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黃惜時被米錦華戲弄了一番之後,他不但不以爲怨恨,轉念想着,你越是不理我,我越要進行,我拿定了主意,不怕你不爲我有。他這樣想着,也不待明天,冒着大風,就僱了一輛人力車,直到廊房頭條金珠店裏去買了一個赤金的粉匣,用錦盒子裝了,用了八十多元。自己覺得一樣東西,未免單調。又到文具店裏,買了一支價值二十元的自來水筆。一共算起,也不過一百元開外。這兩種配好,高高興興地回家。當時聽到高女士家中,有竹戰之聲,料是米女士還在這裏打牌,只好罷了。
到了次日上午,又到對面寄宿舍去。他們這裏的號房,閒着無事,專門記住女生的行動來消遣。他就知道惜時坐汽車和米小姐一同出去玩過,那麼,已經到了相當的程度了。進去通知米小姐,是不會碰釘子的。因之笑着讓惜時在外面等候,便通知米錦華,錦華笑了起來。想是自己開了人家一個大玩笑,人家一定到公園去過一趟的了。男子們沒有什麼難應付,只要女子對他一笑,就可以把他征服了。
她笑着出來,一到接待室裏就先開口道:“對不住!昨天我失信了。實在因爲有兩個女同學糾纏住了,不讓走開!”說着,向惜時一笑。惜時道:“沒關係!我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在公園裏多消磨一兩次,很不算回事。昨天風很大,我們吹吹不要什麼緊!連累密斯米去吃西北風,那何必呢!昨天我本想買點東西送您的,打算請您自己去挑什麼樣子的好。因爲密斯米沒有去,我就代辦了,辦是辦了,我可不知道能合用不能?”說着,就將手巾包打開,把兩樣禮品拿了出來。
錦華首先看到自來水筆,已經覺得這禮物不錯。及至打開錦盒,見裏面是赤金的粉匣,這值錢多了,哎呀了一聲道:“密斯脫黃!你怎麼這樣破費,我實在不敢當呀!”
惜時見她那歡喜若狂的樣子,知道她動了心了,便笑道:“我本想買一點衣料送密斯米的,因爲我是個外行,怕買來了不對。設若密斯米將來有工夫的時候,我們可以同去看看。”錦華一想,這裏的禮品,剛剛送來,又預約了下次的禮品。覺得惜時總算講交情的。便笑道:“我拿什麼來謝你呢!這真不敢當呀!”惜時心中大喜,便道:“我們同學,很講得來,這物質方面,這點兒東西,說不到什麼敢當不敢當。以後我進了音樂系,要密斯米指教的時候,還多着呢!”錦華道:“密斯脫黃真打算進音樂系嗎?打算學什麼音樂呢?”惜時道:“您學什麼的?”錦華道:“西樂我學鋼琴,國樂我學琵琶。”惜時道:“好極了!我也就學這兩樣吧!”錦華道:“若是密斯脫黃願意和我配合樂器的話,我看不如梵阿鈴和月琴好!”
惜時萬不料她一開口,就承認自己有配合音樂之可能。這兩樣東西,總算沒有白送。笑道:“我不是說了嗎,凡事都要密斯米指教,密斯米叫我怎樣學,我就怎樣學。今天我去見教務主任要求轉系,明天我們就是同系的學生,這友誼更要加進一層了。”惜時說了這話,自己也覺得有些露骨之處,但是錦華聽到這話,不但不覺露骨,倒笑了一笑道:“其實友誼的厚薄,也不在乎同系不同系!譬如我現在和密斯脫黃,並不同系,交情總算不錯。可是同系的人,我還有不認得的,那又算是何厚何薄呢?”
