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欽差童子良在南京養了半個月,病亦好了,公事亦查完了總共湊到將近一百萬銀子光景。因見這邊實在無可再籌,只得起身溯江上駛。未曾動身之先,就有安徽派來道員一員、知縣兩員,前來迎迓。及至動身的幾天頭裏,江寧,上元兩縣曉得欽差不坐輪船的,特地封了十幾號大江船,又由長江水師提督派了十幾號炮船沿江護衛。
在路早行夜泊,非止一日。有天到得蕪湖,欽差因為沒甚公事,未曾登岸。及至將到安慶省城,文武大小官員一起出境迎接,照例周旋,無庸多述。因安徽省現在這位中丞亦有被參交查事件,所以欽差於盤查倉庫,提撥款項之後,只得暫時住下,查辦參案。
原來此時做安徽巡撫的,姓蔣,號愚齋,本貫四川人氏。先做過一任山東巡撫,上年春天才調過來的。由山東調安徽,乃是以繁調簡〔註:清代的府、州、知的缺(職位)有繁有簡,分為最要、要、中、簡四等,官員收入有差別,各省之間也有這種區分。山東為「繁缺」,安徽為「簡缺」。〕,蔣中丞心上本來不甚高興。實因其時皖北鳳、毫一帶土匪蠢動,朝廷因為這蔣中丞是軍功出身,前年山東曹州一帶亦是土匪作亂,經蔣中丞派了兵去治服的,所以朝廷特地調他過來,以便剿辦皖北土匪,無非為地擇人之意。蔣中丞接印之後,就派了一位營務處上的道台,姓黃,名保信;一員副將,姓胡、名鸞仁,帶了五營人馬,前去剿辦。稟辭的時候,蔣中丞原面諭他們相機行事,及至到得那裏,他兩個辦不下來,就上了一個稟帖,說土匪如何猖狂,如何利害,請加派幾營兵,以資策應。
蔣中函得稟後,就加派了一員記名總兵,姓蓋,名道運,統率了新練的什麼常備軍、續備軍,又是三四營,前去救應。此番蔣中丞因該匪等膽敢抗拒官軍,異常兇悍,實屬目無法紀,又加了一個劄子給他三個,叫他們如遇土匪,迎頭痛剿。畢竟土匪是烏合之眾,那裏禁起這大隊人馬,不下二個月,土匪也平了,那一帶的村莊也沒有了。問是怎樣沒有的,說是早被他三位架起大炮,轟的沒有了。於是「得勝回朝」。蔣中丞自有一番保奏:胡副將升總兵,蓋總兵升提督,黃道台亦得了什麼「巴圖魯」勇號。正在高興頭上,不提防被御史參上幾本,說他們並不分別良莠,一律剿殺,又說蔣中丞濫保匪上,玩視民命,所以派了童子良查辦的。
蔣中丞未曾調任之前,安徽有一個候補知府,姓刁,名邁彭,歷任三大憲都歡喜他,凡是省裏的紅差使、闊差使,不是總辦,便是提調,都有他一分。然而除掉上司之外,卻沒有一個說他好的。蔣中丞亦早已聞得他的大名。等到接印下來,同司、道談起本省公事,便道:「怎麼我們安徽一省候補道、府如此之多,連個能夠辦事的都沒有?」兩司聽了愕然,各候補道更為失色。蔣中丞歇了一會,又說道:「但凡有個會辦事的,何至於無論什麼差使都少不了刁某人一個呢?就是他能辦事,他一個人到底有多少本事,有多大能耐?一天到晚,忙了東又忙西,就是有兼人之材,恐怕亦辦不了!」各位司、道方才曉得中丞是專指刁某人而言,一齊把心放下。但是大眾聽撫憲如此口氣,知道不妙,就是想要替他說兩句好話也不敢說了。有些窮候補道,永遠不得差使的,心中反為稱快。
等到下來,早有耳報神把這話傳給了刁邁彭了。刁邁彭自從到省十幾年,一直是走慣上風的,從沒有受過這種癟子。初聽這話,還是一鼓作氣的,說道:「明天就上院辭差使,決計不幹了!」親友們大家都勸他忍耐。又有人說:「中丞大約是初到這裏,誤聽人言,再過幾天,同你相處久了,曉得你的本領,自然也要傾倒的。」在外親友勸,在家太太勸,過了兩天,刁邁彭的氣也平了,也不想辭差使了,仍舊謹謹慎慎上他的局子,辦他的公事。卻不料藩台因撫台說他閒話,也不敢過於相信他,三四天後,忽然拿他所兼的差使委了別人兩個,大約還是些掛名不辦事的,正經差使卻沒有動。刁邁彭一見苗頭果然不對,此時一心害怕,惟恐還有甚麼下文,翻過來求藩台,求臬台,替他在撫憲面前說好話,保全他的差使還來不及,亦不說辭差使不幹的話了。
