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黃惜時聽到母親的呼聲,原禁不住自己感情的衝動,要應聲而出,可是他想着全鄉人都恭維他父親的時候,那麼,父親的兒子,正在做張騫、班超一流人物,如何會變成個無業遊民的樣子,跑了回來,第一件事,便是自家大門口那塊橫匾,可以取消了。他如此想着,身子立刻向蘆葦裏面一縮,縮得一點形跡都不外露!但遙遙地聽到有人對他母親道:“你老人家心眼裏想着兒子,所以看到青年人,都疑心是自己的兒子。”
惜時聽說,心想母親大概是無時無刻不念我,我真正在她面前,我卻不敢認她,這是誰人來造成這種局面的哩?這個時候,我想父母固然望我回來,但是希望我成功回來,不能望我失敗回來!我若不回來,父母不過是傷心,我若回來了,父親更是傷心。我不回來,父親傷心還有一線的希望,我若回來,父母傷心,就是絕望的事了。這樣看起來,擇善而從,還是不見父母的好,不能再在自家門口徘徊了,一來是怕讓家裏人看見,二來是刺激得自己神經不安。這就下個決心,趕快地走開。於是悄悄地在蘆葦裏走了開去,在不大有人過去的河汊幹灘上,藏在青蘆葦裏再行睡覺起來。
這天晚上,月亮依然在天空裏亮晶晶地照着。惜時莊子後,一排山影,在樹林的梢上,青隱隱地,烘托着月亮周圍的雲彩。底下樹林子裏,閃出一點燈光,大概是自己家裏。那燈光之下,不知道母親可在想着兒子沒有?假使她想着兒子的話,做夢想不到兒子就在家門外吧?惜時隔着河,對了自己家裏,遙遙地垂了兩行淚。這時,偏是那樹林裏發出幾聲狗叫。聽那狗叫的聲音,很是像自己當年餵養的那條黃狗。不但說是家人父子之情,就是這雞鳴犬吠,想了起來,也令人不勝其悵惘了。形勢如此,這地方實在不容人再事徘徊,低了頭就像有魔鬼追逐一樣,很快地就走上到省垣的大道上來了,他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將來的出路。現在別的事不用說,第一便是這出門川資兩個字,從何而出,本來以自己這財主之子的資格,在家鄉籌劃個一千八百的數目,那絕對不成問題的,然而現在的親戚朋友,都以爲黃惜時是個少年志士,全國徒步旅行家,到了現在,忽然黃惜時在家鄉鑽了出來,那不是笑話嗎?這還是適用以前的辦法,走一截算一截,便是討飯,也不可以在親戚朋友之前,露出本來的面目。我在山海關外,那樣人地生疏的所在,我都奮鬥過來了,這江南是我生長之鄉,人情風土,我都知道,難道我還奮鬥不過去。
經這一番思索之後,自己鼓動了自己,穿過省垣,渡江而南,由皖南到江西,由江西越大庾嶺到廣東,便是到了隆冬,在那地方也不怕冷,僅僅要解決吃飯二字而已。五尺之軀,難道這還有什麼問題?他越想是膽子越大了。
走到下半夜,雖然是曠野無人,清風明月,不免寂寞,轉念一想,不是自己落魄,怎樣可以南北馳驅,走許多路,而且這種大自然的風景,自己領略最多,同歲同樣的青年,哪個又能做到這種地步?一個人到了極無奈何的時候,必是在這萬般無奈的當中,強詞奪理地找出一線長處來安慰自己!惜時這種思想,就是如此。他上半夜的悲哀,讓下半夜的自豪,一齊解釋掉了。
走到天亮,已離省城不遠。白天有些不便進城,找到一幢古廟,且在那裏睡了半天。到了下午,方開始向進省的路上走。到了夕陽西下,紅霞半天的時候,離城還有七八里路,這裏是一帶亂山崗子,並沒有什麼高大的樹木,只有那高不過人的小樹,零落在幾堆古冢之間,在淡黃色的斜照日光裏,更覺得這風景是格外地淒涼。惜時翻過了一座亂石崗子,由北朝南望去,只見那崗巒之前,黑影沉沉,外圍一道城堞,這正是安慶城裏的人家。在這黑影之外,一道白氣茫茫的影子,橫在大地上,便是千里迢迢,綿延不斷的長江。那日色斜照在大地上,騰起一層青青的矮霧,越是顯得暮色蒼茫起來。
惜時站在山崗子上一看,卻回想到當年在城裏唸書的時候,常是和三五同學,走到江邊,看那煙水晚景,如今江景還是這樣,還想當年的生活,卻是不可能了。有了這個觀念,就不免呆了一呆。就在這時,有三個行人,匆匆地跑上山崗子來,兩個是挑行李的,一個是徒手走路的,看了惜時這發呆的樣子,他三人都非常地注意。有一個便道:“這位先生,到了這個時候,還在這裏站着,回頭豈不要摸了黑進城去嗎?”
