但朝庭對大臣要員,可不去職,以素服為公,或守喪未滿而應召復職,為之「奪情」。〕?況該牧在任並無實在政績及民,該紳等率為稟請保留原任,無非出自該牧賄囑,以為沽名鈞譽地步。紳等此舉殊屬冒昧,所請著不予准。」
一個釘子碰了下來,王柏臣無可說得,只好收拾收拾行李,預備交代起程。好在囊橐充盈,倒也無所顧戀。
至於瞿耐庵一邊,一到任之後,曉得錢糧已被前任收個淨盡,心上老大不自在,把前任恨如切骨,時時刻刻想出前任的手。後來聽說紳士有稟保留,一來曉得他民情愛戴,二業亦指望他真能留任,自己可以另圖別缺;所以前幾日間同前任重新和好。等到紳士稟帖被駁,前任既不得留,自己絕了指望,於是一腔怒氣,仍復勾起。自己從這日起,便與前任不再見面,逐日督率著師爺們去算交代。欠項款目自不必說,都要一一斤斤較量,至於細頭關目,下至一張板凳,一盞洋燈,也叫前任開帳點收,缺一不可。
瞿耐庵的帳房就是他的舅子,名喚賀推仁,本在家鄉教書度日;自從姊丈得了差使,就把他叫到武昌在公館幫閒為業,帶著叫他當當雜差,管管零用帳。一連吃了一年零兩個月閑飯。姊夫得缺,就升他作帳房,自此更把他興頭的了不得。通衙門上下都尊為舅老爺。下人有點不好,舅老爺雖不敢徑同老爺去說,卻趁便就跑到太太跟前報信,由太太傳話給老爺,將那下人或打或罵。因此舅老爺的作用更比尋常不同。這賀推仁更有一件本事,是專會見風使船,看眼色行事,頭兩天見姊夫同前任不對,他便於中興風作浪,挑剔前任的帳房。後來兩天,姊夫忽同前任又要好起來,他亦請前任帳房吃茶吃酒。近來兩天見姊夫同前任翻臉,他的架子登時亦就「水長船高」。向來州、縣衙門,凡遇過年、過節以及督、撫、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慶等事,做屬員的孝敬都有一定數目,甚麼缺應該多少,一任任相沿下來,都不敢增減毫分。此外還有上司衙門裏的幕賓,以及什麼監印、文案、文武巡捕,或是年節,或是到任,應得應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尺寸。至於門敬、跟敬,更是各種衙門所不能免。另外府考、院考辦差,總督大閱辦差,欽差過境辦差,還有查驛站的委員,查地丁的委員,查錢糧的委員,查監獄的委員,重重疊疊,一時也說他不盡。諸如此類,種種開銷,倘無一定而不可易章程,將來開銷起來,少則固惹人言,多則是遂成為例。所以這州、縣官帳房一席,竟非有絕大才幹不能勝任。每見新官到任,後任同前任因銀錢交代,雖不免彼此齟齠,而後任帳房同前任帳房,卻要卑禮厚幣,柔氣低聲,以為事事叨教地步。缺分無論大小,做帳房的都有歷代相傳的一本秘書,這本秘書就是他們開銷的帳簿了。後任帳房要到前任手裏買這本帳簿,缺分大的,竟是三百、五百的討價,至少也得一二百兩或數十兩不等。這筆本錢都是做帳房的自己挖腰包,與東家不相干涉。只要前後任帳房彼此聯絡要好,自然討價也會便宜,倘然有些犄犄,就是拚出價錢,那前任的帳房亦是不肯輕易出手的。