畢竟蔣中丞人尚忠厚,因見兩司代為求情,亦就答應暫時留差,以觀後效。兩司下來,傳諭給刁邁彭,叫他巴結聽差。刁邁彭不但感激涕零,異常出力,並且日夜鑽謀籠絡撫憲的法子,總要叫他以後開不得口才好。心想:「凡是面子上的巴結,人人都做得到的,不必去做。總要曉得撫台內裏的情形,或者有什麼隱事,人家不能知道的,我獨知道;或者他要辦一件事,未曾出口,我先辦到,那時候方能顯得我的本領。但是他做巡撫,我做屬員,平日內裏又無往來,如何能夠曉得他的隱事?」這天,整整躊躇了半夜。回到上房,正待睡覺,忽然有個老媽,因為太太平時很喜歡她,她不免常在主人眼前說同伴壞話。些時忽被同伴說她做賊,並且拿到賊贓,一時賴不過去,太太只得吩咐局裏聽差的勇役,一面看守好了這個老媽,一面去追趕薦頭,說是等到薦頭到來,一齊送到首縣裏去辦。這事從吃晚飯鬧起,一直等到二更多天,薦頭才來。太太正在上房發威,薦頭同老媽直挺挺跪在地下。這個檔口,齊巧刁邁彭踱了進去問其所以,太太又罵薦頭好大的架子,叫了這半天才來。薦頭分辯說道:「實為著撫台大人的三姨太太昨日添了一位小少爺,叫我雇奶媽,早晨送去一個,說是不好,剛才晚上又送去一個,進去之後,又等了好半天,所以誤了太太這裏的差事,只求太太開恩!」
太太聽了這話,心上生氣,說他拿撫台壓我。正待發作,誰知刁邁彭早聽的明明白白,忽然意有所觸,又見老媽年紀尚輕,甚是潔淨。刁邁彭便心生一計,連向太太搖手,叫他不要追問。太太摸不著頭腦。刁邁彭急走上前,附耳說了兩句,太太明白,果然就不響了。刁邁彭忙叫薦頭起來,向他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們做薦頭的人也管不了這許多,薦來的人做賊,是怪不得你的。不過是你的來手,卻不能不同你言語一聲。剛才太太因為你來得晚了生氣,如今把話說明,就沒有你的事了。」
薦頭正為太太說就要拿他當窩家辦,嚇得心上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如今見刁大人這番說話,不但轉愁為喜,立刻爬在地下替大人、太太磕了幾個響頭。回轉身來,就把那偷東西的老媽打了兩下巴掌,又著實拿她埋怨了幾句。刁邁彭又道:「這個人我本是要送她到縣裏重辦的,只為到得縣裏,一定要追及薦頭人,於你亦有不便。我如今索性拿她交代與你帶去,只要把偷的東西拿回來,看你面上,饒她這一遭,等她以後別處好吃飯。」那老媽聽了,自然也是感激的了不得,亦磕了幾個頭,跟了薦頭,千恩萬謝而去。
第二天刁太太這裏仍舊由原薦頭薦了個人來。刁邁彭有意籠絡這薦頭,便同他問長問短,故意找些話出來搭訕著同他講。後來薦頭來得多了,刁邁彭同他熟慣了,甚至無話不談。有天刁邁彭問他:「撫台衙門裏,你可常去?」薦頭道:「現在在院上用的老媽一大半是我薦得去的。」刁邁彭道:「有甚麼伶利點的人沒有?」薦頭道:「可是太太跟前要添人?」刁邁彭道:「不是。現在沒有這樣伶俐人,也不必說;等到有了,你告訴我,我自有用她的去處,並且於你也有好處的。」薦頭道:「可惜一個人,大人公門裏若能再叫她進來了,這個人倒是很聰明的,而且人也乾淨,模樣兒也好,心也細,有什麼事情託她,是再不會錯的。」
