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第二十一回 狂飫肥甘酒樓做客 勉抗凍餒野寺依僧

  上回書說到黃惜時在大街上經過,看到米錦華和軍官同坐一輛汽車,帶着微笑過去,真個是前塵影事,兜上心來,一種酸甜苦辣摻和的滋味,簡直把自己麻醉了。他站在街上,待了半天,一步也移動不得,還是一個人力車伕,拖了一輛車子過來,向他兜攬生意,他這纔回醒轉來,坐了車子,就回轉會館,給了一毛錢車錢。身上的錢,又少了幾分之幾,這錢一方面的事,簡直不能想。所幸那爐火,還是其勢熊熊的,屋子裏充滿着暖氣,連那件破大衣也不脫,隨身向牀上一倒,就躺着不動。可是他外表這樣靜止,心裏頭卻是加倍地浮躁,前前後後的事,仔細一想。想過了之後,又要後悔。悔着想着,在牀上直躺到天色昏黑,才嘆了一口氣。跳將起來,買了幾個燒餅在爐口上烤着吃了。桌上放了一盞高不到一尺的煤油燈,倒罩着桌上放了一疊中獎以後的預算表,汽車算買了,洋樓算蓋了,自己依然靠住了白爐子吃乾燒餅。

  正這樣想着,忽然噗的一聲,響入半天,自己想起來了,這已是舊曆年邊,舊京住戶,過舊年的思想很深,開始放年爆竹了。年年這時在南邊,一擔行李向鄉下一挑,家人團聚,其樂融融,每日吃飽了飯,並無別事,不是背了手在河沿上看人打魚,便是捧了一本書,坐在打稻場的稻堆上曬太陽,到了夕陽落山之下,看看那遠山上,放着一叢叢的野火,非常有趣。南方雖到了嚴冬,也不過冷上兩三天,其餘的日子,依然可以在田陌上往來,尤其是下雪天以後,成千成百的斑鳩,它們到處尋找食物,莊稼人家的耕牛,放到乾田裏去吃草,那斑鳩有的站在牛犄角上,有的站在牛背上。那牛也並不知道,只管拖了那斑鳩走,這種景緻在北方決計看不到,像這一類的事情,越想越多,更是想到南方的好處了。一人如此沉沉想着,那爆竹聲,依然是霹靂一響,衝入半空。聽了這響聲,就由過年上面,連續不斷地想到家鄉。看起來,在北京這樣無目標地掙扎,那有多少希望,一個人戀家鄉,最濃厚是三個時期,一個是害病的時期,一個是天寒歲暮的時期,一個是投奔無路,衣食不給的時期。論到惜時的現在,幾乎與三個條件都吻合,所以他回鄉的心意,又濃起來,只是這種計劃,已經晚了。由北京回家鄉去,火車輪船,至少也要三十塊錢的川資,現在衣服差不多當光了,只有兩條被褥,還可以值幾個錢,這個是不能當的,假使當了,就衣食住三個字,索性全發生問題了,他自思自想,熬到深夜。

  次日上午醒來,繼續着又發生了煤火早飯的問題,待要不理會,只好餓着凍着,待要理會,買了煤火,就沒有吃午飯的錢,預備了午飯,可又沒有買煤火的錢,這個時候,實在是不好辦,到長班屋子裏去,要了一盆熱水洗臉,漱了漱口,連茶也不曾喝,就把兩手插在大衣袋裏,只管在屋子裏踱來踱去。那長班在他屋子門口過來過去兩次,看看窗戶腳下堆的煤球。已經只剩一二十個,爐子冷冰冰地放屋子裏,也不曾移動。看那樣子,自然是不預備籠火。只望了一眼,並沒有說別的什麼,就走開了。

  惜時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也不知道有多少時候,彷彿這樣踱着步子,就能踱出什麼辦法來似的,足足地踱了兩個鐘頭,也不曾停止一步。俗言道得好:飽暖飽暖,一個人吃飽了,身上自然會和暖,反過來說,一個人肚子餓了,自然身上也格外覺得不能抗冷,所以惜時轉着轉着,身上哆嗦着,有些支持不住,只好轉身在牀上坐了。想了許久,除了噹噹,可以馬上救急而外,其餘沒有別的好法子,然而以噹噹論,又只有牀上的一被一褥,是值錢的,當了之後,又怎麼樣呢?他忽然用手拍着牀。跳了起來道:“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於是一陣風似的,將兩牀被褥一卷,用一條半舊的洋線毯子,一齊包了起來,自己跑到門口去,僱好一輛人力車,將鋪蓋提了出來,跨上車去,就讓車伕拉上了當鋪。

