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謝的嗓音其實很平常,但他和著小提琴一唱起來,除了極愛挑剔的批評家,誰也免不了叫幾聲好。安那達先生是並不怎麼喜歡音樂的,但他從來不肯承認這一點。他還有一種自衛的辦法,當他感覺到喜愛音樂的人應該聽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就會使出他那個自衛的辦法來。
比如說有人要阿克謝再唱一個歌,安那達先生就會插嘴說:
「你們實在太不應該了;這可憐的孩子能唱上幾句,你們為什麼就要這樣無盡無休地逼著他唱呢?」
阿克謝這時卻會滿不在乎地回答說:「沒關係,安那達先生,您用不著發愁。不過究竟是聽的人難受還是唱的人難受,那還是一個問題。」
那時,那第一個要他唱的人會說,「你且先給我們唱一個之後,我們再來決定這個問題應該怎麼回答吧。」
有一天下午,天氣非常陰沉。直到傍晚的時候,雨還不住地下著。阿克謝因為大雨沒法回家,漢娜麗妮提議請他唱幾個歌,自己就立刻坐在一張小風琴(那是我們在孟加拉常見的一種小型的風琴)前面彈奏起來。
阿克謝調好了小提琴的琴弦之後,就開始吟唱一支印度的民謠:
相思惱人夜漫漫,夢魂難安!
怎求得夜風兒為我暗把消息傳?
聽歌的人對這歌詞並不熟悉,但聽不懂歌裡的詞句實際是沒有關係的,因為人在感情極為活動的時候,僅僅一點暗示就可以發生很大的力量。這個歌的總的情調是很明白的──濛濛細雨輕輕地飄著,遠處傳來孔雀的叫聲,一個多情的青年正苦苦地思念他的情人。
阿克謝本來想借這個民謠來傳述他的無法明言的心事,但結果只是替另外兩個在場的人表達了他們心中的感情。那兩顆心已發生了共鳴,完全沉浸在這優美旋律的聲浪中了。現在一切都似乎變得那樣高貴而純潔,整個世界似乎已飄浮在一片玫瑰色的雲霧中。這情景簡直像一切曾使人的心臟迅速跳動的熱情已全部集中在這兩個情人的身上,在他們的心中燃起了無限的歡樂和哀怨,無限的相思和離愁。
雨不停地下著,阿克謝也就不停地唱下去。漢娜麗妮只要說一聲,「別停住,阿克謝先生,再給我們唱一個,」他就會提起精神,興奮的又開始唱著另一個歌謠。有時那歌的旋律確像一團一團為閃亮的電光劃破的陰暗的濃雲,但就在這裡面也暗藏著一顆懷著無限相思的心。
那天夜晚,阿克謝很晚才回去。哈梅西告別的時候,他好像通過一層由未盡的歌聲布散的密霧,呆呆地對漢娜麗妮望了一眼。漢娜麗妮也以一種迷惘的眼神回看著他,因為那優美的旋律也同樣在她的心中引起了無限惆悵。
雨只是暫時停了一會,哈梅西到家以後,大雨又來了。他一夜都沒有睡好。同樣的,漢娜麗妮也在黑暗中默坐了很久,傾聽著外邊淅瀝不停的夢境一般的雨聲。那兩句歌!
相思惱人夜漫漫,夢魂難安!
怎求得夜風兒為我暗把消息傳?