刁邁彭忙問:「是誰?」又問:「我這裏為什麼不能再來?」薦頭道:「就是前個月裏人家冤枉她做賊攆掉的那個王媽。大人明鑒;人家說她做賊,是冤枉的;同夥裏和她不對,所以說她做賊,無非想害她的意思。」刁邁彭道:「這個人很不錯,太太本來也很喜歡她。不過同夥當中都同她不對,因此我這裏她站不住腳,所以太太亦只好讓她走了乾淨。至於做賊的一件事,我也曉得冤枉的,所以當時我並不追問。」薦頭道:「大人、太太待她的恩典,她有什麼不知道!」刁邁彭道:「知道就好,可見得就不是個糊塗人。如今又是你的保舉,我現在就用她亦可以。」薦頭道:「她出去之後,我又薦她到南街上高道台翁館裏去。劉道台是一直沒有當過什麼差使的,公館裏沒有出息,聽說老媽的工錢都是付不出的。所以王媽雖然去了,並不願意在他家,鬧著要出來。既然大人要他,我回去就帶信給他,仍舊叫她到這裏來伺候大人同太太就是了。」
刁邁彭道:「錢歸我出,而且還可以多給她些好處。但是這個人並不是要她來伺候我,亦不是要她來伺候我們太太。要她去伺候一個人,伺候好了,我還重重有賞,連你都有好處的。」薦頭聽了,還當是刁大人有甚麼外室,瞞住了太太;因是熟慣了,便湊前一步,附耳問道:「可是去伺候姨太太?」刁邁彭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你不要亂猜。」薦頭道:「這個我可猜不著了,到底去伺候誰,請大人吩咐了罷。」刁邁彭道:「現在離年不多幾天了,我還要消停兩天,今日不同你說,等你回家猜兩天,猜不著,等我過了年再告訴你。」薦頭無奈,只得回去。
正是光陰似箭,轉眼又是新年了。這天是大年初五,那薦頭急忙忙趕到刁公館裏給大人、太太叩喜。齊巧太太被一位要好的同寅內眷邀去吃年酒去了,只有刁邁彭在家。薦頭便問:「大人去年所說的那年樁事情,可把我悶壞了。今日請大人吩咐了罷。」刁邁彭說道:「你不要著急,我本來今天就要告訴你的,總而言之,這件事你能替我辦成,我老爺的升官,連你的發財,統通都在裏頭。」薦頭聽了,直喜得眉花眼笑,嘴都合不攏來。
刁邁彭正要望下說時,恰巧管家頭戴大帽子,拿了封信進來,說是:「老爺的喜信來了。」刁邁彭聽了,不覺陡然楞了一楞,於是把話頭打住。原來上年刁邁彭曾經託京裏一個朋友謀幹一件事情。這個管家乃是刁邁彭的心腹,曉是此事,所以今天接著了這封京信,以為必定是那件事的回信來了。及至刁邁彭拆開看過之後,才知不是,於是擱在一邊。
管家退去,刁邁彭方才說道:「我託你不為別的,為的你常常薦人到撫台衙門裏去,就是上回歇掉的那個王媽,我看這人還伶俐,我想託你拿她薦到撫台衙門裏去。我這裏有四十兩銀子,二十兩送你吃杯茶,那二十兩你替我給了王媽。你可曉得我託你把她薦了進去,所為何事?專為叫她在裏頭做一個小耳朵。凡是撫台大人有什麼事情,都來告訴我,就是沒有事情或是大人說些什麼閒話,一天到晚做些什麼事情,只要是她知道的,都可以來告訴我。我公館裏他不便來,他可送信給你,由你再傳給我。但是至多三天總得報一次。這件事情辦成,我還要重重的謝你。以後若是王媽她家裏缺什麼錢用,你告訴我,都由我這裏給她。」
那薦頭聽了刁邁彭的一番話,沉吟了一回,回說:「這人現在已不在劉公館了,另外找一個人家,聽說出息很好。等我去挖挖看。大人賞她的銀子,我帶了去。這個請大人收了回去,我們怎好無功受祿呢。」刁邁彭道:「這一點點算不得什麼。你也不必客氣,將來我還要補報你的。」薦頭見刁邁彭執意要他收,他亦樂得享用,於是千恩萬謝,揣了銀子而去。走出宅門,刁邁彭又拿他喊住,問道:「你拿他送進去給那一個?倘若送到不相干人的眼前,那是沒用的。」薦頭道:「現在是二姨太太拿權,我自然拿她送到二姨太太跟前去,大人放心就是了。」刁邁彭見他說話在行,也自放心。
