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惜時聽到邱九思這班朋友所說的話,對於做學生的人,未免離題太遠,不願加入他們的團體說話,於是就默然地坐在一邊。卓新民看到,知道他有點不大讚成,就和鐵求新丟了一個眼色,笑道:“老鐵!今天晚上,我們找一個地方去玩玩吧!”鐵求新見他說話時,嘴微微向惜時一努,便笑道:“密斯脫黃!晚上和你逛夜市去,好嗎?”
惜時道:“什麼叫夜市?”卓新民道:“這是南方所未有的呀!這北京城裏,有小市,有黑市,有夜市,有廟會,是所有賣東西的人,都於這一定的時間,在一個地方擺出來,熱鬧極了。”
惜時道:“那麼,所謂夜市,就是夜晚的市場了!在什麼地方,這裏去很遠嗎?”卓新民道:“告訴你在什麼地方,你也是沒有到過的,反正不遠就是了,你若是願意去,我們一定奉陪。”
惜時聽說是夜市,就是夜市罷了,倒也很願看看,便問道:“密斯脫邱去不去?”九思望着卓鐵二人,他二人都帶着微笑,邱九思便點着頭道:“若是你高興的話,我一定可以奉陪。”惜時哪裏能領會到這另有什麼用意?就聽着這幾個人的話,決計去逛夜市。
到了下午,風勢慢慢地小了,邱卓鐵三人更是有興致,各吃過了晚飯,就忙着洗臉,惜時不曾有什麼預備,先信腳走到九思屋子裏來坐,只見桌上擺了平安剃刀,兩手不住地摸着兩腮和下巴,看看鬍子是不是刮乾淨了。桌子犄角上,放着一面小鏡子,他彎了腰對着鏡子裏,望了又望,然後拿了一塊香胰子,在手裏使勁搓了幾搓,向臉上一塗,塗出了許多白沫,將盆裏毛手巾,帶水撈了起來,低着頭,把一張胰子面孔,直插到水盆裏去,這才希裏呼嚕有聲將臉洗了乾淨,洗了之後,對着鏡子,揩了好幾把,將手巾在壁上吊繩上掛起,隨手在窗臺上,一把拿下四個玻璃瓶罐來,先是倒出一點蜜水,用手勻抹在臉上,其次打開一大罐子雪花膏,右手的食指向罐裏一伸,又是一攪,約摸掏起一茶匙膏子來,拓在左手心裏,於是平伸着兩隻巴掌心,互相一揉搓,猶如烙了兩張薄餅在手心裏一般,只聽撲的一聲,兩手向臉上一撲,先是亂抹一陣,次是慢抹,再次是在臉上使勁地擦着,立刻在燈光下映着,便是一張雪白的臉子。這兩個瓶子又用完了,再看他便是將生髮油倒了一小酒杯子在手掌心裏,向頭髮上一抹,抹得頭髮油淋淋的,這還不算,把凡士林油更抹上一道,在抽屜裏找出一個長柄牙梳,對着鏡子,從從容容地梳得一絲不亂,頭髮杪子一齊朝後,像一頂烏緞帽子一般,罩在頭上。
惜時站在一邊,卻看得呆了。邱九思見他靠了門站住,一言不發,笑道:“老黃!你望什麼?用一點雪花膏嗎?”惜時笑道:“不用!不用!我向來沒有用過這些東西。”邱九思道:“你不知道,北方的氣候,非同南方可比,冬天裏的風吹到臉上,猶如刀子割人一般,若是臉上不抹些雪花膏和蜜水,臉就會裂得像雞皮縐一樣,所以出門之先,總得擦一點東西。”
惜時道:“這一節算我明白了,但不知頭上擦了油再出去,也有什麼用意沒有?”他這一句話,本來是隨口說出,實在沒有打趣人家的意思。邱九思笑道:“這件事,不是個中人,懂不了這裏頭的精微奧妙。現在不用問,將來你總有明白的一天。”
