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那達先生虔誠地禱告著,希望卓健德拉帶回一個好消息,使一切誤會能夠立刻消除。卓健德拉和阿克謝走進屋子來的時候,他立刻神經緊張地抬起頭來望著他們。
「你聽哪,爹,」他的兒子開口說,「我簡直沒法相信你竟會讓哈梅西胡鬧到這種地步。如果我早能預見到現在所發生的這一切,我當時根本就不會介紹你認識他。」
安那達先生:「你自己一直老對我說,如果漢娜麗妮能夠和哈梅西結婚,你一定會多麼高興。你要是阻止這件事,那我……」
卓健德拉:「自然我從來也沒想到要阻止這件事,可是……」
安那達先生:「我看不出這裡還有什麼『可是』不『可是』的!我們只能或者讓這件事發展下去,或者立刻阻止它,絕沒有什麼中間道路呀。」
卓健德拉:「可是,讓這件事發展到現在這種地步……」
阿克謝這時卻帶笑地插嘴說,「有些事情是自己向前發展的,用不著別人去推動它。它會像一個球一樣越鼓越大,慢慢接近到要爆炸的程度。但不管怎樣,『碰翻牛奶後,痛哭也無益。』我們現在最好還是想一想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你們究竟見到了哈梅西沒有?」安那達先生著急地問。
卓健德拉:「還怕沒有。我們看到他舒舒服服地待在他自己的家裡,並且還和他的太太見面了。」
安那達先生真完全給驚呆了。「和他的太太見面了?」他莫名其妙地重複著他兒子的話。
卓健德拉:「是的,哈梅西的太太。」
安那達先生:「我真不明白,哪個哈梅西的太太?」
卓健德拉:「我們的那位哈梅西!他上次回家,就是去結婚的。」
安那達先生:「我以為他父親一死,那件事就算結束了呀。」
卓健德拉:「他在他父親死之前就已經結了婚。」
安那達先生坐在那裡,摸摸頭,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既然那樣,他就不能和我們漢娜結婚!」他略停了一會兒之後說。
卓健德拉:「所以我們要說……」
安那達先生:「不管我怎麼說,事實總是事實,為這個婚禮,一切都差不多完全準備好了。我們已經寫信告訴所有的人,這個星期天不能舉行,改定在下個星期天。難道我們現在又寫信去告訴人說根本不舉行了?」
「我們用不著再拖延下去,只需有一個小小的改變,我們的一切安排在任何方面仍可以完全照舊。」卓健德拉說。
「你能怎麼改變?」安那達先生驚奇地問。
卓健德拉:「當然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我們必須另找一個新郎來代替哈梅西,然後,在下一個星期天,完全按照計劃舉行婚禮。要不然,我們以後真沒法抬起頭來見人了。」說到這裡,卓健德拉抬頭看了阿克謝一眼。
阿克謝這時卻顯出一副極謙虛的樣子,兩眼望著地上。
安那達先生:「你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另找到一個新郎呢?」
卓健德拉:「這個你用不著擔心。」
安那達先生:「但你必須得到漢娜的同意才行啊。」
卓健德拉:「在她聽到哈梅西的那些事情以後,她當然會同意的。」
安那達先生:「好吧,你認為怎麼最好就怎麼辦吧,但無論怎樣,這終究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哈梅西很有錢,他頭腦聰明,又受過很好的教育。就在昨天,我們還說定,在他們結婚之後,要他到耶塔瓦去做律師,瞧瞧這一夜之間,事情有多大的變化!」
卓健德拉:「得啦,爹,你不必再為這件事情傷腦筋。如果哈梅西願意,讓他到耶塔瓦當他的律師去吧。我最好立刻把漢娜叫來。時間已經不能再耽誤了。」
他走了出去。一兩分鐘之後,他又同漢娜麗妮一道走進來。阿克謝躲在一個角落裡,借書架遮掩著自己。
「坐下來,漢娜,」卓健德拉說,「我們有幾句話和你談談。」
漢娜一句話沒說,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準備靜聽他們審問。
「你有沒有注意到,哈梅西的行為有甚麼可疑的地方?」卓健德拉開始說,他想盡量和緩地把那個消息慢慢告訴她。
漢娜麗妮只搖了搖頭。
「他要把婚禮延遲一個星期,他這樣作的理由究竟是什麼,他為什麼竟不能告訴我們?」
「他一定有他的理由的。」漢娜麗妮頭也不抬地回答說。
「他說得完全對,他確有他的理由,但這不更使人感到可疑嗎?」
漢娜麗妮搖搖頭,表示她並不那樣想。
卓健德拉看到自己家裡的人竟會如此盲目地信任哈梅西,心裡非常生氣。他不預備再吞吞吐吐談下去了,因此,單刀直入地對她說:「你還記得,那一次哈梅西同他父親一道回家去的事吧?從他走後,有很長一段時期,我們一直沒有聽到他的消息,當然我們不能不認為他的態度是有些奇怪的。同時你也知道,從前他住在我們隔壁,每天準要到我們家走兩趟,而他後來又回到加爾各答來的時候,他卻在離我們好幾哩以外的地方住下,從來也不肯上我們家來一次。在那種情況下,你和爹竟還照樣信任他,還和過去一樣邀請他搬回老地方來住。要是我在家,這種事情就絕不可能發生。」
但漢娜麗妮仍然一句話也不講。
卓健德拉:「你們有沒有誰曾想到要打聽打聽他那種反常的行為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們有沒有對他的行為有過一絲一毫奇怪的感覺!你們對他的信任也實在未免太過火了一點。」
但漢娜麗妮仍然沉默著。