惜時一聽這兩句似親熱而不親熱的話,幾乎喜歡得要跳了起來。笑道:“這話我是承認的,但是現在我們還沒有同系,感情就不錯,設若做了同系的學友以後,這感情豈不是更進一層嗎?所以我對於這件事,覺得還是不可緩辦的。”錦華就也不再置可否,哈哈地笑了。
惜時心想,我今天這東西,送得她很歡喜,我越是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來纔對!好在以後是同系的學生,接近的機會很多,不要走來就取猛進的態度,讓人家討厭。主意想定,便向錦華告辭,馬上要走。錦華見他送了這些東西來,絲毫也不表功,也是心裏過不去。笑道:“好在我們是靠近,過一天我來答謝你吧!”惜時道:“那就不敢當!以後我們常常見面的……”說到這裏,心想不對。她能來答謝我,到我那邊去坐坐,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好機會,我爲什麼還拒絕她呢?便笑道:“不過我屋子裏陳設得太沒有章法了。我很希望密斯米去指導指導!不知道什麼時候光降呢?”錦華對於男友的約會,向來不肯自動規定時間的。便道:“我差不多天天和密斯脫黃見面的,我要來隨時可以奉訪。”惜時只要錦華肯去,這一會工夫,倒也不必決定時間,於是笑着走了。
他出了寄宿舍的門,且不回寓,馬上就到學校來見教務長,要求轉到音樂系去。他們學校裏本有這個規定,凡是新來的學生,不曾滿兩個月都可以轉系。而且音樂系的人很少,也正歡迎學生加入。因之惜時並不費什麼力量,就轉到音樂系了。
惜時原來想着,玩音樂是件娛樂的事情,當然不像科學文學那樣難學。現在進了音樂系,更可以放心去玩。因之改系之後,既得和膩友接近,又可省力讀書,快活極了。但是天下事理想往往和實際相反,惜時進了音樂系三天,才知道什麼黃鐘大呂十二律,有什麼宮商角徵羽七音,從前拿了一柄洞簫,胡吹亂拉梅花的味兒,完全不對。聽着同系的學生,拿了樂器,自然吹彈成調,一到自己手裏,一個字弄不出來,好在教授也說了,學音樂是極不容易的事。學三年,也許學不會一樣樂器。初來的學生,當然也不能仔細去追求,惜時只要教授不追求,自己本來志不在乎此。學有一樣樂器,又怎麼樣?所以他並不研究。所喜進入音樂系以後,天天可以得着和錦華見面的機會。相識久了,錦華不像行素那樣拘執,當着許多同學的面,她可以笑嘻嘻地上前來招呼,說着私人交際的事情。因之惜時不怕她不說話,倒是怕她多說話了。這學音樂,除了上書本子的課而外,都是小教室,甚至有一個人佔一間小教室的。因之彼此見面的機會,倒受了限制。
一日,大家上音樂史的這堂課,坐在一堂了。錦華竟是毫不客氣,站在她位子邊,見惜時後進來,就用書本對他招了兩招,臉上還含着微笑,惜時會意,就坐到她一處來。錦華輕輕地道:“這音樂史教的不多,你只要補上兩頁書,可以從頭至尾學下去了,以後這一課不要缺課。”惜時當時隨便答應,沒有怎樣去體會。
過了幾分鐘,自己仔細一玩味起來,這大有意思了。彼此之間,除了上這種書本上的課,是不大在一處的。她於這一堂課,招我坐在一處,又約着以後不要缺課,這分明是常常相會,樂何如之。便笑道:“只可惜不能堂堂課都在一處上!若是堂堂課都這樣,我就高興了。”錦華笑道:“你說這話,有點誤會我的意思,我是叫你不要缺了這重要的課,並不是叫你趁着這個機會來談天。”惜時道:“我也是這樣說呀!請問,我們哪一堂課,又是可以缺課的呢?”錦華用手胳膊輕輕碰了惜時一下,笑道:“別說了!大家都在注意我們了。”在表面看,這又不過是很平常的話,然而惜時聽着,又感到這裏面有無窮的意味,第一便是“我們”兩字,分量下得很重,而況我們又是可以引起大家注意的呢!
