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哈梅西從阿拉哈巴德回到加希波爾了。街上幾乎還沒有行人,大路兩旁的樹木,在刺骨的寒風中,似乎都縮作一團躲在自己如蓋的枝葉下避寒。每一座村子上面都聚有一團狀似羊毛的濃霧,那樣子簡直像一隻母天鵝在孵著卵。哈梅西身上裹著一件寬大的外衣,坐在一輛車上穿過行人稀少的大道向他租下的那所平房走去,他除了感覺到自己的懷著渴望的心正在急劇地跳動以外,再沒有任何其他的感覺了。
馬車在門口停下以後,他就走下車來;卡瑪娜一定已經聽到了車輪的聲音,站在陽臺上等待著他了。他從阿拉哈巴德買來一條非常講究的項鏈,預備親自給她戴上,現在他就從他的外衣的大口袋裡把那裝著項鏈的匣子拿出來捏在手中。但當他走進那所平房的時候,他卻發現所有的門都關閉著,傭人彼襄正安靜地在陽臺上睡覺。他難堪地愣了一下,接著就大聲叫著彼襄的名字,希望這叫聲能夠透進屋裡去,驚醒另一個睡覺的人。一個因為感情激動曾經徹夜不眠的人,怎麼竟受到如此冷淡的歡迎!
一再叫喊也仍不能把彼襄叫醒,哈梅西只得跑過去推他。
最後,傭人被推得坐起來,莫名其妙地到處亂望。
「太太在家嗎?」哈梅西問道。
最初彼襄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但過了一會兒他倒像忽然明白了。
「嗯,太太在家。」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說,說完就又倒下去安安穩穩地睡他的大覺去了。
門輕輕地一推就開了。哈梅西挨房找去,發現所有的房間裡都沒有人。
他叫喊著「卡瑪娜!」也始終沒有人回答。
他跑到花園裡找了一圈,一直跑到大榕樹底下去,仍沒有找到她;廚房裡,僕人們住的地方,馬房裡,他都找過,但始終也找不到卡瑪娜的影子。
這時,太陽已經升起來,樹頂上的烏鴉已開始在噪叫,兩三個村姑,頭上頂著水罐走過來,要想在附近的水井裡汲一點水。
大路那邊,在一個農舍的院子裡,有幾個農婦已開始在磨麥子,她們還一邊啞著嗓子在那裡高聲唱歌。
哈梅西只得仍走回平房裡來,但他發現彼襄早已又沉沉睡去了。他彎下腰去使勁地搖撼他的時候,才注意到他是吃醉了酒,滿嘴酒臭。猛烈的搖撼終於使彼襄恢復了一些知覺,他慌慌忙忙地站了起來。
「太太到哪裡去了?」哈梅西問道。
「嘿,她當然在屋子裡。」
哈梅西說:「胡說,她不在裡面。」
彼襄:「她昨天明明過來了的。」
哈梅西:「她後來又上別的什麼地方去了嗎?」
彼襄只是張著嘴呆呆地望著他,而正在這個時候烏梅希卻來了,他穿著卡瑪娜的那一套對他不相稱的漂亮的衣服,因為缺乏睡眠,眼珠上充滿了血絲。
「媽媽在哪裡,烏梅希?」他的主人問道。
「從昨天她就一直待在這裡的。」
「你到什麼地方去啦?」
「媽媽讓我到賽都先生家看戲去了。」
「我的車錢,先生?」這時車夫卻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哈梅西立刻跳進馬車,讓車夫把車子趕到大叔家裡去。大叔家裡正亂成一團,他最初以為卡瑪娜一定是病倒了,但結果他完全錯了。先一天晚上,烏米睡著覺忽然大聲喊叫起來,她的臉一下變成鐵青,兩手兩腳也全冰涼了,一家人都驚慌得了不得。因為忙於照顧她,全家一夜都沒有睡。哈梅西立刻認定卡瑪娜準是被他們叫過來,在這裡幫助照看這生病的孩子,他因此就對比賓說:「卡瑪娜一定因為小烏米的病感到非常難過。」比賓也不甚弄得清卡瑪娜昨天夜晚有沒有過來,他隨便點點頭回答說,「是的,她很喜歡這個孩子,她一定會為她非常擔心。不過,醫生說,她的病是沒什麼要緊的。」
雖在聽到這話哈梅西似乎已可安心了,但他仍感到整個這情況對他的滿懷的熱望實在是一瓢冷水;他覺得仿佛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在暗中作怪,不讓他和卡瑪娜聚首,因而頗有幾分極不舒服的感覺。
烏梅希這時也從那邊的平房裡跑過來了,這孩子,因為賽娜佳很喜歡他,平時常隨便跑到內室裡去。
賽娜佳看到他走進屋子後,向著她的房間走,就匆忙地趕到房門口來警告他不要吵醒了孩子,但沒想到他竟問她卡瑪娜在什麼地方,這真使她大為吃驚了。
「你這是怎麼說,昨天是你和她一道回到你們那邊屋子去的呀!」賽娜佳說,「我本想讓拉希米尼亞過那邊去陪她住一夜的,後來因為烏米的病她竟沒有能夠過去。」
「她這會兒不在這裡嗎?」烏梅希著急地問。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賽娜佳急躁地說,「你昨天一夜跑到哪裡去了?」
烏梅希:「媽媽不要我陪著她。我們到那邊去以後,她就讓我到賽都先生家看戲去了。」
賽娜佳:「你倒真不錯!彼襄呢,他又上哪兒去啦?」
烏梅希:「彼襄什麼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吃了很多酒,完全醉暈了。」
賽娜佳:「快去把比賓先生叫來,趕快。」
「天啦!」比賓一來她就大叫著說,「這事可真了不得!」
比賓的臉色立刻變成了一片蒼白。「啊,什麼事?」他極不安地問。
賽娜佳:「卡瑪娜昨天已回到她那邊平房裡去,但他們現在卻沒法找到她了!」
比賓:「她昨天夜晚沒有過來嗎?」
賽娜佳:「當然沒有!烏米病的時候,我本想找她過來幫幫忙的,但誰也騰不開手去接她。哈梅西先生來了嗎?」比賓:「我想他因為在那邊找不到她,就以為一定在這裡。是的,他這會兒還在前面哩。」
賽娜佳:「趕快同他一道去找她!烏米已經睡著了,她的病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
比賓同哈梅西立刻坐上哈梅西坐來的馬車趕到那邊平房裡去,又一次追問彼襄。他們兩人費盡唇舌,才終於從他嘴裡問出一點極不全面的消息:昨天下午後半晌卡瑪娜獨自一個人向河邊走去了。彼襄曾提出要陪她一道兒去,但她卻給了他一個盧比拒絕要他陪送。他於是就在門口坐下來看守著屋子,不料那時卻有一個賣酒的人提著一壺新開罈的連泡花都還沒有散的威士忌酒到門口來叫賣。至於那以後發生的事彼襄就完全記不清楚了!