賀推仁同前任帳房忽冷忽熱,忽熱忽冷,人家同他會過幾次,早把他的底細看得穿而又穿。他不請教人,人家也不俯就他。瞿耐庵到任不多幾日,不要說別的,但是本衙門的開銷,什麼差役工食、犯人口糧,他胸中毫無主宰,早弄得頭昏眼花,七顛八倒,又不敢去請示東家,只索同首府所薦的一個雜務門上馬二爺商量。馬二爺曆充立幕〔註:管理文案的差役。〕,這些規矩是懂得的,便問:「舅老爺同前任帳房師爺接過頭沒有?簿子可曾拿過來?」賀推仁道:「會是會過多次,卻不曉得有什麼薄子。」馬二爺一聽這話,曉得他是外行,因為員老爺是太太面上的人,不敢給他當上,便把做帳房的訣竅,一五一十,統通告訴了一遍。
賀推仁至此方才恍然大悟,便道:「據你說,怎麼樣呢?」馬二爺道:「依家人愚見:舅老爺先把這些應開銷的帳目暫時擱起,叫他們過天來領,一面自己再去拜望拜望前任的帳房師爺,然後備副帖子請他們明天吃飯,才好同他們開口這件事情。」賀推仁道:「吃飯是我已經請過的。」馬二爺道:「前頭請的不算數,現在是專為叨教來的。」賀推仁道:「倘若我請了他,他再不把簿子交給我,豈不是我又化了冤錢?」馬二爺道:「唉!我的舅老爺!吃頓飯值得什麼,這本簿子是要拿銀子買的!」賀推仁一聽,不禁大為失色,忙問:「多少銀子?」馬二爺道:「一二百兩、三四百兩,都論不定,像這個缺幾十兩是不來的。」賀推仁聽說要許多銀子,嚇得舌頭伸了出來縮不回去,歇了半天,才說道:「人家都說帳房是好事情,像我來了這幾天,一個錢都沒有見,那裏有許多銀子去買這個呢!」馬二爺道:「這是州、縣衙門裏的通例,做了帳房是說不得的。沒有銀子好借,將來還人家就是了。」賀推仁道:「當了帳房好處沒有,先叫我去拖債,我可不能!姑且等我斟酌斟酌再說。」於是趁空便把這話告訴了他姊姊瞿太太。瞿太太道:「放屁!衙門裏買東西,無論那一項都有一個九五扣,這是帳房的呆出息。至於做官的,只有拿進兩個,那裏有拿出去給人家的。什麼工食、口糧,都是官的好處,我從小就聽見人說,這些都用不著開銷的。他們不要拿那簿子當寶貝,你看我沒有簿子也辦得來!」一頓話說得賀推仁無言可答。
過了兩天,忽然府裏聽差的有信來,說本府大人新近添了一位孫少爺各屬要送禮。瞿耐庵曉得賀推仁不董得這個規矩,索性不同他說話,叫了雜務門馬二爺上來問他。馬二爺又把前言回了一遍,又說:「這本簿子是萬萬少不得的!」瞿耐庵默然無言,回來同刑、錢老夫子提起此事。錢穀老夫子是個老在行,便道:「怎麼耐翁接印這許多天,賀推翁這件事還沒辦好?這件事向例沒有接印的前頭就要弄好的。幸虧得這帳房兄弟同他熟識,等兄弟同他去說起來看。」瞿耐庵道:「如此就拜託了。」錢穀老夫子果然替他去跑了兩天。前任帳房見了面甚是客氣,不過提到帳簿,前任帳房便同錢穀老夫子咬耳朵咬了半天,又說:「彼此都是自己人,我兄弟好瞞得你嗎。如今將下情奉告過你老先生,料想你老先生也不會責備我兄弟了。」錢穀老夫子也曉得這事非錢不行,只得回來勸東家送他們一百銀子,又說:「這是起碼的價錢。」瞿耐庵預先聽了太太的吩咐,一個錢不肯往外拿。錢穀老夫子一看,事情不會合攏,也就搭訕著出去,不來干預這事。
