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瞿耐庵夫婦吵著要扣錢穀老夫子一百銀子的束脩,錢穀老夫子不肯,鬧著要辭館,瞿耐庵急了,只得又託人出來挽留。裏面太太還只顧吵著扣束脩,又說什麼「一季扣不來,分作四季扣就是了,要少我一個錢可是不能!」瞿耐庵無奈,只得答應著。
帳房簿子既已到手,頂要緊的應酬,目下府太尊添了孫少爺,應送多少賀敬?翻開簿子一看,並無專條。瞿太太廣有才情,於是拿了別條來比擬。上頭有一條是:「本道添少爺,本署送賀敬一百元。」瞿太太道:「就拿這個比比罷。本府比本道差一層,一百塊應得打一個八折,送八十塊;孫少爺又比不得少爺,應再打一個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塊罷。」於是叫書啟師爺把賀稟寫好,專人送到府裏交納。
不料本府是個旗人,他自己官名叫喜元。他祖老太爺養他老太爺的那一年,剛正六十四歲,因此就替他老太爺起了個官名,叫做「六十四」。旗人有個通病,頂忌的是犯他的諱,不獨湍制台一人為然。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他老太爺名叫六十四,這幾個字是萬萬不准人家觸犯的。喜太守自接府篆,同寅薦一位書啟師爺,姓的是大耳朵的陸字。喜太守見了心上不願意,便說:「大寫小寫都是一樣,以後稱呼起來不好出口,可否請師爺換一個?」師爺道:「別的好改,怎麼叫我改起姓來!」曉得館地不好處,於是棄館而去。喜太尊也無可如何,只得聽其自去。喜太尊雖然不大認得字,有些公事上的日子總得自己標寫,每逢寫到「六十四」三個字,一定要缺一筆;頭一次標「十」字也缺一筆。旁邊稿案便說:「回老爺的話:『十』字缺一筆不又成了一個「一」字嗎?」他一想不錯,連忙把筆放下,躊躇了半天沒得法想。還是稿案有主意,叫他橫過一橫之後,一豎只寫一半,不要頭透。他聞言大喜,從此以後便照辦,每逢寫到「十」字,一豎只豎一半,還誇獎這稿案,說他有才情。又說:「我們現在升官發財是那裏來的?不是老太爺養咱們,咱們那裏有這個官做呢?如今連他老人家的諱都忘了,還成個人嗎。至於我,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了,這一府的人總亦不能犯我的。」於是合衙門上下摸著老爺這個脾氣,一齊留心,不敢觸犯。
偏偏這回孫少爺做滿月,興國州孝敬的賀禮,簽條上竟寫了個「喜敬六十四元」。先是本府門政大爺接到手裏一看,還沒有嫌錢少,先看了簽條上寫的字,不覺眉頭一縐,心上轉念道:「真正湊巧!統共六個字,倒把他老人家父子兩代的諱一齊都鬧上了。我們如果不說明,照這樣子拿上去,我們就得先碰釘子,又要怪我們不教給他了。」轉了一回念頭,又看到那封門包,也寫得明明白白是「六元四角」。門政大爺到此方才覺得興國州送的賀禮不夠數;於是問來人道:「你們貴上的缺,在湖北省裏也算得上中字型大小了。怎麼也不查查帳,只送這一點點?這個是有老例的。」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說道:「例到查過,是沒有的。敝上怕上頭大人挑眼,所以特特為為查了幾條別的例,才斟酌了這麼一個數目。相煩你替咱費心,拿了上去。」門政大爺一面搖頭,一面又說道:「你們貴上大老爺這回署缺,是初任還是做過幾任了?」派去的管家回稱「是初任」。門政大爺道:「這也怪不得你們老爺不曉得這個規矩了。」派去的管家問「什麼規矩」。門政大爺道:「你不瞧見這簽條上的字嗎?又是『喜元』,又是『六十四』,把他父子兩代的諱都干上去。你們老爺既然做他的下屬,怎麼連他的諱都不打聽打聽?你可曉得他們在旗的人,犯了他的諱,比當面罵他『混帳王八蛋』還要利害?你老爺怎麼不打聽明白了就出做官?」一頓話說得派去的管家呆了,只得拜求費心,說:「求你想個法子替敝上遮瞞遮瞞,敝上總是感激,總要補報的。」
