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已殘,寒雨連朝,正在寂寞無聊時,忽得包天笑前輩香島來翰,瑣瑣屑屑地敘述他的身邊瑣事,恍如晤言一室,瞧見他那種老子婆娑興復不淺的神情。記得對日抗戰時期,我曾有七律一首寄給他:“莽蕩中原日已沉,風饕雨虐苦相侵。羨公蓬島留高躅,老我荒江思素心。排悶無如栽竹好,戀家未許入山深。何時重訂看花約,置酒花前共細斟。”不料他老人家一去多年,迄未歸來,正不知何時重訂看花約啊?

  這一封信,開頭就說了他上月所得的一個夢,夢見我新婚燕爾,而同時又在我的園子裏,舉行一個書畫展覽會,備有一本簽名冊子,各人紛紛題句,他也寫了七絕一首,醒時只記得下二句雲:“好與江南傳韻事,風流文采一週郎。”據說他近數年來,久已不事吟詠,而夢中常常得句,真是奇怪,不過醒來都已忘卻;上二句還是在枕上硬記起來的,所以特地寫信來告知我。可是“風流文采一週郎”之句,實在愧不敢當。

  我是一個多夢的人,這些年來幾乎夜夜有夢,醒後有的還記得,有的已記不得了。所幸我所做的夢,全是好夢,全是愉快的夢;要是常做噩夢,那麼動魄驚心,這味兒是不好受的。今年春季,有友人遊了西湖回來,對我稱讚湖上建設的完美,說得有聲有色。我聽了十分羨慕,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去,和那闊別十餘年的西子重行見面;誰知當天晚上入睡之後,我竟得了一夢,夢中暢遊西湖,把舊時所謂西湖十八景,一一都遊遍了。可是遊過了九溪十八澗,再往西溪看蘆花,拍手歡呼,頓從夢中醒了回來。這一場遊西湖的好夢,真和親到西湖去一般有趣,連一筆遊費也省下來了。我於得意之餘,做了《西湖夢尋》詩三十首,每一首的第一句都是“我是西湖舊賓客”七字,第二句中都有一個“夢”字,如“春來夜夜夢孤山”“正逢春曉夢蘇堤”等,恐佔篇幅,不能將三十首一一錄出,只錄最後的三首:“我是西湖舊賓客,九溪曲曲夢徘徊。記曾徒跣溪頭過,跳出鯉魚一尺來。”“我是西湖舊賓客,西溪時向夢中浮。記從月下吟秋去,如雪蘆花白滿頭。”“我是西湖舊賓客,春來那不夢西湖。十年未見西湖面,還問西湖憶我無?”俗語說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因爲白天想遊西湖,所以一夢蘧蘧,竟到西湖暢遊去了。

  更有一個例子,足以證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語的正確。譬如抗日戰起,蘇州淪陷時,我與前東吳大學諸教授先後避寇於浙之南潯與皖之黟縣山村,雖然住得很舒服,並且閤家同去,並不寂寞,但仍天天苦念蘇州,苦念我的故園,因此也常常夢見蘇州,並且盤桓於故園萬花如海中了。那時我所作的詩,所填的詞,就有不少是說夢的。如《兵連》雲:“兵連六月河山變,劫火彌天慘不收。我亦他鄉權作客,寒衾夜夜夢蘇州。”《夢故園》雲:“吳中小築紫蘭秋,羈旅他鄉歲月流。瞥眼春來花似海,魂牽夢役到蘇州。”《思歸》雲:“中宵倚枕不勝愁,一片歸心付水流。願託新安江上月,照人歸夢下蘇州。”《夢故園花木》雲:“大劫忽臨天地變,割慈忍愛與花違。可憐別後關山道,魂夢時時化蝶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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