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沒有休止地落着,如同一些散亂的遊絲,隨着風佈滿了整個低沉的天空。幾日以來,一到傍晚,這樣的細雨就沒有理由地落起來了。
沿着江岸,我走過了兩個碼頭,但是,並沒有看見一隻新來的船隻,夜工顯然是無望的。年久失修的水門汀路上,漬着一團一團的小水蕩,我不時把足趾踏到那些小渦裏去,試探着它們底深淺。
夜是淒涼的,又加上這樣的風雨。路上沒有同伴,幾乎連過路的人也難得看見。將近海關碼頭的時候,在一個豎立着蚌殼招牌的汽油站前面,我停止下來,把裹在身上的衣服更緊了一緊。
氣候底轉變是迅速的。不幾天以前,天氣還是那樣燠熱,而現在,江風卻已經使人感覺寒冷了。風在江邊呼嘯。一陣冷風過去之後,一堆一堆的梧桐葉就索索地捲動了起來,發出一陣令人極其難受的聲音。
我站在汽油站底廊檐下面,因爲這慘淡的景象底重壓,而感覺了憂愁。
江岸是寂寞的。在白天,這裏曾經喧嚷過許多的生命底叫囂。人們在陰鬱的天氣裏扛着各種各色的負載,從輪船底起重機旁跑到堆棧底深而且大的肚腹裏去,又從那肚腹裏帶着新的負載,回到輪船上來,叫着,嚷着,呻吟着。手裏握着皮鞭的看碼頭的人,站滿在跳板上頭,橫着眼,把每一個人都當作強盜,然而,扛着負載的人們一走到他們面前,卻把叫嚷和呻吟故意似的拖得更長,而且提到更高了。
如今,這一切的聲音全都死去,所餘下的只有風雨和一個黑暗的夜。
我站在汽油站底廊檐下面,憂鬱地看着那些迷糊的路燈,整個的都市,幾乎全都隱藏在黑夜底雨絲之中了。黑夜的都市!在那都市裏面,人們是在怎樣生活呢?夜生活將要開始了,疲倦而瘋狂的人們,在雨夜的街市上會更爲擁擠,擁過來,又擠過去,一直到天明將近的時候,於是,整個的城市也就死去了。
細雨仍然只是疏疏落落地下着,下得不大,卻使人生出了異樣的煩惱。不時,有一兩滴雨水從檐間滴了下來,打在水門汀的石地上,發出空洞而且寂寞的響聲,一下,兩下,等不到第三下,就沒有了,只好忍耐着再等。然後,經過了許久,才聽見水門汀上又是空洞而且寂寞地響了,仍然是一下,兩下。
“爲什麼不下得更大一點呢?”牽了牽被雨絲飄得透溼的衣裳,我怨恨地想了。
汽油站是空洞的,玻璃門鎖着,裏面沒有一個人影。陳列窗裏陳列着一些長圓形和長方形的油罐,和一些奇形怪狀的零件。對於這些,我不知爲了什麼,忽然深深地憎惡起來。一輛汽車溼淋淋地駛進站裏來,但是,連停也不曾停,看見站裏已經沒有執事的夥計,就一直又駛出去了。
江上是迷濛的,只有躉船上面發出幾點忽明忽滅的燈光。江水落得很低,現出十多丈的沙灘。當洪水漲滿的時候,這裏不知漂過多少人底屍首,然而,洪水一落之後,竟有許多的人就在這原來的地方搭出蘆蓆棚子,當作臨時的居屋。
那是我十六歲那一年底九月初頭,我開始在這城市獨立生活的第三日,那時,我底身體是很瘦的,而且,對於一切事情都很膽怯。
我感覺我有一些淒涼。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沮喪,這樣絕望過。生活是愈變愈艱難了。在鎮上雜糧店裏當了三年學徒,幾乎得了癆病;以後,我就被四叔堅決地帶到這都市來了。兩年以來,我一直和四叔共着一條扁擔。四叔是一個慈愛的人,然而,他對於我總不姑息。他教訓着我如同教訓他自己底孩子一樣。但是,如今,四叔是已經走到不可知的另外的碼頭去了。
“硬朗一點罷,孩子,”四叔望着我底憂愁的臉,鼓勵地說了,“生活不是兒戲的,高高低低,拿出點主見來。我,沒法,這地方蹲不下去,成了別人的眼中釘,只好到別的碼頭看看罷。”
停了一會兒,四叔又接着說了:
“也是實在沒法帶你一起去,自己都不曉得怎樣—”