  這個日子當被褥,當然比以前當皮袍子還吃緊,當鋪裏的人,看在天時分上,對於這種噹噹的人,不能不另眼相看,所以他們毫不猶豫地,就當給惜時六塊錢。照着典當規矩,當價不過本三成,說起來這兩條被褥,已是估價二十元,當然不算少了。惜時有了六塊錢,拿在手上掂了兩掂,然後向袋裏揣上,自己微微一笑,走出當鋪門外。這日的天色,雖然還十分晴和,可是北方的天氣,只要一些寒風吹動,那冷氣撲到人臉上來,就痛如刀割。惜時將破大衣的領子,向上扶着,自己微笑了一笑,又擡着頭看了看天空。他搖擺着頭,又哧的一聲笑起來。送他來的人力車伕,還在門口等着呢!看了他這情形,心裏就想着,難道這人瘋了?三九寒天,扛了棉被來當,當了還是這樣樂着。這個人力車伕所猜的,果然有幾分相對。他笑道:“是你拉我來的嗎?你再拉我到前門正陽樓去,我要吃羊肉涮鍋子。”車伕心想,羊肉涮鍋子,倒是冬天應該吃的:不過當了棉被去吃羊肉,可不知道是一種什麼算盤。他如此想着,知道這個人不會少給錢,將車子拉過來,就請惜時上車,並不說多少價錢。惜時也不問他要多少錢,坐上車子,就讓他拉了跑。

  到了正陽樓,付了兩毛錢車錢,一直衝到後進的雅座裏,就叫夥計端火鍋,端羊肉,真高興得了不得。夥計正忙着張羅生意,對於這樣一個穿破大衣的人,並不怎樣理會,只掀着簾子,走進來向惜時點了個頭,笑着道:“您來啦!”說畢,放了一雙杯筷到惜時面前轉身就走開了,惜時坐在一張木炕上,手拍了寸來厚的布墊道:“坐得很舒服,穿了破大衣的人,那就不配坐了嗎?”說着冷笑了一聲,看那炕後面,高高地有個布枕頭,伸了個懶腰,就向枕頭上靠着,兩腿彎了起來道:“只管慢慢兒地罷!屋子裏有火,我先躺一會兒。”於是就閉了雙眼,打着呼聲,很舒服地睡了起來。

  夥計因爲這屋子裏不曾叫喚,也就沒有來,事情既忙,幾個轉身一打,就把這屋子裏的主顧忘了。惜時見夥計不來,擡頭一看,屋角里的鐵爐子,火勢燒得正是很旺,屋子裏暖烘烘地,正好睡覺,就不理會,便穩穩當當地去睡覺。正睡得有些興味的時候,那門簾子的下檔,啪的一聲,將門打了一響,惜時擡頭看時,屋子裏進來四五個主顧,正各人脫了大衣,要坐下來,忽然看到木炕上坐了一個穿破西服的人,都道:“這屋子裏有人的,夥計爲什麼把我們讓了進來呢,”他們就一迭連聲來叫着夥計,夥計走了進來,半鞠着躬笑道:“先生要什麼?”他們都說:“這屋子裏有人,爲什麼把我們讓了進來?”夥計看到,笑着“唉喲”了一聲,連連打拱笑道:“對不住!對不住!重找一個屋子罷!”說着,他已搶着掀開簾子,讓這班人出去。

