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潰爛的都市底邊沿!潰爛的都市底邊沿吸引着青蠅,而青蠅就麇集在這潰爛的邊沿上頭。
我是這樣的一隻青蠅,被人呼喝,被人憎惡,被人驅趕。而當我疲倦於踏遍全市底馬路去找一個可以安頓我自己底身軀的地方以後,作爲一種必然的歸宿,我來到這弄堂之中了。
“閣樓上空着。高興,就住下罷。兩塊半,不可以再少。大家體面人。”
於是,我住下來了。
弄堂裏住着粗暴的人們,粗暴,沒有禮貌,被人瞧不起,因此也愛罵人,愛咒詛,臉上老是表現出憤恨與殘酷。然而,又是多麼溫和,多麼良善,多麼沒有惡意而有着忍耐的美德的人們啊!
忍耐着,咬着牙,昂起頭,按一按自己底胸膛,將冰冷而似野獸一般的眼光掃了一下自己底女人和孩子,於是,低下了頭,沮喪地朝着破褥子倒下了。
“咳!這年頭,不是人過的日子,這年頭!”怨望而嘆息地說。
這年頭,比不得別的年頭了。去年,弄堂裏有一家酒店,前年,還有一家菸紙店,上前年,還有一家小米店。然而,如今,弄堂裏的人們已經失卻買賣的興趣了。
弄堂沉默了起來,人們全掛着憂鬱的臉。
孩子們悄悄地拿起鐵罐或者竹籃,出發到附近的垃圾堆去,不笑,不罵,也不爭奪,垃圾堆裏已經沒有可羨慕的收穫了;而少年的男子們,則躺在破褥子上頭,全沒有出去看一看的意思。
黃昏以後接着的是黑暗。而更爲深重的壓迫就埋伏在秋風和秋雨底暗雲之中了。
老虎竈旁也使人感覺了涼意。
樓下在竈披間裏開設的翻砂廠早已封閉了火爐。
敲着竹片的賣餛飩的人已經去得遠了。
細雨,隨着風,傾斜着落下。
靜寂而且黑暗。靜寂與黑暗之中鼓動着不安定的呼吸。
是誰底孩子哭了,絕望的哭聲打破了靜寂而黑暗的夜。飢餓底火在猛烈地燃燒了。於是,輪到了母親底惡狠的咒罵。
—怎麼還不死啊?死了一世界!
暫時的沉默,伴着淅瀝的雨聲。
於是,艱難而沉重的呼吸,起伏在胸際,忍耐着,壓迫着,窒息着—輾轉着在被褥子上的男子終於迸出了一聲深長的嘆息。
—快死的啊!都是要死的啊!
我戰慄着,在閣樓上面。閣樓是黑暗的,黑暗而且狹隘,轉不過身子,伸不直腰。如同一隻鼴鼠一樣,我躺着,躺在薄弱的樓板上面,蒙着頭,想忘卻了那些噩夢一般的思想。
而雨聲就變得更爲淅瀝,風由曬臺上面,通過了板壁,一直貫了進來。我試着將自己底手和足作出最大的蜷縮。
夜變得太長,長到光明底希望在沮喪的等待之中漸漸地滅絕了。
我想到世界和我。世界是黑暗的,而我是在這裏蜷縮着,如同一隻鼴鼠。
生活,如同浮在無際的水上—我想着。生活,是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自己會被淹沒得無蹤無影。無際的水上是沒有道路的。
我想到了海,和海上的狂風,和狂風裏的船隻,而蜷縮着的身體就不自主地發出不可抵抗的寒戰了。
—一間菸紙店關門了,人們不再有口裏銜着紙菸的餘裕。一間酒店也關門了,但是,該有多少泥醉的漢子用燒酒燒着自己底飢餓的身體啊。我胡亂地想着。
於是,我底思想轉向了那個在那竈披間翻砂廠裏當着學徒的孩子。我感覺那孩子是有着過分的憂鬱而沒有一個孩子應有的活潑,除了他底手藝上的靈巧以外。
而夜晚就遲遲地過去了。如同崩潰了堤防一樣,四面的工廠一齊發出了高聲的悲嘯。黎明是艱難地回來了。
我支持着昏倦的頭,爬出了我底閣樓,走到水管旁邊,想用涼水使我變得清醒。
當我走到那竈披間,竈披間裏已是空着了,人去了,工具被移走了,只剩下了一堆煤屑。
我感覺寂寞了。
那憂鬱的孩子?他不會再來。在秋風和秋雨裏,他會在馬路上面徘徊,或者,在垃圾堆旁看着別的孩子從垃圾堆中拾起垃圾。他也會伸出手來,從垃圾堆裏拾起一塊生鏽的爛鐵片麼?不,他會感覺慚愧。他是有手藝的人啊。然而,這世界將不會同情他底驕傲。在夜晚,他將倒在任何地上,而咒詛這世界底殘酷了。也許,他將不能忍耐,而憤怒地去找出那不能給他工作的人們,而將他們底頭髮撕掉。
在迷濛的細雨之中,污濁的水溝發出腐爛的惡臭了。
弄堂是由垃圾堆裏生長出來的。
我們全都做了一隻青蠅。
一九三四年十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