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時一般在名利場中打滾的人,整天的忙忙碌碌,無非是爲名爲利,差不多爲了忙於爭名奪利,把真性情也汩沒了。大都市中,有的人以爲嫖賭吃喝,可以寄託身心,然而這是糜爛生活的一環,雖可麻醉一時,未免取法乎下了。
現在新社會中,大家忙於工作,不再是爲名爲利,大都是爲國爲民;然而忙得過度,未免影響健康,總得忙裏偷閒,想個調劑精神的方法,享受一些悠閒的情趣,我以爲玩一些花鳥蟲魚,倒是怪有意思的。說起花鳥蟲魚,也正浩如煙海,要樣樣玩得神而明之,談何容易。單以蓄養金魚而論,此中就大有學問,決不是粗心浮氣的人,所能得其奧祕的。
我在對日抗戰以前,曾經死心塌地地做過金魚的戀人,到處搜求稀有的品種、精緻的器皿,並精研蓄養與繁殖的法門,更在家園裏用水泥建造了兩方分成格子的圖案式池子,以供新生的小魚成長之用,可謂不惜工本了。當時所得南北佳種,不下二十餘品,又爲了原名太俗,因此借用詞牌、曲牌做它們的代名詞,如朝天龍之“喜朝天”,水泡眼之“眼兒媚”,翻鰓之“珠簾卷”,堆肉之“玲瓏玉”,珍珠之“一斛珠”,銀蛋之“瑤臺月”,紅蛋之“小桃紅”,紅龍之“水龍吟”,紫龍之“紫玉簫”,烏龍之“烏夜啼”,青龍之“青玉案”,絨球之“拋球樂”,紅頭之“一萼紅”,燕尾之“燕歸樑”,五色小蘭花之“多麗”,五色絨球之“五彩結同心”等,那時上海文廟公園的金魚部和其他養金魚的人們都紛紛採用,我也沾沾自喜,以爲我道不孤。
古人以文會友,我卻以魚會友,因金魚而結識了好多專家,內中有一位號稱金魚博士的吳吉人兄,尤其是我的高等顧問,我那陳列金魚的專室“魚樂國”中,常有他的蹤跡;他助我搜羅了不少名種,又隨時指示我養魚的經驗,使我寢饋於此,樂而忘倦。明代名士孫謙德氏作《硃砂魚譜》,其小序中有云:“餘性衝澹,無他嗜好,獨喜汲清泉養硃砂魚,時時觀其出沒之趣,每至會心處,竟日忘倦。惠施得莊周非魚不知魚之樂,豈知言哉!”我那時的旨趣,正與孫氏一般無二,雖只周旋於二十四缸金魚之間,而也深得濠上之樂的。
不道“八一三”日寇進犯,蘇州淪陷,我那二十四缸中的五百尾金魚,全都做了他們的盤中餐,好多年的心血結晶,蕩然無存,第二年回來一看,觸目驚心,曾以一絕句志痛雲:“書劍飄零付劫灰,池魚殃及亦堪哀。他年稗史傳奇節,五百文鱗殉國來。”雖說以五百金魚之死,比之殉國,未免誇大,然而它們都膏了北海道蠻子的饞吻,卻是鐵一般的事實。勝利以後,因名種蒐羅不易,未能恢復舊觀,而我也爲了連遭國難家憂,百念灰冷,只因蝸居愛蓮堂前的檐下掛着一塊“養魚種竹之廬”的舊額,不得不置備了五缸金魚,略事點綴,可是佳種寥寥,無多可觀,我也聽其自生自滅,再也不像先前的熱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