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浙江吏治,自從傅署院到任以來,竭力整頓,雖然不能有十二分起色,然而局面已為之一變。若從外面子上看他,卻是真正的一個清官:照壁舊了也不彩畫;轅門倒了也不收拾;暖閣破了也不裱糊。首縣奉了他的命,不敢前來辦差。一個堂堂撫台衙門,竟弄得像破窯一樣:大堂底下,草長沒脛,無人剪除;馬糞堆了幾尺高,也無人打掃。人家都說碰到這位上司,自己不要辦差,又不准別人辦差,做首縣的應該大發財源。誰知外面花費雖無,裏面孝敬卻不能少,不過折成現的罷了。所以但就情形而論,只有比起從前儉樸了許多,不能不說是他的好處,至於要錢的風氣,卻還未能改除。俗語說的好:「千里為官只為財。」做書的人實實在在沒有瞧見真不要錢的人,所以也無從捏造了。
閒話休題。且說署院自從到任至今,正是光陰似水,日月如梭,彈指間已過半載。朝廷因他居官清正,聲名尚好,就下了一道上諭,命他補授是缺。他出京的時候是一個三品京堂,如今半年之間,已做到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天恩,力圖報稱,立刻具折謝恩。合屬官員得信之餘,一齊上院叩賀,不消細說。從此以後,他老人家更打起精神,勵精圖治。閑下來還要課小少爺讀書。他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爺是姨太太養的,年方一十二歲,居然開筆能做「破承」。傅撫院更是得意非凡。拿了一本「文法啟蒙」,天天講給小少爺聽。還說:「我們這種人家世受國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將來報效國家,並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得。」他一家骨肉,只有親丁三口,並無別的拖累,所以他於做官課子之外,一無他事。今見天恩高厚,將他補授斯缺,心中更為快樂。
一天,適當轅期,會客之後,回到上房吃飯。正想吃過飯考問兒子的功課。他一向吃飯,因為人少,都是姨太太陪著吃的。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來。他總以為姨太太另有別的事情,偶然遲到,不以為意,誰知等到吃完,姨太太始終不見。問問老媽,都不肯說話。後來又問兒子。畢竟兒子年輕嘴快,回稱:「我娘睏在床上,從早上哭到此刻,還沒有梳頭。」傅撫院聽了詫異,一時摸不著頭腦,只得又問兒子。旁邊伺候的老媽一齊做眉眼給少爺,叫他不要說。被傅撫院瞧見,罵了老媽兩句說:「你們偏會鬼鬼祟祟,有甚麼事情要瞞我?」一定追著兒子要問個明白。少爺無法,只得說道:「我亦不知道甚麼。今兒早上,門上湯二爺來說,有個媳婦長的很標致,還帶了一個孩子,說是來找爸爸的。我娘就為著這個生氣。」傅撫院一聽這話,心上老大吃驚,盤算了半天,一聲不響。歇了一會,問道:「現在這女人在那裏?」少爺道:「她要來,湯二爺叫把門的看好了門,不許她進來。我娘囑咐湯二爺,等她來的時候打她出去。」傅撫院著急道:「此刻到底這人在那裏?」少爺道:「連我不知道。」老媽見主人發急,曉得事情瞞不住,只得回道:「這女人,據她自己說是北京下來的,現住在衙門西邊一爿小客棧裏。來了好兩天了。她說她認得老爺有靠十年光景,從前老爺許過她甚麼,她所以找了來的。」傅撫院道:「那裏有這回事!我也不認得什麼女人。」老媽道:「她是這們說呢,我們也不曉得。」傅撫院道:「我不問你這個,到底她到衙門裏來過沒有?」老媽道:「這個不知道。我們亦是聽見湯二爺說的。」傅撫院便吩咐:「叫湯升來,我問他。」原來這湯升是傅撫院的心腹門上。他家的規矩:凡老人家手裏用的人,兒子都不能直呼名字,所以少爺也稱他為湯二爺。
閒話休題。且說姨太太先前也是聽見丫頭們咕咕唧唧,說甚麼有個女人來找老爺。姨太太醋性是最大不過的,聽了生疑,便向丫頭追究。丫頭說是湯二爺說的。姨太太便把湯二爺叫上來,拷問此事。沒了大太太,姨太太便做了中官,當家人的那裏還有不巴結她的,便一五一十說了一遍。當時姨太太便氣的幾乎發厥。這時候傅撫院正在廳上會客,老媽們屢次三番要出來報信,因為會的是些正經客,恐怕不便,所以沒有敢回。等到傅撫院送客回來吃飯,姨太太肝厥已平下去了,只是還躺在床上不肯起來。傅撫院向兒子追問此事,以及傳喚湯二爺,她都聽在耳朵裏,裝做不聽見,不作聲,看他們怎樣。