果然那薦頭回去找到王媽,交代她十兩銀子,把刁邁彭的一番盛意說知,並說以後還有周濟她。王媽自然歡喜。本來她此時在劉公館裏出來,正待找主,有了這個機會,隨即一口答應。齊巧院上傳出話來,二姨太太房裏要雇個老媽,又要乾淨,又要能幹。薦頭得信,便把這王媽薦了進去。試了兩天工,居然甚合二姨太太之意。當時薦頭先把進去情形稟報過刁邁彭。過了兩天,王媽傳出話來,無非撫台大人昨日歡喜,今天生氣的一派話,並沒有甚麼大事情。以後或三天一報,或兩天一報,都是些不要緊的,甚至撫台大人同姨太太說笑的話也說了出來。刁邁彭聽了,不過付之一笑。只有一次是二姨太太過生日,別人都不曉得,只有他厚厚的送了一分禮。雖然撫憲大人有命譬謝,未曾賞收。然而從此以後,似乎覺得有了他這個人在心上,便不像先前那樣的犯惡他了。以後又有兩件事情被他得了風聲,都搶了先去,不用細述。
單說有天王媽又出來報說,說是撫台大人這兩天很有些愁眉不展。聽得二姨太太講起,說他老人家前年上京陛見的時候,借了一家錢莊上一萬二千銀子,前後已還過五千,還短七千。現在這個人生意不好,店亦倒了,派了人來逼這七千銀子。這位大人一向是一清如水的。現在這個來討帳的人,就住在院東一爿客棧裏面。大人想要不還他,似乎對不住人家,而且聲名也不好聽,倘若是還他,一時又不湊手,因此甚覺為難。刁邁彭聽在肚裏,等到王媽去後,便獨自一個踱到街上,尋到院東幾爿客棧,一家家訪問,有無北京下來的人。等到問著了,又問這人名姓;問他到此之後,可是常常到院上去的,並他來往的是些什麼人,都打聽清楚。刁邁彭是在安慶住久的,人頭既熟,便找到這人的熟人,託他請這人吃飯,他卻自己作陪。席面上故意說這位撫台手裏如何有錢,如叫那人聽了回去,逼的更凶。過了一天,果然王媽又來報,說大人這兩天不知為著何事,心上不快活,一天到夜罵人,飯亦吃不下去。
刁邁彭聽了歡喜,心想道:「時候到了。」便打了一張七千兩的票子,又另外打了一百兩的票子,帶在身上,去到棧房,找那個討帳的說話。幸喜幾天頭裏在臺面上同那人早已混熟了,彼此來往過多次,那人亦曾把討帳的話告訴過刁邁彭。刁邁彭立刻拍著胸脯,說道:「我們這位老憲台是有錢的,不應如此嗇刻。你只管天天去討,將來實在討不著,等我進去同他帳房老夫子說,劃還給你就是了。」果然那人次日進去,逼的更緊。撫台不便親自出來會他,都是官親表侄少爺出來同他支吾。有時或竟在門房裏一坐半天,弄得個撫台難為情的了不得,而又奈何他不得。想要同下屬商量,又難於啟齒。正在急的時候,忽然一連三天,不見那人前來。合衙門的人都為詫異,派個人到他住的棧房裏打聽打聽,說是已經回京去了。棧房裏的人還說:「這人本是專為取一筆銀子來的,如今人家銀子已經還了他,還住在這裏做什麼呢。」出來打聽的人回去,把這話稟報上去,弄得個撫台更是滿腹狐疑,想不出其中緣故。
原來刁邁彭自從王媽送信之後,他袖了銀票,一直徑到棧房,找到那人,自己裝做是撫台帳房裏託出來做說客的,起先止允還一半,那人不肯,然後講到讓去利錢,那人方才肯了。叫他取出字據,銀契兩交,一刀割斷。然後又把那一張一百兩的票子取出,作為撫台送的盤川。那人自是感激。又叫他寫了一張謝帖。那人次日便動身回京而去。刁邁彭把筆據謝帖帶了回家,心上盤算:「銀子已代還了,撫台的面子亦有了,怎麼想個法子,叫撫台曉得是我替他還的才好。」意思想託個人去通知他,恐怕他不認,亦屬徒然,若是自己去當面去同他講,更恐怕把他說臊了,反為不美。而且這字據又不便公然送還他。躊躇了好兩天,才想出一個法子。當天足足忙了半夜。
諸事停當,次日飯後上院。這幾天撫台正為要帳的人忽然走了,心上甚是疑惑不定。見他獨自一個來稟見,原本不想見他,後來說是有事面回,方才見的。進去之後,敷衍了幾句,並不提及公事。等到撫台問他,刁邁彭方才從從容容的從袖筒管裏取出一個手折,雙手送給撫台,口稱:「大人上次命卑府抄的各局所的節略,凡是卑府所當過的差使,這上頭一齊有了。此外卑府沒有當過的,不曉得其中情形,不敢亂寫。」
