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十二月之最後一夜,名爲大除夕,除,猶盡也,故又稱大盡;前一夜爲小除夕,又稱小盡。舊社會中舊風俗,繁文縟節,以蘇州爲最;有辭年、守歲、接竈、封井、祀牀、供年飯、畫米囤、吃年夜飯諸俗,實在是夠麻煩的。新社會不廢舊風俗,人們辛苦勞動了一年,當此一年總結之期,作歡度春節的準備,祭祭祖先,吃吃年夜飯,是無傷大雅的;至於有涉迷信的風俗,早就不廢而自廢了。
記得“八一三”暴日入寇的那年,我和前東吳大學諸教授,避地皖南黟縣的南屏村中,我們一家老小九口,就在那邊過年的。亡妻鳳君,那時還很健旺,爲了要使我忘卻作客他鄉之苦,特向居停女主人葉嬤嬤借了暖鍋碗盞等,做了四盆七碗一暖鍋的菜,大家團坐一桌,吃年夜飯,我家稱爲團圓飯,又稱閤家歡。在國難臨頭離鄉背井之餘,居然在千里外閤家團聚,吃這一頓團圓飯,真是不容易的事。坐在首席的七十老孃,也笑逐顏開的,忘了身在異鄉咧。葉嬤嬤待我們也特別好,在我們所住的園子里布置了一下,把好多隻紅紙燈掛在花樹上,這夜雖無星月,有了這些紅燈作點綴,也就不覺得悽清了。我曾記之以詩,得七絕二首:“七簋四盤一暖鍋,家鄉風味未嫌多。客中猶吃團圓飯,難得慈親展笑渦。”“無星無月無樺燭,今昔懸殊感不勝。爲謝居停憐遠客,滿園花樹綴紅燈。”
舊時詩人,對於除夕總有一番感慨,如清代黃仲則的《癸巳除夕偶成》一首,可算是代表作,詩云:“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而曾剛甫的一首,卻就一翻舊調,易煩惱爲歌笑,這是富有積極性的。其詩云:“終年咄咄無一字,去日悠悠有億塵。自信勞生行未已,偶來杯酒坐相親。醉歸馬上聞孤柝,倦枕荒雞滿四鄰。除卻垂腰煩惱帶,不妨歌笑逐時新。”又查慎行《餘波詞》中,有《壬寅小除夜》調寄《梅花引》雲:“一方苔,一梢梅。殘雪初消花未開。好風來,好風來。臘底春前,韶光方暗催。 明朝便是明年節(明日立春),勿論今夕爲何夕。且銜杯,且銜杯。兄弟勸酬,白頭知幾回。”這一首詞寓有及時行樂之意,今日看來,未足爲訓。
清代詩人丘象隨《除夕與胡旅堂》雲:“歲行盡矣,人意蕭條,不知吾輩一生,應得幾許年華,當如是除去耶?回首茫然,百感交集;幸友襆被過西軒,當燒紅蠟兩支,辛盤五供,椒酒數行,與兄屈指今歲三百六十四日中,得勝友幾人?得驚人之詩幾首?飲酒幾石?遊覽名勝幾何?笑幾回?哭幾次?清寫一行年譜,以遣今夕,何如?”前段對於年華之易逝,不無感慨;而後段清算一年之所得,頗有意義。我於今年除夕獨坐追想,也曾想到這一年中做了幾個盆栽?幾個盆景和石供?參加了幾次集會和學習?寫了幾篇文?幾首詩詞?得了幾種文玩?可是因爲記憶力較差,舉不出一個數字來,只是一篇糊塗賬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