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二十四回 擺花酒大鬧喜春堂 撞木鐘初訪文殊院

  話說賈臬台的大少爺,自從造了一封周中堂的假信,吹了個風聲到河台耳朵裏,竟把河台瞞過,信以為真,立刻委他當了河工下游的總辦。他心十分歡喜,立刻上轅稟見謝委稟辭。河台見面之後,不免又著實灌些米湯。他到工之後,自己一個人盤算:「將來大工合龍,隨折保個送部引見,已在掌握之中。雖然免了指省、保舉一切費用,然而必得放個實缺出來,方滿我的心願。」又想:要放實缺,非走門路不可,要走門路,又非化錢不可。」因此他一到工上,先把前頭委的幾個辦料委員,抓個錯,一齊撤差,統通換了自己的私人,以便上下其手。下游原有一個總辦,見他如此作威作福,心上老大不高興,屢次到河臺面前說姓賈的壞話。河台礙於情面,不好將他如何。後來又被賈總辦曉得了,反說他有意霸持,遇事掣肘,遞了個稟帖給河台,請河台撤他的差使,以便事權歸一:「大人若不將他撤去,職道情願辭差。」河台無法,只得又把前頭的一個總辦調往別處,這裏歸了他一人獨辦,更可以肆無忌憚,任所欲為。

  諸公要曉得:凡是黃河開口子,總在三汛。到了這時候,水勢一定加漲,一個防堵不及,把堤岸衝開,就出了岔子。等到過了這個汛,水勢一退,這開口子的地方,竟可以一點水沒有。所以無論開了多大的口門,到後來沒有不合龍的。故而河工報效人員,只要上頭肯收留,雖然辛苦一兩個月,將來保舉是斷乎不會漂的。此番賈大少爺既然委了這個差使,任憑他如何賺錢,只要他肯拿土拿木頭把他該管的一段填滿,挨過來年三汛不出亂子,他便可告無罪。就是出了亂子,上頭也不肯為人受過,但把地名換上一個,譬如張家莊改作李家莊,將朝廷朦過去,也就沒有處分了。自來辦大工的人都守著這一個訣竅,所以這回賈大少爺的保舉竟其十拿九穩。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過了幾日,決口地方雖不能如上文所說的點水俱無,然而水熱漸平,防堵易於為力,又加以河帥恐遭嚴譴,晝夜督催。賈大少爺本是個嬌生慣養的人,到了此時,也只好跟在工上吃辛吃苦,亦總算難為他了。等到工程十成八九,大眾方才把心放下。下游工程統歸總辦作主,當由他選擇吉日吉時合龍。到了那天四更頭裏,賈大少爺換了一身簇新的行裝,擺齊親兵小隊,跨了一匹高頭大馬,親到工上督率。等著吉時報到,大工告成,總辦又統率在工大小文武員弁,上香行禮,叩謝河神。文武員弁,又一齊向總辦賀喜。總辦又赴河帥行轅稟知合龍。當蒙河帥傳見,允為從優保獎。

  照例文章,不用細述。賈大少爺事完之後,當即回省,仍在父親衙內居住。過了些時,電報局得了閣抄上諭,曉得賈大少爺蒙河督於奏報合龍折內,另片奏保,奉旨送部引見,先賞加布政使銜。得信之下,自然歡喜。河督因他是賈臬台的少爺,乃是同寅之子,雖未接到部文,業奉聖旨允准,特地先寫信來關照。賈臬台便叫兒子先赴河督、巡撫兩院叩謝。此時督、撫兩憲俱已開復處分,而且一齊又交部從優議敘,自然也是高興的。等到大案出奏的時候,賈大少爺除將在工員弁分別異常、尋常請獎外,又趁勢把自己的兄弟侄兒,親戚故舊,朦保了十幾個在裏頭。河督一時不及細察,統通保了進去。這是河工上的積弊如此,也無從整頓的。

  閒話休題。單說賈大少爺這一趟差使,錢也賺飽了,紅頂子也戴上了,送部引見也保到手了,正是志滿心高,十分得意。在家裏將息了兩個月,他便想進京引見,謀幹他的前程。稟告父親,賈臬台自然無甚說得,隨向原保大臣那裏請了諮文,擇日登程北發。預先把賺來的銀子,託票號裏替他匯十萬進京。又託京裏朋友預為代賃高大公館一所,以便到京居住。諸事辦妥,然後自己帶了一個姨太太,一個代筆師爺,又一個管帳的,並男女大小僕人、廚子、車夫人等,數了數足足有三十來個。賈大少爺同姨太太坐的都是自己的車,其餘全是祥符縣辦的官車。

