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一天,一個奇怪的病人來到我這裏。他還很年輕,應當不會超過三十歲的年齡。他有着證明着優良教養的舉止,他底眼睛裏發着光彩,說出在他那眼光所寄藏的地方他蘊蓄瞭如何豐富的知識—不僅是知識,而且還有着更豐富的優良的情感和想象。只是,他底臉面卻是那麼蒼白,一見就知道他負着了很大的憂鬱。

  他很軟弱,似乎只是因着我底幫助這才能夠坐下來的。於是,他開始嘆息了,並且頻頻地搖着頭,正和一切的病人一樣。

  “你苦痛麼?”我關切地問,我底病人起始就引起了我底憐恤。“你什麼地方苦痛?”

  他先搖一搖頭,然後擡起那發着智慧的光彩的眼睛望着我。他望了我好一些時候,是不是在他底心裏有着對於我的不信任呢?這是很難說的。因爲他底嘴脣是那樣開翕着,只要有一個適當的人在他底面前,他就會滔滔不絕地發出許多問題的;然而,這面前的我,卻顯然並不能令他認爲合格。他再搖搖頭,就仍然沉默了。他底臉面益發蒼白了起來,這使我很覺替他難受。

  是怎樣的病呢?我猜疑着。於是,我試探地說道:

  “頭痛麼?頭?”我輕輕地,幾乎是慰撫地拍了拍他底頭。

  他急忙把頭偏了過去,好像受了什麼突擊似的,並且慍怒地望了我一眼。他覺得我底行動是太唐突,或者太粗野麼?但是,我是盡了我底能力的。

  我又拍拍我自己底胸,仍然是探試地、關切地問道:

  “這裏呢?胸—胸悶麼?肺呢?肺好麼?不時常咳嗽麼?”

  他又搖起頭來,而且苦痛地皺緊了眉毛—這也許並不是因爲他底病使他苦痛,而多分是因爲他覺着他不能得到別人底瞭解,所以難受了。要用言語來了解一個人,該是多麼困難的呢!他懷疑我,他不信任我。並且,他底眼睛裏幾乎是含着憤懣的。他完全不想回答我底任何問題。

  我試着用一切的方法引他說話,然而,只是沒有回答;我也無法挨近他底身體任何部分,因此,也就無法知道他底苦痛底根源。望着他那蒼白得可怕的臉面,我覺得我對這個病人是不會有什麼大的幫助的了。我絕望地說道:

  “至少,請你自己說一個字罷。”

  然而,還是沒有回答。

  我禁不住地憤怒起來了。我嚷道:

  “那麼,你是戲弄我麼?”我叫着,“你不讓我診查,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沒有病麼?看你底臉色這麼蒼白,沒有血色,你不會沒有苦痛!”

  “你說對了!”病人忽然叫起來,這反而使我驚訝。

  “你說什麼?”我問着。

  “你說得對!”他大聲笑着,甚至拍起手來。望着他那和他底臉色同樣可怕的手,我斷定我這病人也許瘋了,也許無可救藥地瘋了。

  “對!對!”他更爲瘋狂地笑着,“我沒有病,誰也診不了我底病!我蒼白,我沒有血色,我有苦痛—”

  他笑得更爲奇怪了,甚至擠出眼淚來。我把他攙扶着,我一定得把他送出門外去。但是,他立刻斂住笑容,回返了原來的樣子,嚴重地問道:“你能知道什麼病該生在什麼人身上麼?你知道麼?”

  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但是我不願意回答。我只是推擁着他,使他能夠快一點離開我底面前。

  “你不知道麼?我是知道的。”他頑強地在門檻上拒抗着我底攙扶,不斷地嚷叫。

  “只有你和像你這樣的人才生這樣的病。”我幾乎要咒罵了。

  “也只有你和像你這樣診病的人才像這樣診病。”他也咆哮似的叫了。

  我給了他重重的一拳,他便蹶躓着倒到街上了。

  街上,沒有燈光。陰暗的天色下面,幾個鵠立街頭等待着同伴的青年人,對着他,也對着我,冷冷地發出了一聲輕笑。

  我倚在門邊,望着那倒在街頭的人,摸了摸我自己底頭部,想記一記是發生了怎樣的事情。也許,我們全是在這陰暗的天色之下變得瘋狂了麼?我舉起手來,發覺我底手也是全無血色的。

一九三六年三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鷹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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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麗尼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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