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江南官場上自從這位賢制軍一番提倡,於是大家都明白他的宗旨所在,是見了洋人,無論這樣人如何強硬,他總以柔媚手段去迎合他,抱定了「釁不我開」四個字的主義,敷衍一日算一日,搪塞一朝算一朝。制台如此,道、府不得不然;道、府如此,州、縣越發可想而知了。
幾個月前頭,不知那裏死掉一個外國有名的教士。這教士在中國歲數也不少了,一年到頭,勸人為善,卻著實做些好事。偶爾地方上出了甚麼民教不和的案件,只要這位教士到場,任你事情如何棘手,亦無不迎刃而解的。所以各省的大吏亦都感激他。後來奏聞朝廷,不但屢次傳旨嘉獎,而且還賞過他頂戴、匾額。由外洋進來傳教的,總算數一數二的了。誰知皇天不佑好人,他年紀並不大,忽然得了一病就此嗚呼哀哉。他們在教的人開什麼追悼會、紀念會,自有一番典禮,不用細表。
單說這位制台大人,從前因辦交涉也受過他的好處,此時聽見他的兇信,立刻先打了一個電報,足足有好幾百字,去慰唁他的夫人、兒子,又特地派了自己的二少爺同著本省洋務局老總胡道台,帶了弔禮,坐了輪船,前去弔唁。一直等到送過教士的夫人、兒子回國,方才回來。自有此一番舉動,大眾愈加曉得,不但同在世的洋人往來酬應必不可少,就是弔死送葬一切禮信也不能免的。因此便有些州、縣望風承旨,借著應酬外國人以為巴結制台地步。
目下單說江寧府首府該管的一個六合縣。這六合縣在府北一百一十五里,離著省城較近,自然資訊靈通。此時做這六合縣知縣的乃是湖南人氏,姓梅,名颺仁,號子賡,行二。這人小的時候,諸事顢顢頇頇,不求甚解。偶然人家同他說句話,人家說東,他一定纏西;人家說南他一定纏北。因此大家奉他一個表號,叫他做「梅二纏夾」。幸喜他凡事雖然纏夾,只有讀書做八股卻還來得,居然到二十歲上掙得一名秀才,到二十七歲上又掙得一名舉人。有人說:他前一科就該得意的了,只因為一首八韻詩,是「平平平仄仄」平起的,後四韻忘記了,卻又鬧個「仄仄平平仄」,變成功仄起的了。因此,房官看到那裏,圈不下去,就打了下來。批語上拿他三篇文章讚他天花亂墜,只可惜詩上倒了韻,不能呈薦,著實替他惋惜。等到出榜之後,梅颺仁領出落卷來一看,見是如此,不禁氣憤填膺,不怪自己錯了韻,反罵主司去取不公,歎自己「文章憎命」。當時有他一個同窗聽了他的話,便駁他道:「子賡,你的文章並沒有薦到主司跟前,也不是你文章做得不好,是你詩上弄錯了韻,出了岔子,是怪不得別人的。」梅颺仁至此方才明白過來,曉得自己粗心所致。只是他命中註定有個舉人,到了下一科,便是他發達的那年,自古道:「福至心靈」,三場完畢,沒有出岔子,等到出榜,居然高高的中了。
梅颺仁的父親單名一個蔚字,是個候選通判。此時正跟了一位出使英國大臣鳳大人做隨員在上海。沒有等到聽見兒子的喜信,十天前頭,就跟了欽差坐了公司船起身。他父親的為人生性愛小,歡喜佔便宜。離了上海還沒有三天,這日正值風平浪靜,他一人飯後無事,便踱出來到處閒逛。後來走到一間房艙門裏,齊巧這艙裏的外國客人,因事到隔壁艙裏同別的客人談天,忘記把自己艙門帶上。這梅蔚看了看艙內無人,又見那張外國床上放著一個很大的皮包。他曉得外國人每逢出門,凡是緊要的東西以及銀錢等類都是放在這皮包裏頭的,他便動了垂涎之念,也不管自己是何職分,並是何身價,且忘記自己這趟跟著欽差出洋還是替國家增光來的,還是替國家丟臉來的,此時都不在念,一心一意只想偷他一票,以為:「我此時身在外洋,就是破了案,也沒有人認得是我的。」主意打定,便躡手躡腳掩入房中,把個皮包提了就走。一提提到自家那間艙內,急忙將門掩上,想把皮包打開來看,誰知又是鎖著的,後來好容易拿小刀子把皮包劃破了,把裏面的東西一齊抖出,誰知這皮包內只有一卷字紙、幾本破書、兩個「金四開」,此外一無所有。他看了雖然失望,因想兩個「金四開」也值得好幾文錢,總算意外之財,這趟賣買未曾白做,便也甚是開心。後來那個失落皮包的客人當時雖然也著實尋找,後來找不著,又因所失甚微,隨亦沒有追究,所以未曾破案。