也始終在她的心中縈繞。
第二天早晨,哈梅西心裡想道:
「啊呀!我要是能唱歌多好。如果要我拿我別方面的成就來換取這種技術,我也會非常願意,」但他知道,不管他受到什麼樣的訓練,他也是絕不可能變成一個歌唱家的。不過他至少總可以學著彈奏某一種樂器吧。他記得有一次在安那達先生家裡,他曾經偷偷拿起提琴的弓子來在琴弦上拉過一下,但那一下實在已經夠了!音樂之神對他發出的嚴厲的責罵已使他完全相信,如果他被判定終身去和提琴打交道,那對他真是一種不能再殘酷的刑罰。因此,他不得不壓低自己的野心,只買了一架小風琴。他把這樂器搬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以後,就關上門開始小心翼翼地學著彈奏。很快他就發現,彈風琴究竟比拉小提琴容易多了。
第二天他到安那達先生家去的時候,漢娜麗妮一見到他的頭一句話就是,「昨天我們聽到你的房間裡有人在彈小風琴!」
哈梅西原以為,關上房門,就沒有人能發現他的祕密了,但偏有人耳朵那麼尖,聽見了從門縫裡傳出來的琴聲。哈梅西只得微紅著臉承認了他想學風琴的事。
「那你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偷偷地一個人苦練是沒有用的,」漢娜麗妮說,「你何不到這裡來練,那多好,對這個我也略為懂一些,我還可以幫你一些忙。」
「我的手是那麼笨,」哈梅西說,「那會使你看著難受的。」
「就算你的手很不靈,」漢娜麗妮說,「我總可以盡量把我所知道的全教給你。」
沒有好久,哈梅西的話就得到了證實,很顯然他說他的手很笨,實在並沒有什麼過謙的地方。雖然有這麼一個女教師來幫助他,也仍然很難讓他的腦子對什麼是音樂有一個明確的概念。你們總看到過一個不會水的人掉在水池子裡的時候,兩手兩腳亂蹬亂打的樣子吧,哈梅西在風琴上折騰的情形差不多就是那樣,只不過他腳下的水才只漫過他的膝蓋頭就是了。他根本弄不清哪一個指頭應該按哪一個鍵盤。每一節音樂總要彈錯幾個調子,但他可完全不在意。和音和噪音在他聽來都完全一樣,他在一種超然的境界中破壞了一切音樂的規律。如果漢娜麗妮喊叫著說:「你這是彈的什麼,全都錯了!」他就會匆忙地停下來力求改正,但結果也不過只是由一些新的錯誤來代替舊的錯誤而已。而且我們這位態度嚴肅,堅持不懈的哈梅西是絕不肯輕易放下手的。一個壓路機緩慢地向前開行著,可以完全不注意在他的鐵滾下面被壓碎的東西,哈梅西就這樣堅決地同時又漫不經心地在他那倒楣的小風琴的鍵盤上滾來滾去。
漢娜麗妮看到他那樣亂彈不禁大笑,他自己也開心地笑著。他的突出的犯錯誤的能耐只使漢娜麗妮感到非常好玩。愛情可以使一個人從錯誤、胡鬧和無能中發現樂趣。母親教孩子走路的時候,會因為看到他的錯亂的步法笑逐顏開,哈梅西極端缺乏音樂才能的情況,也是使漢娜麗妮感到極為開心的一件事。
哈梅西有時說:「好吧,就讓你這樣笑破肚皮吧,但你開始學習彈風琴的時候,難道就沒犯過錯誤嗎?」
「當然也犯錯誤,」漢娜麗妮說,「但說句老實話,哈梅西先生,我那錯誤可實在沒法和你犯的錯誤相比!」
什麼也不能使哈梅西服輸,他聽完這話只是大笑幾聲,立刻又開始從頭彈起。安那達先生,我們前面已經說過是不懂音樂的。但有時他也會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立起耳朵聽一陣子,然後評論說,「不管你們怎麼說,哈梅西現在已經稱得上是一個專家了。」
漢娜麗妮:「噪音專家。」
安那達先生:「不,不,不,他已經比最初彈的時候進步很多了。你可以相信只要他堅持下去,不要很久他就會變成一個很不錯的琴師。學這個就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經常不斷的練習。只要你學會了音符,其餘就不算什麼了。」
這樣一段理論是沒法反駁的。老頭的話就是法律,他家其他的人只能夠恭順地、一聲不響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