撫台聽了,一時記不清楚自己從前到底有過這話沒有,隨手接了過來,往茶几上一擱,道:「等兄弟慢慢的看。」刁邁彭道:「這後頭還有卑府新擬的兩條條陳,要請大人教訓。」撫台聽說有條陳,不得不打開來,一頁一頁的翻看。大略的看了一遍:前面所敘的,無非是他歷來當的差使,如何興利,如何除弊的一派話。後頭果然又附了兩條條陳,一條用人,一條理財,卻都是老生常談,看不出什麼好處。撫台正在看得不耐煩,忽地手折裏面夾著兩張紙頭,上面都寫著有字,一張是八行書信紙寫的,一張是紅紙寫的,急展開一半來一看,原來那張信紙寫的不是別樣,正是他老人家自己欠人家銀子的字據,那一張就是來討銀子的那個人的謝帖。再看欠據上,卻早已寫明「收清」塗銷了。撫台看了,當時不覺呆了一呆,隨時心上亦就明白過來,聯手折,連字據,連謝帖,捲了一卷,攢在手裏,說了聲:「兄弟都曉得了,過天再談罷。」說完,端茶送客。
且說撫台蔣中丞送客之後,袖了那卷東西,回到簽押房裏,打開來仔仔細細的看了一回,的確是那張原據七千多銀子,連利錢足足一萬開外。「如此一筆鉅款,他竟替我還掉,可為難得!但是思想不出,他是怎麼曉得的,真正不解!」接著又看那張謝帖,寫明白「收到一百銀子川資」的話,心想:「他這又何苦呢!正項之外,還要多貼一百銀子。」仔細一想,明白了:「這是他明明替我做臉的意思。這人真有能耐,真想得到,倒看他不出!從前這人我還要撤他的,如今看來,倒是一個真能辦事的人,以後倒要補補他的情才好。」跟手又把他那個手折翻出來,自頭至尾,看了一遍。雖然不多幾句話,然而簡潔老當,有條不紊,的確是個老公事。再看那兩條條陳,亦覺得語多中肯。「在候補當中,竟要算個出色人員!」盤算了一會,回到上房。
接著吃晚飯。二姨太太陪著吃飯,正議論到那個要帳的走的奇怪。蔣中丞連忙介面道:「我正要告訴你們,這銀子竟有人替我代還了。」二姨太太聽了詫異,忙問:「是誰還的?」蔣中丞便一五一十的統通告訴了她。又說:「刁某人是個候補知府」,現在當的是什麼差使。此時,齊巧王媽站在二姨太太身旁,伺候添飯,她心上是明白的,忙插嘴道:「這位老爺我伺候過他,他的光景我是知道的,雖然當了這幾年差使,還是窮的當當,手裏一個錢都沒有,那裏來的這一萬銀子呢?不要不是他罷?」蔣中丞道:「的確是他。他當的都是好差使,還怕沒錢,頭兩萬銀子,算來難不倒他。」王媽道:「這位老爺的的確確沒有錢。我伺候過他的太太一年多,還有什麼不曉得的。他的太太亦時常同我們說:『這些差使給了我們這位老爺,真正冤枉呢!除掉幾兩薪水之外,外快一個不要,這兩年把我的嫁裝都賠完了,再過兩年就支不往了。這些差使若是委在別人身上,少說有五六萬銀子的財好發。』」
蔣中丞聽了疑惑道:「他既然沒得錢,怎麼能夠替我還帳呢?」王媽道:「這位老爺錢雖不要,然而手筆很大,一千、八百的常常幫人,自己沒有錢,外頭拖虧空。所以他身上聽說有毛〔註:約計。〕五萬銀子的虧空,如今這筆錢,想來又是什麼莊上拉來的。有幾個差使在身上罩住,那裏總還拉得動,但怕將來沒了差使,不曉得拿什麼還人家呢。」蔣中丞聽了,心上盤算道:「據他這樣說來,真正是個好人了。」
從此以後,蔣中丞便拿他另眼看待,又委他做了本衙門的總文案,沒有事情,都可以穿了便服一直到簽押房裏同撫台談天的。此時刁大人的聲光竟比蔣中丞未到任之前還好。人家看了,都為奇怪,齊說:「某人做官真有本事,無論什麼撫台來,一個好一個。」總猜不出是個什麼訣竅。
