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梅西現在已經知道這個女孩子並不是他的妻子,但要弄清楚她究竟是誰的妻子,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一次,他故意問她,「你在婚禮中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心裡怎麼想?」
「我沒有看你,」她回答說,「我一直都沒有抬起頭來。」
哈梅西:「你連我的名字都沒聽說過嗎?」
那女孩:「我只是在我們結婚的前一天才聽到說起你;我的舅母是那樣急於把我送出門,她根本就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哈梅西:「嗯,可我聽說你是識字的;讓我看看你會不會寫你自己的名字。」他遞給她一張紙片和一支鉛筆。
「敢情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哩!」她賭氣地叫著說。
「碰巧兒,我的名字還很容易寫,」說著,她大大地寫下了「斯瑞馬蒂.卡瑪娜.德貝」幾個字。
哈梅西:「現在你再寫一寫你舅父的名字。」
卡瑪娜寫下「斯瑞久克塔.塔瑞尼.卡潤.卡杜瑞亞。」
「我什麼地方寫錯了嗎?」她問。
「沒有錯,」哈梅西說,「現在你把你們村子的名字寫給我看看。」
她寫下「都巴拍克爾」。
哈梅西用這種辦法慢慢知道了一些這女孩子過去的生活情況,但僅僅有了這些資料,他離他所要達到的主要目的,還仍然是和從前一樣遙遠。
哈梅西開始反覆尋思,此後他究竟應該怎麼辦。她的丈夫很可能已經淹死了。即使能夠調查出她丈夫家的人住在什麼地方,如果把卡瑪娜送去,他們是否一定會收留她,實在是一件很可懷疑的事,而要是把她再送回到她舅父家去,那對她又未免太不公平了。要讓大家都知道,這麼多日子以來她一直充當另外一個人的妻子,並和他住在一起,社會上的人會對她抱著怎樣一種看法呢?她在哪裡可以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就算她丈夫還活著,他會願意或敢於再要她嗎?總之,不管哈梅西採取什麼辦法來處置她,結果都會等於是把她拋進一片茫茫無邊的大海。任她去漂泊。他既不能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而不承認她是自己的妻子,又不能把她交託給任何其他的人;同時,他更不能真和她在一起過夫妻生活。哈梅西雖然曾把她看作自己未來的終身伴侶,拿用愛情調製出來的顏色,在自己的想像中,給她畫出了一幅鮮豔奪目的形象,現在他卻不得不匆忙地把這一幅可愛的畫像給塗抹掉了!
他實在不能再在本村裡待下去了,如果跑到人煙稠密的加爾各答去,那裡誰也不會注意到他,他也許就可以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了。他於是把卡瑪娜帶到加爾各答去,在離他從前住的那條街相當遠的地方租下了幾間房。
新的經歷使卡瑪娜感到非常興奮。在到達加爾各答的那一天,他們剛一搬進新住處去,她就在窗前的小座上安坐下來。窗外絡繹不絕的行人,無止境地挑動著她的好奇心,使它似乎永遠也不會得到滿足。他們雇下一個單身女僕對加爾各答街上的情況當然早已司空見慣了,看到那女孩子那麼感到驚奇的樣子,她覺得她簡直是發瘋了。
「你到底在那兒瞧個什麼勁兒?你還去不去洗澡呀?天已經不早了!」女僕忿忿地叫喊著說。
因為不可能找到一個願住在他們家的僕人,他們現在找到的這個女人,只是白天在這裡工作,晚上仍回到自己的家裡去。
「我現在當然不能再和卡瑪娜睡在一起了,」哈梅西想著,「但在這樣一個陌生地方,夜晚叫這孩子一個人怎麼過呢?」
晚飯後女僕走了。哈梅西指給卡瑪娜睡覺的地方,對她說,「你現在就去睡吧。我待一會兒看完了書再來。」
他打開一本書,裝出閱讀的樣子。卡瑪娜因為很疲倦,很快就睡著了。
第一夜就這樣混過去了。第二天晚上,哈梅西仍準備照樣讓卡瑪娜自己單獨去睡。這一天天氣非常熱。哈梅西在臥室外邊的陽臺上鋪了一條被,決定就這樣睡一夜。他長時間躺在那裡胡思亂想,手裡搖著一把扇子,但到半夜的時候他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兩三點鐘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醒來,卻發現自己並不是獨自躺在那裡;有人正輕輕地給他扇著。他這時還沒有完全清醒,順手把女孩子拉到自己的身旁,含含糊糊地說,「快睡吧,撒西娜,不要給我扇了。」因為在黑暗中卡瑪娜感到很害怕,她於是就鑽到哈梅西的懷中,安靜地睡去。
哈梅西清早醒來,真不禁駭然。卡瑪娜還睡得很熟,她的右胳膊正摟著他的脖子。認定他已經屬於自己所有,她露出一種極動人的安詳的神態,把頭枕在他的胸脯上睡著了。他呆呆地望著這個熟睡的姑娘,眼睛裡不禁充滿了眼淚。這個對他滿懷信心的孩子正輕挽著他的脖子,他如何能殘暴地把她的手臂拉開呢?他現在記起來,她是在昨天半夜的時候輕輕溜到他的身邊來給他扇扇子的。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輕輕拉開她的緊抱著他的一條手臂,站了起來。
在經過長久不安的思索之後,他想到如果能把卡瑪娜送進一個可以寄宿的女子學校去,那倒是暫時解決這個問題的一個辦法;於是他就直截了當地對她說:
「卡瑪娜,你願不願意念念書?」
她抬起頭來望著他,臉上的表情已比語言更清楚地說明了她的意思:「你這話怎麼講?」
哈梅西於是長篇大論地告訴她受教育有多少好處,書本中有多少樂趣……。但他實在滿可以不必費這一番唇舌,因為卡瑪娜的回答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好吧,你教我。」
「你得進學校去學習。」哈梅西說。
「進學校!」卡瑪娜不禁大聲叫著說,「像我這麼大的一個大姑娘,進學校!」
卡瑪娜這種毅然以成年人自居的神氣使哈梅西不禁微笑了。他告訴她說,「比你大得多的女孩子還上學哩。」
卡瑪娜再沒有什麼可說了,有一天她和哈梅西坐著車到學校裡去。那學校規模很大,裡面似乎已有無數的女孩子,有比卡瑪娜大的,也有比她小的。
哈梅西把她交託給女校長,請她照顧,然後就準備離開,但這時卡瑪娜卻也走過來好像要陪他一道走的樣子。
「你要上哪裡去?」他說,「你必須留在這裡。」
「那你不留在這裡嗎?」卡瑪娜問道,聲音顫抖著。
「我不能留在這裡。」哈梅西說。
「那我也不能留在這裡。」卡瑪娜說,緊抓著他的一隻手,「讓我和你一道走。」
「不要胡說了,卡瑪娜。」哈梅西說著,掙脫了她的手。
他的責罵使卡瑪娜不禁楞住了;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整個臉完全揪成了一團。哈梅西滿懷著痛苦急急走開,但儘管他走得那麼匆忙,那可愛的、孤苦的小女孩臉上的恐懼表情卻一直留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