  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北京城,在順治門外南橫待,朋友替他預先找好的一座公館暫時住下。賈大少爺此番進京原是為廣通聲氣起見,所以打定主意,極力拉攏。到京之後,凡是寅、年、世、戚、鄉誼,無不親自登門奉拜,足足拜了七八天的客方才拜完。他每日出門,坐的是自己的坐車。騾子是在河南五百兩銀子買的。趕車的一齊頭戴羽纓涼帽,身穿葛布袍子,腰掛荷包,足登抓地虎,跨在車沿上,脊樑筆直,連帽纓子都不作興動一動。這個名堂叫做「朝天一炷香」。京城裏頂講究這個,所以賈大少爺竭力摹仿。坐車之外,前頂馬,後跟騾,每到一處,管家趕忙下馬,跑在前頭投帖。所拜的客,也有見得著的,也有見不著的,也有發帖子請吃飯的,也有過天來回拜的。賈大少爺都不在意,頂要緊的是太老師周中堂同著寄頓銀子一個錢店掌櫃,外號叫做黃胖姑的,到京的第二天,就去奉拜。

  齊巧這天周中堂請假在家,一見大片子名字上頭寫著「小門生」三個字,另外粘著一張簽條,寫明「河南按察使賈某之子」,周中堂便曉得是他了。這位老中堂一直做京官,沒有放過外任,一年四季,甚麼炭敬、冰敬、贄見、別儀,全靠這班門生故吏接濟他些,以資澆裹。如今聽說是他,心上早打了底子,立刻請見。賈大少爺進去了好一回,只覺得冷冷清清,不見動靜。約摸坐了半個鐘頭,中堂方才出來。賈大少爺朝他拜了幾拜,中堂只還了半個揖,讓他坐。他曉得中堂的炕不是尋常人可以坐得的,就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中堂見了他,氣吁吁的,只問得他父親一聲「好」,跟手自己就發了一頓牢騷,隨後方問:「你來京幹嗎?」賈大少爺一一回答。中堂見話說完,就此送客。賈大少爺出來,忙趕到前門外大柵欄去找黃胖姑。黃胖姑是紹興人,因為在京年久,說的一口好京話,京城上下三等人都認得,外省官場也很同他拉攏。大家為他養的肥胖,做起事來又有些婆婆媽媽的腔調,所以大家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做黃胖姑。他這表號是沒有一個人不曉得的。賈大少爺到他店門口下了車,不等通報,闖進了門就嚷著問道:「胖姑在家沒有?」惹得一班夥計們都抿著嘴笑。一個夥計把他領到客座裏。只聽得嘻嘻哈哈一陣笑聲,從裏頭笑到外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黃胖姑。黃胖姑一見賈大少爺,嘴裏嚷道:「我的大爺,你是幾時來的?可把我想壞了!」賈大少爺要同他行禮,他雙手拉住賈大少爺的手,不准他下禮,那股要好的勁,畫亦畫不出,兩人分賓敘坐。才坐下,黃胖姑又站起來問:「老大人好?」賈大少爺亦站起來回答說:「好。」然後仍舊坐下對談。黃胖姑要留賈大少爺吃便飯。賈大少爺道:「今天要拜客,過天再擾罷。」黃胖姑便問:「今天拜了些甚麼客?」賈大少爺回稱:「剛從周中堂那裏來。」黃胖姑道:「這位老中堂現在背時的了,你去找他做啥?」賈大少爺一聽大驚,急於要問。黃胖姑道:「新近他老人家因為誤保了一個人,上頭很不喜歡,著實拿他申飭,幾乎把官送掉,虧了一位王爺替他求情,官雖沒有壞,恐怕要去軍機,所以他這兩天請假躲在家裏。你想,出了軍機,還有甚麼撈呢?」賈大少爺聽說,心上沉思道:「怪不得走上大門冷清清,見了他老人家面色很不對,又發了半天牢騷,原來就是這個講究。」想罷問道:「保著一個甚麼人保舉錯了?」黃胖姑道:「本來老中堂也太糊塗了!甚麼人保不得,偏偏保舉個維新黨,怎麼不要壞官呢!趕出軍機還是便宜他的。」賈大少爺頓腳說道:「糟了,糟了!裏頭頂恨這個,他老人家怎麼糊塗到這步地位!他保舉維新黨,人家就要疑心他,連他亦是個維新黨。」黃胖姑道:「對啊,正是為此。」賈大少爺道:「既然如此,以後他那裏我亦不便常去走動,省得叫人家疑心,說我也是他們同黨。」黃胖姑把大拇指頭一伸道:「我的大爺,你真是個明白人,有見識!我佩服你!況且這種背時的人,你巴結他也沒用。」

  賈大少爺聽了,半天不語。黃胖姑何等刁鑽,早已瞧出他是因為斷了一條門路,心上可惜的意思,便說道:「他的事是自己找的,我們也不必顧戀他。大爺,咱是自己人,你的事情我總可以效力。我有幾個朋友在裏頭,大家都還說得來,你委了我,我去託他們,包你成功就是了。」賈大少爺一聽這話,句句打入他的心坎,霎時轉憂為喜,連說:「本來有許多事要拜託費心。──過天細細的再談。」說完起身,要往別處拜客。黃胖姑又恐怕賣買被人家分做了去,不肯放鬆一步,先約他明天到便宜坊吃中飯,又道:「大爺早晨出門拜客,可以到館子裏去換便衣,咱們盡興樂一樂。」賈大少爺立時應允。臨時出來上車,忽然又笑著問黃胖姑道:「近來有什麼好『條子』沒有?」黃胖姑道:「有有有,明天我薦給你。」說完各自分手。