“四叔到底到哪裏去呢?”我囁嚅着。
“真不曉得就算了,自己好好兒地做人……”
四叔走了以後,我就把扁擔換了一把鐵鉤。我也擠在人縫裏頭,依次捱到艙房底門口。人們望望我,又把我推開,但是,我仍然擠着。僥倖有人把一包棉花或者一包白糖搭上我底肩頭,當我用鉤子鉤進包去,將那重負支持着的時候,我卻忍不住地感覺我底全身骨節都要粉碎了。我只有等着人少的時候,選取一些輕鬆的零件來把生活捱了過去。
我望望那低落的江水,江上只是一團混濁的黑暗。有時,一堆一堆透明的浪頭從黑暗之中擡起頭來,但是,一瞬間又被掃了下去。我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把掛在腰間的鐵鉤正了一正,仍然望着那不平靜的江流,就出了汽油站,一直向着躉船走去了。
我想起了那年老的何老爹,四叔底朋友。他是住在躉船尾上的。
何老爹一定還抱着他底燒酒瓶吧?那老頭子一定還沒有睡。老頭子,可憐的人!以前,人們不叫他“何柺子”,卻管他叫“虎柺子”,喝得,做得,有氣力,也有膽量。如今,“虎柺子”變成“老糊塗”了。老虎已經老了,好的年頭已經過去了。白天,他拿着掃帚,打掃着躉船上面的倉房和廁所,罵着賣香蕉和賣長生果的小販;有時,也坐在艙口,將籌子從搬運夫底手裏接了過來,一面還拖着那疲倦的、嘶啞的嗓子唱道:
“一個五呀,唵—
一個十呀,啊—
唵啊,一十一個五呀……”
然而,一到夜晚,他就完全衰頹了。他爬進躉船尾上他底小房裏去,在那昏濛的、嵌在艙板上的電燈下面,抱着他底燒酒瓶,摸着那瘦削的、沒有鬍鬚的下巴,而沉在回憶和老年的悲哀裏了。
我以習慣的熟練走上跳板去。江風淒厲地叫嘯着,似乎硬要把人掃到水裏去。江水翻騰着,噴着水沫。浪頭憤怒地碰到跳板上來,嘩啦一陣,又憤怒地退了回去,把水沫一直濺到我底臉上和我底全身。幾隻小船系在跳板兩旁,瘋子一般地隨着波浪跳躍,顛了上去,又馬上跌下來,和水波碰撞着,發出“波波”的不平的響聲。
一陣冷風從江心掃了過來,秋天似乎是更深了呢。
繞過了那緊鎖着的倉庫,轉到躉船底尾上,就是何老爹所住的小房。我在那窗口靜立了一會兒,然後踮起腳來,望了進去。那永遠黃淡的電燈仍然開着,但是老爹卻已經躺到他底吊鋪上了。他躺在那裏,臉面朝內,時時轉動着身體,又很不寧靜地把那骨瘦的大腿叉着,間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可憐的老人,衰頹了,在這樣的夜裏。
“老爹—”我畏縮地、輕輕地喊了一聲。
老爹疲倦地轉過了身體,把頭稍稍擡起,向窗口望了一望:
“是哪個?”
“是我呢,老爹。”
他從鋪上慢慢地爬了下來,把門開了,臉色是那樣黃,沒有血色,好像得了重病,使人害怕。他瞪着眼望了我好一會而,然後疲倦地說道:
“老三啊!這時候!從哪裏來?”
“到碼頭看看可有夜工呢。”
“做夢!”老爹一邊說着,一邊又躺到鋪上去了,“往年,上上下下的碼頭,總是趕到半夜不收工,找人都找不到。這如今,什麼都清淡。年頭不好啊,災災荒荒,你曉得!四叔呢?多天都沒來看看我。人老了,不值錢啥!”
望着老爹底怨望的臉,我急忙分辯了:
“四叔前天走了。”
“走了?到哪裏去?要走,連跟我都不說的?”
“跟我都沒有說呢,只是說這地方蹲不下去。”
“蹲不下去?”老爹驚訝地問,但是,不等回答,便又領悟了似的自言自語了,“是的,蹲不下去,好人都是蹲不下去。”
老爹咳嗽了,咳得那麼苦悶,而且,不斷地輾轉着,兩手捶着骨瘦的大腿。
“你四叔總算有幹勁的,”老爹自言自語地繼續說着,“不過,也是四十開外的人了,不是?還有十年好乾。十年一過,一到五十歲,凡事就要打個折扣了。像我,完了!我今年五十八,曉得還有幾年好活?”