門政大爺見他孝敬的錢不在分寸上,曉得這位老爺手筆一定不大的,便安心出出他的醜,等他以後怕了好來打點。主意打定,一聲不響,先把六元四角揣起,然後拿了六十四塊,便直徑奔上房裏來告訴主人。恰巧喜太尊正在上房同姨太太打麻雀牌哩,打的是兩塊錢一底的小麻雀。喜太尊先前輸了錢不肯拿出來,其時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姨太太想同他扣帳,他不肯,起身上前要搶姨太太的籌碼。正鬧著,齊巧門政大爺拿著洋錢進來。姨太太道:「不要搶了,送了洋錢來了。」喜太尊一聽有洋錢送來,果然放手,忙問:「洋錢在哪裏?」門政大爺大慌不忙,登時把一個手本,一封喜敬,擺在喜太尊面前。喜太尊一看手本,知道是新任興國州知州瞿某人,忽然想起一樁事來,回頭問門政大爺道:「瞿某人到任也有好多天了,怎麼『到任規』還沒送來?興國州是好缺,他都如此疲玩起來,叫我這本府指望誰呢?」門政大爺道:「這是送的孫少爺滿月的賀禮。他有人在這裏,『到任規』卻沒有提起。」於是喜太尊方才歪過頭去瞧那一封洋錢,一瞧是「喜敬六十四元」六個小字,面色登時改變,從椅子上直站起來,嘴裏不住的連聲說:「啊!啊」啊了兩聲,仍舊回過頭去問門政大爺道:「怎麼他到任,你們也沒有寫封信去拿這個教導教導他?」門政大爺道:「這個向來是應該他們來請示的。他們既然做到屬員,這些上頭就該當心。等到他們來問奴才,奴才自然交代他,他不來問,奴才怎麼好寫信給他呢。」喜太尊道:「寫兩封信也不要緊,你既然沒有寫信通知他們,等他來了,你就該告訴他來人,叫他拿回去重新寫過再送來。如今拿了這個來給我瞧,可是有心給我下不去不是?」
門政大爺道:「老爺且請息怒。請老爺先瞧瞧他送的數目可對不對?」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塊。此時也不管簽條上有他老太爺的名諱,便登的一聲,接著豁琅兩響,把封洋錢摔在地下,早把包洋錢的紙摔破,洋錢滾了滿地了。喜太尊一頭跺腳,一頭罵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我做本府也不是今天才做起,到他手裏要破我的例可是不能!怎麼他這個知州腰把子可是比別人硬繃些,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裏!『到任規』不送,賀禮亦只送這一點點!哼哼!他不要眼睛裏沒有人!有些事情,他能逃過我本府手嗎!把這洋錢還給他,不收!」喜太尊說完這句,麻雀牌也不打了,一個人背著手自到房裏生氣去了。
這裏門政大爺方從地板上把洋錢一塊一塊的拾起,連著手本捧了出來。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門政大大爺走進門房,也把洋錢和手本往桌上一摔,道:「夥計!碰下來了!上頭說『謝謝』,你帶回去罷!」瞿耐庵派去的管家還要說別的,門政大爺因見又有人來說話,便去同別人去聒卿,也不來理他了。瞿耐庵管家無奈,只得把洋錢、手本揣了出來,回到下處,曉得事不妙,不敢徑回本州,連夜打了一個稟帖給主人說明原委,聽示辦理。等到稟帖寄到,瞿耐庵看過之後,不覺手裏捏著一把汗,進來請教太太。誰知太太聽了反行所無事,連說:「他不收,很好!──我的錢本來不在這裏嫌多,一定要孝敬他的。好歹咱們是署事,好便好,不好,到一年之後,他東我西,我不認得他,我也不仰攀他,要他認得我。派去的人趕緊寫信叫他回來。就說我眼睛裏沒有本府,我擔得起,看他拿我怎樣!」