  惜時依然不做聲,只是在炕上坐着,又等了十分鐘的工夫,並不見夥計進來。惜時微笑道:“怎麼?又不來人了,你不來,我再睡覺,我家裏哪裏有這樣暖和的屋子呢!”自言自語地說着,又在高枕上躺了下去。這時,那夥計掀了門簾,彎腰走向前來,笑道:“先生!你就是一個人嗎?”惜時笑道:“你有買賣,只管去張羅,我這裏慢慢兒來沒關係。我是當了棉被來吃涮鍋子的,回家去,抗不了冷,你這兒屋子暖和,我在這炕上多睡一會兒,倒也不壞。”夥計聽說,賠着笑臉道:“今天忙一點,短張羅,你別見怪!”惜時笑道:“我真不說假話,你不信,我拿當票子給你看。”夥計依然再三陪着不是,只是問他要些什麼?於是惜時才說要一個鍋子,半斤黃酒。夥計格外地巴結,將燒着熱騰騰的一個大火鍋子送了進來,鍋子四圍,擺着十幾個碟子,盛着酸菜豆腐粉條之類,又是幾個小碗,盛着醬油湯、醋、蝦油、青椒油之類。他笑道:“先生!您是一個人,先給你來三碟子肉吧!”惜時點了點頭,他立刻捧了三碟子肉進來,那切着五寸長不到一分厚的羊肉片,鋪在碟子裏,作胭脂色,尤其是那瘦肉上,連着的肥肉絲兒,如白棉花一般襯托得好看。夥計是加倍地恭敬,兩手代掀開鍋蓋,裏面的開水,沸騰着亂滾,熱氣直升到屋頂上去,他將酸菜白菜凍豆腐等等,陸續地向水裏放下,用一個小碗,調和了醬油、青椒油、芝麻醬,放到惜時面前,笑道:“蔥蒜你自己加,南方人有不吃這個的,可是到北方來吃羊肉,總得加上點。”說着,捧了一壺酒進來,用大杯子斟上一杯,放在面前,惜時笑着點頭道:“你自便罷!我也不是第一回吃羊肉。”夥計總覺得怠慢了這位先生,惹得人家總不適意,所以格外客氣一點。現在惜時老是用話譏諷着,只得退出去了。

  惜時夾了一大片羊肉,向鍋裏一浸,在水上涮了幾涮,夾了出來,在作料小碗裏蘸得飽滿,向口裏塞將下去,真個是香脆鮮嫩,四字俱到,然後端起大杯子來喝了一大口酒。雖然這是一個人吃喝,不覺得拿了筷子向桌子上一敲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快活一天,就是一天。”自言自語地說畢,又涮着羊肉,吃了起來。這一頓大吃大喝,真個痛快之極。那火鍋子的爐膽裏,幾根木炭,燒着火焰直冒,那青煙帶着鍋子裏沸騰的蒸汽,瀰漫了半間屋子,同時自己身上,也不住地向外冒着熱汗。北方人吃羊肉涮鍋子,必定要做到脫了皮袍子那一步,才覺着酣暢淋漓,所以惜時也就把大衣脫下,一腳架在板凳上,只管喝着吃着。

  一會兒,夥計送了一碟子烤熟了的燒餅來,酥香利口,又拿上捏着。吃了兩個,這實在是肚子飽了,將筷子向桌上一丟,口裏喊着道:“夥計!算賬。”夥計進屋來,笑道:“你夠了。”於是撿過碗碟,倒上一杯熱茶來,走到櫃上去,領了一張紙條,交到惜時手上,笑道:“我候着。”惜時看時,乃是一塊五毛錢,在身上掏出兩塊現洋,噹的一聲,向桌上一扔,笑道:“你別瞧我穿破大衣,不至於少給你們的小費吧!”夥計笑着連連點頭道:“您多禮!”惜時也不再說什麼,哈哈大笑了一聲,披上大衣就走了出來。走出大門來,依然不問價錢,坐了車,就回會館裏來。

  這屋子裏,除了兩隻空箱子而外,便是些書本和零碎物件,冷冰冰的屋子裏,除列着一副牀鋪板,這就更顯得悽慘。惜時站在屋子中間,將東西都看了一看,不住地微笑。最後將桌上堆的一大疊書,清理了一遍,在書本中找出兩張相片,一張是米錦華的,一張是白行素的。他將米錦華的相片,看了許久,向她微點着頭道:“我領教了。”向字紙簍裏一丟。再看那張相片,卻是白行素的,他用手掌託了那相片,伸到遠處看看,又拿着緊對了面孔看看,嘆了一口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誰負了誰了?”於是放在桌上,且不動她,接着就把字紙簍裏的紙片和米錦華的相片,一齊倒進白爐子裏去,擦了一根火柴,由爐子眼裏向上點着,把所有的字紙全燃燒着了,火頭伸出爐子口來,差不多有兩三尺高,屋子裏當然就有了暖氣。惜時坐在一邊笑道:“這倒不錯,省了買煤的錢了。”他燒得高興起來,索性把桌上的書,整本地向爐子裏塞着燒去。也不過一小時,把所有的書本都燒了。自己看看,屋子裏還有些換洗的小衣和零碎物件,於是撿撿攏攏,全收到手提箱子裏去,白行素的那張相片,隨手拿起來猶豫了會兒,也放到小箱子裏去。