船上因為他是中國欽差的隨員,每逢吃飯,都叫他跟著欽差一塊兒吃大菜。用的傢伙,什麼刀叉等類,有些都是金子打的,黃澄澄的著實可愛,而且也很值錢。他看了這個,又捨不得了,每逢吃飯,總要偷人家一兩件小傢伙。而且非但他一個,連他的同事,一位候選知府,也同他一個脾氣。當時船上因為差的東西多了,查來查去,方才查出是中國欽差隨員老爺們幹的事。那船上的洋人便氣極了,不准他們再到大餐間裏去吃飯。欽差也曉得了,面子上很難為情,私底下叫了他二人過來,著實申飭他二人一頓。梅颺仁的父親還不服,說道:「咱們中國的錢被他們外洋弄去的也不少了,趁此拿他點東西也樂得的。」欽差聽了格外生氣。到了倫敦,就想咨送他回國的,因為接到電報,曉得他的兒子中舉,因此才擱了下來。後來還鬧出許多笑話,下文再表。
目下單說這梅颺仁中舉之後,接到他父親從英國寄回來的家信,自然有一番歡喜說話;接著又勉勵他,無非叫他潛心舉業,預備明年會試。末後說到自己,還要自己信口胡吹,說他自到外洋辦理交涉,同洋人如何接洽,洋人如何相信他,欽差如何倚重他。好在沒有對證,騙騙自己的兒子罷了。信上還說:「我的底子不過通判,將來保舉雖然可靠,然而一保同知,再保知府,三保道員,其中甚費周章,而且耽誤時日。」意思想叫兒子把家裏的幾畝薄田,還有幾處市房,一齊盤給人家,拿出錢來,等兒子明年上京會試的時候,替他上兌捐一個分省補用知府,如此一保便成道員,似乎來的快些。梅颺仁得信之後,遵照辦理。
等到事情辦妥,已經過了新年,急急起身,跟了大幫舉子上京會試。頭二場幸喜沒出岔子。到了第三場,他每策〔註:考試時以問題出之於第(冊),令應舉者作答,稱為「策問」,簡稱策,後來成為一種文體。〕止限定三百字,不知怎麼一個不留心,多拽了一張,鬧了一個曳白〔註:白紙上隻字未寫叫曳白,考試時交白卷或跳頁未寫,也叫曳白。〕。他急了,便胡湊亂湊,把這條策多湊了一頁。雖然沒有被帖,然而每篇都是三百字,這篇鬧了個「大肚皮」,文理又不甚貫串,自然就吃了這大肚皮虧了。等到出榜,名落孫山,心上好不懊惱。一面急忙忙想替老人家把官捐好,便即出京。
齊巧這年山西鬧荒,開辦急賑。忽有人同他說起:「目下只要若干銀子,捐一個大八成知縣,馬上就得了缺。」他聽說不覺心上一動,說:「老人家的保舉總在三年之後,等到開保的前頭再給他報捐也不為遲,何如我此刻先拿這錢自己捐個大八成知縣?倘或選得一個好缺,這兩年之內,先賺上幾萬銀子,也未可知。」主意打定,便把老子的事情閣起,先辦自己的事。果然天從人願,不到半年,便選到江南做實缺知縣去了。總算他官運亨通,一選就選到江南六合縣知縣。到省的時候還是前任制台手裏。前任制台是個老古板,見面之後,問了幾句話,梅颺仁都是老老實實回答的。前任制台喜歡他,說他是書生本色,因此並不留難,馬上就叫藩台掛牌,飭赴新任。到任之後,公事一切尚稱順手,過了半年,無甚差錯。制台既是古板,有些性情,同洋人交涉的事件,自不免就要據理直爭,不肯隨便了事,因此洋人在他手中不甚得意。上憲既如此,做下屬的也想以氣節自見,都要批駁洋人一兩件事情,以為表見之地。
