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第五三章

  安那達先生和他女兒談過話後的第二天晚上,在加爾各答犯過一次的腰痛病,忽然又發了。整個一夜他都感到痛苦萬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稍為好一些。他叫人搬了一把椅子到花園裡去,十二月的太陽是很柔和的,他坐在那裡一邊晒晒太陽,一邊觀看著路邊的景致,漢娜麗妮給他把茶預備好也送到那裡去。他臉色蒼白,兩眼下陷,夜來為肉體上的痛苦所折磨的表情還留在他的臉上,一夜之間他似乎已老了許多。

  漢娜麗妮看到她父親的憔悴的面容,不禁感到悲悔交集。她認為他所以犯病是因為她拒絕答應那件親事引起的,一想到是精神上的煩惱加重了老人肉體上的病痛,她就感到良心上非常不安。如何想辦法減輕他的痛苦的問題立刻占據了她的整個思想,但想來想去也仍毫無辦法。

  這時,阿克謝和大叔突然來臨,使她不禁大吃一驚,她預備馬上躲出去,不料阿克謝卻攔住她說:

  「請不要走。這位老先生是加希波爾的卡克拉巴蒂,他是我國極有聲望的人,在西部各省許多人都很熟悉他的名字。現在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們談談。」

  兩位客人在安那達先生椅子旁邊的一個石臺上坐了下來,大叔立刻講出了他們所以到這裡來的本意。

  「我聽說,」他開始講道,「你們和哈梅西先生是老朋友,因此我特地來向你們打聽打聽,你們知不知道他太太的消息。」

  這幾句開場白就已使安那達先生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哈梅西的太太!」他在喘息略定後大叫著說。

  漢娜麗妮立刻低下頭去,卡克拉巴蒂卻又接著說:「你們也許以為我這人非常古怪,非常不懂禮,但如果你們能耐心地聽我把話講完,你們就會知道我從加希波爾老遠跑到這裡來絕不是專為同你們閒談談別人的事情!我和哈梅西先生相遇是在今年普耶節的時候;他那時同他的太太坐船上西邊去,我就和他們在輪船上彼此結識了。你們當然知道,以卡瑪娜的美,任何人見到她都不免會對她傾心。我已經是一個老頭子了,各種悲哀痛苦的經歷應該使我的心早已硬化,但我現在卻始終也不能對那個年輕可愛的小姑娘忘懷。在船上的時候哈梅西先生還沒有決定上什麼地方去,但我們結識了一兩天之後,卡瑪娜卻對我這個老頭子頗有好感,她因此勸她的丈夫在加希波爾下船,和我們一道去住。我的第二個女兒賽娜佳愛她更勝於她自己的姊妹。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我現在真不忍心再去說它。那個可愛的小姑娘究竟為什麼,不管我們一家人如何傷心,就那麼忽然丟下我們走開了,我到現在也完全沒法理解。自從她走後,賽娜佳的眼淚就一直也沒有乾過。」

  一回想起過去的事,大叔已是語不成聲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安那達先生十分關切地問。

  「阿克謝先生,」大叔說,「一切你都知道的,你來講吧。一想起那些事,我的心都要裂了。」

  阿克謝把以往的事很詳細地講了一遍。他自己並沒有加任何評語,但按照他的平鋪直敘的描寫,哈梅西的種種作為就已顯得醜惡不堪了。

  在他的話講完之後,安那達先生態度極鄭重地說,「我告訴你吧,這一切我們從來聽都沒有聽到過。自從哈梅西離開加爾各答以後,直到現在我們始終也沒從他那裡得到過半個字的消息。」

  「是啊,」阿克謝附和著說,「我們一直是完全被蒙在鼓裡,甚至並不十分知道他和卡瑪娜結婚了。我倒想問你一個問題,老先生。你能斷定卡瑪娜的確是他的太太嗎?她不可能是他的一個姊妹或一個什麼親戚?」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阿克謝先生?」大叔嚷嚷著說,「她當然是他的太太,而且是很少人有過的一位最賢良的太太。」

  「這可真是一件怪事,」阿克謝大發議論說,「做太太的越是賢良,她就越會受到不堪的待遇。願上天重重地懲罰那些應該受到懲罰的人吧!」說完他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這真是一件非常悲慘的事。」安那達先生搔搔他的稀疏的頭髮感慨地說,「但這件事現在既已沒法挽救了,我們又何必再去為它悲傷呢?」