惜時看那個徒手走路的人,卻也是學生的樣子,便也點頭答應他道:“本來我就不打算進城的。”有一個人間道:“若不進城,在哪裏投宿呢?”惜時一時大意,不禁笑起來道:“一年以前,我還成個問題,一年以來,我就走到哪裏,睡到哪裏,樹下也好,草上也好,破廟也好,荒園子也好,什麼地方,我都可以安身。”這話一說,這三個人更是同時注意他起來。惜時一想,話已說出來了,若不解釋清楚,倒會疑心我是個遊方道人了。便笑道:“三位不必疑心,我並不是什麼奇形怪狀,異乎平常的人,我不過是一個徒步旅行的。”那個徒手的,聽到他是個徒步旅行的人,像吃了一驚的樣子,再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道:“你先生是哪處人?”惜時聽他也是鄰縣口音,當然不能把自己的口音都瞞了過去,便道:“我就是懷寧人。”那人道:“哦!就是懷寧人。貴縣有個徒步旅行家黃惜時,報上宣傳了半年多了,閣下認識他嗎?”
惜時聽了這話,呆了一呆,搖搖頭道:“也只聽到說罷了。”那人笑道:“聽說這位黃先生徒步旅行的緣故,是受了愛情的刺激,對嗎?”惜時道:“也不盡然!”那人道:“不過報上也有這種記載,你先生風塵滿面,自然是個走長路的人,此地是家鄉,當然不是初由家鄉出來吧?”惜時聽他所問的話,漸漸要逼到本題上來了,再說下去,恐怕會露出馬腳,只是笑而不答。那三個人是趕路的,看到惜時的行爲,有些奇怪,既是不肯說,也就不追問,依然趕着向城裏而去。
不過惜時聽了這話,又引起他一腔心事,報上都記載着,我爲了愛情而旅行的,是說我和白行素的事情呢?還是說我和米錦華的事情呢?米錦華的結果,卻是不難預料的,白行素的爲人,以及白行素的學問,自己是知道得很清楚的,自從頤和園前一別,不知道她對於我的態度如何?似乎也不至於像米錦華那樣無情吧?自己現在有了徒步旅行家的大名,許多毫不相識的人都很恭維我,難道她和我很有交情的人,還漠不關心嗎?有了!她家就住在西門外,一個靠皖河的村莊上,何不到那裏去打聽打聽。那村莊上的人,並不知道我是黃惜時。這個時候,她在北京,正是修業時間,當然也不曾回家,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到那裏去探訪情人的下落了。
他如此想着,當晚且在鄉間客店裏,住了一宿。次日問明瞭路徑,就向那個村莊上來。這個村子,在沿河一帶,種了許多的野竹,由野竹林子裏,闢出一條小小的綠巷,直通到水邊,若是人坐船由這裏過,只聽到竹林子裏的雞鳴犬吠,卻看不到村莊裏面的人家。惜時是由陸路走來的,由村子後一條人行大道,繞到村莊口上來,這裏正有兩家夾道而峙的茶飯客店,惜時走進一家,先要了一壺茶,坐在靠路的一副座位上,慢慢地喝着。這客店裏只有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在泥竈邊下燒水,帶照應着買賣,因爲時間不曾到打中尖的時候,除了惜時,並沒有第二個人,所以他倒是很閒。惜時也看到他有些無聊的樣子,便搭訕着道:“老人家!沒有什麼現成可吃的東西嗎?”老人道:“我們這小店,不預備吃的,客人餓了,可以打米煮飯吃,做起來也很快的。”惜時道:“那就不必了,我還要趕路,不過這裏的景緻不錯,回來的時候,我要在這裏耽擱一天的。”
老人聽說還有一回下次買賣,而且他說這裏風景好,便道:“我們這裏是有名的白家花屋,要不然,我們這裏也不會有財主在這裏住家。”惜時道:“對了,我聽到說,你們這兒有家財主,這人多大年紀,有兒子嗎?”提到這裏的財主,老人便覺這是一種光榮,走過來站到桌邊,向他笑嘻嘻地道:“怎麼着!你也知道我們這裏的財主,老太爺已經不問事了,大老爺沒有兒女,二老爺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在省裏做官,逢禮拜回來。姑娘原在北京唸書,新近也回來了。”惜時道:“這個時候,也不是寒假,也不是暑假,哪有工夫回來呢?”老人道:“她是回來辦喜事的!”