停了一刻,湯升穿了長褂子上來。傅撫院正要問他,一想守著多少人,說出來不便,便起身要帶湯升到簽押房裏去盤問。剛剛走到廊簷底下,已經被姨太太聽見,直著嗓子大喊起來,又像拿頭在板壁上碰的蓬蓬冬冬的響。傅撫院一聽聲音不對,立刻縮住了腳。再一細聽,姨太太已經放聲大哭起來,說甚麼:「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經,倒會在外頭騙人家的女人,還養了雜種的兒子!你們帶聲信給那老不死的:他要去會那不要臉的婊子,叫他先拿繩子來勒死我,再去拿八抬轎抬那婊子進來!」一面罵,一面又問少爺在那裏。先是少爺聽見娘生氣,丟掉飯碗,早已溜在後院去了。好容易被丫頭、老婆子找著,一齊說:「我的小祖宗,你快上去罷!姨太太要同老爺拚命,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小少爺起先還不肯去,後來被丫頭、老婆子連哄帶騙的,才騙到上房。他娘一看見了他,就下死的打了兩拳頭。手裏打的兒子,嘴裏卻罵的老爺,說:「我們娘兒倆今兒一齊死給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釘,肉中刺,好等他們來過現成日子!橫豎你老子有了那個雜種,也可以不要你了!」說著,又叫:「拿繩子來,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兒子捱了兩拳頭,早已哇的哭了。
傅撫院本來站在廊簷底下的,後來聽見姨太太要找少爺,知道事情鬧大了,只得回轉上房,到套間裏,在靠窗一張椅子上坐下歎氣。姨太太也不睬他。後來看見小婆打兒子,又要勒死兒子,他老人家也動了真氣,便氣憤憤站起來說道:「兒子是我養的。你們做妾婦的人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須打他不得!」姨太太一聽這話,格外生氣,便使勁唾了傅撫院一口道:「你說兒子是你養的,難道不是我十月懷胎懷出來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打得他!」說著,順手又打了兒子幾巴掌。兒子又哭又跳。傅撫院道:「豈有此理!我們這種詩禮人家,一個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顛狂起來,還了得!」姨太太道:「小老婆不是人?」傅撫院道:「人家縱容小老婆,把小老婆頂在頭上,我這個老爺不比別人,我要照我的家教。從前老太爺臨終的時候有過遺囑的,不好我就要──」話未說完,姨太太逼著問道:「你要怎麼樣?」傅撫院又縮住了嘴,不肯說出來。姨太太道:「開口老太爺遺囑,閉口老太爺遺囑,難道你在外頭相與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太爺的遺囑上有的嗎!既然家教好,從前就不該應同那臭婊子來往!也不曉得姓張的、姓王的養了雜種,一定要拉到自己身上。」傅撫院被她頂的無話說,連連冷笑道:「你們聽聽,她這話說的奇怪不奇怪!來的女人是個什麼人也沒有問個明白,一定要栽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同我鬧也不遲。」
姨太太正還要說,人報「表太太來了」。傅撫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著進來的那個老婦人叫了一聲「表嫂」,連說:「豈有此理!──請表嫂開導開導她。表嫂在這裏吃了晚飯去;我有公事,不能陪了。」原來傅撫院請的帳房就是他的表兄,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小。傅撫院因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齊住在衙門內,樂得有個照應。這天家人、丫頭們看見姨太太同老爺嘔氣,就連忙的送信給表太太,請她過來勸解勸解。傅撫院此時心掛兩頭,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一見表嫂到來,便借此為由,推頭有公事,到外邊去了。
