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第四六章

  哈梅西現在真感到前途茫茫。沒有希望,沒有固定的工作,也沒有了固定的住所。但如果我們認為他已經把漢娜麗妮完全忘掉,那可是不正確的。我們倒可以說,他是把對她的思念暫時壓制住了。

  「命運之神所給與我的殘酷的打擊已使我永遠也不宜混跡人世了,」他對自己說,「一株被雷殛的樹就不應該再在蔥翠的叢林中占據一席之地。」

  他於是決定到旅行中去尋找安慰,不停地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他在沿恆河漂行的小舟上觀賞了貝拿勒斯浴場上的盛況。他到德里爬過苦吐布邁納山;從那裡他又跑到亞格拉,在月夜中拜訪了泰姬陵。接著他在阿木利則瞻仰了金殿以後,又旅行到拉其普他拿去,並上阿布山去進了一次香。但在他這樣四處漫游著的時候,他的身心卻始終也沒有得到片刻的安寧。

  最後,無限鄉愁終於占據了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他曾在那裡度過童年,而現在幾乎已被他完全遺忘的家鄉──更想到了過去他想像中的最理想的家。當思家的念頭已發展到無法抑止的時候,他原想藉以解除苦痛的遊蕩生活終於不得不立即告一結束。他買到一張開往加爾各答的特別快車的車票後,長嘆了一口氣就在車廂裡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了。

  哈梅西來到加爾各答以後,好些天也沒有敢於跨進卡魯托那一步。但有一天他終於走進了他從前住過的那條胡同,第二天晚上他更鼓起勇氣跑到安那達先生的家門口來了。所有的門窗都緊緊地關閉著,任何地方也看不出像有人住著的樣子。但他忽然想到傭人撒克漢可能留在家裡看守空房子,他於是就走過去敲門,敲了半天並且喊叫了一陣,屋子裡卻始終沒有人答應。隔壁屋裡住的章德拉.莫漢這時正坐在門前抽著水菸,他卻過來招呼他說:「嗨,哈梅西先生,真是你嗎?你好啊,安那達先生家裡的人全出門去了。」

  「你知道他們上哪兒去了嗎,先生?」哈梅西問道。

  章德拉.莫漢:「那我可說不上來。我只知道他們到北邊一個什麼地方去了。」

  哈梅西:「哪些人一道去的?」

  章德拉:「安那達先生和他的小姐。」

  哈梅西:「你肯定知道沒有別的人和他們一起嗎?」

  章德拉:「沒問題,這個我完全可以肯定;我看著他們走的。」

  哈梅西現在實在忍耐不住了。

  「有人告訴我,」他接著說,「有一位名叫納里納的先生同他們一道走的。」

  章德拉:「對你講這話的人顯然弄錯了。納里納先生曾在你過去住的那所房子裡住過一陣,但他在安那達先生離開加爾各答的前幾天,早已經動身到貝拿勒斯去了。」

  哈梅西接著就向章德拉.莫漢打聽納里納先生的情形,知道了納里納全名是納里納克夏.卡托巴底亞;據說他過去是在潤波耳行醫,但現在卻和他的母親一道住在貝拿勒斯。

  停了一會兒之後,哈梅西又問章德拉.莫漢知不知道卓健現在在什麼地方。他回答說,卓健德拉早已到麥門辛那邊一個名叫什麼彼賽波爾的地方去了,那裡有一個地主辦了一所中學,他在那所中學裡當校長。

  接著章德拉.莫漢又問了哈梅西一些問題。

  「我好久沒有見到你了,哈梅西先生,」他說,「這一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哈梅西覺得現在已沒有理由再隱瞞自己的事情了。

  「我在加希波爾那邊作律師。」他回答說。

  「你準備在那邊住家嗎?」

  「不,我根本沒有意思在那邊住下。將來搬到什麼地方去,現在可還沒有決定。」

  哈梅西離開不久,阿克謝就來了,卓健德拉在離開加爾各答以前,曾託付阿克謝,在他家裡的人沒有回來以前,常過來看看。

  阿克謝答應別人的事,倒是從來也不馬虎的,他現在幾乎是每隔一段時間總要跑過來看看留在家裡看守房子的那兩個僕人有沒有什麼不盡職的地方。

  章德拉.莫漢一見到阿克謝就對他說,「哈梅西先生剛才來過了,他才走了不一會兒。」

  阿克謝:「真的嗎?他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章德拉:「那我可不知道,他問到安那達先生家裡的情形,我盡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他。他的氣色非常不好,我乍一看到他幾乎都認不出來了。後來還是聽到他喊叫傭人的名字,我才聽出是他的聲音。」