惜時聽了這話,不由得心裏一跳,便竭力矜持着,將壺裏的茶,緩緩地斟到茶杯子裏來,又緩緩地端了杯子喝茶。喝完了一口茶,這才放下杯子問道:“這個姑娘叫什麼名字?”老人道:“學名叫什麼,我可不知道,她在家裏的名字,叫秀蘭。”惜時心想:“並不曾聽到行素說,她有這樣一個名字,也許是錯了。”依然慢慢地喝了茶道:“怎麼?丟了書不念,回家來辦喜事嗎?”老人道:“她原在北京辦喜事的,這裏的二老爺還趕到北京去辦喜事的呢!辦過了喜事,因爲老太爺要想看看孫姑爺,所以二老爺把新郎新婦送回來,過了幾天,他們還是要走的,河邊上停了一隻船,那就是他們坐着由省裏來的了。”
惜時臉都有些發熱了。便問道:“那姑爺姓什麼?”老人笑道:“姑爺的姓,太好了,姓雙,也在北京住家的,和這裏原是親戚呢!他原來娶了親的,上半年死了,這裏白姑娘,算是填房。”惜時心想:“這簡直是對了!怎麼辦?”於是將茶壺裏的茶,只是向杯子裏斟着,斟滿了便喝,喝完了又斟。老店家笑道:“我們這裏是自己摘的茶葉,又是一口好活水,你這位大哥,愛喝我這裏的茶,我再給你泡一壺好不好,”惜時不做聲,點了點頭,人家泡了茶來,他就繼續地喝着,水多喝了,他覺得肚裏有些膨脹,方始站起來,會了茶錢要走。老人道:“到吃中飯的時候了,你何不索性做了飯吃再走。”惜時道:“也好!”他說完這話,便坐下來了。那老人雖覺得這位少年,神色有些不好,然而他也料不着剛纔的話,有什麼相干,自去打米做飯。惜時守着那茶壺,依然呆坐在那裏。這個時候,忽然一陣洞簫之聲,悠揚婉轉,隨風送來。坐在這裏,也是無聊,不如尋聲而往,看看什麼雅人。有這好的興致,於是將包裹交給店家,走出店來。由這裏向前,經過一片打麥場,坐北朝南的,有所精緻的房屋,在那土庫牆的黑漆大門框上,紮了松柏的架子,門是半開半掩着,掩着的門上,有半副四字對聯,“乃是快婿乘龍!”大概就是歡迎新姑爺的人家了。
門對過一排樹林,乃是垂楊雜着老楓和梧桐。這個日子,柳條是蕭疏了,梧桐半黃了,楓葉也就有三停之一,變了紅色。在晴光之下,覺得秋氣迎人。樹林之外,便是竹林,這種臨水的竹子,都只有二指粗細,鄉下人專種了打涼簟子用的,是非常之繁密,在竹林外看不到竹林裏。惜時聽那簫聲,不但未曾斷絕,而且有一種歌聲相和。順着竹林子中間的一條小路前往,轉了一個小彎,遠遠看到一片活動的白色,分明是河道了。心裏忽然一動,這種簫聲和歌聲,不要就是那位乘龍快婿,帶了他的夫人,在水上取樂罷?且不由小路上前,鑽進竹林子裏,勉強在枝葉間擠着,鑽到水邊上來,在竹葉裏向外張望:果然在一棵斜伸的老楊樹下,泊了一隻船,河中間,有一隻沒有蓋篷的小艇,艇頭上,插了一根竹篙,將船停在河心,船上坐了一男一女,男的穿了一件藍的綢夾袍,將兩袖微微卷了一層,手裏橫了洞簫吹着,那女的穿了水紅色的衣服,梳着堆雲式的燙髮,手裏拿了一束鮮花,笑嘻嘻地向着吹簫的那人唱歌。
這裏到那河心,也不過五六丈路,看得清清楚楚,那正是白行素。呀!她果然嫁了,嫁了這樣一個少年俊秀的丈夫。她現在是很快樂了,怎會記得我這個音訊隔絕的老朋友呢!記得在採菱河上,遇着她的時候,她還是學生本色,於今是青閨甜蜜生活裏的少婦了。那個男子的面孔,也似乎在哪裏見過,但是要說到他姓雙的話,在北京卻不曾有過這樣一個朋友,哦!是了,他和白行素不是親戚嗎?初到北京的時候,自己曾到雙家去會過行素,有位小姐,她的臉子,和這個男子差不多,這男子應該是那小姐的哥哥,所以自己覺得會過他了。