湯升一直站在廊簷底下伺候著,看見老爺出來,亦就跟了出來,一走走進簽押房,傅撫院坐著,湯升站著。傅撫院問湯升道:「那女人是幾時來的?共總來過幾次?現在住在那裏?她來是個甚麼意思?」湯升回道:「這女人來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門西邊一爿小客棧裏。來的那一天,先叫人來找小的,小的沒有去。第二天晚上,她就同了孩子一齊跑了來。把門的沒有叫她進來,送個信給小的。小的趕出去一看,那婦人倒也穿的乾乾淨淨,小孩子看上去有七八歲光景,倒生的肥頭大耳。」傅撫院道:「我不問你這個,問她到這裏是個甚麼意思?」湯升湊前一步,低聲回道:「小的出去見了她,就問她來幹甚麼的。她說八年前就同老爺在京裏認識,後來有了肚子。沒有養,老爺曾經有過話給她,說將來無論生男生女,連大人孩子都是老爺的。但是家裏不便張揚,將來只好住在外頭。後來十月臨盆,果然養了個兒子,就是現在帶來的那個孩子了。」
傅撫院道:「既然孩子是我養的,我又有過話,她為甚麼一養之後不來找我,要到這七八年呢?」湯升道:「小的何嘗不是如此說。況且這七八年老爺一直在京裏,又沒有出門,為什麼不來找呢?」傅撫院道:「是啊。她怎麼說?」湯升道:「她說她還沒有養,她娘就把她帶到天津衛,孩子是在天津衛養的。養過孩子之後,一直想守著老爺;老鴇不肯,一定要她做生意。頂到大前年才贖的身。因為手裏沒有錢,又在天津衛做了兩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爺。不料老爺已放了外任,她所以趕了來的。」傅撫院聽了,皺皺眉頭,又搖搖頭,半晌不說話。歇了一回,自言自語道:「她在天津贖身,是那個化的錢?她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湯升道:「在窯子裏做生意,怕少了冤桶〔註:常受欺騙的人。〕化錢。老爺是一省巡撫,能夠瞞得了人嗎?」傅撫院道:「你不要聽她胡說。我也不認得這種人。你去嚇嚇她,如果再來,我就要拿她發到首縣裏重辦,立刻打她的遞解。」湯升道:「這些話小的都說過了。她自從來過一次之後,以後天天晚上坐在二門外頭,頂到關宅門才走。頭三天還講情理,說她此來並不要老爺為難,只要老爺出去會她一面,給她一個下落,她就走的。而且不要老爺難為錢,她出去做做生意,自己還可以過得。她還說這七八年沒見老爺寄過一個錢,她亦過到如今了,兒子亦這們大了。大家有情義,何必叫老爺一時為難呢。但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將來總得有個著落,不能不說說明白。」
傅撫院道:「越發胡說了!再怎麼說,打她兩個耳刮子。」湯升道:「小的亦是這怎麼說,叫她把嘴裏放乾淨些。那知她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發鬧的凶,一定要進來。幸虧被把門的攔著,沒有被她闖進宅門。齊巧丫頭們出來有事情,看見這個樣子,進去對姨太太說了。小的就曉得被她們瞧見不得,起先還攔她們不要說,怕的是鬧口舌是非。她們不聽,今兒果然幾乎鬧出事來。」傅撫院說:「我家裏的事情還鬧不了,那裏又跑出來這個女人。你叫人去同她說,叫她放明白些,快些離開杭州,如果再在這裏纏不清,將來送她到縣裏去,她可沒有便宜的。」
傅撫院把話說完,湯升雖然答應了幾聲「是」,卻是站著不走。傅撫院問他:「還站在這裏做甚麼?」湯升回道:「老爺明鑒:那女人實在利害得很,說出來的話,句句斬釘截鐵。起先小的有些話不敢回老爺,現在卻不能不回明一聲,好商量想個法子對付她。」傅撫院道:「奇怪,你倒怕起他來了?」湯升道:「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這種女人。她既然潑出來趕到這裏,她還顧甚麼臉面。生怕被她張揚出去,外頭的名聲不好聽。」傅撫院道:「送到縣裏去,打她的嘴巴,辦她的遞解就是了。」湯升道:「不瞞老爺說:這結話小的都同她講過了。她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說:『你們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爺再不出來會我,我為他守了這許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沒處伸,我可要到錢塘縣裏去告了。』」傅撫院道:「告那個?」湯升道:「小的也不曉得告的是那個。」傅撫院道:「等她告呢,我看錢塘縣有多大的膽量,敢收她的呈子!」湯升道:「小的亦是怎麼想。後來他亦料到這一層,他說縣裏不准到府裏,府裏不准到道裏,道裏不准到司裏。杭州打不贏官司,索性趕到北京告御狀。」