  阿克謝:「你有沒有問他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章德拉:「他這些時候一直住在加希波爾。最近剛剛離開那裡,現在還沒有決定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住。」

  「哦!」阿克謝說,立刻就聚精會神地在心裡打主意。

  哈梅西回到住處去的時候,一邊走一邊心裡想:

  「命運之神仍然毫不留情地在拿我開玩笑!我和卡瑪娜的關係再加上納里納克夏和漢娜麗妮的關係倒真是一篇小說材料──但不幸是一份非常雜亂的材料!只有像命運之神那樣反覆無常的作家才會拿這種糾結不清的故事來作寫小說的素材!而且這種極端離奇的事情也只有在現實生活中才有可能發生──這些事情,即使世界上最有膽量的小說家,也不敢拿它作為自己的創作公諸於世!」但無論怎樣,他現在卻感到自己已不像從前那樣深陷在糾纏不清的煩惱中了。當命運之神要為他的變化多端的生活史寫下最後一章的時候,她一定不會對他過於無情的。

  卓健德拉就在那個地主的住宅旁邊一所平房裡住著。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他正看報紙的時候,忽有人從市場給他帶來了一封信。他一再擦亮眼睛細看,信封上的字的確是哈梅西的筆跡。拆開一看,他知道哈梅西有一些事情要和他談談,現在正在彼賽波爾一家商店裡等待著他。

  卓鍵德拉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上一次他本是在一場劇烈的爭吵之後生著氣和哈梅西分手的,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這個從小就和他在一起的朋友既然又忽然到這荒野的地方來拜望他,他倒真不能就這樣給他一個不理。另一方面想到現在又可以見到哈梅西的事他始終也不無好奇之心。漢娜麗妮現在既然不在這裡,前去見見他又有何妨哩。

  卓健德拉帶著那個送信的人,立刻前去尋找哈梅西。他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一家油鹽店前面,獨自在一個空油桶上坐著。油鹽店的老板曾經把他的專為招待婆羅門的水菸袋裝好菸遞給他,但當他發現這位戴眼鏡的先生根本不抽菸的時候,大老板就認為他是染上了城市惡習的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因此也就沒有進一步去了解他是什麼人或者再和他談什麼。

  卓健德拉一看到他就立刻走過去,緊握著他的手,一直把他拉到自己的腳跟前站著。

  「我對你這個人真叫沒法理解!」他大聲叫著說,「你還是和從前一樣一點兒也不脫俗。你為什麼不能直接到我住的地方去,卻偏要在半路上停在一家油鹽店門口等著呢?別人也許還以為你是愛聞糖漿的氣味和烤飯的香味哩!」

  他的熱烈的歡迎多少有些出乎哈梅西的意料之外,他因此也只好以微笑作答。卓健德拉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著,一邊立刻拉著他向回走。

  「不管神學家們怎麼說,」他說道,「但在我看來,上天對很多事情的安排實在不是凡人所能理解的。你就說我吧!我是一個在城市裡長大的徹頭徹尾的城裡人,而現在卻會跑到這個鬼哭狼嚎的荒野中來,在一群粗鄙的莊稼漢中間過著這種孤獨的生活!」

  「這倒也不是一個很壞的地方。」哈梅西向四面望望說。

  卓健德拉:「你是說……」

  哈梅西:「我是說這裡很清靜……」

  卓健德拉:「因此為叫這個地方更清靜得徹底一些,我是正盡力要把唯一的一個能和我談談的人從這個地方趕走!

  哈梅西:「那也沒有關係,如果那能夠使你得到心境上的安寧……」

  卓健德拉:「別和我談那個了!有一個時期,這裡的這種過度的安靜壓得我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不久以前,我終於找到了一種打破這種寧靜的消遣的辦法。目前校委會的祕書又正吵鬧不可開交,我已經讓他們看到了我發起威風來的樣子,那地主暫時怕也不敢再向我進攻了。他想利用我在英文報紙上替他作一個揚聲筒,但我已明白地告訴他誰也別想左右我。我所以能夠還在這裡待下去,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多高的品德。鄉議會的負責人對我很關懷,因此那個地主不敢隨便請我走。也許有一天我會在報紙上看到,鄉議會已被遷移到別的區域去了。那時我就會知道,我的太陽已經快沉沒下去,我在彼賽波爾做校長的日子也不會太多了。現在能和我交談的只有一個人──我的狗,龐西。其他的人對我的臉色,看起來可真不像什麼吉祥玩藝兒!」