  黃胖姑回轉店內,立刻寫帖子請客。所請的客:一位是新科翰林錢運通錢太史一位是甲班〔註:甲榜,指進士出身。〕主事王占科王老爺。一位是個宗室老爺,名字叫做溥化,排行第四,人家都尊他為溥四爺。一位是銀爐〔註:舊時鑄造寶銀的機構,清代有官設和私營之分,兼營銀錢業務。〕老闆,姓白號韜光。一位是琉璃廠書鋪掌櫃的,姓黑,名字叫做黑伯果,天生一張嘴,能言慣道,一到席面上,咭咭呱呱,只有分一個人說的話,大家叫順了嘴,把黑伯果三個字竟變為「黑八哥」了。還有一位,是在前門外開古董鋪的,姓劉名厚守,新近捐了一個光祿寺署正,常常帶著白頂子同大人先生們來往。這些人除去錢、王二位是帶還東的,其餘全是黃胖姑的好友,而且廣通內線,專拉皮條。黃胖姑看準了,想做賈大少爺一注生意,所以把這些人一齊邀來。當下數了數,連賈大少爺一共是七個客人。帖子寫好,派人一面到便宜坊定座,一面分頭請客。不在話下。

  到了次日,看看自鳴鐘上剛正打過十一點,黃胖姑吩咐套車,自己先到便宜坊等候。約摸有三刻工夫,黑八哥頭一個先來。第二個便是宗室溥四爺,一進門就同黃胖姑請安拉手,說不出那副親熱樣子。賈大少爺雖然沿途拜客,倒也未曾耽擱,接著也就來了。一個個問「貴姓、台甫」,黃胖姑替他們三個彼此通姓報名,大家無非說了些「久仰」的客氣話。後來說到溥四爺,黃胖姑說:「賈大哥!我們這位溥老弟乃是宗室當中第一位博學。」說罷,又哈哈一笑道:「誰不曉得北京城裏有名的才子溥四爺呢!我從前考過他的學問:我拿筆在紙上寫一豎兩點,他認得是個小的『小』字,後來我又在小字上頭加了兩橫,難為他亦認得,說是出告示的『示』字,跟手我又在示字上加了一個寶蓋頭,他說這是我們宗室的『宗』字。這些都不稀奇,末後來又在宗字頭上加一個山字,這卻難為他了,你說他念個甚麼字?」賈大少爺尚未接言,黃胖姑道:「他說是哈噠門的『哈』字。大爺,你瞧,虧他好記性,記得這字是哈噠門的『哈』字。」賈大少爺也明白,北京城的崇文門的俗名叫做哈噠門,想是溥四爺念慣了「哈」字,看慣了「崇」字,所以拿「崇」字當作「哈」字讀了。曉得這話是黃胖姑奚落溥四爺的,但係初次相會,不便說甚麼,只好笑而不答。及至回頭再看,溥四爺卻是眉頭一掀,脖子一挺,欲笑不笑的滿面孔得意之色。