傅撫院聽了這話,氣的鬍子一根根筆直,連連說道:「好個潑辣的女人!──湯升,你可曉得老爺是講理學的人,凡事有則有,無則無,從不作欺人之談的。這女人還是那年我們中國同西洋打仗,京裏資訊不好,家眷在裏頭住著不放心,一齊搬了回去,是國子監孫老爺高興,約我出去吃過幾回酒,就此認得了她。後來她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說是我的。當初我想兒子的事,多一個好一個,因此就答應了下來。誰知後來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兩個月,再去訪訪,已經找不著了。當時我一直記掛她,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若是個女兒呢,落在她們門頭人家,將來長大之後,無非還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所以我今天聽說是個男孩子,我這條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與我相干。不是我心狠,肯把兒子流落在外頭,你瞧我家裏鬧的這個樣子,以後有得是饑荒!況且這女人也不是個好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謝謝罷,我不敢請教了!」
湯升道:「既然老爺不收留她,或者想個什麼法子打發她走。不要被她天天上門,弄得外頭名聲不好聽,裏頭姨太太曉得了,還要嘔氣。」傅撫院道:「你這人好糊塗!你把她送到錢塘縣去,叫陸大老爺安放她,不就結了嗎。」湯升道:「一到首縣,外頭就一齊知道了。」傅撫院道:「陸某人不比別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這些本事很大,等他去連騙帶嚇,再給上幾個錢,還有大不了的事。」湯升道:「橫豎是要給她錢她才肯走路。小的出去就同她講,有了錢,她自然會走,何必又要發縣,多一周折呢?」傅撫院發急道:「你這個人好糊塗!錢雖是一樣給她,你為什麼定要老爺自己掏腰,你才高興?」湯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爺的意思,這筆錢是要首縣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緣故,只得一聲不響,退了下來。
剛走到門房裏,三小子來回道:「大爺,那個女人又來了。」湯升搖了一搖頭,說道:「自己做的事卻要別人出錢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這樣便宜事情!說不得,吃了他的飯,只好苦著這副老臉去替他幹,還有甚麼說的!」一面自言自語,一面走出門房,到了宅門外頭。那女人正在那裏,一手拉著孩子,一手指著把門的罵呢。那女人穿的是淺藍竹布褂,底下紮著腿,外面加了一條元色裙子,頭上戴著金簪子,金耳圈,卻也梳的是圓頭。瘦伶伶的臉,爆眼睛,長眉毛,一根鼻樑筆直,不過有點翹嘴唇。雖然不施脂粉,皮膚倒也雪雪白。手上戴了一副絞絲銀鐲子,一對金蓮,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著印花布的紅鞋。只因她來過幾次都是晚上,所以湯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個飽。至於她那個兒子,雖然肥頭大耳,卻甚聰明伶俐,叫他喊湯升大爺,他聽說話,就喊他為大爺。這時候因為女人要進來,把門的不准她進來,嘴裏還不乾不淨的亂說,所以女人動了氣,拿手指著他罵。齊巧被湯升看見,呵斥了把門的兩句。因為白天在宅門外頭,倘或被人看見不雅,就讓女人到門房裏坐,叫三小子泡茶讓女人喝,又叫買點心給孩子吃。張羅了半天,方才坐定。女人問道:「我的事情怎麼樣了?