瞿耐庵聽了太太的話,一想不錯,於是寫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來。後來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個月,不見興國州添送進來,「到任規」也始終沒送,心下奇怪,仔細一打聽,才曉得他有這們一位仗腰的太太,面子上雖說不出,只好暗地想法子。閒話少敘。且說瞿耐庵夫婦二人因見本府尚奈何他不得,以後膽子更大,除了督、撫、兩司之外,其餘連本道都不在他眼裏。三節兩壽,孝敬上司的錢,雖不敢任情減少,然而總是照著前任移交過來的簿子送的。各位司、道大人都念他同制台有點瓜葛,大家都不與他計較,不過恨在心裏。究竟多送少送,瞿耐庵並不曉得,以為「照著簿子,我總交代得過了」。只有撫台是同制台敵體的,有些節敬、門包等項送得少了,便由首縣傳出話來,說他一兩句,或是退了回來。瞿耐庵弄得不懂,告訴人說:「我是照例送的,怎麼他們還貪心不足?」無奈撫台面子,只好補些進去。有時候添過原數,有時候不及原數,總叫使他錢的人心上總不舒服,這也非止一次了。還有些過境內委員老爺,或是專門來查事件的,他也是照著簿子開發,以致沒一位委員不同他爭論。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覺,瞿耐庵自從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治下的百姓因他聽斷糊塗,一個個痛心疾首,還是平常,甚至上司,同寅也沒有一個喜歡他的。磕來碰去,只有替他說壞話的人,沒有一個說他好的人。他自以為:「我於上司面上的孝敬,同寅當中的應酬,並沒有少人一個,而且筆筆都是照著前任移交的簿子送的。就是到任之初,同本府稍有齟齬,後為首縣前來打圓場,情面難卻,一切『到任規』,孫少爺滿月賀禮,都按照簿子上孝敬本道的數目孝敬本府,也算得盡心的了。」那知本府亦恨之入骨。一處處弄得天怒人怨,在他自己始終亦莫明其所以然。
不料此時他太太所依靠的乾外公湍制台奉旨進京陛見,接著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隸總督,一時不得回任。這裏制台就奉旨派了撫台升署,撫台一缺就派了藩台升署,臬台、鹽道以次遞升,另外委了一位候補道署理鹽道。省中大局已定,所屬印委各員,送舊迎新,自有一番忙碌,不消細述。
且說這位署理制台的,姓賈,名世文。底子是個拔貢〔註:從秀才中選拔出來,保送入京,經過朝考合格,可充任京官、知縣等職。初六年選一次,後改為十二年。〕做過一任教官,後來過班知縣,連升帶保,不到二十年工夫,居然做到封疆大吏,在湖北巡撫任上也足足有了三個年頭。這年實年紀六十六歲。生平保養的很好,所以到如今還是精神充足。自稱生平有兩樁絕技:一樁是畫梅花,一樁是寫字。
他的書法,自稱是王右軍一路,常常對人說:「我有一本王羲之寫的『前赤壁賦』,筆筆真楷,碧波清爽,一筆不壞,聽說還是漢朝一個有名的石匠刻的。兄弟自從得了這部帖,每天總得臨寫一遍,一年三百六十日,從沒有一天不寫的。」大家聽了他的話,幸虧官場上有學問的人也少,究竟王右軍是那一朝代的人,一百個當中,論不定只有三個兩個曉得。曉得的也不過付之一笑,不曉得的還當是真的哩。他說近來有名的大員如同彭玉麟、任道熔等,都歡喜畫梅花,他因此也學著畫梅花。他畫梅花另有一個訣竅,說是只要圈兒畫得圓,梗兒畫得粗,便是能手。每逢畫的時候,或是大堂幅,或是屏幅,自己來不及,便叫管家幫著畫圈。管家畫不圓。他便檢了幾個沙殼子小錢鋪在紙上,叫管家依著錢畫,沒有不圓的了。等到管家畫完之後,然後再經他的手鉤鬚加點。