惜時雖不懂得這句話要怎樣地解釋,也猜不到這是開玩笑,也就含笑不提了。邱九思找了一把刷子,將衣服細細刷了一遍,然後罩上一件花緞馬褂,笑道:“你也可以罩件馬褂,要不,罩一件小坎肩也行。”惜時道:“夜市不就是在街上舉行的嗎?爲什麼還要穿得這樣恭而且整的。”九思道:“你不知道,這夜市上什麼朋友都有,也許能會到,若是會到了,光禿禿地,有點不好意思。”
惜時一聽他的話很有理,就走回房去,取了一件馬褂在身上穿着,出門時,卓鐵二人,也各將西裝穿好,在院子裏等候。於是四人一同出門,早有路邊歇着的洋車,拉了車子向前圍着道:“先生,我拉去吧!韓家潭。”旁的車伕就接嘴道:“不價,人家要到石頭衚衕。”邱九思道:“好吧!就是石頭衚衕,一毛錢,你們願拉不願拉?”那車伕笑道:“怎麼着,我猜就是石頭衚衕不是?先生你瞧着辦吧!老拉的,你還會少給嗎?你就上車吧!”邱九思首先上車,大家也就跟着,一陣風似的,車伕拉了車子就跑,何消半個鐘頭,就拉到石頭衚衕口。
車子停下,大家步行向前,惜時一看,這兩邊的人家,既不是店鋪,也不是住宅,電燈都是大小方圓的燈罩,照着雪亮,在電燈下門樓以上掛了許多的牌子,牌子上,都是些花月香豔的字樣,猛然省悟過來,在南方聽到,北京有所謂八大胡同,不要就是這裏吧?再一看,這些地方都是車馬盈門,那門樓上一塊大銅額,寫着什麼班,什麼館,這更可以證明是娼館所在之地了。因將邱九思的衣服一拉,低低地問題:“你們帶我到什麼地方來了?這個地方我不逛,我一個人先回去了。”邱九思笑道:“你不是要逛夜市嗎?這就是夜市呀!”惜時道:“這就是夜市嗎?兩邊怎麼沒有什麼店鋪呢?”卓新民笑道:“這是剛剛進夜市口,再過去兩家,就是夜市最好的一段了。”鐵求新扶了他的肩膀道:“到前面去看,準沒有錯,夜市上真有個意思。”惜時本待一人抽身回去,怕和他們太決絕了,有些對不住朋友,而且他們說夜市在前面,也許那是事實,就跟着他們再走一程,看看到底是些什麼?於是又慢慢地隨在他們身後,一步一步地走着。
轉過了幾條衚衕,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那兩旁人家門首的電燈,比較地暗些了,那些寫着花月香豔的牌子,也不曾掛着,只是在門口掛了一個小木牌子,什麼三喜茶室,什麼蓮香茶室,一家一家地挨着下去,多半是如此。惜時一想:這是什麼地方,開了許多茶鋪,怪不得這是夜市了。正自這樣想着,鐵求新笑道:“老邱!到了,我們進去吧!”卓新民道:“到了這裏,還有什麼可考量的,進去就是了。”說時站在一家茶室門首,擡頭看了看,然後三個人將惜時向前一推,一陣哈哈大笑,一路走了進去。
惜時以爲這總是茶室,大家進去喝一杯茶,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及至跟着這四個人到了院子裏,這才吃了一驚!只見一個女子扶着一個男子的肩膀,笑嘻嘻地由屋子裏走出來,同時有個女子一掀門簾子,笑着跳了出來,跑上前執着邱九思的手道:“老邱!今天怎麼來了,是上午的大風把你颳了來的嗎?”邱九思道:“怎麼來,一進門就拿話損我,是我來壞了嗎?既是我來壞了,那好辦,我回去就是了!”說着,掉轉身來就要走。