又過了一個月,童欽差要來的話早已宣佈開了,所有當銀錢差使的人,一齊捏著一把汗,刁邁彭更不必說。還算他有才具,只在暗地裏佈置,外面卻絲毫不肯矜張。等到欽差到了安慶住下,叫他們造報銷,他早已派人在南京抄到人家報銷的底子,怎樣欽差就賞識,怎樣欽差就批駁,他都了然於心,預備停當。等到這裏欽差才吩咐下來,他第二天就把冊子呈了上去,又快又清楚,合了欽差的心。欽差看了大喜,一連傳見過三次,所說的話,又甚對欽差的脾胃。以後通省各局所的冊子都造好送了上來,欽差看了,有好有歹,然而總不及刁邁彭的好。因此欽差很賞識他,同蔣撫台說,要上摺子保舉他。撫台是承過他的情的,豈有不贊成之理。這是後話不題。
且說欽差童子良因奉朝廷命查辦蔣撫台「誤剿良民,濫保匪人」一案,案情重大,所以到了安慶之後,聲色不動,早派了兩個心腹,前往鳳、毫一帶密查。等到這裏司庫局所盤查停當,先前委去查事的人亦已回來了,徑同御史參的話絲毫不錯。欽差便行文撫台,叫他把記名提督蓋道運、候補道黃保信、候補總兵胡鸞仁三員,先行摘去頂戴,有缺撤任,有差撤委,一齊先交首府看管,聽候嚴參,歸案審辦。這事一出,大家又嚇毛了。
先前蔣撫台也聽見風聲不好,便有人送信給他說,為的就是上年皖北剿匪一案。蔣撫台說:「我有地方官奏報為憑,所以才發兵的。至於派出去的人誤剿良民,這個我坐在省城裏,離著一千多里路,我怎麼會曉得呢。這個須問他們帶兵的,其過並不在我。」又有人把話傳給了蓋道運等三個,說:「看上去撫台不肯幫忙。」蓋道運道:「我們是奉公差遣,他不叫我們去殺人,我們就能夠亂殺人嗎。這件事是他叫我們如此做的。欽差問起來,我有他的劄子為憑,咱不怕!」說完,便把劄子取了出來,給大眾瞧了一瞧,仍舊拽在身上,又說一聲「這是咱的真憑據」!黃保信、胡鸞仁兩個聽他如此一說,亦各各把心放下。隨後又有人把蓋道運的話告訴了蔣撫台。蔣撫台一聽大驚,便把劄子的原稿調出查看,覺得所說得話雖然過火,尚無大礙,惟獨後頭有一句是叫他們「迎頭痛剿」。看到這裏,不覺把桌子一拍,道:「完了!這是我的指使了!」深悔當初自己沒有站定腳步,如今反被他們拿住了把柄,自己惱悔的了不得,然而又是一籌莫展。曉得刁邁彭見識廣,才情極大;況且這些屬員當中,亦只有同他知己;於是請了他來,密商這件事如何辦法。
這件事刁邁彭是早已知道的了。三人之中,黃保信黃道台還同他是把兄弟。依理,老把兄遭了事情,現在首府看管,做把弟人就該應進去瞧瞧他,上司跟前能夠盡辦的地方,替他幫點忙才是。無奈這位刁邁彭一聽撫台有卸罪於他三人身上的意思,將來他三人的罪名,重則殺頭,輕則出口,斷無輕恕之理,因此就把前頭交情一筆勾消,見了撫台,絕口不提一字,免得撫台心上生疑,這正是他做能員的秘訣。
此時,撫台傳見,正為商議這件事情。他便迎合憲意,說他三有如何荒唐,「極該拿他三人重辦,一來塞御史之口,二來卸大人的干係。倘若大人再要回護他三人,將來一定兩敗俱傷,於大人反為無益。」蔣撫台聽了,雖甚以他話為然,但是因為前頭自己實實在在下過一個劄子,叫他們迎頭痛剿,如今把柄落在他們手裏,欽差提審起來,他們一定要把這個劄子呈上去的,豈不是一應干係都在自己身上,他們罪名反可減輕。因把詳細情節告訴了刁邁彭,問他如何是好。
刁邁彭至此也不免低頭沉吟了一回,問撫台要了那個劄子底稿,揣摹了半天,便道:「法子是有一個,但是光卑府一個人做不來,還得找一個蓋某人的朋友,肯替大帥出力的,做個聯手才好。」蔣撫台默默無語。後來還是刁邁彭想起武巡捕當中有一個名字叫做范顏清的,這人同蓋道運本是郎舅。後來為了借錢不遂,早已不大來往的了。「如今找他做個幫手,這事或者成功。」蔣撫台一聽這話,連忙站起身來,朝著刁邁彭深深一揖,道:「兄弟的身家性命,一齊在老哥身上。千萬費心!一切拜託!」刁邁彭道:「卑府有一分心,盡一分力就是了。」就罷,退下。
