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中秋節邊,蘇州市的大街小巷中,到處可聞木犀香,原來人家的庭園裏,往往栽有木犀的;今年因春夏二季多雨,天氣反常,所以木犀也遲開了一月,直到重陽節,才聞到木犀香咧。木犀是桂的俗稱,因叢生於巖嶺之間,故名“巖桂”。花有深黃色的,稱“金桂”;淡黃色的,稱“銀桂”;深黃而泛作紅色的,稱“丹桂”。現在所見的,以金桂爲多,銀桂次之,丹桂很少。花有隻開一季的;也有四季開的,稱“四季桂”;月月開的,稱“月桂”。可是一季開的着花最繁,並且先後可開二次,香也最濃;四季桂和月桂着花稀少,香也較淡,不過每到秋季,也一樣是花繁香濃的。台州天竺所產桂,名“天竺桂”,是桂中異種,逐月開花,只在葉底枝頭,點綴着寥寥數點。天竺的僧人們稱之爲月桂,好在花能結實,大小與式樣,與蓮子很相像,那就是所謂桂子了。
我於去冬得老桂一本,幹粗如成人的臂膀,強勁有力,也是月月開花,並且是結實的,大概就是天竺桂。今秋着花累累,初作淡黃色,後泛深黃,我把密葉剪去,花朵齊露於外,如金粟萬點,十分悅目。所難得的這老桂是個盆栽,栽在一隻長方的白砂古盆裏,高不滿二尺,開花時陳列在愛蓮堂中,一連三天,香滿一堂。朋友們見了,都讚不絕口,這也可算是吾家盆栽中的一寶了。
記得二十年前,我曾從鄧尉山下花農那裏買到枯乾的老桂三本,都是百餘年物,分栽在三隻紫砂大圓盆裏,每逢中秋節邊,看花聞香,悅目怡情,曾詠之以詩:“小山叢桂林林立,移入古盆取次栽。鐵骨金英枝碧玉,天香雲外自飄來。”可惜在對日抗戰時期,我避寇出走,三桂乏人照顧,已先後枯死,幸而最近得了這株天竺桂,雖然不是枯乾,而姿態之古媚,卻勝於三桂,我也可以自慰了。
向例桂花開放時,總在中秋前後,天氣突然熱起來,竟像夏季一樣,蘇人稱之爲“木犀蒸”,桂花一經蒸鬱,就爛爛漫漫地盛開了;我覺得這“木犀蒸”三字很可入詩,因戲成一絕:“中秋準擬換吳綾,偏是天時未可憑。踏月歸來香汗溼,紅閨無奈木犀蒸。”
江浙各處,老桂很多,杭州西湖上滿覺壠一帶,滿坑滿谷的都是老桂,花時滿山都香,連慄樹上所結的栗子,也帶了桂花香味,所以滿覺壠的桂花栗子,也是遐邇馳名的。聽說,嘉興有臺桂,還是明代以前物,花枝一層層的成了臺形,敷蔭絕大,花開時香聞遠近村落,詩人墨客,紛紛賦詩稱頌,不知現仍無恙否?常熟興福寺中有唐桂,一根分出好幾株來,亭亭直立,去秋我曾冒雨往觀,每株樹身並不很粗,不過碗口模樣,據我看來,至多是明桂,倘說是唐代,那麼原樹定已枯死,這是幾代以下的孫枝了。魯迅先生紹興故宅的院落中,有一株四季桂,據說飽閱風霜,已有二百餘年之久,從主幹上生出三株六枝來,像是三樹合抱而成的一株大樹,廕庇了半個院落,先生童年時,常常坐在這桂樹下聽他母親講故事的。
我家園子裏也有三株桂樹,一大二小,都不過三四十年的樹齡,今秋花雖開得較遲,而也不輸於往年的繁盛。我因桂花也可窨茶,運往蘇聯和其他民主國家,可換機器,因此自己享受了一二天的鼻福,摘下了幾枝作瓶供,就讓鄰人們勒下花朵來,以每斤六千元的代價,賣與虎丘茶花合作社了(據說窨茶以銀桂爲佳,所以代價也比金桂高一倍)。蘇州市的幾個園林中,都有很多的桂樹,而以怡園、留園爲最,各在桂樹叢中造了一座亭子,以資坐息欣賞;怡園的亭子裏有“雲外築婆娑”一額;留園的亭子裏有“聞木犀香”一額,我這一篇小文,就藉以爲名,寫到這裏,彷彿聞到一陣陣的木犀香,透紙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