  「可是,事實上,」阿克謝回答說,「我根本不十分相信卡瑪娜真是自殺了。我認為她很可能已經逃跑出來,因此這位先生和我一同到貝拿勒斯來,預備到各處去仔細探詢一番。現在很顯然,你們在這方面是不能對我們有什麼幫助了。但我們仍預備在這裡花幾天工夫去尋訪尋訪。」

  「哈梅西現在在什麼地方?」安那達先生問道。

  「他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地址就離開我們走了,」大叔回答說;而接著阿克謝卻說道:「我倒並沒有見到他,但我聽說他已經又回到加爾各答去,我相信他還預備再去參加阿里波的律師公會哩。一個人,特別在哈梅西那種年齡,絕不會因一件事情永遠感到悲傷的。(對卡克拉巴蒂)走吧,老先生,我們到城裡各處去仔細訪問訪問。」

  「你不到我們這兒來住嗎,阿克謝?」安那達先生問道。

  「我恐怕現在還不能給您一個明確的答覆,」阿克謝說,「這件事使我心裡感到不安極了,安那達先生。我決定要把我停留在貝拿勒斯的全部時間用來做這個尋訪工作。想想那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當時所處的境地吧;我們可以想像她一定是感到家裡的生活實在沒法忍耐下去了才被迫逃了出去!現在我們更不知道她正受著什麼樣的罪。哈梅西對她的遭遇也許能漠不關心,但我的天性卻不容許我那樣做。」

  阿克謝和大叔走後,安那達先生只急得一個勁拿眼睛看他的女兒。在漢娜麗妮方面,因為她知道她父親一定會為她擔憂,所以一直都竭力使自己保持鎮靜。

  「爹,」她最後終於開口說,「我想你有必要找一個醫生來把身體徹底檢查檢查。近些日子來一點小事情都會引起你極大的不安,所以你顯然極需要好好治一治。」

  安那達先生聽到這話心裡稍為安了一些。看到漢娜麗妮在聽到別人那樣無情地指責哈梅西的行為之後,還能這樣關心到他的健康,壓在他心上的一塊石頭也就落下去了。在平常的情況下,他一定會用幾句簡單的話撇開這個問題,但這時他卻回答說:「你說得很對,如果我早檢查檢查,那豈不更好。我最好現在就派人去把納里納克夏大夫請來,你覺得怎麼樣?」

  漢娜麗妮感到自己一聽到別人提起納里納克夏的名字就多少有些不安。再要和從前一樣,在她父親的面前和他見面,那是很需要作一番掙扎的。然而她卻仍表示極高興的樣子回答說,「那太好了。我馬上派人去請他吧。」

  漢娜麗妮外表上的冷漠竟增加了安那達先生的勇氣,他止不住提出了那個早使她感到刺心的問題。

  「說到這裡,漢娜,」他對她說,「關於哈梅西的那件事……」但漢娜麗妮立刻打斷了他的話。

  「這兒的太陽太大了,爹,你必須馬上進屋子裡去。」說完不等他有機會提出反駁,她就扶著他的一隻胳膊把他拉到屋子裡去。她讓他在一張躺椅上坐下來,拿毯子給他圍上,遞給他一張報紙,親自替他把眼鏡從匣子裡拿出來給他戴上,然後吩咐他說:「現在你先讀一會兒報紙,我出去一會兒馬上就來。」說完她就走了出去。

  安那達先生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樣,預備盡量聽從漢娜麗妮的吩咐,但女兒的事在他心中所引起的憂慮使他實在無法集中心思去閱讀報紙。最後他終於把報紙放下,起身去找尋他的女兒。雖然那時還是早晨,他卻發現她的房門關上了,他於是一聲不響地走到陽臺上去,在那裡來來去去走了好幾趟,後來實在忍不住了。他又跑到她的房門口去。可是那門還仍然是緊緊地關閉著。他只得又一次退回到陽臺上,疲憊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心煩意亂地搔抓著自己的稀薄的頭髮,一直到納里納克夏來到的時候。

  納里納克夏大夫在給安那達先生檢查了一番,並給他開好一張藥方之後,就轉過身來問漢娜,病人是否遇到了什麼煩心的事。

  對這個問題漢娜只給了一個並不十分肯定的回答。

  「如果可能,」納里納克夏說,「就必須讓他心裡永遠沒有任何煩惱和憂慮。我自己母親的病也使我同樣感到為難。因為她常為一點小事放不下心,所以要保持她身體的健康始終很困難。一點點煩心的事──比方說昨天白天發生了一件什麼事──就能使她昨天一夜也睡不著。當然我一直總盡量避免讓她聽到任何刺激她感情的話,但人世間的事是這樣複雜,要想完全避免幾乎就根本不可能。」