  那會館的長班,看到屋子裏火光熊熊,倒嚇了一跳,趕快跳了進來,看到惜時在燒書,心裏才鎮定了。便笑道:“我的先生,你怎麼在屋子裏燒這個。”惜時笑道:“我要回南去了,不願留下這些字紙,這屋子裏的東西,我沒有帶走的,都送給你了,有人到會館裏來打聽我,你就說我回南去就是了。”說完了,提了手提箱子,挺着胸脯就走出去了。長班因爲得了他許多零碎東西,心裏很是感激。跟着後面,送了出來,只見惜時坐上一輛人力車,頭也不曾迴轉過來,就徑直地讓人拉走了。

  惜時這一走,卻是出人意料之外,他並不向東西車站出去,卻坐了車子,向那上西山的大道西直門來。這城門口有個長途車站,每日有兩道長途汽車通到萬壽山去的,惜時就搭了車子,向萬壽山來,萬壽山乃是頤和園的別名。園門口有一道小街,卻也應有盡有,這街向南,有個很大的軍營,乃是西苑營房,終年是駐着兵的,往北有一座延壽寺,是個鄉村古剎。

  惜時由長途汽車上下來,問明瞭路徑,毫不猶豫地,提了那小提箱,直向這延壽寺來。這寺門口有一片寒林,百十來棵樹木,高入雲霄,可是樹葉子都已落光,在寒風怒號的長空裏,搖着光桿子呼呼作響。樹是那樣高,矮短的紅牆,擁着個小廟門,越是覺得這古廟的低小了。那兩扇廟門,在半陰半暗的空氣裏,緊緊地閉着,門外卻有幾十叟寒鴉站在樹枝上呀呀亂叫,走上前,將廟門上的門環,連連敲了幾下,裏面纔出來一個人,將廟門開了。他頭上雖然戴着一頂和尚帽,可是他身上穿的衣服,不是那樣大袖啷啷噹,只是俗家穿的一件大棉袍子。看去大概有五十以上的年紀,瘦削的臉上,長滿了斑白的胡茬子,這樣子,大概是這裏和尚一分子,便向他點了個頭,那和尚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見他穿的是一身西服,便道:“你先生是來逛萬壽山的嗎?這是一座破廟,沒有什麼可逛的。”惜時點頭笑道:“破廟要什麼緊,破廟纔是古蹟啦!”他口裏如此說着,人已提腳跨過了門檻。那和尚看他有必逛之意,攔也是白攔,只得跟着他走了進來。

  惜時走上正面的佛殿,看那佛龕外的幔帳,都變成了灰黃色。這個地方,沒有人理會過,也就可想而知。桌上只擺了一套洋鐵的五供,卻有一大半是長了鏽的,其間還有個黑色的香爐,也不知道是瓦質的,還是鐵質的。正面佛龕的兩邊,也有兩處配祀的小佛龕,只是泥塗的佛身,都已丹堊剝落。右邊觀音大士手上拿的淨水瓶子,只空了手,左邊一尊長鬍子的佛像,只剩了耳朵下十來根斷的,其餘都沒有了。這樣一個廟,其窮寒可想而知,不用得問了。

  那和尚跟在後面道:“先生!我不冤你吧!這裏是什麼看的也沒有。”惜時道:“這廟裏就是師傅一個人嗎?”那和尚合掌道:“阿彌陀佛,先生!你看這廟裏還能容多少人?”惜時道:“這裏還有佛殿嗎?”和尚道:“後面還有一所佛殿,已經倒了,就剩下兩間房,留着我住。”惜時想了一想道:“我有件事和老和尚商量,不知道可能答應?”那和尚料着一個穿西服的遊客,也不會和這破廟裏的和尚要求什麼,便笑道:“有什麼話,你先生請說罷!”

  惜時道:“我老實告訴老師傅,我是一個大學生,只因看破了紅塵,想找個地方出家,但是那些大廟裏,都富麗堂皇的,不像是出家人修行之所,我立意要找個老廟,在家裏我聽到人說,有個同學在你這廟出過家,後來轉到大廟裏去了,當時我聽在心裏,預備確一天出家,就來拜訪,這也是有緣,今天居然來了。”

  老和尚合掌啊喲了一聲道:“不錯!是有這樣一回事,三年多了。那位先生,是個情場中失敗的人,他書也不念,就跑到我這裏來修行。我告訴他,出家不是一件容易事,請他還去念書,不料他無論如何勸不轉,總要出家,在我這裏住了半年,倒是真出家了。但是他心裏可丟不開,後來一天比一天消瘦,鬧成了很重的肺病,我這裏沒有法子和他治病,他就走了。你先生怎麼樣,也學他的樣嗎?”