卓健德拉:「真好啊。我現在只能得到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你生就的天性就根本不知道懷疑任何人。我現在只希望你相信我要告訴你的話。我親自到那個女子學校去過了,已弄清楚哈梅西的太太是在那裡寄宿的一個學生,他曾經和學校商量好,讓她在過假期的時候也留在學校裡,但兩三天以前,他忽然收到女校長的一封信,告訴他,她不能讓卡瑪娜──也就是哈梅西的太太──留在學校裡過假期。這對他真是一個晴天霹靂吧,學校今天已經放假了,一輛校車已把卡瑪娜送到他們在達依拍拉租下的住宅去。我到那裡的時候,正看到卡瑪娜拿一把刀子在削蘋果,把它切成一片一片的,哈梅西卻坐在她前面的地板上從她手中把一片一片的蘋果接過來往嘴裡放。我要哈梅西把這件事對我解釋解釋,但他說他絕不能同我們談這個問題。如果他有絲毫的意思否認卡瑪娜是他的太太,我們也還可以權且相信他的話沒法消除我們對他的懷疑,但他實際是既不肯承認也不肯否認。在看到這種情況之後,你還能夠繼續對他表示信任嗎?」
卓健德拉瞪著眼看著妹妹的臉,等待回答。那時她的臉色已變得可怕的蒼白,使盡全身的力氣,用兩手緊抓著椅子的扶手。不一會工夫,頭向前一栽,她就昏倒在地上了。
安那達先生這時真感到痛苦萬分。他把他女兒的頭扶起來摟在自己的胸前,一邊大聲叫喊著,「這是怎麼啦,親愛的,這是怎麼啦?你不要相信他們講的話!他們完全是在那裡瞎胡說。」
卓健德拉把他父親推到一邊去,立刻把漢娜麗妮扶到沙發上坐下。他拿過一罐清水來,把水灑在她的臉上,阿克謝則拿著一把扇子使勁地對她扇著。
漢娜麗妮很快就睜開眼睛,驚惶地抬起頭來望著他們,她忽然轉向她父親喊叫著說,「爹,爹,求你叫阿克謝先生走開吧。」
阿克謝立刻放下扇子,走到外面過道裡去。
安那達先生緊偎著漢娜麗妮在沙發上坐下來,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和後頸。他這時只能連聲嘆息地喊叫著,「哦,親愛的,哦,親愛的!」
忽然間,她的眼睛裡充滿了眼淚,胸部一起一伏地抽搐起來。她伏身在她父親的膝蓋上,希望藉此抑壓住她心中的無法抑制的悲哀。
「不要難過,親愛的,不要難過,」安那達先生語不成聲地說,「我對於哈梅西知道得很清楚,他絕不會欺騙咱們的。卓健一定是弄錯了。」
卓健德拉現在實在沒法再忍耐下去了。「不要再拿這些空虛的希望欺騙她了,爹,」他叫喊著說,「如果你現在怕刺傷她的感情,那結果對她只會更壞。現在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對這件事好好地想想吧。」
漢娜麗妮從她父親的膝蓋上抬起頭來,坐起身看著卓健德拉的臉。「我老實告訴你,在我聽到他自己親口對我講說這些事以前,我怎麼也不會相信的。」說著她就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安那達先生大叫一聲,立刻趕過去扶住她,才使她沒摔倒下去。
漢娜麗妮扶著他的一隻胳膊,讓他攙著走進她自己的房間裡去。
「請你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爹,我也許能睡一覺。」她說著便在床上躺了下來。
「要不要我叫你的老褓母來給你扇一扇?」她的父親問。
「不用了,謝謝你,我願意一個人待一會兒。」
安那達先生於是退到她隔壁的一間房子裡去。他回想起了漢娜的母親,她在這女孩子才只三歲的時候便死去了,他更記起了她活著的時候的那種熱忱、耐性和她那永遠不衰的興致。這些年來,他一直擔任著母親的職務在照看這個女兒,現在她已經長大了,長得和她母親一模一樣,而因為為她的前途憂慮,他的心已早都碎了。這時,他的思想打破了隔在他們兩人之間的牆壁,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站在那個被痛苦折磨著的女孩子的面前,對她講著話。「親愛的,我祈求上天消除你的生活道路上的一切障礙,願你從此後一生都能過得非常幸福。我祈求上天,讓我在和你的媽媽見面以前,能夠看到你過得幸福美滿的日子,能夠和你所愛的人在一起好好地安家立業!」想到這裡,他不禁拉起他的外衣邊來擦著自己的潮潤的眼睛。
卓健德拉是一向極看不起女人的智力的,這一天發生的事只使他更堅信他的想法正確。女人對這樣明顯的證據都可以不相信,你還能拿她有什麼辦法呢?如果碰到和個人幸福有關的問題的時候,一個女人甚至會連二加二等於四都加以否認。要是理智告訴她黑的是黑的,而愛情告訴她黑的是白的,那可憐的理智就會立刻完全被否定。至於為什麼儘管有那麼多這樣的女人,而世界上的事卻還照樣能進行,卓健德拉就完全沒法理解了!
他向阿克謝招了招手。
阿克謝側著身子走進屋子裡來。「所有的話你都聽到了。現在到底應該怎麼辦?」卓健德拉問道。
「你為什麼把我扯到這件事情裡面來,老兄?這事和我有什麼相干。這些天來,我一直都沒肯多一句嘴。現在竟把我弄得也攪在裡面,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卓健德拉:「得啦,你有什麼事要抱怨,以後再說吧。現在,我真沒法想像,除了說服哈梅西,讓他把一切事親口對漢娜麗妮講個清楚明白,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阿克謝:「你瘋了嗎?你怎麼能希望一個人……」
卓健德拉:「如果我們能夠使他寫一封信,明白地告訴她那些事情,那就更好了。這件事必得你去辦,但你得立刻著手去進行。」
阿克謝:「我總盡量去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