刁邁彭也不及回公館,便去找著范顏清,先探他口氣,同他說:「想不以令親出此意外之事!」范顏清道:「我們是至親,不是我背後說,他也過於得意了。」刁邁彭一聽口音很對,便說:「你們是至親,到了這個時候,只應該幫幫他的忙才是。你是常在老帥身邊的人,總望你替他說句好話才好。今日連你都如此說他,他還有活命嗎?」范顏清道:「卑職的事情,瞞不過你大人的明鑒。常言道:『至親莫如郎舅。』他是提鎮,卑職是千、把,說起來只有他提拔卑職的了,誰知倒是一點好處沾不到的。即如去年他平了土匪回來,隨折呢,本來不敢妄想,只求他大案裏頭帶個名字,就算我至親沾他這點光,也在情理之內。那曉得弄到後來竟是一場空,倒是些不三不四的一齊保舉了出來。所以如今卑職也看穿了,決計不去求他。卑職同他親雖親,究竟隔著一層。如今連他們的姑太太也不同他來往了,這可是同他一個娘肚裏爬出來的,尚且如此,更怪不得別人了。」刁邁彭一聽范顏清的話很是有隙可乘,便把他拉到裏間房裏,同他咕唧了好一會,把撫台所託的事情,以及拉他幫忙的話,並如何擺佈他三個法子,密密的商量了半天。范顏清果然滿口答應:「情願拚著斷了這門親戚報效老帥,只求事成之後,求大人在老帥面前好言吹噓,求老帥的栽培就是了。」刁邁彭亦滿口答應。
二人計議已定。好個刁邁彭,回到公館,立刻叫廚子做了兩席酒,叫人挑著送到首府裏。一席說是自己送給黃大人的,那一席又換了兩個抬了進去,說是院上武巡捕范老爺送給他舅爺蓋大人的。隨後又見他二人不約而同,一齊來到首府,找了首府陪著他,一個看朋友,一個看親戚。首府一見他二人都是撫台的紅人,焉有不領他進去之理。
蓋道運見了范顏清,雖然平時同他不對,如今自己是落難的人,他送了吃的,又親自來瞧,總算有情分的了,不得不拿他當做親人,同他訴了一番苦,又問姑太太的好。范顏清同他敷衍了幾句,又把刁邁彭引了過來,彼此相見。刁邁彭先見老把兄,自然另有一番替他抱屈的話,說得黃保信感激他,直拿他當做親兄弟一般看待。及至見了蓋道運,又是義形於色的說了一大泡。蓋道運是個武傢伙,更加容易哄騙,亦當他是真好人,便說撫台如何想卸罪於他三人身上:「現在我有撫台劄子為憑,欽差提審,我是要呈上去的。」刁邁彭亦竭力叫他把劄子收好,不但保得性命,而且保得前程。蓋道運自然佩服他的話。四個人又談了半天,他二人方才辭別而出。
第二天,范顏清說院上事忙,止有刁邁彭一個又到首府裏看他二人,說的話無非同昨天一樣。刁邁彭回到院上,同蔣撫台說「時候到了。再不辦,欽差要提人審問,就來不及了。」當夜,刁邁彭就住在院上簽押房裏,足足忙了半夜。第三天午前,又去瞧蓋道運,說是:「剛從院上下來,聽得說你三位的風聲不好。」蓋道運道:「無論如何,我有中丞這個憑據,總不會殺頭的。」刁邁彭道:「你別這樣講,他們做文官的心眼子總比你多兩個,你那裏是他對手。你姑且把劄子拿出來,等我替你看看還有什麼拿住他的把柄地方沒有。」頭兩天蓋道運聽了黃保信的話,說我們這位把弟如何能幹,如何在行,所以一聽他言,登時就要請教。齊巧黃保信這時也陪了過來,亦催道運把劄子拿出來,給某人瞧瞧還有什麼可以規避的方法。」蓋道運不加思索,忙從懷裏取出那角公事,雙手送上。
刁邁清剛正接到手中,忽然范顏清又從外面進來,拿個蓋道運一把拉到對過房裏說話。大家曉得他是院上來的,一定是得了什麼風聲了,蓋道運不由得跟了過去。黃保信同胡鸞仁各各驚疑不定。刁邁彭將計就計,亦說:「范某人到這裏,一定有什麼話說,你二人姑且跟過去聽聽看。」他倆被這一句提醒,果然一齊走了過去,此時刁邁彭見房內無人,急急從袖筒管裏把昨夜所改好的一個劄子取了出來,替他換上。那邊范顏清故意做得鬼鬼祟祟的,說是:「今天在院上,聽見老帥同兩司談起你老舅的事情,大約無甚要緊。老帥總得想法子出脫你們三位的罪名,可以保全自己。」