  大家言來語去,正談論間,白韜光、劉厚守、錢太史三個人亦都來到。其時已有四點多鐘,只差王主事一個人。黃胖姑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坐罷,空了首席等他。」剛才入座停當,人報王老爺來,大家一齊站起,主人出位相迎。只見王主事穿著衣帽進來,先朝主人作了一個揖,又朝臺面上作了一個總揖。黃胖姑讓他換了便衣入座。在席的人,王主事只認得錢太史及古董鋪老闆劉厚守兩個人。錢太史發達比他遲兩科,乃是後輩,並不在意。倒是這劉厚守,乃是一直充當現任滿大學士、又兼軍機大臣華中堂的門上。跟了中堂幾年,著實發了幾十萬銀子的家私,因此就在前門外開了一爿古董鋪。如今雖然捐了官,卻還常到中堂宅內當差。王主事還是那年朝考,中堂派了閱卷大臣,照例拜門去過幾趟,沒有得見,只好在劉厚守門房裏坐坐。劉厚守雖不認得他,他卻記得劉厚守的面孔。自古道:「宰相家奴七品官。」況且他現在又捐了署正,同是六品,一樣分印結,而且又是中堂老師的門口,尋常人那裏巴結得上。如今反見他坐在下首,自己坐了首坐,心上著實不安,一定要同劉厚守換坐。劉厚守不肯道:「你別光讓我,還有別人呢。」王主事只得又讓別人,別人都不肯,只得自己扭扭捏捏的坐了。然後同不認得的人,一一問「貴姓、台甫」,「貴科、貴班、貴衙門」。一問問到賈大少爺,賈大少爺回稱「姓賈,號潤孫。」黃胖姑插口說道:「這位便是河南臬台賈筱芝賈大人的少爺,我們至好。」王主事道:「原來是孝子順孫,聚在一門,難得難得!」跟手又問:「貴科?」賈大少爺漲紅了臉,回答不出。黃胖姑只得又替他說道:「這位賈觀察乃是去年賑捐案內保過道班,今年河工合龍,又蒙河台保了送部引見。他老大人官聲甚好,早已簡在帝心,將來潤翁引見之後,指日就要放缺的。」王主事一聽他不是科甲出身,立刻回轉了臉不同他說話。在坐的人只有同錢太史還說得來。王占科乃是「庶常散」〔註:庶常,即庶吉士。翰林院設庶常館,選新進士之優者入館學習。稱為庶吉士。三年後考試成績優秀者授以翰林院編修、檢討等官,其餘分發各部任主事等職,稱為散館。〕的主事,錢運能乃是新庶常,所以錢運通見了王占科竟其口口聲聲「老前輩」,自稱「晚生」。王主事卻是直受不辭,非凡得意。不料談了半天,劉厚守忽然問王主事道:「王老爺你好面善,我們好像在那裏會過?」一句話問住了。王主事羞的滿臉通紅,歇了半天才答道:「厚翁,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兄弟那年朝考下來,三次到中堂老師那裏去叩見,回回都坐在厚翁的屋子裏,怎麼就忘記了?」劉厚守道:「莫怪,莫怪!我們中堂,每日找他的人可不少,咱那裏記得許多。不要說別的,外省實缺藩、臬來過幾次,我還記不清他的名字,何況──」說到這裏,不往下說了。黃胖姑趕忙打岔道:「這位王大哥,乃是刑部主事,貴州司行走〔註:被派到其它機構辦事的官吏。〕,當差很勤。將來老中堂跟前,還得你老哥保舉保舉他,常常提提他名字,拜託拜託!」劉厚守聽了一笑。王主事更覺難以為情,坐立不定。

  這個檔口裏,賈大少爺坐著無味,便做眉眼與黃胖姑。黃胖姑會意,曉得他要叫「條子」,本來也覺著大家悶吃不高興,遂把這話問眾人。眾人都願意。黃胖姑便吩咐堂倌拿紙片。當下紙筆拿齊,溥四爺頭一個搶著要寫,先問:「王老爺叫那一個?」王老爺說:「二麗。」無奈溥四爺提筆在手,欲寫而力不從心,半天畫了兩畫,一個「麗」字寫死寫不對,後來還是王老爺提過筆來自己寫好。當下撿熟人先寫,於是劉厚守叫了一個景芬堂的小芬。黑伯果叫了一個老相公,名字叫綺雲。白韜光說:「我沒有熟人,我免了罷。」主人黃胖姑倒也隨隨便便。不料溥四爺反不答應,拉著他一定要叫。白韜光道:「如要我破例叫條子,對不住,我只好失陪了。」大家見他要走,只得隨他。錢運通說:「老前輩在這裏,不敢放肆。」王老爺不去理他,早已替他寫好了。溥四爺最高興,叫了兩個:一個叫順泉,一個叫順利。末後輪到賈大少爺。王老爺因為他是捐班,瞧他不起,不同他說話,只問得黃胖姑一聲說:「你這位朋友叫誰?」賈大少爺叫黃胖姑薦個條子。黃胖姑想了一回,忽然想到韓家潭喜春堂有個相公名叫奎官。他雖不叫這相公的條子,然而見面總請安,說:「老爺有什麼朋友,求你老賞薦賞薦!」因此常常記在心上。當時就把這人薦與賈大少爺。主人見在台的人都已寫好,然後自己叫了一個小相公紅喜作陪。霎時條子發齊,主人讓菜敬酒。

  不多一會,跑堂的把門簾一掀,走了進來,低著頭回了一聲道:「老爺們條子到了。」眾人留心觀看,倒是錢太史的相好頭一個來。這小子長的雪白粉嫩,見了人叫爺請安,在席的人倒有一大半不認得他。問起名字,王老爺代說:「他是莊兒的徒弟,今年六月才來的。頭一個條子就是我們這位錢運翁破的例。你們沒瞧見,運翁新近送他八張泥金炕屏,都是楷書,足足寫了兩天工夫,另外還有一副對子,都是他一手報效的。送去之後,齊巧第二天徐尚書在他家請客。他寫的八張屏掛在屋裏,不曉得被那位王爺瞧見了,很賞識。」說至此,錢太史連連自謙道:「晚生寫的字,何足以汙大人先生之目!──不過積習未除,玩玩罷了。」王占科道:「這是他師傅莊兒親口對我講的,並不假。照莊兒說起來,運翁明年放差,大有可望。」大眾又一齊向錢太史說「恭喜」。

