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不写信给你了,也有好久没有得到你的信。你近来怎么样呢?听说许久以前上海白昼昏黑,你那天大概可以不办工吧,我们这里没有这么好的幸运,天天晴朗。
你从前不是送我一本《曼郎》吗?有好几位朋友借去看,他们都称赞你的译笔能达原文意境,我颇有“君有奇才我不贫”之感。但是弟却始终没有瞧一个字。朋友,请你别怪我。我知道那是一部哀感顽艳的浪漫故事,心情已枯老的已娶少年的我,实在不忍读这类的东西,这还是一个小理由,最大的理由是近来对于自己心理分析(孤桐先生所谓“心解”)的结果,顿然发现自己是一个Sentimental 有余,而 Passionate 不足的人,所以生命老是这么不生不死的挨着,永远不会开出花来——甚至于“的的鸡”的小花。我喜欢读 Essay 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诗歌,也是因为我的情感始终在于微温(Lukewarm)的状态里的缘故吧!这样的人老是过着灰色的生活,天天都在“小人物的忏悔”之中,爱自己,讨厌自己,顾惜自己,憎恶自己,想把自己赶到自己之外,想换一个自己,可是又舍不得同没有勇气去掉这个二十几年来形影相依、深夜拥背(这句话好像是在一本无谓的小说《绿林女豪》中的,十几年以前看的,今日忽然浮在办工桌旁边的我的心上来)的自己,结果是自己杀死了自己。总之,我怕看热情沸腾的东西,因为很有针针见血之痛,此事足下或有同慨也。比来思作一文,题目是“一个无情的多情人”,不过恐免不了流产。弟一生迷信“怀疑主义”,一举一动均受此魔之支配,大概因为自己因循苟且的根性和这一派的口头禅相合,所以才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假使要说做是为主义而牺牲,那又未免近乎呓语,有些夸大狂了。废名近来入市了,他现正办着《骆驼草》,好像很有兴致,弟与他谈了几次,自来水笔的苦衷早已说过了。北平,北大,太太,一切均照常。太太快生产了,怎么得了。弟现入北大做事,才发现北大是藏污纳垢之区,对于人世又减少了一些留恋,弟从前常以为自己是个已失天真的人(不如沈从文先生那么有志),现在却发现自己和世故还隔得远哩!(这个字,足下必得会打个圈圈)也许在此发现之中,自己就失丢了以前认为失丢,实在并没有失丢,现在以为尚存,实在却已不存的天真了。这句未免太麻烦,但是人生和人心实在是更麻烦的东西。请你回信。
弟 秋心 顿首
总理就非常大总统纪念日
又:日来为《英国诗歌选》做一篇序,不知不觉写得太长了,大概将到两万字,这真是无聊,不过自己因此对于英诗的发展有个模糊的概念,这也未始不是好处。说到这里,记起一件事了,前月弟寄与老板的英诗注,想早已收到,劳你代为编上原稿,实在谢谢得很,现已付印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