  他們走到卓健德拉的住處來後,哈梅西立刻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先還別坐下,」卓健德拉說,「我還沒有忘記你是極喜歡早上洗澡的。現在先去洗個澡吧。我這裡先給你把茶熬上,借你的光我還可以再痛飲一頓。」

  整個那一天就在吃喝談笑中度過,卓健德拉始終也不讓哈梅西有機會提起,他特別跑到彼賽波爾來要和卓健德拉談的到底是什麼事情。

  晚飯之後,他們總算在一盞油燈前面坐下來了;這時狼群嗥叫著,蟋蟀的鳴叫聲振蕩著四處的黑暗,哈梅西終於找到一個機會說出了他所以特地來拜望他的本意。

  「你聽我說,卓健,」他說,「憑你的本能,你大概也已經知道我為什麼跑到這裡來了。你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在那個時候我沒有辦法回答你。現在可已再沒有任何東西阻撓著我,我可以給你回答了。」

  哈梅西說完這幾句話又忽然沉默下來。但過了一會兒之後,他終於慢慢把他和卡瑪娜的關係,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有時他不免哽咽著,語不成聲,有時他甚至完全講不下去了。卓健德拉始終一言不發地靜聽著。

  他講完之後,卓健德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要是那一天你對我講這些話,我一定絕不會相信!」

  「這事在今天也仍然和那時一樣令人難以信服。我現在要你同我一起到我結婚的那個村子裡去一趟;然後我將領你到卡瑪娜的舅父家裡去。」

  「我什麼地方也不要去。就坐在這把椅子上一動也不動,我對你所講的每一個字也完全相信。過去我對你幾乎一直是盲目信任的,你必須原諒我偶爾一次違反了我自己的習性。」

  卓健德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兩個老朋友熱烈地擁抱著。

  哈梅西的情緒略為安定了一些之後,他又對卓健德拉說:「那時命運之神已用那麼一個無法解開的背信棄義的羅網把我套住,我覺得除了把一切都盡量藏到網裡去之外,實在不可能再有什麼別的解救的辦法了。現在我已經完全脫出了那一面羅網,再沒有任何事情需要對人隱瞞,我終於又能自由地呼吸了。可是直到今天我仍始終不明白,將來恐怕也永遠不會明白,卡瑪娜究竟為什麼會自殺的,自然,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這樣做是使她的問題可以得到解決的唯一的辦法。我們兩人既已那樣莫名其妙地糾結在一起了,如果她不快刀斬亂麻地割開這不解之緣,最後我們兩人將走到什麼樣的一條可怕的道路上去,我真是連想都不敢想。她那時是突然地、意外地逃出了死神的巨口,而現在她卻又突然地、意外地被死神吞噬了!」

  「你倒不必假定卡瑪娜一定是自殺了。但無論如何你就這方面來說,你面前的障礙是已經完全不存在了。現在剩下的,就只是納里納克夏的問題,」卓健德拉接著就談到了納里納克夏的事。「他那種人我是根本不理解的,」他說,「而凡我所不理解的東西,我全都不喜歡;可是有許多人,他們的想法卻和我完全相反──愈是他們不能理解的東西對他們的誘惑力卻愈大。這正是我對漢娜非常擔心的地方。她戒掉茶並開始拒絕吃魚肉的時候,我就覺得情況很有些不妙。不久,她的眼睛果然慢慢完全失去了舊日的神采。即使有人對她說一句極挖苦的話,她也只是和藹地微微一笑了事。但無論如何,如果你能幫我的忙,我們一定能夠很快把她挽救過來的,這一點你完全可以相信。所以現在快作好戰鬥準備,讓我們兩個人聯合起來和那個苦行主義者奮鬥一場。」

  哈梅西止不住大笑了。

  「打仗我可一向不行,但我總準備盡我的力量吧。」

  卓健德拉:「我們且等到聖誕節放假的時候再動手。」

  哈梅西:「現在離聖誕節還頗有幾天。我一個人先去不好嗎?」

  卓健德拉:「不,不,那可絕不行!你們的婚姻是我給拆散的,現在必須由我去作一番努力重結這一段姻緣。我不能讓你去作前哨,從我手中奪去如此有意義的一件工作。」

  哈梅西:「既然那樣,那我現在最好……」

  卓健德拉:「不相干!你先在我這裡作上十天客再說。在這裡常和我吵吵鬧鬧的那些人都被我一個個趕走了,我需要有一個朋友陪伴我,讓我能改變一下生活的情調。晚上我除了聽聽外面的狼嗥以外,什麼事情也沒有,在我現在心境如此煩惱的時候,你的聲音在我聽來就會是天下最美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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