將這一點鐘課,聽到十分之八九的時候,因就輕輕地對她道:“今天晚上,我請你去看電影,你有工夫嗎?”錦華道:“我無所謂有工夫沒工夫,可是這裏到那家電影院也不近。”惜時道:“那不成問題,我當然叫一輛汽車來同坐了去。”錦華道:“那不太耗費一點嗎?”惜時笑道:“這看各人的能力說,也看各人的友誼說。這一點義務,我還能擔任,而況對於你,我總是盡力而爲的呢!”錦華對於這話,也不能再有什麼批評,只是微笑。
惜時又道:“既是同去看電影,我們的晚餐,總有個先後,恐怕不能一致。依我說,索性早一點動身,我們在一處吃飯,吃完了飯,從從容容地去,你看怎樣?”錦華道:“那也好,吃晚飯讓我做東就是了。”惜時道:“那成了笑話了!是我請你看電影,怎麼倒反要你請我吃飯呢?顯然見得我這人是不懂禮節的了。你千萬不要和我客氣,你若和我客氣,我就是個混賬東西。”錦華笑道:“你倒發急起來,不讓我客氣,我不客氣就是了。”惜時道:“這樣就好,你看規定幾點鐘由家裏動身哩!說定了,我好叫車子來接你。”錦華道:“其實也不必坐汽車,隨便僱一輛人力車也就行了。”
惜時道:“北京汽車租價便宜,坐幾點鐘,也很有限的事。有了車子,我們進出便當些,可以省了僱車的這一番麻煩,幾點鐘呢?”說着話,他又來請問錦華規定的時間,不過他雖勉強說出來,似乎這一句話,含有極大問題似的,竭力地想忍耐回去。然而已說到嘴邊,是忍無可忍的。因之只把那語音放低,而且每個字都拖得很長,以表示出他心中懦怯來。錦華道:“電影是九點鐘開演。有兩個鐘頭吃飯,當然是夠了。我們七點鐘出發吧!”惜時直待聽完了這句話,才把他心中猶豫不決的一個大問題,解釋清楚。再要說什麼時,講臺上一陣紛亂,皮鞋踏着地板聲,講義紙的掀動聲,開始大聲音談話聲,都出來了。擡頭一看,原來這一堂課,已是講完了。錦華所說很可注意的一種功課,這次算是犧牲了。這音樂史本來每星期只兩點鐘連着來的,上一點鐘,教授請了假,這一點鐘,又一點也沒有聽見。換一句話說,是犧牲了這一個禮拜了。但是這個時候,惜時腦筋裏所計劃的,乃是打電話叫哪家的汽車,以及到哪一家館子去吃飯。不但是犧牲了一堂功課,在所不計,就是學校把他開除了,這也與他痛癢無關。
在五四運動前後,大家拼命地鼓吹男女同學,最大的成績,就是增進了男女社交的公開,可以省了鑽穴逾牆的下流舉動。不過課堂上有了女同學,一點鐘之間,男同學的目光,終不免要射到女同學身上去幾次。設若這個女同學是喜歡換衣服,這吸引目光的次數,更是頻繁。讓我們做一個統計:假設一個課堂上有五個女生,三十個男生,每個男生,每點鐘對每個女生僅僅只注視一分鐘的時間,仔細計算起來,這種時間上的犧牲,實在是可以驚異的一件事。而況這種時間,正都犧牲在聽講的時候呢!所以男女同學,雖然由諸前輩竭力爭奪得來,但是也不見得完全有利而無害。像惜時先對於白行素,現在對於米錦華,當然都是一件有害於讀書的事情。不過這時黃先生陶醉了,他只記得上聯讀書不忘戀愛,卻忘了下聯戀愛不忘讀書。
當時很高興地和錦華告辭回寓。先就打開箱子去拿錢,在這一拿錢之間,自己倒吃了一驚,原來放在箱子裏的那一沓鈔票,每次拿幾張,拿到了現在,剩下薄薄的一疊也不過五六十元了。五六十元,有了今天這一場東道,又要一半,還留着二三十元,夠做什麼用?現在正是要用錢的時候,沒有了錢用,豈不糟糕!前兩天曾寫一封快信回去要錢,照着時間算起,這封信還在途中。就算家裏接到信便匯款子來,也是來不及了,這怎麼辦呢?但是今天反正有錢用,明後天也可以對付,這三天之內,總可以想一點辦法出來,預先就發起愁來,那也近於杞人憂天了。
