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瑣記再談養金魚

  我在皖南避寇,足足有三個多月,天天苦念故鄉,苦念故園,苦念故園中的花木;先還沒有想到金魚,有一天忽然想到了,就做了十首絕句:

  “吟詩喜押六魚韻,魚魯常訛雁足書。苦念家園花木好,愧無一語到金魚。”

  “五百錦鱗多俊物,詞牌移借作名標。翻鰓絕似珠簾卷,紫種宛然紫玉簫。”

  “楊柳風中魚誕子,終朝歷碌換缸來。魚人邪許擔新水,玉虎牽絲汲井回。”(母魚生子時,因水味腥穢,必須常換新水。)

  “盆盎紛陳魚樂國,琳琅四壁畫金魚。難忘菊綻花如海,抗禮分庭獨讓渠。”(小園中陳列金魚的一屋,名魚樂國,四壁都張掛着名家所畫的金魚。每年秋季,蘇州公園中舉行魚菊展覽會,金魚與菊花並列。)

  “五色文魚多絕麗,雲蒸霞蔚似絲繅。登場鮑老堪相擬,簇錦團花着繡袍。”

  “珠魚原是珠江種,遍體瑩瑩珠綴膚。妙絕珠簾朱日下,一泓碧水散珍珠。”

  “珍魚矯矯生幽燕,紫貝銀鱗玉一團。媲美仙葩差不愧,嘉名肇錫紫羅蘭。”(北方有一種身有紫斑的金魚,俗稱紫蘭花,我愛花中的紫羅蘭,因以爲名。)

  “沙缸廿四肩差立,碧藻緋魚映日鮮。絕憶花晨臨淥水,閒看魚樂小遊仙。”

  “朝朝飼食常臨視,爲愛清漪剔綠苔。卻喜文鱗俱識我,落花水面𪡋喁來。”(缸邊易生綠苔,積得厚了,必須剔去。)

  “鐵蹄踏破紛華夢,車駕倉皇出古吳。未識城門失火後,可曾殃及到池魚。”

  不料後來回到故園探望時,金魚果然殃及,只索望缸興嘆;並且連我最愛的一個捷克制的玻璃金魚缸也給毀了。這缸是作四方形的,下面有一個鏤花的銅盤,兩旁有兩個瓜棱形的火黃色的玻璃管,當中可以通電放光,柱頂各立一個裸體女子,全身塗金,張開了兩臂,相對作跳下水去的模樣;我曾兩次陳列在公園裏的魚菊展覽會中,養着兩尾五色的珍珠魚,映着電光,分外地美麗,參觀的羣衆,都嘖嘖讚美,至今我還忘不了它。

  前人對於養金魚的器具,原有很講究的;像元代的燕帖木耳,在私邸中造一座水晶的亭子,四面以水晶作壁,珊瑚作欄杆,裝了清水進去,養着許多五色魚,再將綠藻、紅荷、白𬞟等作點綴,真的光怪陸離,美觀極了。清代的宰相和珅,有一隻琥珀雕成的書案,方廣二尺,嵌以水晶,下面有一抽屜,也是水晶的,約高三寸,裝了水養金魚,配着碧綠的水藻,自覺盡態極妍。對日抗戰以前,我曾在闊街頭巷的網師園中,瞧見一隻楊妃榻上的炕幾,四周用紫檀精雕作邊框,嵌着很厚的玻璃,四面和底層是瓷質的,畫着無數的金魚和綠藻,據說是乾隆時代的製作,也是作養金魚之用的。前人對於玩好方面,真是窮奢極欲,現在可沒有這一套了。

  養金魚的風氣,宋代即已有之,蘇老泉詩中曾有“朱鬣金鱗漫如染”之句,可作一證。不過他們大半是養在池塘裏的。到了清代,就有把金魚養在瓶裏的了,如陳其年詠金魚的《魚遊春水》一詞中,有“淺貯空明翡翠瓶,小唼瀺灂桃花水。蹙錦裁斑,將霞漾綺”之句。又龔蘅圃有《過龍門》一詞:“脂粉舊香塘,影蘸絲楊。花紋不數紫鴛鴦。一種藻鱗金色嫩,三尾拖涼。  蔽日有青房,翠網休張。池星密處慣迷藏。雨過滿奩真個似,濯錦秋江。”這又是詠池塘中的金魚了。我也有一闋《行香子》詞,詠池中金魚,詞雲:“淺淺春池。藻綠魚緋。看翩翩倩影參差。銀鱗鰓展,朱鬣鰭歧。是瑤臺月,珠簾卷,燕雙飛。(銀蛋、翻鰓、燕尾,三種金魚的別名。)  碧臚流媚,綵衣軒舉,襯清漪各逞嬌姿。香溫茶熟,晴日芳時。好聽魚喁,觀魚躍,逗魚吹。”我的金魚本來都是養在黃沙缸裏的,只因春間生子太多,就分了一部分到梅丘下的荷花池中去,所以池中也做了金魚的殖民地了。今春爲了給各地來賓增加興趣起見,特地在原有的五缸外,添了三缸,排成一朵帶柄的梅花的式樣,養了八種金魚,中如五色的蛋種和五色的珍珠魚,最爲富麗;可惜今年多雨,紅蟲難覓,每天只吃些浮萍綠子,所以不能繁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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