託了你湯大爺,料想總替我回過的了?我也不想賴到這裏,在這裏多住一天,多一天澆裹〔註:開支。〕。說明白了,也好早些打發我們走。我不是那不開眼的人,銀子元寶再多些都見過,只要他會我一面,說掉兩句,我立刻就走。不走不是人!他若是不會我,叫他寫張字據給我也使得。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討。他給我一張字,將來我也好留著做個憑據。」湯升道:「這些話都不用說了,倒是你有甚麼過不去的事情,告訴我們,替你想個法子,打發你動身是正經。這些話都是白說的。」女人道:「我不稀罕錢,我只要同他見一面,他一天不見我,我一天不走!」後來被湯升好騙歹騙,好說歹說,女人方才應允,笑著說道:「送我到錢塘縣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為甚麼一定要鬧到錢塘縣去,出他的壞名聲呢。現在是你出來打圓場,我決不敲他的竹槓,只要他把從前七八年的用度算還不了我,另外再找補我幾吊銀子,我也是個爽快人,說一句,是一句,無論窮到討飯,也決計不來累他,湯大爺,你是明白人,你老爺不肯寫憑據給我,卻要我同他一刀兩斷,自己評評良心,這一點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湯升聽了他話,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人肯走,愁的是數目太大,老爺自己又不肯往外拿,卻要叫我同錢塘縣陸大老爺商量,得知人家肯與不肯呢?想了一會,總覺數目太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講明白,一共六千銀子。女人在門房裏坐等。湯升想來想去,總不便向首縣開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爺。其時傅撫院正在上房裏同姨太太講和。傅撫院同姨太太說道:「那個混帳女人已經送到首縣裏去了,叫他連夜辦遞解,大約明天就離杭州了。」姨太太聽了方才無話。湯升上來一見這個樣子,不便說甚麼,只好回了兩件別的公事,支吾過去,卻出去在簽押房裏等候。傅撫院會意,便亦踱了出來,劈口便問:「怎麼樣了?」湯升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又回道:「這女人很講情理,似乎不便拿她發縣。請老爺的示,這筆銀子怎麼說?據小的意思,還是早把她打發走的乾淨。」傅撫院道:「話雖如此說,六千數目總太大。」湯升道:「像這樣的事,從前那位大人也有過的,聽說化到頭兩萬事情才了。」傅撫院聽說,半天不言語,意思總不肯自己掏腰。
湯升情急智生,忽然想出一條主意,道:「外頭有個人想求老爺密保他一下,為的老爺不要錢,他不敢來送。等小的透個風給他,把這事承當了去。橫豎只做一次,也累不到老爺的清名。就是將來外面有點風聲,好在這錢不是老爺自己得的,自可以問心無愧。」傅撫院道:「是啊。只要這錢不是我拿的,隨你們去做就是了。但是也只好問人家要六千,多要一個便是欺人,欺人自欺,那裏斷斷不可!」湯升聽了這話,心上要笑又不敢笑,只得答應著退下。不到三天把事辦妥,女人離了杭州。湯升亦賺著不少。
那個想保舉的人,你說是誰?就是本省的糧道。他同湯升說明,想中丞給他一個密保,他肯出這筆銀子。中丞應允,他就立刻墊了出來。且說這糧道姓賈字筱芝,是個孝廉方正〔註:是清代科舉制度中的一項規定──凡品行端正並有孝行的,可由地方長官保舉、考察後,任用為州、縣、教職等官職。〕出身,由知縣直爬到道員。生平長於逢迎,一舉一動,甚合傅撫院的脾氣。新近又有此一功,因此傅撫院就保了他一本。適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為河南按察使。辭別同寅,北上請訓,都不用細述。
單說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塊兒去的。將到省城時候,有天落了店,他便上去同老太太商量道:「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請老太太把從前兒子到浙江糧道上任的時候,教訓兒子的話,拿出來操演操演。倘若有忘記的,兒子好告訴老太太,省得臨時說不出口。」老太太道:「那些話我都記得。」