  正鬧著,在席的條子都絡續來到,只差得賈大少爺的奎官沒來。這時候賈大少爺見人家的條子都已到齊,瞧著眼熱,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裏,甚覺無精打采。黃胖姑看出苗頭,便說:「奎官的條子並不忙,怎麼還不來?」正待叫人去催,奎官已進來了。黃胖姑便把賈大少爺指給他。奎官過來請安坐下,說:「今日是我媽過生日,在家裏陪客,所以來的遲了些,求老爺不要動氣!」溥四爺說道:「你再不一,可把他急死了。」一頭說話,一頭喝酒。叫來的相公搳拳打通關,五魁、八馬,早已鬧的煙霧塵天。賈大少爺便趁空同奎官咬耳朵,問他:「現在多大年紀?唱的甚麼角色?出師沒有?住在那一條胡同裏?家裏有甚麼人?」奎官一一的告訴他:「今年二十歲了。一直是唱大花臉的。十八歲上出的師,現在自己住家。家裏止有一個老娘,去年臘月娶的媳婦,今年上春三死了。住在韓家潭,同小叫天譚老闆斜對過。老爺吃完飯,就請過去坐坐。」賈大少爺滿口答應。奎官從腰裏摸出鼻煙壺來請老爺聞,又在懷裏掏出一杆「京八寸」〔註:長煙袋桿。〕,裝上蘭花煙,自己抽著了,從嘴裏掏出來,遞給賈大少爺抽。賈大少爺又要聞鼻煙,又要抽旱煙,一張嘴來不及,把他忙的了不得。一頭吃煙,舉目四下一看,只見合席叫來的條子,都沒有像奎官如此親熱巴結的,自己便覺著得意,更把他興頭的了不得。

  黃胖姑都看在眼中,朝著賈大少爺點點頭,又朝著奎官擠擠眼。奎官會意,等到大家散的時候,他偏落後遲走一步。黃胖姑連忙幫腔道:「大爺,怎麼樣?可對勁?」賈大少爺笑而不答。溥四爺嚷著,一定要賈大少爺請他吃酒:「齊巧今兒是奎官媽的生日,你倆如此要好,你不看朋友情分,你看他面上,今兒這一局還好意思不去應酬他嗎?」白韜光道:「潤翁賞酒吃,兄弟一定奉陪。」黑伯果拍他一下道:「不害臊的,條子不叫,酒倒會要著吃。」說的大家都笑了。賈大少爺卻不過情,只得答應同到奎官家去。又託黃胖姑代邀在席諸公。王老爺頭一個回頭說:「明天有公事,要起早上衙門,謝謝罷!」劉厚守說:「我不能磨夜,有時候的,九點鐘總得回家。」黃胖姑道:「不錯,厚翁嫂夫人閫令極嚴,我不敢勉強。回來叫他頂燈吃苦頭,是對他不住的。」又朝著錢太史說道:「運翁明天沒有甚麼事情,可以同去走走。」賈大少爺因為他是翰林,要借他撐場面,便道:「運翁是最好沒有,我們一見如故,今天一定賞光的。」錢太史無奈,只得應允。王老爺起先還想拉住錢太史,做眼色給他,叫他不要去,後來見他答應,便也無法。他自己只得跟了劉厚守,先辭別眾人,上車而去。

  這裏大家席散,約摸已有八點多鐘。等到主人看過帳,大眾作過揖,然後一齊坐了車,同往韓家潭而來。便宜坊到韓家潭有限的路,不多一會就到了。下車之後,賈大少爺留心觀看:門口釘著一塊黑漆底子金字的小牌子,上寫著「喜春堂」三個字;大門底下懸了一盞門燈。有幾個「跟兔」,一個個垂手侍立,口稱「大爺來啦。」走進門來,雖是夜裏,還看得清爽,仿佛是座四合廳的房子,沿大門一並排三間,便是客座書房,院子裏隔著一道竹籬,地下擺著大大小小的花盆,種了若干的花。

  這一天是奎官媽的生日,隔著籬笆,瞧見裏面設了壽堂,點了一對蠟燭,卻不甚亮。有幾個穿紅著綠的女人,想是奎官的親戚,此外並無別的客人,甚是冷冷清清。當下奎官出來,把眾人讓進客堂。賈大少爺舉目四看:字畫雖然掛了幾條,但是破舊不堪;煙榻床鋪一切陳設,有雖有,然亦不甚漂亮。一面看,一面坐下。溥四爺、白韜光兩個先吵著:「快擺,讓我們吃了好走。」主人無奈,只得吩咐預備酒。一聲令下,把幾個跟兔樂不可支,連爬帶滾的,嚷到後面廚房裏去了。霎時臺面擺齊,主人讓坐,拿紙片叫條子,以有條子到,搳拳敬酒,照例文章,不用細述。