  「今天你的臉色也不很好。」漢娜麗妮說。

  納里納克夏:「哦,我的身體好得很!我幾乎是從來不大生病的。昨天夜晚我很久沒有睡,那也許就是我的臉色為什麼不如平常的原因。」

  漢娜麗妮:「如果你母親能夠有一個女人經常在她身邊侍候她,那情況就要好得多了。你自己去侍候她總難照顧得很周到,何況你還有你自己的工作。」

  漢娜麗妮講這段話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她自己,她這樣講當然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但她剛剛一說完,卻忽然想起納里納克夏可能會從她的話裡想到另外一些事,她不禁立刻羞得滿面通紅了。而納里納克夏一看到她那種羞怯的態度,當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媽媽說起的那件親事。

  漢娜麗妮為掩蓋自己的失言,連忙補充說,「她不可以找一個年輕的女僕侍候她嗎?」

  「我一直都常常勸她雇一個女人來侍候,」納里納克夏說,「但直到現在她也始終不肯。她對於各種宗教儀式奉行維謹,我們當然不能希望一個花錢雇來的傭人和她一樣事事那樣留心。而且還有一點,讓一個並非完全心甘情願的人去侍候她,她天生就沒法容忍。」

  漢娜麗妮沒有就這個問題再發表什麼意見,過了一會兒之後她又開口說:「當我竭力按照你所講的道理去作的時候,我總經常不斷地遇到許多阻撓,而我常常禁不住讓那些東西打斷了我的進程。那些東西使我感到恐怖,甚至感到絕望。你想我永遠也沒有辦法使我的心堅定下來嗎?外界的一些刺激會永遠這樣弄得我總不能專心一志嗎?」

  漢娜麗妮的這種可憐的呼聲使納里納克夏不禁愣了一下。

  「你必須了解,」他略為思索了一會兒之後說,「上天完全是為了堅強我們的心志才在我們生活的道路上設下重重的障礙。你絕不能因此就喪失了勇氣。」

  「你明天早晨能到我們這邊來坐一會兒嗎?」漢娜麗妮說,「想到你能給我一些幫助,我感到自己立刻就增添了無限力量。」

  在納里納克夏的安詳而堅強的聲調和表情中,漢娜麗妮找到了她所需要的一種能使她的心趨於安定的力量。甚至在他走了以後,她心上還可感覺到經他觸摸過而產生的安撫作用。她靜立在臥房前面的陽臺上,眺望著浸浴在日光下的野景。在正午時的這種輝煌壯麗的景象中,她看到紛繁的世界一方面既在那裡運轉不息,一方面又似完全處在靜止狀態中,一方面出了萬鈞的氣勢,一方面又是那樣文靜安和,她於是也以同樣強勁而從容的姿態,帶著她的煩惱的心投入了浩瀚無邊的天地的懷抱。就在她感到無限幸福的這一瞬間,日光和閃亮的藍色天空,已在她的靈魂中注入了無限永恆的福祉。

  漢娜麗妮想到了納里納克夏的母親。老太太所以心情不安、徹夜不眠的原因是很明顯的。漢娜麗妮第一次聽到人提起那件婚事時所感到的驚恐,現在已慢慢消失,她已經不是那樣本能地感到厭惡了。現在她只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不能離開納里納克夏,都更對他懷著崇敬之意,只不過她心中還仍然完全沒有那種表示愛欲的不安和苦悶。在他的那種一意捨己為人的生活中,他當然並不需要女人的愛情,然而他卻完全和其他的人一樣,應該有人侍候和照顧。他媽媽年紀已老而且常在病中,他就沒有一個人經常去照顧他。在我們今天的這個世界上,納里納克夏的生命實在是我們應重視的一件財富。前去侍候像他那樣的一個人實際是一種宗教事業。

  今天早上聽到的關於哈梅西的那一段事,對她的確是一個可怕的打擊,一直來她都竭盡一切努力逃避開那個殘酷的打擊對她所發生的影響。但這時在完全不同的一種心境中,她感到自己實在沒有理由再因哈梅西的事懷著悔恨之心了。她完全沒有意思去評論他,或對他加以審判。儘管住在地球上的無數生靈進行著各種各樣、好的壞的、千奇百怪的活動,我們所生存的地球卻永遠不停地按照自己的軌道在那裡運轉,漢娜麗妮因此感到自己也完全沒有必要去擔任評判者的角色。現在她的本能的要求是從自己的思想中完全驅除掉有關哈梅西的一切。當她想到卡瑪娜的遭遇的時候,心上也禁不住一抖,但無論怎麼說,她對自己問道,她和那個不幸的自殺事件究竟有什麼關係呢?然而,這時羞愧、厭惡和憐憫之情終又占據了她的心,她於是雙手合掌禱告著說:「啊,天主,我自己並沒有過錯,為什麼老讓這些思想煩惱著我呢?我懇求你把我從這些塵世的紛擾中救拔出去吧。讓我從此割斷一切塵緣。我沒有更多的要求,只希望我能在你的這個世界上安靜地生活下去!」