他如此地想着,便不再去計算。爲着萬一怕錢不夠起見,就把那箱子裏存的鈔票,完全揣在身上,在家裏刮刮臉,用香水擦擦頭髮,不覺也就把鐘點消磨到了五點鐘。雖然去預定的鐘點,還有兩個鐘頭,但是惜時心中,實在已是隱忍不住,很希望早點會面,多談兩句。其二也省得一人徘徊在樓上,將這等時候的兩個鐘頭,煩悶着不容過去。
於是走下樓去,就打了個電話給錦華,她一接着電話,便笑道:“時間還早吧!我們就去嗎?”惜時聽她的口音,好像就是馬上去,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似的。便道:“雖然時間還早,可是叫我在家裏等上兩個鐘頭,我有點焦急。我平常的性子是很迂緩的,但是對於你有什麼希望,我總是想馬上就實現的。”錦華在電話裏笑道:“你這句話得考量考量吧!”惜時原是一句無意的話,不料錦華倒是有意聽了。因笑道:“這也用不着怎麼考量!我是心裏有什麼話,嘴裏就怎樣的說。在這一句話裏面,你可以知道我這人是怎樣地胸無成竹,不會應酬了。”錦華在電話裏笑了,惜時也笑了。
二人在電話裏笑了一陣。還是錦華道:“對不住!還是請你等兩個鐘頭吧!因爲我還有兩封給朋友的信要寫呢!”惜時道:“給朋友的信?”錦華道:“這沒有什麼可驚異的,我向來不寫信給男朋友。”說畢,她又笑了一陣,掛上電話走了。惜時雖然不曾達到要求的目的,然而剛纔在電話裏和她說的話,真個是朋友關係極深以後的表示。就是從前和白行素,也不過如此罷了。這一下子,把原定今天用三十塊錢請客的範圍,自己慨然地增加起來,增加到將身上的錢,盡其所有的花光了事。
在樓上徘徊着,幾乎看了十五次表以上,好容易,居然捱到了六點半鐘了。於是就打了個電話到汽車行裏,吩咐開一輛好一些的汽車來。汽車來得很快,五分鐘的時候就到了。惜時聽到汽車響,馬上就開了樓窗一看,原是叫的從前有過往來的那家車行,車伕好像知道了他的命意一般,車子毫不猶豫的,就開到了女寄宿舍門口停住。惜時只得下了樓來,告訴汽車伕,叫他到裏面去報告米小姐,說是汽車來了。
汽車伕進去報告以後,不像上次那樣耽誤,她手上搭着一件斗篷,高跟鞋走得一扭一扭地出來了。惜時這是出於預料以外的,帽子沒有戴,錢也沒放在身上,讓着錦華上了車,自己飛奔上樓,拿了帽子和錢,又復跑了下來,他上了車,錦華笑道:“你幹嗎這樣子忙呀?”惜時笑道:“我怕你坐在車上等得我急。”錦華笑了一笑,也不說什麼,於是車子開了,開到他們預備吃飯的所在。
吃過了飯,惜時一看手錶,還只有七點多鐘,這離電影院開演的時候,相差過多了。不能吃過了飯,還坐在館子裏。這要到什麼地方去,消磨這些剩餘的時間呢?有了!和她到東安市場去溜達一陣吧!這個時候,東安市場,正是上人的時候,帶着這樣一位交際之花走來走去,也很有面子呀!於是把這個意思,告訴了錦華。錦華道:“好極了!我也正要到那裏去買點零碎東西呢!”於是二人又坐着汽車到東安市場來。