  這時候賈大少爺酒入歡腸,漸漸的興致發作,先同朋友搳通關,又自己擺了十大碗的莊。不知不覺,有了酒意,渾身燥熱起來,頭上的汗珠子有綠豆大小。奎官讓他脫去上身衣服,打赤了膊,又把辮子盤了兩盤。誰知這位大爺有個毛病,是有狐騷氣的,而且很利害,人家聞了都要嘔的。當下在席的人都漸漸覺得,於是聞鼻煙的聞鼻煙,吃旱煙的吃旱煙。奎官更點了一把安息香,想要解解臭氣。不料賈大少爺汗出多了,那股臭味格外難聞。在席的人被熏不過,不等席散,相率告辭;轉眼間只剩得黃胖姑一個。奎官怕近賈大少爺的身旁。賈大少爺一定要奎官靠著他坐,奎官不肯。賈大少爺伸出手去拖他,奎官無法,只得一隻手拿袖子掩著鼻子。

  賈大少爺是懂得相公堂子規矩的,此時倚酒三分醉,竟握住了奎官的手,拿自己的手指頭在奎官手心裏一連掏了兩下。奎官為他騷味難聞,心上不高興,然而又要顧黃胖姑的面子,不好直絕回覆他不留他,只好裝作不知,同他說別的閒話。賈大少爺一時心上抓拿不定。黃胖姑都已明白,只得起身告別。賈大少爺並不挽留。奎官一見黃老爺要走,怕他走掉,賈大少爺更要纏繞不清,便說:「求黃老爺等一等,我們大爺吃醉了,還是把車套好,一塊兒把他送回家去的好。」

  賈大少爺聽說套車,這一氣非同小可!他手裏正拿著一把酒壺,還在那裏讓黃胖姑吃酒,忽聽這話,但聽得「拍禿」一聲,一個酒壺已朝奎官打來。雖然沒有打著,已經灑了渾身的酒。又聽得「拍」的一聲,桌子上的菜碗,乒乒乓乓,把吃剩的殘羹冷炙,翻的各處都是。幸虧臺面沒有翻轉。奎官一看情形不對,便說道:「大爺,你可醉啦!」賈大少爺氣的臉紅筋漲,指著奎官大罵道:「我毀你這小王八羔子!我大爺那一樣不如人!你叫套車,你要趕著我走!還虧是黃老爺的面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不是黃老爺薦的,你們這起王八羔子,沒良心的東西,還要吃掉我呢!」一頭罵,一頭在屋裏踱來踱去。黃胖姑竭力的相勸,他也不聽。奎官只得坐在底下不做聲。歇了半天,熬不住,只得說道:「黃老爺,你想這是那裏來的話!我怕的大爺吃醉,所以才叫人套車,想送大爺回去,睡得安穩些,為的是好意。」賈大少爺道:「你這個好意我不領情!」奎官又道:「不是我說句不害臊的話,就是有甚麼意思,也得兩相情願才好。」賈大少爺聽到這裏,越發生氣道:「放你媽的狗臭大驢屁!你拿鏡子照照你的腦袋,一個冬瓜臉,一片大麻子,這副模樣還要拿腔做勢,我不稀罕!」奎官道:「老爺叫條子,原是老爺自己情願,我總不能捱上門來。」賈大少爺氣的要動手打他。

  黃胖姑因怕鬧的不得下臺,只得奔過來,雙手把賈大少爺捺住,說道:「我的老弟!你凡事總看老哥哥臉上。他算得什麼!你自己氣著了倒不值得!你我一塊兒走。」賈大少爺道:「時候還早得很,我回去了沒有事情做。」黃胖姑道:「我們去打個茶圍好不好?」賈大少爺無奈,只得把小褂、大褂一齊穿好。奎官拗不過黃胖姑的面子,也只得親自過來幫著張羅。又讓大爺同黃老爺吃了稀飯再去。賈大少爺不理,黃胖姑說:「吃不下。」因為路近,黃胖姑說:「不用坐車,我們走了去。」於是奎官又叫跟兔點了一盞燈籠,親自送出大門,照例敷衍了兩句,方才回去。

  當下二人走出門來,向南轉彎,走了一截路,出得外南營,一直向東,又朝北方進陝西巷,一走走到賽金花家。黃胖姑一進門便問:「賽二爺在家沒有?」人回:「賽二爺今兒早上肚子疼,請大夫吃了藥,剛剛睡著了。」黃胖姑道:「既然他睡了,我們不必驚動他,到別的屋子裏坐坐,就要走的。」當下就有人把他倆一領,領到一個房間裏坐了。黃胖姑問:「姑娘呢?」人回:「花寶寶家應條子去了。」黃胖姑無甚說得。於是二人相對,躺在煙鋪上談心。賈大少爺一直把個奎官恨的了不得。黃胖姑因為是自己所薦,也不好同他爭論什麼,只說道:「論理呢,這事情奎官太固執些,你大爺也太情急了些,才擺一台酒就同他如此要好,莫怪他要生疑心。過天你再擺台飯試試如何?」賈大少爺道:「算了罷,那副嘴臉我不稀罕。我有錢那裏不好使,一定要送給他!」黃胖姑道:「你的話原不錯。這種事情,丟開就完了,有什麼一直放在心上的。好便好,不好就再換一個,十個八個,聽憑你大爺挑選,誰能夠管住你呢。」賈大少爺道:「你這話很明白。我今天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早把那小鱉蛋的窠毀掉了。」

