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第五一章

  當卡瑪娜走到恆河岸邊的時候,短暫的十二月的太陽已經降落到蒼茫的天空的邊緣上去。在即將來臨的黑暗的前面,卡瑪娜向行將離去的太陽神行了一次禮。她把聖水在自己的頭上灑了幾滴,然後走下河去合著兩手掬起一捧水來向聖河行了一次奠禮,並向河上撒了一些鮮花。

  她低下頭來虔誠地向天上的一切神靈致敬。但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她忽然記起還有一個人她也應該對他表示崇敬。過去她一直也沒有抬頭看過他的臉。那一天夜晚她雖然一直睡在他的身邊,但她甚至連他的腳也沒有看一眼。在新房中,他曾經對她的女朋友們講過一兩句話,但他的聲音幾乎就根本沒有透過面紗的障礙進入她自己的緊鎖著的心懷。現在站在這河灘上,她卻用盡一切努力想回憶起他說話的聲調,但那已經完全不可能了。

  那天晚上舉行過結婚儀式之後,夜已經很深。因為身體早已疲憊不堪。她自己也說不清在什麼時候就忽然一下昏昏睡去了。醒來的時候,她只看到一個已婚的年輕的鄰家姑娘站在她面前大聲笑著,使勁推著她要讓她清醒過來。那時床上只有她一個人。現在,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中,她竟沒有辦法回想起任何一點具體的東西,使她可以略為記起一點主宰她生命的那個人的形象。他的出身等等她是根本不知道的。他的面容、聲音、服飾她也全都不記得。甚至連新郎在舉行婚禮時用來紮結上衣的那一根紅絲帶──卡瑪娜以前並沒有見到過那根帶子,那是塔瑞尼.卡杜瑞亞用最便宜的價錢買來的──因為她不耐煩保存也早給丟棄了。

  哈梅西寫給漢娜麗妮的那封信,她現在還帶在身上。她把它拿出來,坐在沙灘上,藉著黃昏時的清光,重讀了那封信中的一頁。這正好是信中提到她丈夫的那一段──情況寫得並不詳細,只提到他的名字是納里納克夏.卡托巴底亞,說到他曾經在潤波耳做過醫生,但後來哈梅西跑到那裡去就已經沒法找到他了。她還想找出其他的幾頁信,可已經找不到了。

  納里納克夏!這個名字就是可以醫治她靈魂上的創傷的藥膏。它似乎使她的空虛的心立刻充實起來,似乎已變成一種有形的東西滲入她全身的血液中去。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溶解了她的堅定的決心,減輕了壓在她心頭的無法忍受的悲痛。在她的心中有一個聲音叫喊著說:「空虛已經填補起來了,黑暗已經被驅散了;現在我知道了我也是活著的人群中的一分子;」她這時更放聲大哭了,「如果我願意做一個忠於他的妻子,我必須活下去,以便能有一天拜倒在他的腳下。任何東西也不能阻止我獲得這種權利。只要能活下去,我總有一天能得到他。上天把我的生命保存下來正是為了要讓我做他的一個賢良恭順的妻子!」

  她把她用手絹包著的一串鑰匙拿出來向沙灘上拋去。接著她記起來她別衣服的一根胸針是哈梅西給她的,現在她也把它匆忙地取下來扔到河水裡面去了。扔完後,她就轉過身來向西方走去。至於到什麼地方去,以及如何去探詢他的消息,她這時都還來不及仔細去想。她只知道她必須向前走,在這個地方她是一刻也不能停留了。

  冬日黃昏的最後一線清光很快已從天空中消失。河兩岸的沙灘在無邊的黑暗中閃著微光,好像一個畫家塗抹掉了他已畫成的一幅顏色鮮明的風景畫,現在就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墨跡了。滿布著寒星的無月的天空對著荒涼的河岸發出了輕微的嘆息。

  卡瑪娜向前望去,只看到一片似乎永無止境的、荒無人煙的空虛,但她知道她必須向前走去,因此始終也沒有停下步來想一想,她這樣走下去將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不過她已經打定主意沿著河岸前進。這樣她就沒有向人問路的麻煩,同時如果遇到危險的時候,她也立刻就可以在恆河母親的懷抱裡找到藏身之所。