賈臬台便從下一站打尖為始,約摸離著店還有頭二里路,一定叫轎夫趕到前頭,在店門外下轎,站立街旁。有些地方官來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著。老遠的望見老太太轎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等到轎子到了跟前,他還要嘴裏報一句「兒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駕」,老太太在轎子裏點一點頭,他方從地上爬了起來,扶著轎杠,慢慢的扶進店門。老太太在轎子裏吩咐道:「你現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員了,一省刑名,都歸你管。你須得忠心辦事,報效朝廷,不要辜負我這一番教訓。」賈臬台聽到這裏,一定要回過身來,臉朝轎門,答應一聲「是」,再說一句「兒子謹遵老太太的教訓」。說話間,老太太下轎,他趕著自己上來,攙扶著老太太進屋,又張羅了一番,然後出來會客。惹得接差的官員,看熱鬧的百姓一齊都說:「這位大人真正是個孝子咧!」誰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了出店的時候,一定還要跪送。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見得一遭,覺得稀奇;倒是省裏派出接他老人家的差官,一路看了幾天,甚為詫異,私底下同人講道:「大人每天幾次跪著接老太太,乃是他的禮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訓他的話,顛來倒去,總是這兩句,從來沒有換過,是個甚麼緣故?」大眾聽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錯。
到了第三天,將到開封,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得:早上從店裏出來送一次,打尖迎一次,打尖完又送一次,離城五里,又下來稟安一次。頂到城門,合省官員出城接他的,除照例儀注行過後,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轎子,從城外走到城裏,頂到行轅門口,又下來跪一次。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許多話,忙得他不時躬身稱是。等到安頓了老太太,方才出來稟見中丞。大家曉得他是個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闕謝恩,拜過印,磕過頭還不算,一定還要到裏頭請老太太出來行禮。老太太穿了補褂,由兩個管家拿竹椅子從裏頭抬了出來。賈臬台親自攙老太太下來行禮。老太太磕頭的時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後,等老太太行完了禮,他才跟著起來,躬身向老太太說道:「兒子蒙皇上天恩,補授河南按察使。今兒是接印的頭一天,凡百事情,總得求老太太教訓。」老太太正待坐下說話,忽然一口痰湧了上來,咳個不了,急的賈臬台忙把老太太攙扶坐下,自己拿拳頭替老太太捶背。管家們又端上茶來。老太太坐了一回,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覺得頭昏眼花,有些坐不住。一眾官員齊說:「老太太年紀大了,不可勞動,還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老太太也曉得自己撐持不住,只得由人拿她送了進去。賈臬台跟到上房,又張羅了半天,方才出來,把照例文章做過,上院拜客,不用細述。