蓋道運聽了如此一講,又把心略略放下,忙說道:「果其如此,還像個人。」范顏清又故意多坐了一回,約摸刁邁彭手腳已經做好,倏地取出錶來一看,說一聲:「不好了!誤了差了!」連忙起身告辭;又走過來喊了一聲:「刁大人,我們同走罷。老帥叫你起的那個稿子,今兒早上還催過兩遍,你交代上去沒有?」刁邁彭亦故作一驚道:「真的!我忘記了!我們同走,回來再來。」說完出來,便把劄子連封套交代了蓋道運,彼此拱拱手,同了范顏清揚揚而去。這裏蓋道運還算細心,拉開封套瞧了一瞧,見劄子依然在內,仍舊往身上一拽,行所無事。
且說童子良此番來到安徽籌款,沒有籌得什麼,安徽又是苦省分,撫台應酬的也不能如願,所以這事既已查到實在,就想徹底究辦。先叫帶來的司員擬定折稿,請旨把蓋道運等三個先行革職,歸案審辦。這是欽差在行轅裏做的事,撫台在外頭雖然得了風聲,然而無法彌補。偏偏又是刁邁彭因蒙欽差賞識,便天天到欽差行轅裏去獻殷勤,不但欽差歡喜他,連欽差的隨員跟人沒有一個不同他要好的,拜把子,送東西,應有盡有,所以弄得異常連絡。等到欽差參了出去,他得了風聲,又去化錢給欽差隨員,託他們把摺子的稿子抄了出來。大眾以為折已拜發,無可挽回,落得賣他幾文。那曉得他稿子到手,立刻送到撫台跟前。
蔣撫台見上頭參的很凶,倘若認真的辦起來,不但自己功名不保,而且還防有餘罪,急同刁邁彭商量辦法。刁邁彭道:「只要欽差的這個底子到了我們手裏,卑府就有法子想了。」蔣撫台急欲請教。刁邁彭道:「要大人先下手奏出去,便可無事。」蔣撫台道:「欽差的摺子昨兒已經拜發,我們怎麼趕到他的頭裏呢?」刁邁彭道:「這有什麼難的。欽差摺子是按站走的,我們給他一個『六百里加緊』,將來總是我們的先到。他三個的罪名橫豎是脫不掉的,如今劄子已經換到,他們沒有把柄,就冤枉他們一次,還怕什麼。現在只請大人先把這事奏參出去,只把罪名卸在他三個身上,自己亦不可推得十二分乾淨,失察處分必須自行檢舉的。如此一來,我們的摺子先到京,皇上先看見,欽差的摺子隨後趕到,就是再說得利害些,也就無用了。」
蔣撫台聽他說話甚是有理,立刻照辦,仔仔細細擬了一個摺子,請將蓋道運三個革職嚴懲,自己亦自請議處。當天把摺子寫好拜發,由驛站六百里加緊遞到京城,果然比欽差的摺子早到得好幾天。上頭批了下來:「蓋道運三個一齊充發軍台〔註:設於西北邊這地方的驛站。犯罪官員如發往軍台,每月得繳納台費,三年期滿,得到批准,可釋放回來。〕,效力贖罪,巡撫蔣某交部議處。」旋經部議得「降三級調用」。虧得自己軍機裏有照應,求了上頭,改了個「革職留任」,仍舊還做他的撫台。
上諭下來的那天,蓋道運氣憤憤的不服,說:「我們是按照撫台的劄子辦事的,為什麼要辦我們的罪?」一定吵著,要首府上去替他伸冤。首府問他有什麼憑據。他就把劄子掏了出來,摔到首府面前,說:「老兄請看!這不是他叫我們『迎頭痛剿』的嗎?怎麼如今全推在我們身上呢?」首府接過來一看,只有叫他們「相機剿辦」的字眼,並沒有許他「迎頭剿痛」的字眼,便把這話告訴了他,又把字義講給他聽。蓋道運還不明白。畢竟黃保信是文官,猜出其中的原故,一定是那天被刁邁彭偷換了去。把話說明,於是一齊痛罵刁邁彭,已經來不及了。後來欽差那面見朝廷先有旨意,亦道是蔣某人自己先行出奏,卻不曉得全是刁邁彭一個人串的鬼戲。後來刁邁彭在安徽做官,因此甚為得法。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