他如此藏在竹葉子裏面傻想時,船上的簫聲歌聲,業已停止,只看那兩人,全副笑容,唧唧噥噥地在說話。因爲隔了這樣寬的水面,卻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些什麼?因爲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就不免看到他們的形狀上來。這個時候,太陽微微地有些偏西,照着水面,很清楚地,倒出一隻小船的影子來,因爲這男女二人,一個穿紅,一個穿藍,被水裏的陽光倒射着,兩個有很濃色彩的影子,被波光搖撼着,只在水裏飄蕩着。那男子和女子,並不知道岸上有人羨慕着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境界。他們有時高聲哈哈大笑,有時一個眉飛色舞,看了新娘說話。一個拈花弄帶,俯首微笑。旖旎環境是這樣的好,行爲是那樣地快樂,怎能說他們不是一對如花美眷!這個如花美眷,本來是自己的,只因爲自己主張不定,見異思遷,平白地犧牲了,當時白行素是如何地遷就我,我始終是拒絕人家,設身處地一想,假使我是白行素,我能夠不另去找愛的途徑嗎?現在她的丈夫言笑都歡,是個能安慰她的樣子,她得了這種安慰,她不但不會想到我這樣用情不專一的人,而且也不應該想到我這拋棄過她的人。他如此沉沉地想着,也忘了身在何所。
過了一會,只見那男子拔起船篙,自蕩了雙槳,將這小艇移靠了岸,把船停住了。他先跳,上岸來,然後用手把白行素扶上岸來,他二人轉進了那一條竹林子裏的綠巷,就看不見了,不過那步履聲和笑語聲,依然傳入耳鼓來。自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低了頭走回飯店去。那老人一見他就埋怨着道:“飯早就做好了,你這位大哥,到哪裏去了?”惜時強笑道:“你這寶莊上的風景不錯,我看呆了。”那老人搬出飯來,盛了一碟鹹菜放在桌上,向他道:“我們這裏,只有這個是現成的,你事前沒有告訴我,我也不知道和你做什麼菜吃,你若是不嫌剩菜的話,我這裏還有雞肉骨頭的雜拌,可以送你一碗吃。”惜時還不曾答言,那老人已經盛了一瓦碗來。惜時看時,有雞頭雞腳,豆腐塊,豬蹄骨之類,便問道:“老人家!你飯店裏怎麼有這些東西?”老人道:“這也不是我的,這兩天白家大請客,我們是吃了無數頓,吃了不算,他們廚房裏,還把整鉢整盆的剩菜送給我們,這是喜酒上的菜,你吃一點,也可以沾沾喜氣!”
他不如此解釋,倒也罷了,他解釋一番之後,惜時覺得遍身的毫毛管子裏都不免向外冒出一陣酸氣,勉強將神氣鎮定住了,就微笑道:“我一個出門的人,不想沾這種喜氣,有什麼喜氣,留着老人家去沾光罷!”低了頭,匆匆吃過兩碗飯,會了飯錢,提了包裹便走。他到這白家花屋來的時候,那是有目的的,現在把所要探的消息,完全得着了,除了付之一嘆而外,還有什麼辦法,一人不勝其悵惘地走上大路,心裏並無目的,也不知道向哪裏去好。自己只是低了頭,順着大路邊上走,不知不覺地,又走到一道長堤上,堤上面,還是亂栽了些水竹,不過竹子很低,可以在竹梢上看到河面。
那偏西的太陽,這時越發的向下墜落了,恰好是由河的上流頭,斜照着河的下流頭。一道沉落的黃色日影,被波紋流動着,猶如一道黃金之塔。河的兩岸,都有長堤,堤上都是水竹,映着河水,綠森森的。水竹子叢裏,很寥落地伸出幾棵大樹,隔岸互相參差地立着。在清淡的陽光裏,秋葉被晚風吹了瑟瑟作響,點綴得風景如畫。這河心裏的水,流的卻是很緩,因爲上流頭落下的紅葉,在水面上漂浮着,陸陸續續地,緩緩而去,便看出這水不是怎樣地急了!然而雖不是怎樣地急,那些紅葉,終於是由面前流向遠處,慢慢地流,慢慢地遠,大概也許隨着水,流到東洋大海里去。自己的身世,現在也和這落葉差不多,一憑造化的播弄,流落到哪裏爲止,自己是毫無把握。