原來前任帳房的為人也是精明不過的,曉得瞿耐庵生性吝嗇,決計不肯多拿錢的,不如趁此時簿子還在手中,樂得做他兩注賣買。主意打定,便叫值帳房的傳話出去:「凡是要常常到帳房裏領錢的主兒,叫他們或是今天,或是明天,分班來見,師爺有話交代他們。」眾人還不曉得什麼事情。到了天黑之後,先是把宅門的同了茶房進來,打了一個千,尊了一聲:「師老爺」,垂手一旁站著聽吩咐。只見那帳房師爺笑嘻嘻的對他們先說了一聲「辛苦」。把門的道:「小的當差使日子雖淺,蒙大老爺、師老爺抬舉,不要說沒有捱過一下板子,並且連罵都沒有罵一聲。如今大老爺走了,師老爺也要跟著一塊兒去,小的們心上實在捨不得師老爺走。」帳房師爺道:「只要你們曉得就好,所以你們曉得好歹,大老爺同我也有恩典給你們。」他二人一聽有恩典給他,於是又湊前一步。
帳房師爺拿帳翻了一翻,先指給把門的看,道:「這是你門下應該領的工食。你每月只領幾個錢,原是歷任相沿下來的,並不是我剋扣你們。如今我要走了,曉得你們都是苦人,可以替你們想法子的地方,我總肯替你們想法子的。幸虧這簿子還沒有交代過去,等我來做樁好事,替你把簿子改了過來,總說是月月領全的。後任亦不在乎此。」把門的聽了這話,連忙跪下磕了一個頭,說了聲:「謝師老爺栽培!不但小的感念師老爺的恩典,就是小的家裏的老婆孩子也沒有一個不感念師老爺的!」
帳房師爺也不理他。又指出一條拿給茶房看,說:「這是你領的工食。歷任手裏只領多少,我如今也替你改了過來。」帳房師爺的意思,以為如此,那茶房又要磕頭的了,豈知茶房呆著,昂然不動。停了一回,說道:「回師老爺的話:『有例不興,無例不滅。』這兩句俗語料想師老爺是曉得的。師老爺肯照顧小的,小的豈有不知感激之理!但是小的這差使也不止當了一年了,歷任大老爺,一任去,一任來,當說也伺候過七八任。等到要臨走的時候,帳房師爺總是叫小的們來,說體恤小的們,那一款,這一款,都替小的們復了舊。不過師爺們改簿子,稍些要花兩個辛苦錢。小的們聽了這個說話,總以為當真的了,心上想:『果然如此,便是一輩子沾光,就是眼前化兩個也還有限。』連忙回家借錢或是當當孝敬師爺,有的寫張領紙,多借一兩個月工食以作報效。誰知前任師爺錢已到手,也不管你後頭了。到了後任帳房手裏,那知扣得更凶。譬如前任帳房只發五成的,這後任只發二三成,有的一成都不發。小的們便上去回說:「師老爺!這個前任有帳可以查得的。』那帳房便發怒道:『混帳王八蛋!我豈不知道有帳!你可曉得那帳是假的,一齊是你們化了錢買囑前任替你們改的!』我的師老爺,你老人家想,這些後任的帳房怎麼就會曉得我們化了錢改的?真正眼睛比鏡子還亮。當時小的們已經化了一筆冤錢孝敬前任,還沒有補上空子,那裏還禁得後任分文不給呢?到了無可奈何之時,只得託了人去疏通,老實對後任說,前任實實在在是個什麼數目。好容易把話說明白,後任還怪小的們不應該預支透付,以致好處都被前任占去,一定還在後來領的數目裏一筆一筆的明扣了去,絲毫也不肯讓一點。小的們上過一回當還不死心,等到第二任又是如此的一辦,等到再戳破以後,便死心塌地不來想這些好處了。如今蒙師老爺恩典,小的心上實是感激!但求師老爺還是按照舊帳移交過去,免得後任挑剔,小的們就感恩不淺!小的說的句句真言,燈光菩薩在這裏,小的倘有一句假話,便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帳房師爺聽了他這番議論,氣的半天說不出話來。仔細想了想,他的話又實在不錯,無可駁得,只得微微的冷笑了兩聲,說道:「你說的很是!倒怪我瞎操心了!」說著,拿簿子往桌上一推,取了一根火煤子就燈上點著了火,兩隻手拜著了水煙袋,坐在那裏呼嚕呼嚕吃個不了。茶房碰了釘子,退縮到門外,還不敢就出去。站了好一回,帳房師爺才吩咐得一句道:「你們還在這裏做什麼!」於是把門的又向師爺磕了一個頭,說了聲「謝師老爺恩典」。那茶房仍舊昂立動,搭訕著跟著一塊兒退出去。帳房師爺眼望著他們出去了,心上甚是覺著沒趣。