說着,又咳嗽了起來,把身體轉了過去。
“老爹還康健呢。”望着那衰老的身體,我無可如何地安慰着。
“我?康健?”老爹興奮地轉了過來,但是立刻又頹喪下去了,“不行啊!完了!年輕時候,什麼事沒有幹過!風裏雨裏,滿不在乎。這如今,算什麼?老糊塗啥!從前,上上下下三十六碼頭,哪個不曉得我何某人?夥計們‘柺子’長‘柺子’短地擡舉我。船上,岸上,一有事情,少不得總是我何某人出頭,十六年還有我啥。偏生王桂說我老糊塗!我就不幹,讓他去幹—”
“王桂?”
“是的啥,就是王桂。王桂幹了半年就跑了,曉得跑到哪裏去了!”
老爹轉過身來,很嚴重似的擡起了半截身子,把頭湊近我底身邊,低低地問:
“王桂你不曉得?你自然不曉得。你四叔曉得的。說句良心話,王桂總算好人。不欺心,就是這點!王桂要是黑良心早就發財了。這如今,這般雜種,真是一言難盡!只曉得要錢!姓施的,你曉得啥,家裏討小啊!雜種!”
外面,是呼吼着一般的風聲和波浪打着躉船的震響。老頭子喘着氣,躺了下去,眼睛就慢慢地合上了,似乎是那憤怒的火在還未燃燒以前馬上就熄滅了。每當一陣風哨子一樣地響過以後,他就長長地嘆息了。
“我不管,我也管不來。我今年五十八,曉得還活得幾年?看不過眼的事,我說一句,可是,有哪個把你當人?”
我沉默着,聽着風在外面吼叫,只感覺有不可抵禦的力量在向着我底全身壓了過來。小房間裏非常窒悶,連呼吸也是艱難的。
“你喝酒麼?”老爹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
我搖搖頭,說道:
“不會喝的,老爹自己喝罷。”
“酒都不喝?好孩子,跟你四叔一樣,滴酒不沾。好!不喝酒好!莫學我,我一生就害在酒裏。年輕的時候,一醉醉個死,也不在乎。這如今,不行啥!躉船上打兩個轉身,頭就暈,一雙腳直抖。晚上,筋骨痛得要死。葆元堂底虎骨酒也喝了幾瓶,哪裏有用?”
他掙扎着從鋪上爬了起來,扶着鋪前的一張由一塊木板搭成的小桌,手是那麼戰動,全身也同樣抖擻着。我忍不住地伸出手來,把他攙扶了。
“不須扶的,不須扶的。”他連忙拒絕着,“坐你的,莫管我!”
外面,雨漸漸地大了起來,滴滴答答地打在薄鐵皮的艙頂上,非常焦急似的。風,悲憤地吼着,似乎大自然也有着無數的苦惱,要憤恨地傾瀉出來了。不時,有一陣猛烈的波浪對着躉船碰了過來,整個的躉船也隨着震動了。
老爹扶着桌子,不作聲,好像這風和雨使得他非常難受。他默默地把酒從瓶裏倒了出來,又默默地從杯裏倒到口裏去。
一個可憐的老人呢,我默默地想着。老了,衰頹了,早已被人遺忘,再也無法振作起來了—而且,又是病着……一生,只是辛辛苦苦地過去。以前,也曾經被人當作一隻老虎的,然而,當老虎變成了老邁以後,又能夠怎樣呢?他把苦的酒一杯一杯地往口裏倒,慢慢地,臉色變得更爲慘黃,而低凹的胸部也急促地起伏着了。
“老爹,少喝一杯罷—”我幾乎是懇求地說。
然而,老爹卻好像完全沒有留意到我底懇求。他擡起頭來,把酒瓶一推:
“往年,這點子酒,算什麼?幾斤幾斤一喝。掙點錢,就是喝酒啥。沒有兒,沒有女,哪個想發財?孤老,受罪啊!年輕的時候,還不是想弄個女人。可是,有哪個女人看得上你?我屋裏二爺巴巴地弄了一個女人,還不是跟人跑掉!活討罪受!有兒有女,這樣的世道,也是淘氣啊!”