  空氣中沒有一絲煙霧,黑暗雖然已把卡瑪娜包圍起來,但她卻仍可以看見自己要走的道路。夜深以後,隱藏在麥地中的豺狼都跑了出來,發出刺耳的嗥叫。卡瑪娜走了幾個鐘頭之後,已從一帶平原走上了一片高地,已從沙灘走到了一片經人耕種過的土地。現在有一個村莊出現在眼前了,她的心立刻不禁怦怦地跳起來,但當她走近那村子的時候,她發現村子裡的居民顯然都還在熟睡中。於是她凝神屏息地繞著村子邊走過去,但這時她已感到有些不能支持了,最後當她爬到一個看來很陡峻的斜坡頂上去的時候,她終於在一棵榕樹下躺下來,由於過度疲乏很快就睡著了。

  到天剛亮的時候她醒來了,那時下弦月已在天空升起來,向地面的黑暗撒下了一片慘淡的微光。一個已過中年的婦人站在她的身邊,正用她自己的方言接連著向她提出許多問題。

  「你是什麼人?這麼大冷天,你卻睡在這棵樹底下,你這是幹什麼?」

  卡瑪娜驚慌地坐了起來。向四面望去,她看到離她不遠的地方是一個碼頭,那裡正停著兩隻大木船。這位太太是船上的客人,她很早起來,要趁別人沒起床以前先到河裡行一次洗禮。

  「看樣子你好像是孟加拉人。」她接著說。

  「我是孟加拉人。」卡瑪娜說。

  「你躺在這裡幹什麼呢?」

  「我預備到貝拿勒斯去。昨天深夜的時候,我覺得非常睏,就躺在這裡睡著了。」

  「這可是一件新鮮事兒!從這兒步行到貝拿勒斯去!你最好到那隻木船上去吧。我洗完澡馬上就來。」

  那位太太洗完澡後,就過來陪著卡瑪娜,立刻和她講起了她自己的一些事和她這一次出門的原因。加希波爾的賽都先生家最近不是非常熱鬧地辦過一場喜事嗎?她正是賽都先生的親戚。她自己的名字叫納賓加麗,她丈夫的名字是墨剛達拉.達塔;他們屬於卡亞沙種姓,生長在孟加拉,但他們曾經在貝拿勒斯住過一個時期。這一次賽都先生辦喜事的時候並沒有邀請他們,他們卻自己坐著船跑到加希波爾去。以為賽都先生總會款待他們的。不料賽都太太卻一再向他們抱歉說,她實在沒有辦法款留他們。「你知道,親愛的。」她曾對納賓加麗說,「我的丈夫體質非常弱;從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吃的東西就一點也不能隨便。我們家養著一頭乳牛,從牛奶裡提出黃油來,從黃油裡煉出清油來,然後才拿這個清油做煎餅給他吃。這樣一頭乳牛可不是能拿普通草料去餵養的……」等等,等等。

  「你叫什麼名字?」她在追述了上面一段話之後問道。

  「卡瑪娜。」

  納賓加麗:「你現在戴的腳鐲可是鐵的;你丈夫還活著嗎?」

  「在我們結婚的第二天他就離開了我,不知到哪裡去了。」

  納賓加麗:「真是沒聽說過的事!你看樣子還年輕得很哩!我看你只不過十四五歲。」說完,她對卡瑪娜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的年歲我自己也弄不清,大概差不多是十五歲吧。」

  納賓加麗:「你是婆羅門,對不對?」

  「是的。」

  「你家裡的人住在什麼地方?」

  卡瑪娜:「我從沒到我丈夫的家鄉去過。我父親是比蘇卡里人。」(雖然卡瑪娜從沒到過那個地方,她確知她父親的出生地是比蘇卡里。)