這梅颺仁的為人,雖然沒有什麼大閱歷,然而上司的意旨卻也不敢不留心;既留了心,還有什麼不照著辦的。六合縣在內地,同洋人來沒有什麼交涉。一天有個教民欠了人家的錢不還,被他抓住了理,打了這教民一頓。這教民本來是個不安分的,所以教士並不來保護他。梅颺仁因此揚揚自得,便上了一個稟帖,以顯他的能耐。齊巧前任制台奉旨來京,未曾來得及批他這個稟帖,已經交卸,後任就是現在這位媚外的新制台了。在拉管卷內看見這個稟帖,心上老大不高興,便說:「朝廷敦崇睦誼,視教民如赤子,不憚三令五申,叫地方官極力保護,該令豈無聞知?乃膽敢虐待教民,又復砌詞瀆稟,以為見好地步,實屬糊塗廖妄!除嚴行申飭外,並記大過三次,以為妄啟外釁者戒!」不倫不類,罵了下來。梅颺仁接著一看,賽如一盆冷水從頭頂上直澆下來,心想:「前任制憲是如此,後任制憲又是如此,真正叫我們做屬員的為難死了!但為今之計:當王者貴,少不得跟著改變從前的宗旨,或者還可立腳。」
凡是初次出來做官的人,沒有經過風浪,見了上司下來的劄子,上面寫著什麼違干、未便、定予嚴參等字樣,一定要嚇的慌做一團,意思之間,賽如上司已經要拿他參處的一般。後來請教到老夫子,老夫子譬解給他聽,說:「這是照例的話句,照例的公事,總是如此寫的。」頭一次他聽了,還當是老夫子寬慰他的話,等到二次、三次弄慣了,也就膽子放大,不以為奇了。又凡是做官的人,如在運氣頭上,一帆風順的時候,就是出點小岔子,說無事也就無事。倘若正在高興頭上,有人打他一下悶棍,無論大小事件,他吃了這個癟子,心思登時不靈,手足也就登時無措了。
目下單表這梅颺仁到任已經半年,各種什面都算見過,再加制憲垂青,公事順手,雖然他的為人平時有點顢頇,因在運氣頭上,倒也並不覺得。只可惜忽然換了上司,變了局面,結結實實一釘子碰了下來,正是上文所說的,「在高興頭上,被人打了一下悶棍」,登時弄得兩眼漆黑,走頭無路。一回又想做好官:「索性同上司去碰上一碰,就是革職,也博個強項聲名。」一回又想:「自己巴結到這個官,也很不容易,而且缺分又好。倘或同上頭鬧翻了,莫說參官,就是撤任,在省裏閒空起來,這是何犯著呢!況且這捐官的錢原是預備替老人家過班的,如今還沒有補上這個空子,已經把功名丟掉,怎麼對得住老人家呢。」有此幾個講究,少不得就要委曲下來,改換自己的宗旨。照此看來,人家雖稱他為「纏夾先生,」其實他並不纏夾。但是他自從受了這個癟子,少不得氣焰登時矮了半截,不但精神委頓,舉止張皇,就是說話也漸漸的言無倫次了。六合離省城最近,制台一舉一動,都有耳報神前來報給他的。他見制台是如此舉動,越發懊悔他自己的從前所為,只因矯枉過正,就不免鬧出笑話來了。
南京城裏回子頂多,因此這六合的地方也就不少。有天一個回子被一個人扭到衙門裏喊冤。喊冤的人叫盧大,回子叫馬二。盧大控告馬二,說被馬二一拳頭打掉他一個門牙,淌了若干的血。同馬二評理,馬二不服,掄起拳頭,接連又是三拳,現在腰裏膀上都受了重傷,所以扭來求大老爺伸冤。
其時,正值梅大老爺早堂未散,一聽是鬥毆小事,合吩咐把兩造帶到案前跪下。梅大老爺先把名字問個明白,然後又追問為什麼彼此打架。盧大尚未開口,馬二先搶著說。才說得一句「回大老爺的話」,梅大老爺曉得他是被告行兇打人的人,心上先有三分不願意,他便把眼睛一楞,拿驚堂木一拍,罵了聲「忘八蛋!老爺還沒有問到你,用你插嘴!」兩邊差役一見老爺動氣,便一齊吆喝:「不准多嘴!」老爺至此,方才細問盧大端的。
盧大道:「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館裏管廚。王公館的主人喜歡吃燒鴨子。這馬二店裏,油雞、燒鴨子、咸水鴨子都有。小的整天上街買菜,總到他店裏買半隻燒鴨子。這天買了菜回來,又到他店裏,小的就拿菜籃子往他櫃檯一擺,他就同小的翻起來了。小的同他講理,說:『我同你也算老主顧了,就是借你的櫃檯擺擺籃子也不打緊,用不著這個樣子。』」