且說他自從到任之後,事必親理,輕易不肯假手於人。凡遇外府州、縣上來的案件,須要臬司過堂的,他一定要親自提審。見了犯人的面,劈口先問:「你有冤枉沒有?」碰著老實的犯人,不敢說冤枉,依著口供順過一遍,自無話說。倘若是個狡猾的,板子打著,夾棍夾著,還要滿嘴的喊冤枉。做州、縣的好容易把他審實了,定成罪名,疊成案卷,解到司裏過堂;被這位大人輕輕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人也就樂得借此可以遷延時日。賈臬台一見犯人呼冤,便立刻將此案停審,行文到本縣,傳齊一干原告、見證,提省再問。他說這都是老太太的教訓。老太太說:「人命關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個人,那人死後見了閻王,一定要討命的。」賈臬台最怕的是冤鬼來討命,所以聽了老太太的教訓,特地分外謹慎。無奈各州、縣解上來的犯人,十個裏頭倒有九個喊冤枉。賈臬台沒法,只得一面將犯人收監,一面行文各州、縣去。不到一月,司裏、府裏、縣裏三處監牢,都已填滿。重新提審的案件,一百起當中,倒有九十九起不能斷結。各處提來的屍親、苦主、見證、鄰右,省城裏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實實窒窒。有些帶的盤纏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當光賣絕,不能回家的,亦所在皆是。
老太太又看過小書,提起從前有個甚麼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訪,好替百姓伸冤。賈臬台聽在肚裏,亦不時換了便服,溜出衙門,在大街小巷各處察聽。歇了半年,有天晚上,獨自一個出來,走了一回,覺得有點吃力。忽見路旁有個相面先生,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那相士獨自坐在燈光底下看書,旁邊擺著幾張板凳,原是預備人來坐的。賈臬台走的乏了,一看有現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相士趕著招呼,以為是來相面的了。賈臬台道:「不敢勞動,我是因為走乏了歇歇腳的。」相士一見沒有生意,仍舊看他的書,不來理會。賈臬台坐了一會,便搭訕著問道:「先生貴府那裏?一天到晚在這裏生意可好?家裏還有甚麼人?」
相士見問,方把賈臬台看了兩眼,歎了一口氣,順手拿書往桌上一撩,說道:「客人不要提起,提起來恨的我要三天三夜睡不著覺!」賈臬台聽了詫異道:「這是甚麼緣故?」相士道:「我是陳州府人。客人,你想想陳州到省裏是幾天的路程!我家裏雖不算得有錢,日子也很好過得。五年前,還是趙大人歲考的那一年,在下在他手裏僥倖進了個學。每年坐坐館,也有二十幾吊錢的束修。誰知去年隔壁鄰舍打死了人。地保、鄉約,上上下下,趕著有辮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來做干證。本縣做做也罷了,然而已經害掉我幾十吊錢。後來又碰著這個無殺的臬台,真正混帳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一門星散!」賈臬台聽到這裏,陡吃一驚,又問道:「是那個臬台?還是前任的,還是現在的?」相士道:「就是現在姓賈的這個雜種了!」
賈臬台一聽當面罵他,心上拍篤一跳,要發作又不好發作,只得忍著氣問他道:「你好好的在家裏,怎麼會到省城來呢?」相士道:「因為姓賈的這雜種,面子上說要做好官,其實暗地裏想人家的錢。無論甚麼案件,縣裏口供已經招的了,到他手裏,一定要挑唆犯人翻供,他好行文到本縣,把原告、鄰舍、干證,一齊提到;提了來,又不立時斷結,把這些人擱在省裏。省裏澆裹很大,如何支持得住!雜種一天不問,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以我們這一案而論,還是五個月前頭提了來的,一擱擱到如今。他這樣的狗官真正是害人!我想這人一定不得好死,將來還要絕子絕孫哩!」賈臬台聽了他話,氣的頓口無言。歇了一歇,就道:「你不要看輕這位臬台大人,人家都說他是孝子哩。」相士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們說他是孝子,你可知道他這孝子是假的呢!」賈臬台欲問究竟,相士道:「等他絕子絕孫之後,他祖宗的香煙都要斷了,還充那一門子孝子!」賈臬台見他愈罵愈毒,不好發作甚麼,只得忍著氣走開,仍舊獨自一人踱入衙內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