  黃胖姑道:「這些話不用說了,我們談正經要緊。你這趟到京城,到底打個甚麼主意?」賈大少爺便湊近一步,附耳低聲,把要走門子的話說了一遍。又說:「在河南的時候,常常聽見老人家談起,前門內有個甚麼庵裏的姑子,現在很有勢力,並且有一位公主拜在她門下為徒。老人家說過她的名字,我一時記不清楚。這姑子常常到裏頭去,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上頭總說她們出家人以慈悲為主,方便為門,她們來說什麼,總得比大概要賞她們一個臉。其實這姑子也是非錢不應的。不過走她的門路,比大概總要近便些,譬如別人要二十萬,到她十萬也就好了;人家要十萬,到她五萬也就好了。只要認得了她,是一個冤枉錢不會化的。倘若不認得她,再要別人經手,那就化的大了。」

  黃胖姑一聽這話,心上畢拍一跳,心想:「被他曉得了這條門路,我的賣買就不成了!」其實黃胖姑心上很曉得這個姑子的來歷,而且同她也有往來;因為想嫌賈大少爺的錢,只得裝作不知。又假意說道:「大爺你既有這條門路,那是頂近便沒有了,為甚麼不去找找她呢?」賈大少爺道:「動身的時候原問過老人家。老人家說:『你一到京打聽人家,像她這樣大名鼎鼎,還怕有不曉得的。』所以我來問你,到底她如今怎麼樣?」黃胖姑假作躊躇道:「你這問可把我問住了。不是我說句大話:北京城裏上下三等,九流三教,只要些微有點名氣的人,誰不認得我黃胖姑?倒沒聽說有甚麼姑子同裏頭來往。你不要記錯,不是姑子,是和尚、道士罷?」賈大少爺道:「的的確確是姑子。老人家說過,我忘記了。」說罷,甚是懊悔。黃胖姑道:「既然說是住在前門裏頭,你何妨去找找,有了這條門路,也省得東奔西波。咱們是自己人,我也幫著替你打聽打聽。」賈大少爺道:「如此,費心得很!」坐了一回,又抽了兩袋煙,姑娘出條子還沒有回來。賈大少爺摸出錶來一看,說:「天不早了,我們回去罷。」賽金花始終也沒有見面,只有幾個老媽送了出來。二人一拱手,各自上車而去。

  賈大少爺回到寓處,一宵無話。到了次日,仍舊出門拜客,順便去訪問他老人家所說的那個姑子。一連問了幾個朋友,也有略知一二的,也有絲毫不知的。只因這些朋友不是窮京官,就是流寓在京的,一向無事同這姑子往來,難怪他們不曉得,弄得賈大少爺甚為悶悶。一心思想:「我若是把各式事情交託黃胖姑,原無不可;但是經了他手,其中必有幾個轉折,未免要化冤錢。倘若我找著這個姑子,託她經手,一定事半功倍。老人家總不會給我當上的。只恨動身的匆忙,未曾問得仔細,只好慢慢的尋找。」一個人坐在車中往來盤算。一走走到他老人家拜把子的一個都老爺家。這都老爺姓胡名周,為人甚是四海〔註:指廣交朋友。〕。見了面,居然以世侄相待,問長問短,甚為關切。賈大少爺急不待擇,言談之間,講及朝政,不說自己想走門路,但說:「如今裏頭的情形,竟其江河日下了。聽說甚麼當姑子的,膽敢出入權門,替人關說,這還了得!」胡都老爺道:「是啊,越是她們出家人,裏頭越相信。時事如此,無法挽回,也只得付之一歎的了。」賈大少爺道:「老世伯現居言職,何不具折糾參,那倒是名傳不朽的。想是不曉得那個庵裏的姑子叫個甚麼名字,所以未曾動手?」胡都老爺道:「名字倒有點曉得,不過現在裏頭閹寺當權,都成了他們的世界,說了非但無益,反怕賈禍,所以兄弟只得謹守金人之箴,不敢多事。」賈大少爺道:「老世伯身居台諫,尚然如此見機,無怪乎朝政日非了。現在京城地面既有這種人,倒不可不請教請教她的名字,將來當作一件新聞談談亦好。」胡都老爺想了一回,說道:「這姑子的名字叫鏡空。這種人你找她去做啥?如果一定要找她訪問個實在,你只要進了前門,沿城腳去問,有幾個轉彎,我聽人家說過,如今也記不得了。」