梅大老爺說:「是啊,他怎麼樣呢?」盧大道:「他把眼睛一豎,說道:『別的事情咱同你講朋友,這個可來不得!』」梅大老爺道:「你怎麼說呢?」盧大道:「我說:『我的籃子擺末已經擺了,收不回去的了。你待怎麼我的?』青天大老爺!這馬二聽到這裏,也不同小的再說什麼,便伸過來一拳頭。小的一個不防備,早把小的的門牙打下來了,現在還在這裏淌血哩。小的趕著問他為什麼打人,他舉手又是三拳,這可把小的打壞了。」
梅大老爺一聽這話,便把驚堂木一拍,臉上露著一團怒氣,指著馬二罵道:「好個混帳王八蛋!他借你櫃檯擺擺籃子,什麼大不了的事!你膽敢行兇打人,這還了得!」說著,就伸手到籤筒裏去抓簽,想打馬二的板子。
那馬二急了,便在地下碰頭,說道:「我的老爺!你聽明白了再動氣,小的是在教啊。」梅颺仁上次原是因為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釘子,這番一聽「在教」二字,不覺心上畢拍一跳,忙從籤筒裏先把那隻手收了回來,心上獨自想道:「好險呀!幾乎鬧出點事情來!」一面拿袖子擦頭上的汗,一面又吩咐馬二快說。說話時,那梅大老爺的臉色已經平和了許多,就是問話的聲音也不像先前之疾言厲色了。當下只聽得馬二回道:「大老爺明鑒:小的從老祖宗下來一直在教。」梅颺仁道:「原來你是世代在教。你們教裏的規矩我曉得的。快起來,快起來,不要你跪著說話。」於是馬二站立在公案西邊,原告盧大倒反跪在下面。
只聽馬二又回:「小的櫃檯借給他擺擺籃子,原不打緊。大老爺可曉得他籃子裏是些什麼。」梅颺仁道:「是些什麼?」馬二道:「請大老爺問盧大。」盧大介面道:「籃子裏有什麼,有他媽媽的肉!」梅颺仁把驚堂木一拍,道:「公堂之上,由你信口罵人,看來就不是個安分東西。給我打嘴!」左右一聲吆喝,登時幾個人上來,猶如鷹抓燕雀一般,揪住盧大,打了十個嘴巴。老爺又問馬二。馬二道:「小的是清真教門,豬肉這件東西原是忌的。盧大籃子裏又是豬頭,又是豬蹄子,不乾不淨,就往小的櫃檯上一擺。小的先同他好說,叫他不要擺;不料他倒惱了,開口就罵小的,說什麼『豬爹爹』、『驢祖宗』,可把小的氣急了,順手推了他一把是有的。小的並沒有敢拿拳頭打他。這都是他渾告,求大老爺的明鑒。」
原來梅颺仁一時糊塗,只認做中國人吃了教便稱「在教」,並不曾想到回子也稱「在教」。雖是馬二拱了出來,他還是執迷不悟,連說:「你們教裏規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經,念了經就得吃素,什麼葷腥原不准進門的。這件事是盧大不是。──依我老爺的意思,盧大就先該打。」
盧大一聽老爺要打他,連忙分辯道:「他的教並不是人家吃的那個教,用不著吃素,他自己還宰雞鴨哩。」梅颺仁道:「無論他那一教,都是一樣,本縣皆有保護之意,斷不容你們這些刁民欺負他的。」說著,又喝令:「拖下去打!」盧大急了,拚命的磕頭,說:「求老爺的恩典!」梅颺仁道:「你這東西可惡,不能如此便宜你!你還是願打呢,還是願罰?」盧大又磕頭道:「大老爺的恩典!小的一個當廚子的,那裏有許多罰呢?」梅颺仁道:「不罰不成功!現在姑念你初次,我老爺格外加恩典給你,你拿出三十塊錢給馬二重修櫃檯,就此完案。如果不罰,打八十大板,枷在馬二店門口三個月。你自己想,還是走那一條路好?」盧大又磕頭道:「三十塊實在罰不起。」後首求來求去,減到十二塊洋錢,當天還沒有。梅颺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措資,限三天交案;隨囑咐馬二到第三天當堂來領。馬二打了人,倒反打了贏官司,好不高興頭。可憐盧大挨了馬二一頓打,老爺非但不給他伸冤,還要罰他出錢,真正晦氣!
