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娜麗妮的事件發展到最嚴重的階段以前,安那達先生的身體實際是非常好的,但他卻經常要服用西醫和本國醫生給他開下的許多莫名其妙的騙人的藥方。但自那以後,他對吃藥就完全沒有興趣了。當他肉體上的病痛只完全是從他的想像中產生出來的時候,他覺得這種病痛正是他家很好的一種談話材料;而現在,他的健康情況真正受到了影響,他反倒從來也不談起此事了。
安那達由於過度疲勞躺在一張椅子上睡著了。漢娜麗妮聽到卓健德拉上樓梯的腳步聲,就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匆忙地跑到門口去,預備告訴她哥哥不要打擾了父親的睡眠。但完全出她的意料之外,她看到他竟把納里納克夏領到家裡來了!她立刻預備躲到另一個房間裡去,但卓健德拉卻止住了她。
「漢娜!」他叫住她說,「我把納里納克夏先生請到我們家來了。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
納里納克夏走近她的身邊向她深深鞠了一躬,他雖然並沒有抬頭看漢娜一眼,但她卻癡癡地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時安那達先生正好已經醒來,在叫喚他的女兒。漢娜於是又回到屋裡去低聲告訴他:「納里納克夏先生來了。」
卓健德拉把客人一領進屋子裡來,安那達先生立刻就忙著站起來迎接。
「蒙你大駕光臨,」他大聲叫著說,「我們真感到萬分榮幸。漢娜,親愛的,不要走開,就在這裡坐坐吧。納里納克夏先生,這是我的女兒漢娜。她和我前天曾去聽過你的演講,我們真覺得你講得太好了。你的話裡面有一點──就是關於我們已經真正得到的東西絕不會失去以及沒有完全得到的東西實際就是一種損失,那一點──在我聽來真是一個極偉大的真理。你說不是嗎,漢娜?這一點我們必須在失去一樣屬我們所有的東西的時候,才能真正體會到。那時我們才知道那東西是否真正屬於我們所有。我現在對你有一個請求,納里納克夏先生。如果你能夠常上我們家來談談,我們將認為那對我們是一種莫大的恩惠。平常我們是很少出門的。你無論什麼時候來都一定可以在這間屋子裡找到我的女兒和我。」
納里納克夏在回答之前,先抬頭對漢娜麗妮的神情緊張的臉看了一眼:
「在講臺上我用了許多生僻的字,我想您也許會覺得我是在那裡裝模作樣、冒充學者。其實,不過是因為那些學生一定逼著我去作一次演講──我一向遇到有人因什麼事對我強求,我總覺得很難拒絕──我想這樣一來準可以使他們以後不會再對我提出這種要求了!那些青年人已毫不隱諱地表示,我所講的話有十分之三他們都完全不懂。你也在那裡的,卓健先生,你不要以為,看到你不時對你的錶祈求的那種眼神,我能夠完全無動於衷!」
「你用不著拿我當回事,」卓健德拉說,「如果我不能理解你的講演,那是我自己的智力有問題。」
安那達:「而且事實上,卓健,有許多問題是只有達到某種年歲的人才能理解的。」
納里納克夏:「是的,更有某種年歲的人,他根本不需要了解一切事情。」
安那達:「說到這裡,納里納先生,有一個問題我倒想跟你提一提。造物主把像你這樣的人派遣到人世間來,是要你擔負一定的責任的,所以你絕不應該輕視自己的身體。有能力幫助人的人們必須經常記住,自己絕不可以胡亂浪費掉自己的資本,不然的話,他們就會慢慢失去幫助人的能力了。」
納里納克夏:「我想在您和我相處得更久一些之後,您就會發現我對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沒有絲毫輕視的意思。我生到世界上來以後,一直是完全依靠別人對我的恩惠和施捨生活著。許多人的費盡了不少力氣養育我、照顧我,才使我的身心慢慢趨於成熟。如果我還對任何東西表示輕視,那我實在未免太無理、太狂妄了。任何人都沒有權利破壞他自己沒有能力建造的東西。」
安那達:「對極了,對極了。你在你的演講裡也曾講過意思和這相近的話。」
卓健德拉:「對不起,我得出去一下;我和一個朋友有一個約會,但請你們照樣談下去吧。」