  賈大少爺問到了地方名字,心中暗暗歡喜,同老世伯無甚說得,只得興辭出來。一見天色尚早,就命車夫替他把車趕進前門。車夫請示進前門到那一家拜客。賈大少爺便按胡都老爺的話,一一告訴了車夫。車夫道聲「曉得」,於是把鞭子一灑,展起雙輪,不多一刻,捱進前門。約摸轉了七八個彎,到得一個所在:只見一道紅牆,門前有幾棵合抱的大槐樹。山門上懸掛著一方匾額,上寫「文殊道院」四個大字。山門緊閉不開,卻從左首一個側門內出入。但是門前甚是冷清,並無車馬的蹤跡。賈大少爺下得車來,車夫在前引路,把他領進了門,乃是一個小小院落,當頭一個藤蘿架,其時綠葉正茂,賽如搭的涼棚一般,不見天日。院之西面,另有一個小門,進去就是大殿的院子了。南面三間,開出去便是山門;北面為大殿,左為客堂,右為觀音殿:一共是十二間。院子裏上首兩個磚砌的花台,下首兩棵龍爪槐。房子雖不大,倒也清靜幽雅。

  賈大少爺一路觀看,踱進客堂,就有執事的道婆前來打個問訊。賈大少爺便說是專誠來拜鏡空師父的。道婆道:「老爺請坐,等我進去通報。」不到一刻,只見道婆引了一個老年尼姑出來。老尼見了賈大少爺,兩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動問:「老爺貴姓?是什麼風吹到此地?」賈大少爺便把自己的姓名、履歷背了幾句。又道:「是進京引見,久仰師傅大名,所以特來拜訪。」老尼一聽他是道台,不覺肅然起敬,連稱:「不知大人光降,褻瀆得很!──」賈大少爺回稱:「說那裏話!」又問:「師傅出家幾年?是幾時到的京城?這庵裏香火必盛,來往的人可多?」老尼道:「不瞞大人說,老身原是本京人,出家就在這庵裏。是二十五歲上削的髮,今年六十五歲了。京城地面乃是紅塵世界,老身師徒三眾一直是清修,所以這庵裏除掉幾位施主家的太太、小姐前來做佛事,吃頓把素齋,此外並無雜人來往。大人今天忽然下降,乃是難得之事。」賈大少爺一聽不對,沉吟了一會,便問:「師傅的法號,上一個字可是『水月鏡花』的『鏡』字,下一個字可是『四大皆空』的『空』字?」老尼道:「一個字不錯,上一字乃是清靜的『靜』字,並不是鏡子的『鏡』字。」賈大少爺便知其中必有錯誤,忙問:「有位與師傅名字同音的,但是換了一個『鏡』字,這人師傅可認得?」老尼道:「一個北京城,幾十里地面,庵觀寺院,不計其數,那裏一一都能認得。」賈大少爺知道走錯了路,只得說了些閒話,搭訕著辭了出來。老尼又要留吃素麵。賈大少爺隨手在身上摸了一錠銀子送與老尼,作為香金,方才拱手出門,匆匆上車而去。

  賈大少爺一面上車,一面問車夫道:「不對啊,你從那兒認得這姑子的?」車夫道:「小的從前伺候過順治門外南橫街戶部謝老爺,跟著謝老爺來過兩趟,所以才認得的。她庵裏很有兩個年輕的姑子,長的很俊。謝老爺上年在這裏請過客,小姑子出來陪著一塊兒吃酒。今天想是為著老爺頭一趟來,所以小的不出來陪。這庵裏很靠不住。」賈大少爺聽說,心上一動,把頭伸到車子外頭往後一瞧,只見剛才替他通報的那個道婆在那裏探頭探腦的望。此時賈大少爺弄得六神無主:意思想要出城,因聽了車夫的話,想要會會那年輕的姑子;待要下車,又見天色漸晚,恐怕趕不出城。車夫見他躊躇,也就停鞭以待。賈大少爺沉吟了一會,道:「今天鏡空會不著,倒想不著走到這們一個好地方來。姑且回去通知了黃胖姑,過天同他一塊來。他在京裏久了,人家不敢欺負他。甚麼相公、婊子,我都玩過的了,倒要請教請教這尼姑的風味。」說罷,便命車夫趕車出城,過天再來。車夫遵諭,鞭子一灑,騾子已得得而去。賈大少爺又不住的把頭伸出來往後探望,一直等到轉過彎方才縮進。霎時到得寓所,下車寬衣。只見管家拿了兩副帖子上來,當中還夾著一封信。賈大少爺看那帖子,是一副黑伯果,請在致美齋吃午飯;一副是溥四爺,請在他叫的相公順泉家吃夜飯,都是明日的日期。另外那封信,乃是黃胖姑給他的。賈大少爺看得一半,不覺臉上的顏色改變,等到看完,這一嚇更非同小可!欲知信中所言何事,以及賈大少爺明天曾否赴黑、溥二人之約,並後來曾否再去訪那姑子,且聽三續書中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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