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周汝昌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十四日至二十日

玉言吾兄史席:

  空递手札二通并大稿四册统于十二日达津,勿念为祷。连日有事,又天气转寒,懒于动笔,大札虽有速复之嘱,今晨始能作报,谅之,谅之。

  可笑述堂秀才不出门,居然有时“幸”而言中。其真渐渐有会于马恩列斯及吾毛主席之书,而有得于唯物论辩证法乎?非其所欲自知也已。《新证》可以改作,亦可以不必改作。此非和稀泥、骑墙论,乃辩证底唯物论也。何以言之?《新证》乃学者底书,而非无产阶级人民大众底书,正如大札所言,务求详备,以资探讨。昨夕到高上座处小坐,上座亦以为言。职事之故,不改为得。若曰著书立言期于完美,如近世所谓艺术品,则非改不可。窃意为学人方便计,不妨二版、三版乃至若干版,仍兹旧惯。如精力、时间、环境、条件俱能许可,必须大刀阔斧,收拾一下(殿最去留当以雪老为主,其他有关于曹家者不妨痛删)。不过如此作去,尚是第二着,述堂至盼玉言能以生花之笔,运用史实,作曹雪芹传(不须如冯君培氏之《杜甫传》,要如说故事、写小说,始契私意耳)。

  雪老穷途落魄、寄居京郊、矮屋纸窗、夜阑人静、酒醒茶馀、坐对云老、共伴一灯、横眉伸纸、挥毫疾书,一卷既成,先示爱侣:此时此际,此景此情,非吾玉言孰能传之?责无旁贷,是云云矣。抑更有进者,上所云云,尚不免落入旧时文人习气之泥塘。居今日而传雪老,必须留意其心理之转变。所以者何?《红楼梦》者,忏悔之作也,所谓悔书也,何悔乎?悔其少不长进,不独有辜父兄之望,亦且无以副脂粉之爱也。(注:此在雪老为主题,而吾辈治红学、写曹传之主题,却不在乎此。)至其馀霞成绮、微波舞风、天才旁溢、运斤弄丸,乃如温犀照渚、禹鼎铸奸,黑暗社会、腐败家庭,崩溃灭亡,如土委地。列宁谓托尔斯泰氏为革命之镜子。镜子云者,无心于照物,而物之当前莫不毕现者也。托尔斯泰氏之崇古帝、之勿抗恶,岂有心于革命,特别是无产阶级革命者哉?惟其心平,惟其才大,惟其感实,故虽无心于革命,而革命底必然性之种子,早已孕育于其作品之中。至托尔斯泰氏亦多有“悔书”,则吾玉言自能知之,而不须述堂之言之也。而冈察略夫氏之《奥布留莫夫》一书,亦须作如是观,则更不须述堂之说,玉言早已自得之也。《红楼》之为不朽之书,亦若是焉则已矣。

  《红楼》为雪老自传,时代所局,盛衰之际,焉能无感?此不须言。居今日而治红学,首须抉出此书之真实性,《新证》于此,前无古人。然而述堂责备贤者,正如禅门大师所言:“道则忒杀道得,只道得一半。”读《红楼》而感盛衰,是文大师所谓“你管得许多闲事”。治红学而震惊于曹书艺术手腕之高,此近是矣,而未尽也。曹书中之人物、之事迹,有供吾辈今人之参考、之借镜,此则红学之所以不可以不治,曹书之所以不可不读,而雪老之所以为旧社会、旧思想之一位董狐,而今日新社会、新道德之一面秦镜也。列宁之言曰:“旧社会之灭亡,有异乎病者之死亡。病人死,埋之而已。旧社会虽灭亡,而旧社会思想之馀毒,方且仍流传蔓延而不肯随旧社会以俱死。”(此段虽用引号,实为意译,与原文尚有出入。特此自首,以免贻误。)是又曹书之所以不可不读,而红学之所以不可不治,而玉言异日如为雪老作传之所必不可不留意者矣。

  吾迄昨日始读美法斯特所著《没有被征服的人们》(Unvanquished)一书竟。吾于美国作家向来蔑视。于阿伦坡、惠特曼,稍有恕辞,而又未能尽读其篇什,特人云亦云,未欲轻之而已,无所谓欢喜赞叹,心悦诚服。读法斯特氏此书,始自觉向来真轻量夫“扬基”(yankee)也。法氏写华盛顿由资产阶级士绅,出入生死,旧日以死、新日以生;且由懦庸、忠厚,逐渐蜕化、生长,成为自由之战士、革命之英雄,愈寻常,愈伟大;愈卑俗,愈雄奇。将来玉言为曹传,不当如是耶?不当如是耶?

