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裏隱藏着無數的世紀。
祖父在這裏耕作過,父親也在這裏耕作過。無數的世代耕作着同樣的田野,得到同樣的報酬。時候到了,活着的人們負着死去了的,送到山丘上去。
山丘做了過來過往的人們底指路碑。
祖父用蘆葦梗和柳樹條抽過父親底背脊。父親也像這樣抽過我底背脊。我咬着牙,忍受着父親底憤怒。父親領了過多的田地,超過了他底氣力所能擔負的分量;爲着過分的辛勞,父親變得憤怒了。
等我能耕作父親所領的那樣多的田地的時候,一家就會幸福了!—我這樣想着。土地就是黃金,這是父親時常說的。
然而,在蘆葦梗和柳樹條底抽打之下,我卻漸漸地變得憂鬱。原野不是明媚的,而只是一個沉重而黑暗的陰影。
“土地是黃金。”是的,土地可不就是黃金?不耕作土地的人是不能活的啊!
—可是,兄弟,我們可能拾起一塊乾土放到口裏,教肚子不要飢餓?我們可有一個倉庫?可有一個土圍子存蓄我們底糧食?
我變得煩惱了。原野底兒子是愚笨而且單純,不知道解答問題的。只是,原野底面目我卻熟悉,從我出生直到現在,我是生活在原野之上的。
我耕作着,如同我底祖父和父親一樣,在原野之上。原野可不是沒有改變麼?祖父是像那樣耕着田,弓着腰,住着茅屋,年年希望着能買一頭小黃牛,於是慢慢地老去,嗆咳着,一直等着躺到牀上,把眼睛倦怠地閉下。父親也是像那樣。
一代一代地過去着,原野重複着同樣的故事。一代一代的人將祖父們和父親們送到山丘上先人所在的地方去了以後,又回到田野工作。
“除了像這樣,還能夠怎樣?”
從搖籃到墳墓,有蘆葦梗和柳樹條在背脊上面抽。
而無數的世紀就被淹埋在原野底背後了。
原野憂鬱着,秋風在吹,夜靜悄悄地,艱難地移動着腳步。
原野底兒子們嘆息着,不能忍受蘆葦梗和柳樹條。
過去的世紀是應當完結的。原野痛苦地生產着新的子孫。
一代一代地過去着。先人們埋骨的山丘也會有被鏟成了平地的一天。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