納里納克夏:「在你走以前,卓健先生,我一定得求你原諒我。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一個專愛在別人面前故弄玄虛的人。我最好也走吧;我們倆還可以同一段路。」
卓健德拉:「不,請你千萬別走。你不用拿我當回事。我就不可能安靜地老在一個地方坐著。」
安那達:「不用管卓健吧,納里納克夏先生。他要去隨他自便,要讓他老釘在這裡坐著,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卓健德拉走了以後,安那達先生問起納里納克夏現在住在什麼地方,納里納克夏笑了。
「目前我還沒法說我算是住在哪裡。這裡我有許多朋友,他們一天把我東拉西拽。這當然也使我很高興,不過一個人有時候總希望能夠得到片刻的寧靜,因此卓健先生已替我把您隔壁的房子租下了。這條胡同可真是安靜。」
聽到這話安那達先生真是高興極了,但如果這時他抬頭看看他的女兒,他就會看到她的臉上忽然現出了一種非常痛苦的表情,隔壁那所房子正是從前哈梅西住過的啊。
正在這個時候,僕人來說茶已經預備好了,於是他們就移座到樓下去。
「漢娜,親愛的,快給納里納先生倒一杯茶。」這是安那達先生下樓後的第一句話。
但這位客人卻極為客氣地辭謝了主人特別為他預備的茶點。
安那達:「這是怎麼說,納里納先生?你真的連茶都不喝嗎?至少吃一點餅乾?」
納里納克夏:「我真只能請您原諒。」
安那達:「你是一個醫生,我當然沒有辦法對你講什麼養生的大道理。就我來說,我這裡名為吃茶,其實也不過是藉此在吃完午飯後的三四個鐘頭,喝下一些熱開水,這個我覺得對我的消化器官頗有好處。如果你一向不習慣喝茶,我們可以把茶盡量沖得淡一些。」
納里納克夏不安地看了漢娜麗妮一眼,從她的面部表情,他看出她對他的這種態度頗為不解,並且正在猜想他究竟為什麼拒絕喝茶。於是他一邊拿眼睛看著她的臉,一邊又接著說:「我怕我一定使您對我有些誤會。您千萬不要以為我對您家的這種習慣有什麼反感。過去我每天到一定的時候也總要喝茶,現在我也仍然非常欣賞茶的香味,所以別人喜歡它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但您也許不知道家母對於一切教規奉行極嚴;而要不是因為有我,她就可以說是完全孤獨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因此,我必須盡量避免一切可能損害我和她的親密關係的作為,這就是我現在為什麼把茶戒掉的原因。只要您二位能享受喝茶的樂趣,我也就可以分享到那種樂趣。同時,我自己心中的顧忌也就絕不會絲毫減少了您二位的殷勤招待所帶給我的快樂。」
納里納克夏最初所講的那些話,漢娜麗妮聽後頗感奇怪。她認為很明顯他不過是因為不肯暴露自己,所以故意那樣不停嘴地談講著,藉以掩飾自己的真實面貌。她完全不了解由於他的天性,他根本沒有辦法毫無拘束地和生人講話,每當他第一次和任何人接觸的時候,羞怯的感情總會使他表現出一種實際和他的本性不相符的頗為自負的神情。即使他對別人講著真心話,別人聽來也總覺得他的談話中有某些不協調的成分,而這個他自己卻完全不會意識到。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剛才納里納克夏看到急躁不安的卓健德拉站起來要走,他的良心竟責備他的態度不夠誠懇,因此他也想趕快逃開。現在,因為納里納克夏提到了自己的母親,漢娜麗妮止不住懷著無限的欽佩和景仰注視著他,而因為看到他在提到他母親的時候,一種嚴肅、真摯的熱情立刻照亮了他的臉,她於是更不禁對他有了一種敬愛之心。她這時很想問問他母親的情況,但又終覺羞於開口。
「你的態度是很對的,」在納里納克夏講完上面的一段話之後,安那達先生回答說。「如果我知道這些情況,我也就絕不會請你吃茶了。請原諒我的冒失吧。」
「儘管我並不吃茶,難道我因此就不能領受承您邀請的美意了嗎?」納里納克夏微笑著回答說。
客人走了以後,漢娜麗妮就把她父親攙到樓上去,開始給他念誦一本孟加拉文雜誌中的幾篇文章,直到他慢慢睡去。
這種在疲勞面前屈服的情況近來已變成老頭的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