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不上那邊新房子裡去了嗎?」第二天賽娜佳為想打破卡瑪娜的憂鬱的心境,特意這樣問她。
「不去啦,那邊已經再沒有什麼事情要做的了。」
賽娜佳:「所有的房間都安置好了嗎?」
卡瑪娜:「是的,那邊已沒有我什麼事了。」
賽娜佳出去了一下立刻又跑回來。「如果我給你一樣東西,你拿什麼謝我?」她問。
「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謝你,大姐。」卡瑪娜說。
賽娜佳說:「真的沒有嗎?」
卡瑪娜:「真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賽娜佳在她臉上擰了一下。「是的,我明白!你要把你所有的東西全送給另一個人,你說是不是?你瞧瞧這是什麼?」
她從她的衣兜裡拿出來一封信。
一看到信皮上是哈梅西的筆跡,卡瑪娜的臉立刻變白了,她幾乎準備轉過身去走開。
「算了吧,」賽娜佳說,「你要表現你那股傲勁,也該表現得夠了。別再來那一套了吧。我知道你心裡是恨不得把這封信一把奪過去,但你要不對我講幾句好話,我怎麼也不會給你的。我倒看看你能這樣憋多久。」
正在這時,烏米嘴裡大叫著「姨!姨!」衝進屋子裡來了,她拿一根繩子拖著一個肥皂盒。
卡瑪娜一把抱起她來就朝外走,一邊使勁在她的臉上狂吻著,烏米因為沒有來得及拿著她的玩具,立刻大聲號叫起來,但卡瑪娜卻完全不理。她把那孩子抱到自己的房間裡去,盡量用一些哄孩子的話去安慰她。
賽娜佳跟在後面叫著說,「我算鬥不過你,這一次算是你贏了!我不忍心再和你鬧下去了。來,卡瑪娜!把信拿去吧。我以後絕不再對你這麼殘忍了!」
她把信丟在床上,從卡瑪娜手裡奪過烏米來,就抱著她走了。
卡瑪娜拿起那封信來反覆看著封套外面的字,然後就拆開它預備閱讀,但她才剛剛看了最前面的幾行,立刻就氣得滿臉通紅地把它丟開。過了一會,她抑止住滿心厭惡的感情,重新又拿起信來,把它讀完了。
信裡的內容她是不是完全理解,別人也無從知道。她只感到她手裡拿著的那封信似乎是一件什麼非常髒的東西,因此她很快又把它拋開了。這等於是向她建議,要她為一個並不是她的丈夫的人安置下一個家!所有一切情況哈梅西是完全知道的,而直到現在他才給她這樣一封等於當面侮辱她的信。在他們來到加希波爾以後,她的確對他懷著很深的感情,難道他以為她所以這樣,不是因為她相信他是她的丈夫,而是因為他是哈梅西嗎?哈梅西所作的結論是完全沒有根據的,他現在是因為憐憫一個無家可歸的不幸的女孩子,就給她寫了這麼一封愛情信。但她現在──或將來任何時候──又將如何去打消他依據她的行為所作出的錯誤的推斷呢?雖然自從她出世以來,她從來也沒有做過半件損害別人的事,而現在她卻將一生蒙著這種無法洗去的羞辱,抱恨終身了。忽然間,「家」這個概念對她變成了一個凶惡的、張口要把她吞噬下去的大怪物,她只恨自己一時想不出辦法來逃開。僅在兩天以前,她也決想不到,哈梅西一下竟會變得像一個惡魔一樣可怕。
她的沉思終於被站在門外的烏梅希的一聲咳嗽打斷了。因為仍沒有聽到卡瑪娜說話的聲音,他低低叫了一聲,「媽媽!」
卡瑪娜走到門口來,烏梅希抓抓自己的頭皮說,「媽媽,賽都先生家裡,因為女兒出嫁,從加爾各答請了一個劇團來了。」
「那好吧,烏梅希,你也去瞧瞧熱鬧吧。」
烏梅希:「明天早晨我給你掐一點什麼花送來?」
卡瑪娜:「先別管掐花的事吧。」
當他正要走開的時候,卡瑪娜又在後面叫住了他。
「等一等,烏梅希,你既然要去看戲,這裡有五個盧比你拿去帶在身邊吧。」
烏梅希不禁頗為奇怪,看那種戲是並不需要花錢買門票的。
「你要我在城裡替你買些什麼東西嗎,媽媽?」他問。
卡瑪娜:「不,我什麼東西都不要。你帶著這錢好了,等你碰到什麼東西想買的時候再用吧。」
烏梅希莫名其妙地又預備走開的時候,卡瑪娜又叫住了他。「你穿著這樣一身衣服去看戲,叫別人看現成什麼樣子。」她說。
烏梅希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在穿衣服的問題上,別人會對他有什麼要求,也更不會想到,他在這方面有什麼缺點,別人還會有什麼議論。雖然只穿著一件胸衣,此外什麼衣服也沒有,顯得很不雅觀,他自己卻從來一點也沒在意,因此聽到卡瑪娜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他只是咧著嘴笑了一笑。
「來,把這個拿去穿上吧。」