他順了長堤走幾步,就立着觀望一會,觀望一會,又走幾步。想着,這樣好的風景,讓給別人去度蜜月了,假如我好好地念書,不要浪用愛情,這個良辰美景,也許是我的,那樣好的黃金時代,自己看成了糞土,結果,是失戀!失學!失業!這話又說回來了,前半年是我的錯,這半年以來,我是如何地奮鬥,偏是逐次失敗,這就可以說,是非戰之罪也。在黃金時代,什麼都是便利的,失了那個黃金時代、想再創造一個黃金時代,那是不容易的了,越想是越感到希望斷絕,不能走了。
眼望那太陽從上流頭沉沉地落下水去,周圍是慢慢地黑暗,也不知道今天應當向何處投宿,簡直呆了。在這時候,噹噹的幾下鐘聲,由長空傳來,打破了這河上的沉寂。惜時一想,是哪裏來的這鐘聲?這聲音清脆而不宏大,並不是廟裏的鐘聲,這個地方,不會有禮拜堂,當然也不是禮拜堂的鐘聲,若是由耳朵聽音的訓練說起來,這應該是學校裏上課下課的鐘聲了。於是向堤裏張望着,見那鐘聲響出的所在,已隱隱地現出幾點燈光,心裏念着,假如那裏是個學校,今天晚上,可以到那裏去投宿。便向着亮燈的地方,一步一步走了過來,當他走到那有燈的地方,發現周圍的矮牆,繞着一些半中半西的屋子。看那樣子,正是一所學校。學校的大門敞開着,許多鄉下男子,扶老攜幼,都向這裏面走去。惜時正詫異着,這是爲了什麼,只見三五個人,在門裏一棵樹下,忙碌着懸掛汽油燈。燈光大亮,照見牆上貼了很大的紙條,上書:“同樂會場。由此前往,是大禮堂。”哦!是學校裏辦同樂大會,何妨前去看看。於是提了包裹,跟了衆人前往。
在種種標記方面觀察,已經知道這是個農業學校和鄉村師範學校兩校合併的校址。到了大禮堂上,已經是擠滿了鄉下人和學校裏的學生。惜時擠了進去,座位是沒有了,只在牆角落裏,找了個地方站着。這禮堂上面,有個小小的講臺,正垂着紅幕,一個穿長袍馬褂的老先生,站在臺口上報告。他道:“在我們未開會之先,有件事可以報告的,就是我們很榮幸,在開會的前幾天,曾派人去請熱心教育的黃守義老先生來參加這個會,他居然來了。不但黃老先生來了,而且還有新由美國回來的雙玉照先生,他就是我們這裏白府上的新姑爺。現在請黃老先生,說一說他辦學校的經過,並請雙先生說一說美國教育的狀況。諸位不要大意,這是值得注意的。”於是在全場的鼓掌聲中,那位老先生,將黃雙二人,引上臺來。
惜時看看父親的顏色,格外蒼老了,由兩腮到額頂上,一齊摺疊了許多皺紋,他緩緩地走到臺口。說道:“諸位!我不過是個鄉下老頭子,我不會演說,我也不敢說什麼熱心教育,因爲我家裏還有一點財產,孫子很小,有一個兒子,他……他很好,他一文不帶,去做了徒步旅行家,我這樣一個人,要許多銀錢做什麼?所以就拿錢出來辦幾個學校,諸位都羨慕我的兒子,我希望諸位將來學成之後,都有一種才能表現,再讓人家去羨慕。”
惜時聽了這話,看了父親的顏色。渾身都抖顫起來,兩隻眼睛的眼淚,怎樣也忍耐不住,要流出來了。只得低了頭,提了包裹,悄悄地,由人叢中擠了出去,站在一叢樹下的背影裏,用袖子擦了兩回眼淚,聽聽那大禮堂上,依然是掌聲雷起,卻聽到有個女子的聲音,由這裏經過,她道:“我不願見那老先生,我和他兒子認識,見了面,提起他兒子,我心裏……”一個男子道:“去罷!去罷!那有什麼關係呢?”這男子不知是誰,女子正是白行素。這一幕幕的人物,引起惜時的回憶,完全都在心上加着一道創痕。心想,多看老父一眼罷!自此一別,知道什麼時候相逢?然而看了他之後,假如有人把我識破了,又當怎樣辦?躊躇復躊躇,他還是趕快地離開了這學校之門,上大路而去。
走了幾十步的路,回頭看看學校裏面的燈光,以及那嘈雜的人聲,不知是何緣故?自己還是停住了腳,又向那學校的大門走來,可是他的勇氣,到了門口就消沉下去了,站在一堵牆邊停住了腳。這堵牆上,貼了許多標語,其中有一張紙,大書特書“歡迎一個徒步旅行家之父”。惜時想到父親爲了有個徒步旅行家的兒子,便到處受人歡迎,假使這兒子一旦不做徒步旅行家了,……