閒話休表。且說轉眼之間,三天限期已到。盧大的怕打,早已連借帶當,湊了十二塊洋錢送到衙門裏來。此時老爺正坐在堂上理事,盧大把洋錢交了上去,老爺吩咐他一旁靜候,等到馬二到案具領,准予銷案。盧大無可如何,只得息心屏氣,等在外面。誰知一等等到散堂,那馬二還沒有來。老爺沒有工夫等他,早已退堂。盧大卻不敢就走。後來好容易等到上了燈,馬二才來。老爺叫原差出來,問他為什麼到此時才來。他說他的老師父死了,前去幫忙,所以到這會才來的。原差據情稟覆。
老爺便問:「可是他教裏的老師父?」原差道:「正是。」梅颺仁心上盤算道:「上回我打了那個吃教的,他們教幫中一定是恨我了,如今我何不借著這件事情同他們聯絡聯絡,不但可以解釋前嫌,而且叫上頭制台瞧著心上也歡喜。況且近來不多幾時,那一省死掉一個教士,制台還派了自己的二少爺前去弔孝。我的官比不上他,總得自去走一趟,叫人家看了也鄭重些。」想定主意,仍叫原差出來問馬二,問他們的老師父在那裏死的。馬二照說一遍。梅颺仁又叫原差出來留住馬二,說:「老爺要去上祭,叫你領路,一塊兒同去。」馬二自然遵命。梅颺仁便吩咐大廚房裏立刻備一桌祭席,叫人挑著,自己亦就頂冠束帶,出來上轎。馬二在前領路,一領領到清真寺門口,歇下轎子。等他出轎,其時已是深夜,亦看不出上面寫的是幾個什麼字。梅颺仁還疑心他們是個禮拜堂,連忙踱到裏面,忙著叫跟來的人擺設祭筵。那馬二卻早已去找老師父的家小以及他們那般在教的,霎時男男女女,亦就聚了七八十個人。有些都是聽說大老爺來上祭,趕著來瞧熱鬧的。但是聚了一屋子人,梅大老爺舉目四看,並不見一個外國人。心想:「教士的家小總應該是洋婆,怎麼如今來的全是些中國人呢?」
正在心上疑疑惑惑,不提防那桌祭筵才擺得一半,已被那些回子打了一個空,登時人聲鼎沸起來。還有人提起一個豬頭摔到梅大老爺這邊來,一齊嚷著說:「不要放掉了那狗官!他不是來上祭,竟是拿我們開心來的!」原來此番梅颺仁來的孟浪,只聽了「在教」二字,便拿定他是外洋傳教的教士,並不曉得是回子,倒反備了豬頭三牲來上祭,豈知越發觸動眾回子之怒,鬧了個沸反盈天!梅颺仁幸虧馬二保護著,從人叢裏逃出來。走了幾步,跟班的差役們方才慢慢的跟了上來。
梅颺仁轎子是已被眾回子拆散的了,只得步行回衙。一頭問馬二:「你們這裏傳教的總不止你老師父一位別的外國人以及你老師父的家小都到那裏去了?」馬二到此方對他講:「我們雖然在教,並沒有什麼外國人,大老爺不要弄錯了。」梅颺仁又問左右。跟班的才回稱:「這裏是回子的清真寺,並不是什麼外國人的禮拜堂。」梅颺仁怪他:「為什麼不早說?」跟班的回道:「小的至今沒有明白老爺到那裏去,只知道老爺叫馬二領路,所以一齊就跟到這裏來的。」梅颺仁又問馬二:「你們老師父可是那個住在堂裏的神父?」馬二道:「我們只叫老師父,不曉得什麼神父不神父。」梅颺仁至此方才明白過來,自己沒有問清,拿著回子當做了外國傳教的了,但是臉上又落不下去,回衙之後,立刻坐堂,把剛才傳話的原差叫上來罵了一頓,又打了二百屁股,總算替大老爺光了光臉,才把這事過去。
自此以後,梅颺仁有十幾天沒有出門,生怕路上碰見了回子再來打他。其實眾回子當時雖然鬧了個沸反盈天,當中究竟也有幾個懂事的,說:「他無論如何不好,總是地方官,倘一翻臉,你們總敵他不過。」因此到了第二天,大眾亦就偃旗息鼓,沒有鬧到衙門裏去。梅颺仁聽聽外面沒有什麼動靜,方才一塊石頭落地。