卡瑪娜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下兩件來扔給烏梅希。這種衣服只是長條的布,男人女人全可以穿,只在折疊的方法上有些不同。那衣服上有很寬的花邊,烏梅希拿到那衣服真感到高興極了。他伏在卡瑪娜的腳邊笨拙地行了一個禮,然後就拿起衣服來走了,這時他百般努力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笑聲。
他走以後,卡瑪娜擦去了噙在自己眼中的眼淚,靜靜地在一面窗子前面站立下來。
「你不能把你的信給我看看嗎,親愛的卡瑪娜?」賽娜佳一邊走進屋子裡來一邊說。因為她自己是什麼話都告訴卡瑪娜的,所以她敢於向她提出這樣一個請求。
「信在那裡,大姐,你去看吧!」卡瑪娜指著放在地板上的那封信說。
「她的氣還沒有消哩。」賽娜佳心裡想,多少感到一些奇怪。她終於拿起那封信來看了一遍,這的確也是一封充滿熱情的信,但丈夫給妻子寫信會寫成這個樣子,也真是夠奇怪了!這倒是寫得很不錯的一篇作文!「你丈夫平常寫小說嗎,親愛的?」她問道。
儘管卡瑪娜早已感到頭腦昏昏沉沉,她仍覺「丈夫」兩個字實在聽來非常刺耳。「我不知道。」她回答說。
「可是,你今天還到新房子那邊去嗎?」
卡瑪娜點了點頭。
「我原可以和你一道上那邊去待一天,但你知道,親愛的,納爾辛先生家今天迎親,我一定得去;所以最好是讓媽媽同你一道去吧。」
「哦,不,用不著麻煩你媽媽啦!」卡瑪娜大聲說,「那邊有傭人。」
賽娜佳笑了一笑。「啊,用不著那麼緊張,誰也知道你有烏梅希那麼一個得力的家臣。」
這時烏米拿到了一支鉛筆,正忙著一邊到處亂畫,一邊滿口嗚嗚呀呀地叫著,表示她正在「高聲唸書」。賽娜佳一把抱起她來,打聽了她的學習,她立刻大哭大叫起來,直到卡瑪娜對她說:「跟我來吧,我給你一件非常好的玩藝兒。」烏米才略為安靜了一些。
卡瑪娜把她抱進她的房間裡面去,讓她坐在床上,同她一道玩兒著,直到她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事。後來她問她要她說的那件玩藝兒的時候,卡瑪娜就從箱子裡拿出來了一對很小的金手鐲。這是烏米從來也沒有見到過的最漂亮的玩藝兒,她一時真是高興極了。當「姨」把手鐲給她戴上的時候,她高興得舉起兩隻小胳膊來亂晃,接著就跳跳蹦蹦地跑出去讓她媽媽看。
賽娜佳立刻從孩子的手上取下那手鐲來,要把它還給卡瑪娜。「你這是幹什麼,卡瑪娜?」她大聲叫著說,「你把它戴在她手上幹嘛呢?」
「我把那鐲子送給烏米了。」卡瑪娜說,一面走到她身邊來;而烏米這時因為媽媽奪去了她的東西,大聲哭叫著,把房子都要震塌了。
「你瘋了嗎?」賽娜佳嚷嚷著說。
「大姐,我看你敢硬把它退給還我不敢!你可以把它毀了替她打一個項圈。」
「我發誓從來也沒見到過你這樣的人!」賽娜佳說著就舉起兩臂來擁抱著卡瑪娜。
「我今天也許要和你告別了,大姐,」卡瑪娜接著說,「我在這裡一直都非常快樂,我一生也沒有這樣快樂過。」她說著眼淚止不住從她的臉上流了下來。
賽娜佳也覺得自己忍不住要哭了。「不要那麼說,卡瑪娜,好像你一去就不再來了似的。我不相信你在這裡真感到快樂。現在你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情況當然更不同了,在你自己的家裡你才會有真正的快樂。我們免不了常來看你,我就怕到那時等我們一轉身你也許就會說,『謝天謝地,他們到底走了!』」
在卡瑪娜準備上新房子裡去,向賽娜佳告別的時候,賽娜佳說:「我明天中午的時候過來看你。」但卡瑪娜既沒有表示贊同,也沒有表示反對。
她走到那所平房的時候,看到烏梅希還在那裡。「怎麼,你還在這兒!」她叫著說,「我以為你已經看戲去了。」
「我本來準備去的,但既然你要到這裡來……」
卡瑪娜:「你不用管我,你去看你的戲吧。這兒還有彼襄哩。你快去吧,要不就太晚了。」
烏梅希:「戲一會兒還不開演哩。」
卡瑪娜:「那也沒有關係。結婚的人家有很多好玩的玩藝兒;你快趕去都見識見識吧!」對這種事,烏梅希當然並不需要等別人給他多少鼓勵,他馬上準備走了,但這時卡瑪娜卻又叫住他說:「你聽著,如果大叔來了你一定……」說到這裡,她忽感到心煩意亂竟不知該怎麼說好了。烏梅希張著一張大嘴望著她。略停了一會兒,她又接著說,「記住,大叔永遠是你的最好的朋友。如果你缺少什麼東西,你提著我的名字去向他要,他一定會給你的。但你記住千萬別忘了替我向他問好。」
「好,」烏梅希答應了一聲就走開了,他完全不明白,她吩咐他這麼一段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到哪裡去,太太?」那天午後,彼襄看到卡瑪娜走出去的時候問她說。
「我到恆河邊上去洗個澡。」
「要我陪你一道去嗎?」
「不,你就在家裡看房子吧。」她給了他一個盧比,也沒說出來什麼,就向著河那邊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