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了明代爲反對魏忠賢的暴政而壯烈犧牲的顏、馬、沈、楊、週五位義士,就不由得使我想起當年十分寶愛的那株義士梅來;因爲這株梅花是長在五人墓畔的,所以特地給它上了個尊號,稱之爲義士梅。我和義士梅的一段因緣,前後達十年之久,是不可以無記。
我於“九一八”那年舉家從上海遷到故鄉蘇州以後,從事園藝,就蒐羅了不少盆栽,作爲點綴;又因自己與林和靖有同癖,對於盆梅更爲愛好,每有所見,非設法買回來不可。有一天見護龍街(即今之人民路)的自在廬骨董鋪中,陳列着好幾盆老梅,內中有一株,鐵幹虯枝,更見蒼古,似是百年以外物,那時正開着一朵朵單瓣的白梅花,很饒畫意。我一見傾心,亟欲據爲己有;誰知一問代價,竟在百金以上,心想平日賣文爲活,哪有閒錢買這不急之物,只得知難而退。後來結識了主人趙君培德,相見恨晚,常去觀賞骨董,說古論今;有一次偶然談及那株老梅,據說是從山塘五人墓畔得來的,培養已好幾年了,好似義士們的英魂憑依其上,老而彌健。他見我對於這老梅關注有加,願意割愛相贈,我因趙君和我一樣的有和靖之癖,不願奪人所好,因此婉言辭謝。過了兩年,趙君因病去世,而老梅卻矯健如常,由一位花丁周耕受培養着,每逢梅花時節,我還是要去觀賞一下。不料“八一三”日寇陷蘇,周的園圃遭劫,他也鬱郁而死;這老梅輾轉落入上海花販陳某之手;那年年終,和其他盆梅陳列在南京路慈淑大樓之下,將待善價而沽。我得了消息,忙去問價,竟要索一百二十金,這時我恰好給人做了一篇壽序,得潤筆百金,就加上了二十金,把它買了回來。十年心賞之物,終歸我有,有如藏嬌金屋,歡喜無量,因賦絕句十首以寵之:“鐵幹虯枝繡古苔,羣芳譜裏百花魁。託根曾在五人墓,尊號應封義士梅。”“嵌空刻骨老彌堅,花壽綿綿不計年。卻笑孤山無此本,鯫生差可傲逋仙。”“幸有廉泉潤硯田,筆耕墨耨小豐年。梅花元比黃金好,那惜長門賣賦錢。”“十載傾心終屬我,良緣未乖慰平生。何當痛飲千鍾酒,醉傍梅根臥月明。”“玉潔冰清絕點埃,風饕雪虐冒寒開。年年曆盡塵塵劫,傲骨嶙峋是此梅。”“晴日和風春意足,南枝花發自紛紛。閨人元識花光好,佯說枝頭滿白雲。”“叢叢香雪白皚皚,照夜還疑玉一堆。骨相高寒常近月,縞衣仙子在瑤臺。”“傲雪傲霜節自堅,花開總在百花先。珊珊玉骨凌波子,離合神光照大千。”“無風無雪一冬晴,冷蕊疏枝入眼明。麗日烘花花骨暖,海紅簾角暗香生。”“萍飄蓬泊在天涯,春到江南總憶家。梅屋來年容小隱,何妨化鶴守寒花。”讀了這十首詩,便可想見我的躊躇滿志了。
義士梅歸我三年,年年春初開滿了花,足饜饞眼;我也往往於花時舉行茶會,招邀畫友詩友同來欣賞。他們於讚歎之下,或爲寫生,或加品題,更使此梅生色。寫生的有鄭午昌、許徵白、王師子、馬公愚諸畫師;題詩的也不少,如葉譽虎前輩二絕雲:“氣得江山助,心還鐵石同。堪嗤桃與李,開落任東風。”“託根五人墓上,傳芳香雪園邊。美人丰度翩若,義士鬚眉儼然。”還有古風律詩多首,不能畢錄。可惜第四年上,它不知怎的竟在寄存的黃園中死去了。我如失至寶,哭之以文。抗戰勝利後重返蘇州故園時,好似千金市駿骨一般,把它的枯乾帶了回來,至今還寶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