有些下屬想要趨奉他,每於上來稟見的時候,談完了公事,有的便在袖筒管裏或是靴頁子裏,掏出一張紙或是一把扇子,雙手捧著,說一聲「卑職求大人墨寶」,或是「求大人法繪」。那是他再要高興沒有,必定還要說一句:「你倒歡喜我的書畫麼?」那人答應一聲「是」,他更樂的了不得。送客回來,不到天黑便已寫好,畫好,叫差官送給那人了。
後來大家摸著他的脾氣,就有一位候補知縣,姓衛,名瓚,號佔先,因為在省裏空的實在沒有路子走了,曾於半個月前頭,求過賈制台賞過一幅小堂畫。賈制台的脾氣是每逢人家求他書畫,一定要詳詳細細把這人履歷細問一遍,沒差的就可得差,無缺的就可得缺。候補班子法中,有些人因走這條路子得法的很不少。衛佔先為此也趕到這條路上來。但是求書畫的人也多了,一個湖北省城那裏有這許多缺,許多差使應酬他們。弄到後來,書畫雖還是有求必應,差缺卻有點來不及了。衛佔先心上躊躇了一回,忽然想出一條主意來,故意的說:「有事面稟。」號房替他傳話進去。賈制台一看手本,記得是上次求過書畫的,吩咐叫「請」。見面之後,略為扳談了幾句。衛佔先扭扭捏捏又從袖子管裏掏出一卷紙來,說:「大人畫的梅花,卑職實在愛得很!意思想再求大人賞畫一張,預備將來傳之子孫,垂之久遠。」賈制台道:「不是我已經給你畫過一張嗎?」衛佔先故意把臉一紅,吞吞吐吐的,半天才回道:「回大人話:卑職該死!卑職該死!卑職沒出息!卑職因為候補的實在窮不過,那張畫卑職領到了兩天,就被人家買了去了。」
賈制台一聽這話,不禁滿臉堆下笑來,忙問道:「我的畫,人家要買嗎?」衛佔先正言厲色的答道:「不但人家要買,並且搶著買!起先人家計價,卑職要值十兩銀子。」賈制台縐著眉,搖著頭道:「不值罷!不值罷!」又忙問:「你到底幾個錢賣的?」衛佔先道:「卑職實實在在到手二十塊洋錢。」賈制台詫異道:「你只討人家十兩,怎麼倒到手二十塊洋錢?」衛佔先道:「卑職討了那人十兩,那人回家去取銀子,忽然來了一個東洋人,說是聽見朋友說起卑職這裏有大人畫的梅花,也要來買。」賈制台又驚又喜道:「怎麼東洋人也歡喜我的畫?」衛佔先道:「大人容稟。」賈制台道:「快說!」衛佔先道:「東洋人跑來要畫,卑職回他:『只有一張。』他說:「一張就是一張。』卑職拿出來給他看過之後,他便問:『多少銀子?』卑是職回他:『十兩銀子。已經被別的朋友買了去了。』東洋人道:「『你退還他的銀子,我給你十四塊洋錢。』卑職說:『人家已經買定,是不好退還的。』東洋人只道卑職不願意,立刻就十六塊、十八塊,一直添到二十塊,不由分說,把洋錢丟下,拿著畫就跑了。後來那個朋友拿了十兩銀子再來,卑職只好怪他沒有留定錢,所以被別人買了去。那個朋友還滿肚皮不願意,說卑職不是。」賈制台道:「本來是你不是。」衛佔先一聽制台派他不是,立刻站起來答應了幾聲「是」。賈制台道:「你既然十兩銀子許給了人家,怎麼還可以再賣給東洋人呢?果然東洋人要我的畫,你何妨多約他兩天,進來同我說明,等我畫了再給他?」衛佔先連連稱「是」,又說:「卑職也是因為候補的實在苦極了,所以才斗膽拿這個賣給人的。」
賈制台道:「既然有人要,我就替你多畫兩張也使得。」說罷便吩咐衛佔先跟著自己同到簽押房裏來。賈制台進屋之後,便自己除去靴帽,脫去大衣,催管家磨墨,立刻把紙攤開,蘸飽了筆就畫、又吩咐衛佔先也脫去衣帽,坐在一旁觀看。正在畫得高興時候,巡捕上來回:「藩司有公事稟見。」賈制台道:「停一刻兒。」接著又是學台來拜。賈制台道:「剛剛有事,偏偏他們纏不清!替我擋駕!」巡捕出去回頭了。接著又是臬司稟見說是「夏口廳馬同知捉住幾個維新黨,請示怎麼辦法」夏口廳馬同知也跟來預備傳見。還有些客官來稟見的,官廳子上坐得有如許若干人,只等他老人家請見。他老人家專替衛佔先畫梅花,只是不出來。