  惜時道:“我並不是情場失敗……一個人要出家,不能說假話,雖然也有一點,但是以前的事了。”老和尚和他說着話,一雙眼睛,可不住地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便道:“你先生既知道出家人,是要說真話的,我也可以很老實地告訴你,一個沒有來歷的人,我們可不敢收容。”惜時道:“這個我也知道,不過在大廟裏收容,或者疑心我會拿去什麼?像寶剎這樣清淨,我會拿去什麼呢?出家人慈悲爲本,何不把我收留了?”

  老和尚對他手上提的小箱子,又看了看,問道:“你就是這一件行李嗎?”惜時道:“一個人出了家,四大皆空,還要行李做什麼?不過我在年輕力壯的時候,絕不能白吃白喝,我身上有四塊錢。先交給老師傅買些吃的,晚上我只要有個容身的所在,那就行了。”說着話,就掏出身上所剩的四塊大洋一齊交到和尚手上去。

  老和尚手上捏住了四塊錢,待要不收留他時,簡直是把上門買賣推掉,而且他一出手就給四塊錢,行囊裏大概還有幾文,且讓他在廟裏住下,多少可以補貼廟裏一點,只當他是賃廟住的,至於他出家不出家,那就不必去管了。如此想着,就現出很躊躇的樣子道:“你要在廟裏住也可以,可是話要先說明,我這樣一個窮廟,可不能添一口人,以後你得常拿出錢來補貼用費,從前那個人在這裏出家,也是一個月貼我八塊錢,你這四塊錢,只好算我們半個月的嚼穀罷了。”惜時這才明白,就是出家,也不少於酒色財氣的財字,不過有了這四塊錢,可以混半個月的了,過了半個月再說。當時就點頭道:“這個好辦,依着老師傅就是了。”

  這老和尚於是替他提了皮箱,走到後面住房裏去。這裏只有一個大土炕,上面鋪張炕蓆,一牀藍色的布褥子,和一牀灰色的薄被,捲成兩個卷兒,塞在炕角里,倒是屋子裏暖烘烘地。原來炕眼裏塞了個小火爐子,把炕燒暖和了。這半邊屋子裏倒也清爽。除了這張土炕而外,什麼東西都沒有。那半邊屋子卻當了廚房,一個白爐子上,熬了一鍋粥,一張半邊桌子,堆了白菜蘿蔔、鍋盆碗盞之類,地下堆了一捆大蔥,又是煤球散柴棒子零碎報紙,牆上也貼了一張木刻版的觀音像,旁邊卻掛了一大把大蒜,和兩個茶壺大的幹葫蘆。這屋子裏陳設,便是如此,別的罷了。這些東西,讓暖氣一烘,烘出一種奇怪的味兒來,向來在文字上所認識的和尚,都是非常之高雅的,如今看起來,事實恰是與理想相反。老和尚道:“你沒有鋪蓋,先分我一條墊褥去睡罷!”惜時看那被褥,都是油膩了的,料着這屋子裏一種怪氣味,有不少是由那上面放出來的。便道:“老師傅也就只兩條被褥,我怎能分你的,我就在炕上練習打坐得了。”老和尚這一墊一蓋,實在也不能分給旁人,就也不去勉強,他就端下粥鍋,在屋那頭切着蘿蔔,做起晚餐來。惜時趁着這工夫,溜出屋來,在廟前廟後,仔細看了一遍。

  這廟裏不但沒有什麼經卷,而且和尚用的法器,也不曾在外陳列着,若不是這正殿上有三尊佛像,簡直要誤認這是個平常人家了。在這種地方出家,能得些什麼道學?好在自己一身之外,已無多長物,混一天是一天,又不曾拜這老和尚爲師,管他行爲如何呢!如此想着就也不曾追問,胡亂地在廟中住下。當天和老和尚吃了一餐粥,晚上和着衣在炕上睡了一宿暖炕。

  到了次日,又吃了兩頓窩頭,這時大體已經知道老和尚爲人。他叫智通,原來是廟裏香火工人,因爲老方丈死了,他就頂着這廟裏的產業,住持下來。這廟裏產業雖不多,但是收起來的糧食,一個人實在吃不了。智通不認識多少字,又沒有學過佛事,索性關上廟門,就坐在廟裏悶吃。到了第三天,惜時知道一切了,又覺此行來得孟浪,四塊錢,他只允許吃半個月,半個月以後,自己沒有了錢了,豈不要被他轟出門外,爲今之計,趕快先去找一條出路要緊。