  納賓加麗:「那麼你的父母……」

  卡瑪娜:「我父親和我母親都已經死了。」

  納賓加麗:「我的天哪!那你現在怎麼辦呢?」

  卡瑪娜:「我現在只希望找到一個可以住的地方,一天能找到兩頓飯吃。如果我在貝拿勒斯能找到一個規矩人家,願意供我吃住,我就可以在他家做工。做菜做飯我都會。」

  納賓加麗立刻想到她也許可以弄到一個不必花工錢的婆羅門女廚,心裡暗暗高興。但她卻盡力壓制住自己,絲毫也不露出高興的樣子來。

  「我們家並不需要你這樣一個人。」她說,「我們已經從北邊帶來了我們家原有的一些婆羅門僕人。何況我們也不能雇用一個像你這樣,除了是一個婆羅門之外,別無其他條件的人。我丈夫每天的兩餐飯是總得有人侍候的。雇一個像樣子的男僕人,一個月得花十四個盧比,此外他還要吃、要穿。不管怎樣吧,你現在既已到這裡來了,又是一個婆羅門姑娘,也的確有困難,所以你也許最好還是同我們一道去吧。我們一家那麼多人吃飯,每天糟蹋的東西也不知多少,添你一個人倒也算不了什麼。你的工作也許不會很累。現在家裡只有我丈夫和我兩個人。女兒們我早已都打發出去了。她們嫁的人家都不錯。我們只有一個兒子,他最近已被委派到賽拉根做縣長去了。兩個月以前我們收到了省長委派他差事的一封信。

  「我當時就對我丈夫說『咱們的羅多──那是我兒子的名字──也不缺錢用,何必讓他去受這份罪呢?我也知道這麼一個好職位許多人求都求不到,但讓那可憐的孩子獨自跑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去生活,可實在不好。他為什麼要這樣呢?有什麼必要這樣做呢?』但我的丈夫卻只回答說,『我的老天爺,你這全是些不相干的話!這些事你們女人是不懂的。你以為我讓羅多去做縣長是為了混生活嗎?咱們倒還沒有窮到那個地步!可是你知道,像他那樣一個年紀輕輕的人,總得有一個職業,要不然他就會幹出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來的。』」

  船順著風沿河上行,沒幾個鐘頭就到了貝拿勒斯。這家人一起到城郊一所帶花園的小樓房裡來了。但在那裡卻根本看不見有什麼十四個盧比一個月的婆羅門廚師。有一個僕人的確是一個婆羅門,但他卻是從奧利薩來的。在印度的東北部,烏瑞亞一向是以勞動力低賤出名的。而且,在卡瑪娜來到不幾天之後,納賓加麗忽然不知因為什麼大發脾氣,工錢也不付就把他辭退了。要她再去找一個十四個盧比一個月的廚師顯然已絕不可能,於是卡瑪娜就不得不擔任了廚房裡的全部工作。

  納賓加麗規勸卡瑪娜的話可真是不少。

  「你知道,親愛的,」她有時勸導卡瑪娜說,「對你們這樣的年輕姑娘來說,貝拿勒斯可不是個好地方。你可永遠也別走出這個院子一步。我要是到恆河去洗澡或者到比斯威斯瓦去敬神的時候,我一定帶著你和我一道兒去。」

  她隨時提防著,唯恐卡瑪娜逃出了她的手心。這姑娘事實上連和同性的朋友或其她的女僕見見面的機會都沒有。白天得幹完家裡的許多煩雜的事,到了晚上就得聽納賓加麗講說,她有多少金銀首飾和珠寶,多少金碗銀盤和貴重的綢緞,而只是因為怕被強盜偷去,她所以沒敢帶到貝拿勒斯來。

  「我丈夫可從來不慣於用這種粗傢伙吃飯,最初他簡直是一天到晚埋怨。他還說,『那些東西就是叫人偷掉幾件又有什麼關係?我們不隨時都可以再去買嗎?』但我可永遠不能同意他這樣浪費錢財。我寧願暫時吃一點苦。你知道,在我們自己家,我們有非常大的一所宅子,僕人是一群一群的,一共多少我自己也說不清,但我們沒法帶上三五十個人和我們一道出門啦。我丈夫提議在這所房外再另租一所房子,但我說『不行』,那我可受不了。難得有這麼個機會在這裡略為安靜幾天。我們要是再有更多的僕人和住房需要我去照顧,那我就日夜也不得安寧了。」等等令人聞之欲嘔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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