外面學台雖然擋住未曾進來,藩、臬兩司以及各項稟見的人卻都等得不耐煩。當下藩台先探問:「到底督憲在裏面會的什麼客,這半天不出來?」探來探去,好容易探到,說是大人正在簽押房裏替候補知縣衛某人畫畫哩。藩台一向是有毛燥脾氣的,一聽這話,不覺怒氣沖天,在官廳子上,連連說道:「我們是有公事來的,拿我們丟在一邊,倒有閒情別致在裏頭替人家畫畫兒!真正豈有此理!──我做的是皇上家的官,沒有這樣閒工夫好耐性去等他!既然不見,等我走!」說著,賭氣走出官廳,上轎去了。
且說這時候署藩台的亦是一個旗人,官名喚做噶劄騰額,年紀只有三十歲。他父親曾做過兵部尚書,去世的時候,他年紀不過二十一歲。早年捐有郎中在身,到部學習行走。父親見背,遂蒙皇上天恩,仍以本部郎中,遇缺即補,服滿補缺。幸虧此時他岳丈執掌軍機,歇了三年,齊巧碰到京察〔註:考核京官的制度,清代每三年舉行一次,憑考核結果定升降。〕年分,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薦上去,引見下來,奉旨以道、府用。不到半年,就放湖北武昌鹽法道。是年只有二十七歲。到底年紀輕的人,一心想做好官,很替地方上辦了些事,口碑倒也很好。次年還是湍制台任上保薦賢員,把他的政績臚列上陳,奉朱批,先行傳旨嘉獎。他裏面有丈人照應,外面又有總督奏保,所以外放未及三年,便已升授本省臬司。這番湍制台調署直隸總督,本省撫台署理督篆,藩台署理撫篆,所以就請他署理藩篆。他到任之後,靠著自己內有奧援,總有點心高氣傲。有些事情,凡是藩司分所應為的,在別人一定還要請示督、撫,在他卻不免有點獨斷獨行,不把督、撫放在眼裏。
此番偶然要好,為了一件公事前來請示制台。齊巧賈制台替衛佔先畫畫,沒有立刻出來相會,叫他在官廳裏等了一會,把他等的不耐煩,賭口氣出門上轎,徑回衙門,公事亦不回了。歇了一會,賈制台把畫畫完,題了款,用了圖章,又同衛佔先賞玩了一回,方才想起藩台來了半天了,立刻到廳上請見。那知等了一刻,外面傳進話來,說是藩司已經回去了。賈制台聽說藩台已去,便也甘休。
只因他平日為人很有點號令不常,起居無節,一時高興起來,想到那個人,無論是藩台,是臬台,馬上就傳見,等到人家來了,他或是畫畫,或是寫字,竟可以十天不出來,把這人忘記在九霄雲外。巡捕曉得他的脾氣,回過一遍兩遍,多回了怕他生氣,也只好把那人丟在官廳上老等。常有早晨傳見的人,到得晚上還不請見,晚上傳見的人,到得三更、四更還不請見。他睡覺又沒有一定的時刻,會著客,看著公事,坐在那裏都會朦朧睡去。一天到夜,一夜到天亮,少說也要睡二三十次。幸虧睡的時候不多,只要稍為朦一朦,仍舊是清清楚楚的了。他還有一個脾氣,是不歡喜剃頭的。他說剃髮匠拿刀子剃在頭上,比拿刀子割他的頭還難過,所以往往一兩個月不剃頭,亦不打辮子。人家見了,定要老大的嚇一跳,倘不說明白是制台,不拿他當作囚犯看待,一定拿他當做孤哀子看待了。除了畫梅花寫字之外,最講究的是寫四六信。常常同書啟老夫子們討論,說是一個人只要會做四六信,別的學問一定是不差的。因為這四六信對仗既要工整,聲調又要鏗鏘。譬如干支對干支,卦名對卦名,鳥獸對鳥獸,草木對草木,倘若拿干支對卦名,使鳥獸對草木,便不算得好手了。至於聲調更是要緊的,一封信念到完,一直順流水瀉,從不作興有一個隔頓。一班書啟相公、文案老爺,曉得制台講究這個,便一個個在這上頭用心思。至於文理浮泛些,或是用的典故不得當,他老人家卻也不甚斤斤較量。閒話少敘。且說他有位堂母舅,敘起來卻是他母親的從堂兄弟,不過從前替他批過文章,又算是受過業的老夫子。他外祖家是江西袁州人氏。這位堂母舅一直是個老貢生,近來為著年紀大了,家裏人口眾多,處館不能養活,忽然動了做官之興。想來想去,只有這位老賢甥可以幫助幾百銀子。後來又聽見老賢甥升署總督,越發把他喜歡的了不得。意思就想自己到湖北來走一趟,一來想看看老賢甥,二來順便弄點事情做做:「倘若事情不成功,幾百銀子總得幫助我的,彼時回來弄個教官,捐足花樣,倘能補得一缺,也好做下半世的吃著。」主意打定,好容易湊足盤川,待要動身,忽地又害起病來。老年人禁不起病,不到兩三天,便把他病的骨瘦如柴,四肢無力。依他的意思,還要掙扎動身前去。他老婆同兒子再三諫阻,不容他起身,他只得罷手。於是婉婉曲曲修了一封書,差自己的大兒子趁了船一直來到湖北省城,尋個好客寓住下。他的大兒子,便是賈制台的表弟了。這位老表有點禿頂,為他姓蕭,鄉下人都叫他為「蕭禿子」,後來念順了嘴,竟其稱為「小兔子。」