錦華轉了半個圈子,就挑着一家最大的洋貨鋪走了進去。店夥看到錦華,穿得那樣時髦,料着是一筆好買賣上門。便問要什麼?錦華只說了手絹兩個字,那夥計們早捧了好幾個紙盒子出來。打開來看時,五色繽紛,什麼花樣的都有!一問價錢,有一元一條的,有二元一條的,也有三元一條的,而且若是論打買,那就格外可以便宜一點。錦華將那兩元一條的,翻來覆去地看了幾次,似乎是想買一打,然而又嫌價貴。惜時問道:“你愛哪種的呢?挑幾條吧!”錦華笑道:“既是論打便宜些,我想就買上半打。”夥計笑道:“對了。手絹總是短不了使的,買半打吧?半打只算你十一塊錢得了。”錦華道:“若是十塊錢肯賣,我就買半打。”夥計沉吟了一下,就賣了。還問要別的不要?香水,香胰子,新到的花綢圍脖,錦華看了一看手錶,去電影開演的時候還早,又吩咐拿出來看。看了覺得很好,加之夥計們,又竭力地在一旁鼓動,心更動了。回頭望望站在身後的惜時怎麼樣?惜時自然說是可以要,於是她又買下了。惜時滿想着在市場裏走走,可以不花錢看看熱鬧,結果替錦華會了許多買東西的賬,已經達到二十元以上了。
買完了東西,惜時卻不敢再說溜達,就陪着她一直上電影院了。在電影院裏,二人緊緊地倚傍,這比在汽車中互相依偎,又是不同。因爲在汽車裏,時間太短,談不了多少的話,現時在電影院裏,漆漆黑地,時間又有兩個多鐘頭,這就有興味極了。
看完了電影,依然坐着汽車回家。錦華知道汽車是在電影院門口等着的,這又耗費了惜時幾塊錢!將到家的時候,便對他笑道:“今天破費得你不少!我何以爲報呢?”惜時笑道:“我們這樣的友誼,若是連做一個小東道,都要彼此道着謝,那就未免太麻煩了。”錦華笑道:“好吧!明天有了工夫,我再來請你吧!”說着話,汽車到了女生寄宿舍門口。惜時先下車,然後伸着手挽她,她敲開寄宿舍的門,在淡黃色的燈光底下,輕輕說了一聲:“再見!”進門去了。惜時等那寄宿舍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纔再迴轉頭來問汽車伕,共是多少錢?汽車伕說是五個鐘頭,連酒錢你就給七塊錢罷了!你和這位小姐,還短得了坐車嗎?往後你多照顧我們一點就得了。惜時雖覺得他這話有點不妙,可是人家是好意的話,也就照數給了錢。
回家上了樓,自己靠了椅子背坐下,不覺噓了一口氣,心想今天真是痛快極了,這樣看來,女子們無論她是怎樣美?怎樣的有名?只要拼命去花錢,也沒有捧不上的。今天她對於我,已是沒有什麼架子了,只要我像這樣地花上三回錢,我想無論什麼話,都可以和她說了。只是今天這一筆錢,花得差不多倒了箱底,若是還要照這樣地花兩次,至少還得預備一百塊錢。現在全部的存款,一齊合計起來,還不到二十元,哪裏可以那樣大花呢?哎呀!她說了明天就請我,明天她如不失信的話,我真讓她來請不成!無論如何,我得把錢很充足地預備在身上。事情剛剛有點希望,千萬不可從中冷落下來。只是一覺醒來,便是今晚的明天,又到哪裏去預備這一筆款子去?雖然父親上次來信,介紹了兩位世交朋友,可以到他們那裏去借錢。因爲信放在箱子裏,認爲不急之事,始終沒有去拜訪人家。現在臨時抱佛腳,怕不能那樣現成。首先一步,總要再湊二三十元放在身上。想來想去,他到底想出了一個法子,於是坦然地睡覺。