  他如此想着,在寒風裏聽到一陣軍號聲,自己忽然得着一個感想,與其這樣消極地做和尚,還不如積極地去當兵,只是這一條路,除了有招兵的人,然後應徵而外,絕不能夠突然到軍營裏去投效。這頤和園大門口,有一條小街,西苑軍營裏的人,總少不得有到那街上去消遣的,自己何不也到街上去溜溜,只要有機會認識兩三個人,或者就可以向軍界裏進身的,摸摸身上,還有幾毛錢。於是乎披上破舊大衣,走到這半鄉半城的街上來。

  這樣三九天氣,所有的店鋪,都已經緊閉門窗,除是在那門外的厚棉簾子上,有白布綻的字,可以分別出,這都是些什麼店鋪。街中間有家鋪子,用棉繩穿了四塊小木板,懸在屋檐下,那上面寫着龍團雀舌的名字,這很可以看出來,乃是一家茶鋪。這門口用紙糊了兩個長方燈架子,一個上面寫着“張樂亭今日白天準說反唐”,又一個上面,寫“李子和今晚西遊記”,原來這茶館是靠了說書先生來號召的。這茶館門外,雖然沒有什麼人,裏面卻人聲哄哄,像座客不少。惜時知道這種茶館,是花錢不多的,於是一掀棉布簾子,鑽了進去。只見這裏面一行行地擺了長桌子長板凳,上面也有個像學校裏教室講臺的情景,有張小書桌和一把椅子。說書的人還不曾上去,長板凳上坐滿了的人,喝茶抽菸,說着閒話。惜時覺得回廟也是無聊,就挑了桌子盡頭處板凳上坐了,這種座位,是兩條丈來長的板凳,夾着一張丈來長的窄桌子,所以坐客都是對面的坐着。惜時對面,恰好是個軍人,他將軍帽和一根瘦小的馬鞭子,都放在桌子上,擡起一隻腿來,將腿架在上面,他見惜時是穿西服進來,向他看了一眼,惜時倒是很客氣,反向他點了個頭,那軍人雖沒有理會他,卻也有點笑意。

  一會見夥計來和惜時張羅茶水,惜時將茶壺茶杯擺得遠遠地,離開着那軍帽,那軍人倒過意不去,將帽子戴到頭上去。惜時看見有提籃子賣瓜子花生的,於是買了十個銅子的大花生,放在桌上。向那軍人道:“老總!吃一點。”那軍人道:“不客氣。”惜時又買了三支菸卷,敬他一根,他不便推卻,只得抽了。於是開始談起話來,他叫孟佔鰲,是個排長,最愛聽書。他一排人就駐在頤和園門口,所以他天天有工夫來聽說書。惜時也告訴他寄住在延壽寺裏,只說跟和尚認得,卻沒有提起出家二字,到了說書的上臺,孟排長有不大瞭解的,惜時又替他補充一兩句,孟排長很是歡喜。聽完了書,約着明日見,各自回家了。

  回得廟來,天氣轉變了陰暗,這曠野中的西北風,比城裏的西北風,也不知道要厲害多少倍。風颳得臉上,痛得像要裂開縫來,只好開着跑步跑回廟去。這時智通又在屋子裏蒸窩頭,自己連大衣也不脫,立刻站到白爐子邊,伸了兩隻手,遙遙地圍了爐子取暖。智通拿了個瓦鉢子,將切碎了的白菜,完全向裏面倒着,他兩手捧着瓦鉢子,掂了幾掂,向惜時問道:“你在街上回來,都不帶一些菜回來嗎?”惜時道:“我沒有想到這件事。”智通道:“倒不是我要你帶菜來吃,因爲早上我看到你吃熬白菜,好像很沒有味似的,下午也許你會帶些吃的回來了。”惜時心裏,這可就想着,豈單白菜我不願意吃,就是窩頭我也沒法子再吃了。現在聞到蒸窩頭的這種氣味,似乎就要作惡心,慢說還要繼續地向下吃,我倒佩服這個老和尚,竟是餐餐蒸窩頭,不作第二想。