  儘管安那達先生急於想知道哈梅西和卡瑪娜的那一段故事在漢娜麗妮心中所引起的反響,但他卻沒有勇氣再對她公開提起這件事。她坐在陽臺上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沉思著的時候,他曾經準備走到她身邊去,但一看到她那種悵惘的神情,他立刻又嚇得跑開了。直到黃昏時候,他坐在她身邊看著她把大夫給他開下的藥粉放在一杯牛奶中調好後遞給他,他才找到了一個開口的機會。他先讓漢娜麗妮拉下窗簾來遮住了強烈的光線,等到屋子裡陰暗的程度已使他感到滿意了,他才慢慢搭訕著說,「他似乎還是一個好人,我說早晨來看我們的那個老人。」但這話卻並沒有引起漢娜麗妮提出她自己的見解,他因為一時再想不出別的話,於是就只得直截了當地說到正題上去:

  「哈梅西的那些行為真使我非常吃驚。過去雖然也聽到過關於他的許多閒話,但直到今天以前我一直都還完全不相信。然而現在……」

  「不要談這些事,爹。」漢娜麗妮懇求說。

  「我也不願意談論這件事,親愛的,」安那達先生說,「但是在上天的安排下,我們的幸福和悲哀總不是和這個就是和那個人糾纏在一起,我們沒有辦法對他們的行為完全不聞不問。」

  「不對,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漢娜麗妮爭辯說,「我們不能讓我們的幸福和悲哀被任何一個人轉移。我現在的心情很好,爹。如果你一定要這樣不必要地為我的事悲痛,那只不過會使我感到羞愧不安而已。」

  「漢娜,親愛的,我是個已經上了年歲的人,你的事情不定,我是永遠也不會快樂的。在你還沒有結婚以前,我又怎麼能夠安心地死去!」

  漢娜麗妮沒有作任何回答,她父親於是又接著說:「你必須明白,親愛的,我們絕不能因為遇到了一次傷心失望的事,於是就摒棄生活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也許因為你過於悲痛,你現在完全不能理解你應該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生活幸福,使自己不致虛度一生;但你必須記著,我的一切作為不過是為你的幸福著想。我知道什麼地方有你的幸福和快樂,所以我求你不要拒絕我曾對你說起的那頭親事。」

  漢娜麗妮一邊使勁地眨著眼睛,一邊大聲叫著說:「請不要再談這些了!只要你同意,任何人來提親我也絕不拒絕。不管你吩咐我什麼我總一定聽從你的意思。我現在只求你讓我有一個機會清除掉心中的疑慮,讓我先能夠作一番心理上的準備。」

  安那達先生在黑暗中伸手摸到了他女兒的被淚水浸濕的臉,然後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頭上。他再沒有講任何話。

  第二天早晨,父親和女兒坐在樹蔭下喝茶的時候,阿克謝又來了。

  「一點影子都還沒有找到。」他看到安那達先生的疑問的眼光,於是回答說;然後,他接下主人奉給他的一杯茶,就在桌子邊坐了下來。

  「哈梅西先生和卡瑪娜的一些零星東西,」他接著說,「現在還放在卡克拉巴蒂的家裡,他不知道該把它們送到什麼地方去。如果哈梅西先生知道了你們現在的住處,他一定會直接找來的,所以也許你們……」

  「我從來也沒有想到你是這麼一個糊塗人,阿克謝!」安那達先生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哈梅西怎麼會到這裡來,我們為什麼應該替他照看東西?」

  「可是,不管哈梅西先生犯了什麼過錯,不管他有多少不是,他現在一定真誠地感到後悔了,再說,毫無疑問,他的老朋友們總應該對他表示一點同情。您認為我們都應該和他一刀兩斷嗎?」

  「你老提這件事不過是故意要招我們煩惱,阿克謝。我請求你在任何情況下,永遠也別再對我提起這個問題了。」

  「你用不著生氣,爹。」漢娜麗妮安撫地說,「這樣只會使你的身體更感到難受。阿克謝先生愛說什麼就讓他說吧,這話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我永遠也不再提了!」阿克謝說,「求您原諒,我剛才實在不了解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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