次日一早起來,就把自己的幾件皮棉衣和一個金戒指手錶,一齊包好,僱了一乘車,一直坐到街口,一家當鋪門口來。車子到了門口,一面給車錢,一面張望着兩頭,看看有沒有熟人,見來去並無熟人,拿了東西,趕緊向當鋪裏鑽。拿了手上的包袱,向櫃檯上一推。店夥將東西檢查了一番,問惜時要當多少錢?這噹噹的交易,惜時生平還是第一回,究竟應該當多少?自己也是不知道。便說:“這個請你斟酌吧!能當多少?就當多少。”店夥望他是個學生樣子,未必是等了錢吃飯,便答應了當十五塊錢。惜時聽了大爲不平。因道:“就單論一隻金戒指,也值個十幾塊錢,爲什麼只給我這一點!”店夥說:“當店裏東西,只能二三成作算的,不能再多。”惜時也不知道這些規矩,躊躇了一會,要求櫃上,加了三塊錢把東西都當了。
將錢揣在身上,僱了車回家,心上彷彿做了一件不安的事情一樣,只是想將來如何彌補。可是仔細一想,實在又沒什麼事,不過把放在箱子裏的東西,改放到當鋪裏去了,自己只當是放在箱子裏得了。雖然出幾個利錢,那有什麼關係,落得弄一筆款子,先放在手上應了急。如此一想,把不安的程度,又減少了。只在這時,錦華卻來了一個電話,約了今天中午,請惜時吃大菜,惜時自然是應時而去。
到了那裏,而且還搶着會了賬,不讓錦華給錢。吃過飯之後,二人同進公園,一直逛到下午六點,再經過一度晚餐,方纔回寄宿舍。這天當的十八塊錢,又耗費了過半以上。惜時一想,這幾天正要用錢,款子非充足不可,萬萬斷不得。到了今日,也只好臨時抱佛腳。就跑出去訪了兩個同鄉,對人都說是自己害了一場病,把錢用空了,希望同鄉接濟一點,等家裏匯的款到了,一定奉還。同鄉也知道他是有錢的,各借了幾十元錢給他,料着他父親是不會短少這幾個錢,樂得將款子放出去,做一個人情。
惜時將錢借到手,膽子又大了許多。一回家,就接到錦華一封信,說是今天下午六點鐘,請他吃晚飯,無論如何,請他不要再搶着會賬,但是信上雖然如此說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照着男子優待女子的辦法,依然還是惜時會了賬。好在惜時是真愛錦華,只要她有情,無論花多少錢,那是全不在乎的。
惜時計算着日子,知道催款的那封信,已經到了家,就拍了一個電報回省,請親戚轉到家裏去,說是有急用,款子快快匯來。一面又開了一筆賬,說是買外國書多少錢,買皮衣多少錢,吃補腦藥多少錢,由掛號信寄回家去。這樣子辦,不但將這一筆錢弄到手算事,以後依然可以繼續地向家裏要錢。他錢的問題,有了辦法,一連五日,就日日和錦華混在一處,親熱非常。學堂裏的功課,完全丟在腦後,五日之內,也不過上了三堂課而已。
到了第六日,錦華說是有事,這天不能相會,惜時想到缺課太多,應該到學校裏去點一點卯,若是學分不夠,弄得留了級,卻也面子難看。於是無精打采地,慢慢走到學校裏來。當他剛進學校大門的時候,不遲不早,白行素坐了一輛人力車飛奔而來。她起初不曾留意到惜時,等到她一腳跨進學校大門的時候,這纔看到惜時在面前,便笑着點了點頭道:“久違了!”
惜時不見她倒也罷了。一見之後,覺得無故將她拋棄,實在對不住人,這要如何去安慰老朋友呢?百忙中無辭可措,只得皺了眉,做出苦臉子來道:“我害了一場大病!你不知道嗎?”行素突然聽着這話,倒吃了一驚。問道:“你現在痊癒了嗎?我一點也不知道,那還得好好地休養呀!但是轉到音樂系去,爲什麼也不向我通知一聲呢!”惜時道:“恰好那幾天你沒有上課,後來你上課了,我又病了,今天我就是特意來找你談談的。”行素道:“我天天上課,哪天也沒有間斷,這話有點不對嗎?”