  智通見他對了白爐子上的小籠屜,只管出神,料想他是想到了窩頭的問題上來,便道:“明天上午,咱們包一餐角(讀如餃)子吃罷!豆腐白菜餡,你只要拿出四毛錢來,全辦得了。”惜時身上所有的,也不過這個數目,對於智通的話,就沒有加以答覆。智通見他不理會,也不再說,將蒸的小籠屜拿下,放上瓦鉢子去,自言自語地道:“咱們是吃窩頭的命,吃就吃到底,別三心二意的了。”

  惜時只當沒有聽到,且在炕上躺着,等白菜熬湯熬得了,將鉢子放在炕沿,兩人就站在地上,一手拿窩頭啃着,一手拿了筷子,向瓦鉢子裏連湯帶水夾着白菜吃,這菜裏頭葷素油都不曾放,只是倒了一撮鹽在湯裏頭,實在吃不出個味來,這窩頭是吃過三天的東西,真有點夠了,只吃了一個,實在吃不下去,就不想吃了。一個窩頭,當然是不夠飽的,便是到了這天晚上煮飯的爐子先滅,屋子便減少了許多熱氣,那燒炕的小爐子,也像滅了。炕上並不是那樣暖氣烘烘地,睡到半夜,智通將被掩得緊緊地,手腳縮成了一團。惜時和了大衣,睡在光光的炕蓆上,先是脊樑上猶如冷水冰了一般,漸次蔓延到四肢,都有些冷,勉強忍耐着,在炕上翻了兩個身,依然閉了眼睡去,但是到了半閉着眼睛要睡過去的時候,身上簡直冷得有些抖顫,又把人冷醒了。這沒有法子,只得走下炕來,在屋子裏踱來踱去,身上越冷得厲害,自己就越跑得厲害,跑得屋子裏只是噗噗作響。智通被這種聲音驚醒,在被裏翻了一個身道:“你怎麼半夜不睡,起來胡跑,你不睡,別人也不睡嗎?”惜時道:“我有什麼不睡,但是炕裏沒有火,我又沒有蓋的,實在冷得受不了,假使我睡着凍病了,這不也是你的事嗎?”

  智通被他這利害相關的話說通了,倒有些惻隱之心發現,便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子想不開,屋子裏有的是劈柴煤球,你不會把火籠着來嗎?”惜時對於籠火這件事在會館裏已經領教過了,白天籠火,已經覺得是筋疲力盡,現在漆黑了的夜間,摸這樣,摸那樣,這個火如何籠得着,在屋子裏將兩手插在衣袋裏,還是在屋子裏,跑來跑去。智通見他不聽講,將頭向被裏一縮,索性一切置之不理,去呼呼大睡。

  這冬日夜長,半夜起來是起來了,可是這天色依然黑沉沉的,窗子裏看不到窗子外一些東西。沒有法子,只得走出房去,走到大佛殿上,繞了大佛龕,開起跑步來,先跑了三四個圈圈,還不覺得有什麼變態,直等跑到上十個圈圈以後,上氣喘息着接不了下氣,漸漸地身上有些汗透出來,但是五官四肢,依然還是冷着,還是繼續地跑,直跑到腳提不動了,熱氣由手板心腳板心冒出來,這才摸着佛龕前一個支蒲團的木頭架子上坐了。坐到十分鐘,遍體暖氣直冒,這才感到遍體舒適,就靠了桌子腿,慢慢地睡去。

  可是不過睡到一小時以後,兩隻出了汗的腳板,放在地上,首先冷了起來,接着兩腿和脊樑,也有些發冷,於是站起身來,又繞了佛龕開起跑步來。這樣歇了就跑,跑了又歇,自己一個人,這樣鬧到大天亮,直等智通起了牀,然後才幫着籠起了火,燒水蒸窩頭,把時光混到中午去。吃過了飯,依然又到頤和園門外茶館子裏去聽書。

  今天來得早一點,茶座上還沒有什麼人,於是先沏了一壺茶,買了一把鐵蠶豆,慢慢咀嚼着。恰是那孟排長今天也閒着,不一會兒工夫,他也來了,今天見面,比昨日相識得多,孟排長漸漸知道他是個大學生,便笑道:“我有兩三個月沒有寫信回家去了,請你替我寫封信。成不成?”惜時道:“這是很容易的事,有什麼行不行?有什麼話請你說出來,我可以照寫。”孟排長笑道:“我就是不知道說什麼了,你替我寫了一封罷!”惜時心裏想着,一個人不通文墨,就這樣不講理,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這真也和那鎮臺大人要老夫子代寫三代履歷的一樣笑話了,不過和他談兩天的話,也很知道他的近況,便笑道:“那也可以,我先替孟排長起張信稿子,寫好了,我念給你聽,能用,就寄出去,不能用,就重新再寫一張,您看好不好?”孟排長隨便答應了。就和茶館要了紙筆墨硯放到桌上來,惜時對於寫這種家常信,當然優爲之,一面和他談話,一面寫信,把信寫完了,便念給他聽道:

雙親大人膝下:


上次奉稟而後,有三個月沒向家裏寄信了,這實在因爲公事忙,而且不得便人寫信的緣故。上兩個月,奉令調防到萬壽山守衛,並不天天上大操,清閒得多,只是兩個多月才發一次餉。兒在外面,除了剃頭洗衣買茶葉菸捲之外,又要結交朋友,錢不夠花,所以沒有往家裏寄錢,所幸兒身體康健,比在家還好,望大人可以不必掛念。聽說今歲年收很好,兒甚放心。現在年冬歲畢,望大人保重!過年以後,二弟還照前一樣,好好做生意,不必三心二意。兒投軍幾年有什麼好處? 當差事不容易。可叮囑二弟,不必出門,在鄉一家團聚,豈不比兒這樣終年不歸的好嗎?今因年底已到,特寫此信回家,向二老拜年。其餘家中之事,二老自會料理,用不着兒多說了。敬叩


年安


兒佔鰲拜上


  惜時把這封信念完了。孟排長拍着手跳了起來道:“你這人有狀元之才,將來一定要發達,我心眼裏的話,口裏都說不出來,你怎麼寫得這樣清清楚楚,你不要懂些奇門遁甲,會算命占課吧!”這茶館子裏,還有幾個喝茶的人,曾聽到惜時把信念了,這時孟排長一嚷,大家圍了攏來,都爭着要信看,孟排長向大家道:“咱們聽書,那些封侯拜相的人,不都是以前很落難的嗎?這位黃先生你別看現在倒黴,將來是難說的。”這茶館子裏,最出風頭的,就是孟排長;孟排長這樣擡舉黃先生,當然大家也就跟着捧起黃先生來,當天孟排長高興極了。聽過書之後,就拉着惜時到隔壁二葷鋪裏,大吃大喝一頓。

  這個時候,正是過年的日子,弟兄們都免不了要寫信回家,於是他這一排人,都來託惜時寫信,有錢的請他吃一餐,沒有錢的,惜時就和人家這樣白寫。只有一個禮拜的工夫,這萬壽山街上,就沒有人不知道穿洋裝的寫信先生。惜時認識大兵多了,輾轉介紹,連西苑的兵士,都有找他寫信的,他得了大兵的幫助,就終日不回延壽寺去吃那窩頭,而且夜夜地住在街上的小客店裏,也不回廟去睡,從此成了個隨遇而安的野人。雖是飽暖兩個字,依然沒有憑據,但是以目前而論,也不至於因兩餐一宿,發生多大的困難,自己索性把這個身子,看着無掛無礙的東西,終日和那些沒有什麼知識的人在一處廝混着,糊里糊塗,就到了過年的時候,好在所認的朋友,也都是做客在外的,大家不過年,也少引起一些感慨。萬壽山附近,並沒有多少人家。過年的爆竹,也放得不是那樣厲害。

  這天下午,孟排長約了他在小街上,大酒大肉,吃了一餐,晚上就在小茶鋪裏,和幾個拉長途車子的人力車伕,賭了一晚小輸贏的麻雀牌,然後就睡了。直至上午十一點醒來,心想既是住在延壽寺裏,那個智通和尚,多少可算一個屋子主人,自己應當去和他賀賀年。於是穿了大衣,匆匆地就回延壽寺來,往日這廟門,總是閉得鐵緊,要進去,要敲很久的門,今天這廟門,卻是半掩着的,用手推進門去,走到大佛殿上,遠遠就喊着道:“老師傅恭喜恭喜!給您拜年了。”不料後殿聲音寂然,卻沒有一點答覆的聲音,心裏想着昨天大除夕,應該和老和尚買些豆腐白菜回來,自己快活過年沒有理會他,也難怪他生氣了。心裏這樣想着,口裏依舊叫着恭喜,及至走到屋子裏去,事出意外,卻嚇了一跳。這樣一來,讓他在悲苦的境遇裏,又增加一番悲苦了。欲知此係何事?容在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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