幸虧到了次日,別的主顧很有幾個相信他的話,仍舊把他鼓起興來。他見了人總推頭說自己不要錢,不過改簿子的人不能不略為點綴。一連做了兩晚上的賣買,居然也弄到大大的一筆錢。然後把簿子通通另外謄了一遍,預備後任來要。
再說後任瞿耐庵見前任不把薄子交出,便接二連三,一天好幾遍叫人來討。背後頭還說:「他再不交來,我一定稟明上頭,看他在湖北省裏還想吃飯不吃飯!」瞿太太見事不了,又從旁代出主意:「現在人心難測,就把簿子交了出來,誰能保他簿子裏不做手腳。總而言之一句話:這裏頭的弊病,前任同後任不對,一定拿數目改大。譬如孝敬上司,應該送一百的,他一定要寫二百;開發底下,向來是發一半的,他一定要寫發全分,或者七成八成。他們的心上總要我們多出錢他才高興。你在省裏候補的時候,這些事不留心,我是姊妹當中有些他們的老爺也做過現任的交卸回來,都把這弊病告訴了我,我都記在心上,所以有些開銷都瞞不過我。只要這本帳薄拿到我眼睛裏來,是真是假,我都有點數目。現在你姑且答應他一百銀子。同他言明在先:先拿薄子送來看過,果然真的,我自然照送,一個不少,倘若一筆假帳被我查了出來,非但一個錢沒有,我還要四處八方寫信去壞他名聲的。」瞿耐庵聽了太太吩咐,自然奉命如神,仍舊出來去找錢穀老夫子託作介紹。錢穀老夫子道:「話呢,不妨如此說,但是不送銀子,人家的簿子也決計不肯拿出來的。至於不許他造假帳,這句話我可以同他講的。」無奈瞿耐庵聽了太太的話,決計不肯先送銀子。錢穀老夫子急了,便道:「這一百銀子暫且算了我的,將來看帳不對,在我的束脩上扣就是了。」在他的意思,以為如此說法,他們決計無可推卻,豈知瞿耐庵夫婦倒反認以為真,以為有他擔待,這一百兩銀子將來總收得回來的。於是滿口答應,當天就劃了一張票子送給錢穀老夫子。
等到錢穀老夫子將帳簿取了過來,太太略為翻著看了一看,以為這興國州是個大缺,送上司的壽禮、節禮至少一百金一次。豈知帳簿上開的只有八十元或是五十無,頂多的也不過百元。從前他老爺也到外府州、縣出過差,各府州、縣於例送菲敬之外,一定還有加敬;譬如菲敬送三十兩,加敬竟加至五六十兩不等。候補老爺出差全靠這些。今看帳簿,菲敬倒還不差上下,但是加敬只有四兩、六兩,至多也只有十兩。此時他夫婦二人倒不疑心這簿子是假的了。但是如此一個大缺,教敬上司只有這個數目,應酬同寅也只有這個數目,心上不免疑疑惑惑。既而一想:「州、縣缺分本有明缺、暗缺之分:明缺好處在面子上,暗缺好處在骨子裏:在面子上的應酬大,在骨子裏的應酬小。照此看來,這個缺倒是一個暗缺,很可做得。」如此一想,也不疑心了。誰知看到後面,有些開銷,或是送同城的,或是開發本衙門書差的數目,反見加大起來。於是瞿太太遂執定說這個簿子是前任帳房所改,一百銀子一定不能照送,要扣錢穀老夫子束脩,錢穀老夫子不肯,於是又鬧出一番口舌。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