忽然,他睜大了他那疲倦的眼睛,望了我好一會兒。
“老三,你說,人生在世,有什麼味?”他堅決地搖了搖頭,接着說了下去,“老三,沒有味的!你四叔是個硬漢子,他有他底想法。可是,他只是四十邊頭的人啦。我,我今年五十八,快六十歲了,我看的事情多呢。”
我能說什麼呢?我還剛剛活了十六歲。我能說人活着是有意思或者沒有意思呢?我只知道,三年底雜糧店學徒生活,使我差不多得了癆病,而這兩年來,我總是跟着四叔在碼頭上面跑着。如今,四叔走了,留下了我一個人,可是,我還得跑。在碼頭上,擠在人羣中間,扛着重負,真是苦的生活。但是,有什麼辦法呢?
“有什麼辦法呢,老爹?只有熬呀,今天熬過了,望明天。”
“不錯,我曉得。熬呀!我熬了五十八歲,熬了多少!五十八歲,不容易啊!可是,如今,還有幾個明天好熬?往年,和你們一樣,大手大腳,怕什麼?這如今,人一老,完了!哪一樣說得上?比方,吃這一碗茅廁飯,算什麼?一條狗!狗還不如!哪個把你放在眼裏?”
眼淚不知怎樣就漫到他那枯乾的眼睛裏了。他悲哀,甚至於小孩子一般地抽泣。
“沒有兒,沒有女,說一聲要斷氣,連鬼也沒有一個來看看你的。”
他把頭伏了下去,忍不住嗚嗚地放聲哭了。那哭聲是那樣乾澀,然而,卻是那樣不可言說地悲苦。那是一個五十八歲的老人底哭聲,也許,是他最末一次的痛哭。一整生底苦惱,一整生底抑鬱,幼年底回憶和老年底悲哀,全都堆積在這酒後情不自禁的哭聲裏了。我抱着他那聳動的瘦削的肩膀,不知道要對他說什麼纔好。在這樣的時候,也許不說話反而更好吧。
“老爹,往開點想罷,”我極力安慰着,“這麼大年紀,何必這樣?我們河下的人哪個不記着老爹的?”
“記得我?哪個把我放在心上?老糊塗啥!”
他哭着,訴着,拍桌子,捶胸。我費了許多氣力才把他安置到鋪上,而他漸漸地也安靜了,並且安靜地睡着了。外面,風和雨交作着,我坐在老爹的鋪邊,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一切的思想在我底心中變得凌亂起來了,如同一團理不出頭緒的亂絲。
生活真是一副沉重擔子,並且這擔子是非擔負不可的。從堆棧裏到輪船底貨艙旁邊,那不過是一段很短的路程。你咬緊牙,忍住肩上所受的重壓,急忙走着,只想着到了那一邊可以得到一個暫時的休息,喘出一口氣來,然而,到了那邊,豈不正是有着同樣的重負在等待着你?無間歇的重負,從今天到明天。明天也許會好一點吧?但是,到了明天,又怎樣呢?
我記起了四叔底話:“孩子,總有一天,我們這般出力的人……我,四十邊上了,也許望不到;可是,總有一天的!”四叔把話說得那麼斬截,他也許不會騙人,也不至於像這樣來騙自己。四叔真是一個硬漢子呢。現在,四叔到底在哪裏呢?在另外的碼頭?也許在那不可知的另外的碼頭,四叔正是趁着這秋風和秋雨在趕着夜活吧?
鐵板上面的滴答聲漸次稀少起來,雨已經下得小了,但是,風仍然在瘋狂地吹嘯。我看了看那安靜地躺在我身旁的老人,他底眼皮是半開半闔的,慘黃的臉面正好像骨頭上面鋪上了一層黃色的油紙。可憐的人,他睡得那麼安靜。但是,能不能說他已經是氣絕了呢?
我把那老人底臉面再看了一眼,然後輕輕地走出了他底小房。清鮮的江風向我猛然撲來,一個大的浪頭濺了我一滿身冷水。我怔了一怔,立在躉船底邊上,凝望了好一會兒那躉船外面的憤怒的江濤。
“生活開始了—明天?明天也許是一個晴天吧?”
於是,折轉身來,我向着碼頭走了過去。細雨仍然飛着。浮跳隨着波浪升跌。一路之上,我計算着明天將要抵埠的船,而海關鍾就零零落落地敲過十二下了—已經是最後一次報時的時候。
一九三五年八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