惜時無話可說了,便現出很躊躇的樣子來,勉強笑了一笑。他不笑倒不要緊,他這樣一笑,行素反看出他的虛僞來了。也笑道:“也許是那幾天我上課來得晚一點,所以沒有會着你。”說着,她夾了書包,一直向前走,不理會惜時了。她心裏想着,惜時必然是要和她道歉的,一直地走着很快,讓惜時去追着。但是她走着,並沒聽到後面的有跟隨腳步聲,分明是惜時不曾來。於是一蹲身子,扣着皮鞋的絲帶,在這一蹲身子的時候,趁勢低頭向後看了一看,果然惜時沒來,氣得一跺腳,一直上課堂了。講臺上先生講着什麼,都沒有留心去聽。但是心裏想着,早兩天的謠言,似乎有點證實了,人家說他對於米錦華非常崇拜,不過米錦華是個時髦女郎,惜時有時過於老實一點,恐怕她不中意,或者是惜時有此夢想,特意改到音樂系去,好接近她罷了。不管如何,我要到那邊去看看,他們究竟親熱到什麼程度。於是停了下一堂課不上,裝着在學校裏散步,經過一個很大的校園,走到音樂系教室外去,遠遠地望到廊子臺階上,有一男一女,靠了欄杆站着:那個男的,不是別人,就是惜時,女的穿白淡藍色的夾襖,外罩着白絲繩的短外衣,這不是米錦華是誰?她突然一見,幾乎暈了過去,待要上前彼此見着,卻不好意思,未免要衝突起來,若不上前,就此轉身,心中實有所未甘。衝上前去,至少也讓惜時心裏自己知道是說謊了。
於是低了頭,四面盼望着,當了是在這裏散步,慢慢地走了上前,恰是惜時只管和錦華說話,卻沒理會到有人走來,錦華雖是看見行素,同校女生很多,她怎能知道這個散步的女生,乃是情敵,因之她雖看見,還照常地和惜時說話。及至行素快走到面前了,惜時一回頭,這纔看清楚了,他一方面覺得對不住行素,一方面又怕錦華識破了機關,心裏很是焦急,想要和錦華站着遠一點,向後退了一步,可是錦華哪裏知道,她也就上前跟了一步,只這猶豫的期間,行素已經走到廊子下來了,惜時要躲避,也躲避不了,只得先和行素點了一下頭,然後笑道:“密斯白!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這是密斯米!”行素已是走上前,和錦華點了一下頭道:“這是用不着介紹的,誰不認識培大之花呢。”錦華笑道:“那可不敢當,男同學和我開玩笑,女同學就不該跟着他們說呀!密斯白在哪一系?”惜時道:“原來是我們同系的,所以我們很熟。”行素笑道:“其實用不着解釋,密斯米也知道的。”說畢,又笑起來了。錦華哪知道她笑的是什麼緣由,只望了她一望,她也不再說多話,便走開了。
行素到了現在,才知道以往惜時對於自己的態度,完全不是誠意,自己理想上,以爲得了個志同道合的終身伴侶,完全是錯誤了。這個米錦華,自負爲培大之花,我看不見得有了這樣榮譽的女子,和一個新同學,沒有多少天,就如此地親熱。那麼她身價也可想而知了。由此不止瞧不起男子,而且也瞧不起女子。她心裏如此想着,也不知是何緣故,就懶去上課,夾了一隻書包,就回到雙家親戚那裏去了。以前她曾接到兩封匿名信:一封信上,並沒有說什麼,只畫了一支愛情之箭,射着一隻鳥,那隻鳥另追着一隻鳥去了。這一支愛情之箭的下面,有一朵落花,花下注着白行素三個字。行素猜想着,那一隻鳥,一定是指着惜時另有所遇了。過了一天,又接着一封信,信上簡簡單單地寫了幾句話,無非說的是黃惜時別有所歡,已經不愛她了。她做了許多年的女學生,知道女學生無故收着男子的信,那是極平常的事,所以對於這兩封匿名信,也不怎樣去注意。現在親眼看到惜時和錦華在一處,這就把黃惜時的態度,完全證明了。不知道這兩封匿名信,是何人所寫,倒覺這個寫信的人,是很關切自己的了。
自己如此地想着,就在這一天,又接着了一封信,這封信寫得更詳細了,說是惜時現在丟了一切不管,終日追隨在米錦華的身後,男子見一個愛一個,這也算不了一回事,可是他追隨米錦華之後,要取信於她,就說他和白女士向來不認識,而且說了白女士許多不好的話,這種人,白女士還能認他做爲朋友嗎?