又過了些時,上頭有文書下來,叫地方官提倡商務。六合是個小地方,又是內地,沒有什麼大生意的。梅颺仁卻因上回責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釘子,一直總想做兩件仰承憲意的事,以為取悅之地。無奈越想討好,越不討好,以致誤認教民,又被回子糟蹋了一頓,心上好不煩惱。如今得了這個題目,便想借題做一篇新鮮文章。上頭的公事是叫地方官時時接見商人,與商人開誠佈公,聯絡一氣。地方有事,商為輔助;商民有事,官為保護。總令商情得以上通,永免隔閡之弊。
劄子上的話是如此立意,原非不善。梅颺仁因想借此做番事業,便把劄文反覆細看,看了十來遍,忽然豁然貫通,竟悟出一個道理來。當時拿了劄子,一直奔到老夫子書房裏,對老夫子說道:「據兄弟看來,上頭的意思還是重在『地方有事,商為輔助』的一句話上。輔助什麼?不過要他們捐錢而已。本來現在地方上很有些上頭交辦的公事,什麼學堂等等,一齊都要地方官籌款,如果辦不起來,還有處分。兄弟正在這裏發愁,如今可巧有這件劄子,我們以後的事倒有了些把握了。」
老夫子接過劄子,大約看過一遍,歪著頭想了一回,不禁一跳就起道:「颺翁!你真可謂讀書得間了!你說的一點不錯,上頭正是這個意思!但是話雖如此說,我們辦事須有個秩序。上頭既叫我們保護商人,我們如今先不說捐錢的話,先借一個地方,或是公所,或是總會,以為接待商人之所,等他們一齊來了,彼此也聯絡了,然後再向他們開口。人有見面之情,你開出口去,他們總得答應你的。」老夫子說一句,梅颺仁應一句。等到老夫子說完了,他又一連說了兩句:「著!著!我兄弟就照你老夫子的話去辦。前天兄弟看見制台轅門抄上寫著省城裏已經設了一個保商局,派了黃觀察做總辦,大約亦就是辦理此事。我們姑且託他到省裏打聽打聽章程是個什麼樣子,我們也照辦一個,可好不好?」老夫子道:「好好好,就是如此。」
幸喜這梅颺仁是個躁性子,有了一件事,從不肯留過夜的,當天就在本城城隍廟裏借了三間房子,做了一個接待商人之所。門口掛起一面招牌,上寫「奉憲設立保商局」。另外兩扇虎頭牌,是「商局重地,閒人免入」八個大字。一面又仿照劄子上的意思,請老夫子擬了告示,曉諭一切坐賈行商,叫他們都到這裏來聚會。又稟明上頭,委了本縣典史王朝恩王太爺做了駐局的委員。縣大老爺公事忙,不能常常過來問信,商人有什麼事,都找王太爺說話。這是後話不題。
且說當時忙了幾天,就檢定日子開局。恐怕開局的那天商人來的不甚踴躍,一面由梅颺仁先發帖子請客,凡是城廂內外,大大小小的紳衿,一概請到。又叫典史王太爺坐著轎子到各輔戶一家家去拜,勸他們到這天來入會。誰知到了這天,做賣買的來的仍然不多,大家不曉得大老爺安的甚麼心,所以有些人不敢來。只有一向同地方官有來往的幾家紳衿,還有兩個同帳房裏有首尾的一家錢莊,一家南貨店的老闆來了,合湊起來不到兩桌人。梅颺仁甚為掃興。客人到齊,勉強入座,一席是梅颺仁自作主人,一桌是典史王太爺代作主人。