且說小兔子一直是在家鄉住慣的,沒有見過甚麼大什面。平常在家鄉的時候,見的捕廳老爺,已經當作貴人看待,如今要叫他去見制台,又聽人家說起制台的官比捕廳老爺還要大個十七八級,就是伺候制台的以及在制台跟著當底下人的,論起官來,都要比捕廳老爺要大幾成,一路早捏一把汗。如今到得這裏,不見事情不成功,只得硬硬頭皮,穿了一身新衣服,戴了一頂古式大帽子,撿出幾樣土儀,叫棧房裏夥計替他拎到制台衙門跟前。東探西望,好容易找到一個人。小兔子卑躬屈節,自己拿了「愚表弟蕭慎」的名片,向那人低低說道:「我是大人的表弟,大人是我的表哥。我有事情要見他,相煩你替我通報一聲。」
那人拿眼朝他看了兩眼,因聽說是大人的表弟,方才把嘴努了一努,叫他去找號房。小兔子走到號房門口,又探望了半天,才見一個人在床上睡覺,於是從床上把那人喚醒。那號房一接名片,曉得是大人親戚不敢怠慢,立刻通報。傳出話來叫「請」。仍舊由號房替他把土儀拿著,把他領了進去叩見表哥。賈制台看了老母舅的信,自有一番寒暄,問長問短,小兔子除掉諾諾答應之外,更無別話說得。賈制台見他上不得台盤,知道沒有談頭,便吩咐叫他在客棧暫住,「等我寫好回信,連銀子就送過來。」小兔子本來是見官害怕的,因見表哥叫他住外面在候信,便也不敢再到衙門裏來。
賈制台的公事本忙,記性又不好,一擱擱了一個月,竟把這事忘記。後來又接到老母舅一封信,方才想起,忙請書啟老夫子替他打信稿子,寫回信,說是送老母舅五百銀子。又對書啟老夫子說:「這是我的老母舅。這封信須要說幾句家常話,用不著太客氣的。」書啟老夫子回到書房,按照家常信的樣子寫了一封,送給賈制台過目。賈制台取過來看了一遍,因為上頭說的話如同白話一樣,心中不甚愜意,吩咐把文案上委員請一位來。委員到來,賈制台仍照前話告訴他一番,又道:「雖是家常信,但是我這位舅太爺,我小的時候曾經跟他批過文章,於家常之中,仍得加點材料才好,也好叫老夫子曉得我如今的筆墨如何?」委員答應退下,自去構思,約摸有三個鐘頭,做好寫好,上來呈政。無奈當中又用了許多典故,賈制台有點不懂,看了心上氣悶得很。後來看見信裏有「渭陽」兩個字,不覺顛頭聳腦,反而稱讚這位文案有才情;又道:「我這封信本是給娘舅帶銀子去的。『詩經』上這兩句我還記得,是『我送舅氏,曰至渭陽』。如今用這個典故,可稱確切不移。好好好!但是別的句子又做得太文雅些,不像我們至親說的話了。為了這封信,倒很辛苦你們。無奈寫來寫去,總不的當。你們如今也不必費心了,還是等我自己寫罷。」文案退去之後,賈制台拿兩封信給眾人看,說:「不信一個武昌省城,連封信都沒人寫,還要我老頭子自己煩心,真正是難了!」
人家總以為他既如此說,這封信一定馬上自己動手的,況且舅太爺還在那裏指望他寄銀子。誰知小兔子在棧房裏,一住住了兩個月,不敢來見表哥。他老人家事情又多,幾個打岔,竟把這件事忘記在九霄雲外。忽然一天接到舅母的電報,說是娘舅已死。懇情立刻打發他兒子回去。賈制台到此方想起五百銀子未寄,信亦不曾寫,如今已來不及了。無可說得,只得叫人把表弟找來,當面怪表弟:「為什麼躲著我表哥,自從一面之後,一直不再來見我?我只當你已經動身回去了,我有銀子,我給誰帶呢?」幸虧小兔子是個鋸了嘴的葫蘆,由他埋怨,一聲不響,聽憑賈制台給了他幾個錢,次日便起身奔回原籍而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