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夜晚的時候,所有的信都發出去了。哈梅西躺到床上去休息,但他卻始終不能入睡。兩條思路同時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一條清晰,一條模糊,恰像即將匯合的恆河和朱木拿河一樣。這兩條河流的匯合攪擾得他無法得到安寧。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陣,最後忽然掀開被子站了起來。
他走到窗前,向外面凝望著。胡同裡,一邊的房子全是黑洞洞的,另一邊卻在如水的月光下露出了鮮明的輪廓。哈梅西站在那裡默然沉思著。他的渾然的心靈,拋開了現實環境中的各種糾葛和現實世界中的一切爭鬥和無法捉摸的變遷,現在似乎已飛到另一個遙遠的、遼闊無邊的世界中去了,在那裡一切都是永恆的、安靜的、永無變化的。
在一種幻境中,他看到生與死、勞與逸、始與終,配合著一種非人間所有的音樂的旋律,永遠不停地從幕後安靜的無極中擠到有限的人生舞臺上來,而在那既沒有光亮也沒有黑暗的無極中,他看到作為愛情化身的一男一女出現在現世界的星光之下了。
哈梅西慢慢地爬到屋頂的陽臺上去。他把眼睛轉向安那達先生的屋子。四處沒有一點聲音來打破這夜的寧靜。那屋子的牆壁上、屋簷下、門窗的縫隙中以及鋪砌得很粗陋的屋頂上,到處是由月光和暗景交織成的一片花紋。這一切多麼神妙!就在這間簡陋的房子中,在這熙熙攘攘的城市的中心,卻住著一個降格以一個女學生身分出現的天人。
在這個都市中擠滿了無數像哈梅西這樣的人──律師、大學畢業生、外國人、本國人。為什麼別人所不能得到的神恩,偏會落在他的頭上?為什麼正好是他,而不是任何別的人,能和這個女孩子並立在充滿溫和的秋天陽光的窗前,能在一種幻境中看到天地萬物在一片神祕的、汪洋無邊的歡樂之海上浮動?這真是一個奇蹟!這個奇蹟改變了他的心靈,改變了他周圍的世界!
直到夜深時分,他還一直在屋頂的陽臺上來回走動。將落的月亮已經躲到對面的屋子後面去,黑暗已淹沒大地,但天空卻還閃耀著月亮在親切地向世界告別時撒下的餘暉。
夜寒使哈梅西的疲倦的身子抖了幾下,一種恐懼忽然向他襲擊過來,占據了他的心。明天,他還必須到生活的獵場上去進行戰鬥。蒼天的光滑的臉面上,沒有留下一絲煩惱的痕跡,月光的寧靜沒有受到任何騷亂活動的攪擾;夜是那樣悄然無聲的沉寂,整個宇宙,儘管布滿了無數永遠在行進中的星星,卻也仍然能得到永恆的安寧;只有人的喧嚷的鬥爭是永無底止的。順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生永遠是一場沒完沒了的戰鬥,一場以少擊多的戰鬥。
這裡一邊是無極世界的永恆的安寧,一邊卻是人世的永恆的戰鬥!兩者如何竟可能同時存在的呢?個人的困難已夠使哈梅西時刻不安了,但他現在卻更深思著想解決這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在化育萬物的無極的永恆的寧靜中,他已經看到了愛的形象。現在他更看到了這和動亂不安的世界、和人的實際生活相關的愛情。究竟何者是真實的形象,何者是幻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