他指給他們看卡瑪娜是沿著哪一條路向著恆河邊走去的。
於是哈梅西、比賓和烏梅希沿著他所指的那條路,穿過滿是露水的莊稼地,前去尋找卡瑪娜,烏梅希更像是一頭失去小虎的母老虎一樣,圓睜著一雙眼睛瘋狂地四處亂望著。
來到河岸邊以後,三個人都停住了;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沙灘在晨曦下閃著光,但哪裡也看不見一個人影。
烏梅希大聲叫喊著:「哦,媽媽,你在哪裡呀?」但除了大河對岸高處的叢林響起一陣回聲之外,他們始終聽不到任何人的回答。
烏梅希向四處張望,忽然看到遠處有一件白色的東西,他立刻匆忙地跑過去,發現那是用手巾包著的一串鑰匙。鑰匙所在的地方已是近在水邊了。
「嗨,那是什麼?」哈梅西叫喊著問,同時也趕了過來。
這的確是卡瑪娜的一串鑰匙。離鑰匙不遠的河水邊,聚有一團淤泥,在那鬆軟的泥土上他們更看到了有人向水裡走去時留下的腳跡。烏梅希的向四處張望的眼睛又看到淺灘邊的水中有一件金光閃閃的東西,摸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根金質的琺琅胸針。這正是哈梅西送給卡瑪娜的一件禮物。
看到一切都明白地表示出卡瑪娜已向恆河的中流走去,烏梅希一時間真感到五臟俱裂了。
他跳進淺灘邊的河水中,大聲叫著,「媽媽,哦,媽媽!」並像發瘋似地一次又一次鑽下水去,用手在河底摸著,直到淺灘邊的河水都被他全攪渾了。
哈梅西只顧站在那裡發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還是比賓大聲叫喊著對烏梅希說:
「你這是幹什麼?快上來吧!」
「我永遠也不要上來了,」烏梅希啜泣著說,「哦,媽媽,你怎麼能夠就這樣丟下我走了呢?」
比賓實在沒有必要那麼緊張,因為這孩子在水裡游泳簡直是像一頭魚一樣熟練,即使他想讓自己淹死,也很難辦到。他在水裡亂竄了半天,終於疲勞不堪地從河水裡爬上來,倒在沙灘上痛苦地號哭。
比賓拿一隻手扶在哈梅西的肩上,把他從癡呆狀態中搖醒過來。
「走吧,哈梅西先生,」他說,「我們待在這裡完全是白白浪費時間。我們必須到警察局去報告一下,他們一定會盡可能地替我們到各處去尋找。」
那一天在賽娜佳周圍的那些人,誰也沒有吃一點東西或合一會兒眼,整個屋子裡充滿了悲泣之聲。
他們雇了一些漁人把那一段河整個都摸遍了,警察局更派人搜索了那一帶所有的農村。車站上也特別派人去探詢過,但誰也沒看見有像卡瑪娜那樣的一個孟加拉姑娘走上火車去。
大叔那天午後回家來了,他聽到事情的詳情以及卡瑪娜失蹤以前的那些離奇的舉動以後,完全相信她一定是跳在河裡自殺了。
「我現在已明白,」拉希米尼亞說,「昨天夜晚烏米為什麼那樣大聲哭喊,一下病得那麼嚴重。我們必須找人來好好為她禳解禳解!」
哈梅西因這不幸事件已變得失魄落魂一般,他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真想不到,」他想道,「原由恆河把她送到河灘上來交給我的卡瑪娜,現在竟會像一朵被人恭敬地奉獻給這條河流的鮮花一樣,被它吞噬了!」
太陽落山以後,他又跑到河邊他們找到那串鑰匙的地方去,站在那裡,再一次呆呆地望著河灘上的那些腳印。接著他脫下自己的鞋,撩起衣服,蹚著淺灘走過去,把他從阿拉哈巴德帶來的那根項鏈拿出來直向河心拋去。
他很快就離開了加希波爾,但因為大叔家裡的人都為這悲慘事件感到心神不寧,誰也沒有對他的去留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