坐定之後,大家喝了幾杯酒,坐首座一位紳士是北門外頭大夫第,知府銜、候選同知蔣大化,先開口道:「老公祖,你這件事辦的甚好啊,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治弟真拜服你。」原來梅颺仁頭天晚上先在老夫子跟前叨了許多教,這回聽了蔣大化的話,便搖頭鼓舌說道:「這件事呢,雖不是兄弟一個人主意,然而兄弟亦早存了這個心,所以發個狠,特地趁在兄弟任上,把這件事辦成了。一來上頭有個交代,二來兄弟以後叨教之處甚多。到了這個地主,諸位既不須拘什麼形跡,就是兄弟有什麼為難之事,也可以當面商量。否則,你們諸公請想:這們一個六合縣,周圍百把里路的地方,又要辦這個,又要興那個,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飯,叫兄弟怎麼來得及呢。」梅颺仁這番說話總不脫他將來借此籌款的宗旨。
此時在席第五座是改試策論新科發達的一位孝廉公,身上也捐了個內閣中書,姓馮,號彝齋。據他自說:舊學不見得怎樣,新學他卻極有工夫的,所以改試策論,馬上就中,只可惜會試的卷子上有「目的」兩個字,在他自己以為用的是新名詞,房官看了還好,卻不料到了大總裁吏部尚書塔公手裏,看到這裏,拿起筆墨豎了一個小小杠子,另外粘了一張低條,注了十個字道:「以『的』字入卷內,未免太俗。」因此就沒有中得進士。等到報罷之後,馮彝齋領出落卷來一看,見是如此,氣的了不得,大罵主司一場,急急收拾回家。齊巧上頭派了委員下來勸捐,他就湊了千把銀子捐了個內閣中書,借此可以出入公門,干預干預地方上的公事。
這日請客,有他在座。他聽了梅颺仁一番說話,心上老大不以為然,便想借此吐吐自己胸中的學問,於是不等別人開口,他先搶著說道:「老公祖,此言誤矣!治弟很讀過幾本翻譯的外國書,故而略曉得些外國政治。照著今日此舉,極應該仿照外國下議院的章程,無論大小事務,或是或否,總得議決於合邑商民,其權在下而不在上。如謂有了這個地方,專為老公祖聚斂張本,無論為公為私,總不脫專制政體,治弟不取也!」說著,又連連搖頭不止。梅颺仁卻也奈何他不得,彼此楞了一回。
第二座一位進士底子的主事公,姓勞,名祖意的,開言說道:「治弟有外孫,新近從東洋遊學回來,他的議論竟與彝齋相像。我們這一輩子的人都是老朽無能了,『英雄出少年』,倒是彝翁同我們這外孫將來很可以做一番事業。」馮中書見他倚老賣老,竟把自己當作後輩看待,心上很不高興。想了一想,說道:「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事業可以做得。除掉腹地裏幾省,外國人鞭長莫及,其餘的雖然沒有擺在面子上瓜分,暗地裏都各有了主子了。否則我們江南總還有幾十年的等頭,如今來了這們一位制軍,只怕該五十年的,不到五年就要被他雙手斷送!」
勞主政道:「那亦不見得送得如此容易,就是真個送掉,無論這江南地方屬那一國,那一國的人做了皇帝,他百姓總要有的。咱們只要安分守己做咱們的百姓,還怕他們不要咱們嗎?你又愁他什麼呢?」梅颺仁道:「勞老先生的話實在是通論,兄弟佩服得很。莫說你們做百姓的用不著愁,就是我們做官的也無須慮得。將來外國人果然得了我們的地方,他百姓固然要,難道官就不要麼?沒有官,誰幫他治百姓呢?所以兄弟也決計不愁這個。他們要瓜分就讓他們瓜分,與兄弟毫不相干。勞老先生以為如何?」勞主政道:「是極,是極!」兩個「是極」,直把個梅颺仁讚得十分得意,馮中書卻早氣得把面孔都發了青。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