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軟弱,似乎只是因着我底幫助這才能夠坐下來的。於是,他開始嘆息了,並且頻頻地搖着頭,正和一切的病人一樣。
“你苦痛麼?”我關切地問,我底病人起始就引起了我底憐恤。“你什麼地方苦痛?”
他先搖一搖頭,然後擡起那發着智慧的光彩的眼睛望着我。他望了我好一些時候,是不是在他底心裏有着對於我的不信任呢?這是很難說的。因爲他底嘴脣是那樣開翕着,只要有一個適當的人在他底面前,他就會滔滔不絕地發出許多問題的;然而,這面前的我,卻顯然並不能令他認爲合格。他再搖搖頭,就仍然沉默了。他底臉面益發蒼白了起來,這使我很覺替他難受。
是怎樣的病呢?我猜疑着。於是,我試探地說道:
“頭痛麼?頭?”我輕輕地,幾乎是慰撫地拍了拍他底頭。
他急忙把頭偏了過去,好像受了什麼突擊似的,並且慍怒地望了我一眼。他覺得我底行動是太唐突,或者太粗野麼?但是,我是盡了我底能力的。
我又拍拍我自己底胸,仍然是探試地、關切地問道:
“這裏呢?胸—胸悶麼?肺呢?肺好麼?不時常咳嗽麼?”
他又搖起頭來,而且苦痛地皺緊了眉毛—這也許並不是因爲他底病使他苦痛,而多分是因爲他覺着他不能得到別人底瞭解,所以難受了。要用言語來了解一個人,該是多麼困難的呢!他懷疑我,他不信任我。並且,他底眼睛裏幾乎是含着憤懣的。他完全不想回答我底任何問題。
我試着用一切的方法引他說話,然而,只是沒有回答;我也無法挨近他底身體任何部分,因此,也就無法知道他底苦痛底根源。望着他那蒼白得可怕的臉面,我覺得我對這個病人是不會有什麼大的幫助的了。我絕望地說道:
“至少,請你自己說一個字罷。”
然而,還是沒有回答。
我禁不住地憤怒起來了。我嚷道:
“那麼,你是戲弄我麼?”我叫着,“你不讓我診查,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沒有病麼?看你底臉色這麼蒼白,沒有血色,你不會沒有苦痛!”
“你說對了!”病人忽然叫起來,這反而使我驚訝。
“你說什麼?”我問着。
“你說得對!”他大聲笑着,甚至拍起手來。望着他那和他底臉色同樣可怕的手,我斷定我這病人也許瘋了,也許無可救藥地瘋了。
“對!對!”他更爲瘋狂地笑着,“我沒有病,誰也診不了我底病!我蒼白,我沒有血色,我有苦痛—”
他笑得更爲奇怪了,甚至擠出眼淚來。我把他攙扶着,我一定得把他送出門外去。但是,他立刻斂住笑容,回返了原來的樣子,嚴重地問道:“你能知道什麼病該生在什麼人身上麼?你知道麼?”
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但是我不願意回答。我只是推擁着他,使他能夠快一點離開我底面前。
“你不知道麼?我是知道的。”他頑強地在門檻上拒抗着我底攙扶,不斷地嚷叫。
“只有你和像你這樣的人才生這樣的病。”我幾乎要咒罵了。
“也只有你和像你這樣診病的人才像這樣診病。”他也咆哮似的叫了。
我給了他重重的一拳,他便蹶躓着倒到街上了。
街上,沒有燈光。陰暗的天色下面,幾個鵠立街頭等待着同伴的青年人,對着他,也對着我,冷冷地發出了一聲輕笑。
我倚在門邊,望着那倒在街頭的人,摸了摸我自己底頭部,想記一記是發生了怎樣的事情。也許,我們全是在這陰暗的天色之下變得瘋狂了麼?我舉起手來,發覺我底手也是全無血色的。
一九三六年三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