他在月光之下,正對了牆如此注意着,忽然有人很低聲地在身後問道:“先生!你怎麼注意這一張字,你也願意做個徒步旅行家嗎?”惜時聽得清清楚楚,乃是老父的聲音,尤其是那旱菸葉的氣味,一聞之下,決計不會錯的,他心想回頭是不能的,雖然在月光下,父親也看出是他兒子,答應也答應不得的,父親聽得出聲音來,然而跑也跑不得,跑了會引起父親的疑心,他於是舉起一隻手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搖了幾搖手,可是他依然面牆而立,不說一個字。黃守義在身後道:“原來是個聾子!”他說畢,自走了。
惜時站在這裏,身上又抖顫了一陣。許久許久,才沿了牆腳慢慢走開,然後一陣狂奔,跑上了大堤,回頭看那學校,在月光下,只有一叢黑影,然而笙歌之聲,已經開始突破長空了。惜時站了許久,不覺向那屋的影子,叫了一聲父親!接着,伸出兩手,向空中要做一個抱人的勢子,口裏喊道:“父親!父親!可愛的父親!可憐的父親!剛纔我們相隔不到一尺路呀!父親!這一尺路,便是山海關外,不許會面,不許交言的了。”他這樣連叫幾聲,忍不住哭了,就把背上的包裹解下,身子伏在草地上,頭睡在包裹上,嗚嗚大哭起來,哭到最厲害的時候,就將頭在包裹上亂撞一陣。
他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時候,竟是沉沉地睡去,睜開眼睛看時,天色已經大亮,這裏不能逗留了,就走到河邊,用河水洗洗險,又喝了兩口,再走上大堤來。這時一輪紅日,又在下流頭擁了起來。站在堤上,上邊一叢屋基,那是農業學校,父親在這裏。下邊一叢屋基,那是白家花屋,愛人在那裏。這很容易,只要在半小時之內,全可會面了。然而我,就宣告死刑了。不但我宣告死刑,我父親也宣告死刑了,我一家人都宣告死刑了。這都不算,我的行爲,要完全公開了。社會上,便是個大大地失望,這片刻的情感衝動,我必須按捺住了。他用腳一跺,背了包裹,就順了大堤,向前走去。
走了若干路,當然少不得回頭來看,只見一個老人,背了兩手,由平原向大堤走來,那也許是父親,不敢回頭了,就低了頭,趕快地順河而走,走到白家花屋的門前一段,卻有一陣噼噼啪啪爆竹之聲,鑽入竹林子裏。張望河面,河面,那隻大船,已順流而下。雙玉照和白行素站在船頭上正和家人告別呢!這些都不必看了,還是自己走自己的路罷!
走上大堤,繼續地向前走去,這一道大堤衛護着皖河,通到揚子江岸,一望無際,直接青靄,那東起的紅日,迎面而來,正把運河上的秋水秋煙,照得似有似無。這大堤的前面,晴光照着塵霧,也朧朦一片,在蒼莽的前途中,一個孤獨的旅客在那裏走着,那人的情感,應當如何?而況他正不知是向哪裏走的人啦!
自這時候起,在黃惜時的故鄉,已經不再發現這個人的蹤影,也再沒有這個人的消息,許多人說他出洋了,也有人說,他旅行到雲南貴州去了,不過在旅行雜誌上,常常有一個署名“浪子”的人,發表旅行日記,日記上,總是記着他一個人的事。他有時在大江以南,有時又在黃河以北,成了個無一定標準的旅行家。有人向旅行雜誌社打聽他的下落,編輯人說:“兩三年以來,這人是不斷地投稿,並無真實姓名。所有的稿費,他託我按月寄到安徽懷寧一個鎮市上黃守義老先生收,社裏只有照辦,不知其他。”大家聽說,便猜着這一定就是黃惜時,然而爲什麼不肯露真實姓名,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