行素接到這封信,明知含着挑撥的意味,但是一見之後,也不知是何緣故,便覺得心裏拴了一個大疙瘩。雖然把信扔下了,卻又撿起來,重新看了一看,越看心裏也越難過。心想,不要以爲這封信裏的話靠不住,你看他在米錦華面前,一介紹之後,就要表白一番和我認識的原因,這豈不是怕得罪了米錦華;既是怕得罪了她,當然是和她關係密切,和我疏遠。到了現在,男子們的心事,可以看透了。不但是見一個愛一個,而且是不愛一個,就糟蹋一個的。想到這裏,覺着無故受了男子的騙,又是可羞,又是可恨。這一天,也就懶去上學。就在雙家休息,說是病了。
她的表姐雙玉佩,比她大兩歲,究竟見識就比她開闊些,這幾天見她皺眉不展,好像有一番心事,已經可怪。今天又見她不熱不冷,忽然稱病,更覺大有原因在內,便裝着要和她借一本書看,走到她屋子裏來,見她側臥在一張睡椅上,臉伏着枕了一隻手,一本書由椅子上落到地下,也不曾去留意。桌上擺了信封信箋,筆也架在硯池上,卻是不曾寫得一個字。
玉佩隨身也坐在睡椅上,掏過她一隻手來握着,問道:“你有什麼失意的事吧?你告訴我,我或者能和你解圍。”行素坐起來,用手緩緩理着自己的頭髮,微笑道:“我有什麼失意的事!吃飯讀書,讀書吃飯,怎樣會失意起來!”玉佩微笑着搖了一搖頭道:“你還能瞞我嗎?這些事,所見所聞,我經過得多啦!大概是那位黃惜時先生,有什麼事得罪了你吧?”行素臉一板道:“你提他做什麼,我恨極了這種人了。”玉佩笑着一拍她的肩膀道:“怎麼樣?我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你說,他是怎樣地對不住你。”行素道:“你不必問,我心裏煩極了,我不願說這種無聊的話。”玉佩笑道:“男子們都是這樣的,你不能太遷就了他,總給他一個不即不離的態度,然後你要怎樣驅使他都可以。設若他進一步,你近一步,他覺得沒有什麼困難,就吸引他不住了。惜時遇着別人來引誘他,就會讓別人吸引去了。”行素道:“憑你這樣說,我們女子還有一點人格嗎?”玉佩笑道:“這無所謂人格不人格,男子們利用他的金錢地位來玩弄女子,女子也就可以用手段去玩弄男子,彼此對玩,有什麼不可以。他是怎樣的玩弄你?你告訴我,我可以和你想個法子去報復他。”
行素用手輕輕在她背上捶了一下,笑道:“你真不是一個好人,兜了一個大圈子,原來是要話裏套話呢!你別來麻煩我,讓我好好地睡一覺吧!”說着又枕了手,睡下去了。玉佩笑着道:“你不對我說不行!我胳肢你。”說着,手向行素脅下一伸,還不曾碰到她的衣服,她吱喲了一聲,身子一扭,由睡椅上滾將下來。玉佩道:“一個人怕胳肢,也要怕得有個分寸,沒有看到聽了一句話,就會向地下一滾的。”行素坐在地板上,笑着站立不起來,對玉佩道:“我真怕這個!你別來,要不,我就惱了。”二人正在糾纏不清,老媽子卻送了一封信來交給她,她站着接信一看,又是那個寫匿名信的人的筆跡。她想着,又不知道里面送着什麼不好的消息來了,看呢?還是不看呢?她拿信在手上,這樣猶豫着。玉佩道:“情人請罪的信來了,讓你看吧!”說着,連忙走出房去。行素也沒有心留她,拿着信呆立了許久。忽然一跺腳,一點頭,把信撕開了,這一看之下,果然又是一個不好的消息,讓她更傷心了。信上寫着什麼,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