  复次,欲为曹传,首先作一番准备。玉言于文事,笔扫千军,眼铄四天,然而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述堂忝居一日之长,窃拟代立戒条:嗣后行文,为文言,决不可夹杂语体之字面、词汇、文法、修辞,务使其骎骎不懈而及于古。唐以后人无足法,魏以前人难为法,斟酌尽善,六代尚已,《雕龙》一书,尤须时时在念。至为语体,即力求其接近口语,非万不得已,决不用文言之字句。于此,亦不得以鲁迅翁、毛主席之作为借口。要以鲁男子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至于语体文之句无剩字、字无剩义,不仅如作五言律,使四十个贤人着一个屠沽不得;不仅如填小词,周中规、检中矩,而且遗貌取神,以散为骈,遣词造句,一以刘彦和氏之书为准。玉言精于英文,过述堂十倍、百倍而未已。当以英语为文时,脑中岂复能有毫发国语矩矱?准此,当为语体时,即尽忘文言,亦未始匪可。顾祖国语文每有联系,实难于判若鸿沟,不能恰如国语之与英语,但行文时,却不可不刻刻提高警惕,勿令其胡越一家、鸟鼠同穴。嗟嗟,文学之修养、佛家之苦行、文字之运用,大匠之规矩,今世之人,或并不知有此事。知有之矣,而又盲人瞎马、南辕北辙,若之何而可也!纵笔至此,轶出题外,吾意未尽,再赓前说。国语英语,根本有差,固已,然至于修辞之精、选词之慎、谋篇之密、行文之美,又自有其不谋而合者矣。此无他,文事无二事,文理亦不能有二理而已,而况乎文言之与语体也哉?吾上文所言:语文二者互不相犯,此在吾辈学文作苦行时,要是不得不尔。及乎修养成熟、工夫邃密、事理不二、融会贯通,譬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前呼后拥、左宜右有,方皋相马,有不自知其为牝牡骊黄者矣;而吾辈文士,顾乃有于心头眼底、纸上笔端,尚存文言白话之分别者乎?然此则陆士衡氏所谓“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者,而匪所论于吾辈之今日。述堂于是不欲不勉,玉言必不河汉斯言。至于述堂解放前行文每每语文杂用,作语录体,纵非“年老成魅”(“年老成魅”语出《楞严经》),亦是《聊斋志异·八大王》篇中所谓“潦倒不能横飞”者。不足为法,当然更不可为训。谨此自首,并作忏悔。玉言察焉。(十四日写至此页)


  右十四日上下午所写,昨日以读《金星英雄》不能释卷,下午座上有客,散去后时已入夜,遂搁笔竟日。今日晨起,天阴如墨,寒气砭肌,坐室中,初着木棉裘不能支,改着驼绒袍仍不暖,复换羊裘,虽觉腿冷,无可如何,只好坐待暖气锅炉之生火。下午系中有会,曾通知出席,恐会散后亦不复能作书,然欲言者未尽,需明日另纸书之,姑识此数语,以当小酌。

述堂白 十一月十六日上午


  闻人言都中已落雪矣,此间今日遂已开晴,想不至变天也。

十七日早


  《新证》为人借去,至今尚未见还,遂亦不得作二读。

  刻只存两枚八百元邮票,即贴于函面,明日到收发室交邮。如罚欠资,只当挂号。

十九日灯下


  吾苦臂楚,故作字时时有败笔。然此札用笔结体间有可看。玉言以为奚似?


  今早披裘罩粗呢道袍外出买果子,收到惠寄马笺三百个,谢谢。(放翁诗:“箧有吴笺三百个,拟将细字写春愁。”兹述堂有马笺如放翁吴笺之数,那有春愁可写,除与玉言写书外,当尽用之修胜业耳。)将来大驾北检,不妨多带些来,以备日后使用。

  《新证》美不胜收,所恨急切未能细细地从头理一过,多为言兄助喜。但私意时时以为此喜天下之公,有目者所共知共见,正亦不须述堂之助耳。(如其无目,斯亦爱莫能助了也。)惟比日颇有一点小小感想,不忍不说似玉言。曹家系出包衣,雪老父祖职居织造。包衣者,奴才,《新证》考之綦详,此不须说。若夫曹家之为织造,实兼三差。如字解,“织造”,一;至曹寅,则清客,二;同时又为满洲主子之密探、之特务(之爪牙、之鹰犬),三也。是故曹家之煊赫奢侈,不独有其经济上地位底关系,实更有其政治上地位底关系。然则荣宁二府之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固自有其由来,几见狗腿子之家而能世泽绵远者乎?将来玉言如传雪老,能酌采鄙见否?余文更详“眉上”。不欲强玉言之闻一知十、举一反三,要是述堂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耳。

述堂拜手 廿日上午


  度康熙在位时,各省官吏中必多有如曹氏其人者,此专制皇帝所以统治人民之工具也。是以康熙帝之于曹家,极尽其照拂;换言之,即极尽其豢养之能事。《新证》页四百十引五十七年折批曰“尔虽无知小孩,但所关非细”,又曰“可以所闻大小事照尔父密密奏闻”云云,可证吾言之非妄下。度玉言若再细心爬梳,所获自当更多。及乎胤禛继位,则别有其爪牙与特务矣,李家、曹家与胤禩、胤禟有连,以胤禛之阴毒猜忌,曹家如何能安于其位?龙袍绣帏之批,势之所必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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