惜時這一下子看明白了,這正是一個妓院,糊里糊塗讓人家帶進來了,正恨着抽身不得,現時邱九思說要走,真個是臨死放了一條生路,不待人家告訴,一直就向外走,不曾走到三步,忽然一種燙熱的東西執着了自己的手,接上有人笑道:“喲!這位朋友幹嗎呀?你不勸着老邱,倒先要走起來。”惜時回頭看時,正是剛纔拉住邱九思手的那個妓女,握着了自己的手,自己正是極力避閃的時候,不料倒反讓這人拉住了手,待要和那妓女說兩句,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口裏只是連連呵了兩聲,幸而是晚上,要不然,真會疑心他喝多了酒,滿臉都是酒色了。卓新民故意要和他爲難,便對那妓女笑道:“你若是將他先拉到屋子裏去了,我們就跟進去,要不然,我們就不進去了。”那妓女笑道:“我真是要請的話,這位先生也不好意思不進去吧!”於是那一隻手依然執着惜時的手,另一隻手,卻將他攔腰抱住,笑道:“走吧!我們一路先進去吧!”她帶說帶推,弄得惜時萬分的不好意思,口裏只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還是邱九思不忍他九分受窘,才道:“他是老實人,你別和他開玩笑,我們進去就是了。”那妓女才放了手,嚷人打簾子,將他們引進房。
惜時到了此時,想不跟着進去,也是不可能,只得隨在最後面,走進了屋子。一看這裏面,屋子裏倒有幾件桌椅,正面一張大木牀,鋪着好幾牀被,倒也花花綠綠的,屋中間垂了一盞草帽瓷罩子的電燈,照着方桌靠住的壁上,有一張畫攤上出賣的時裝美女圖,兩邊懸了一副紅紙對聯,乃是:“三如蛾眉月”,“寶是意中人。”上款:“三寶校書愛玩。”下款:“明珠暗投客贈。”心想原來這妓女叫三寶,但是這一副對聯,未免有點肉麻,怎麼還高高地懸起。
他這樣想着,便對了那對聯出神,那妓女一手拍了他肩膀道:“這位爲什麼不坐,認得三寶嗎?老是看着那副對聯做什麼?”惜時正藉此躲閃她的糾纏,不料適得其反,偏是人家要拉着說話,只好迴轉身找地方坐。可是這屋子裏,只有四張椅子,現在只有靠牀最近的一張椅子空着,還是坐與不坐呢?要是不坐,也許他們更要取笑,這也只好坐着再說了。 自己正待回身坐下去時,那妓女一把將他拉了,笑道:“這是三寶的牀,你喜歡,你就先在她牀上坐下,我去給你把她叫來。”
惜時掙了一個通紅的臉,只管向後退着。勉強笑道:“不要鬧!不要鬧!”邱九思道:“小梅,你先把三寶叫來!不要和他鬧!”她聽了,才放了手掀着簾子,連在房門口嚷了兩聲“三寶!”果然來一個妓女,看那樣子,她也不過十六七歲,一頭漆黑的頭髮,兩邊長鬢,直插入耳下,圓圓的一張白麪孔,並沒有抹着什麼脂粉,身上只穿了一件齊平膝蓋的黑底小紅點的短旗衫,露出一雙雪白的線襪子,素中帶豔,不像那個叫小梅的,穿了紅夾襖紫褲子,那樣華麗。
惜時進來之時,原不肯用眼光去正看着她們,現在這個三寶進來了,也不知什麼緣故,就連連看了她幾眼。那小梅因爲三寶進來了,已經走出屋子去,這裏只剩三寶一個人了。邱九思站了起來,撈了她一隻手,拉到身邊站着,笑道:“很對不住,我們佔了你的屋子了。”三寶笑道:“那,不要緊,一來我屋子裏沒有客,二來諸位又是朋友。”說畢,抽脫了邱九思的手,在桌子抽屜裏,拿出一副撲克牌來,站到桌子邊,一張一張抽了出來,伏在桌子上過五關兒。
卓新民看到也就站將起來,伸出一雙手,插到桌子上來弄牌,笑道:“我們兩個人玩,好不好?”三寶笑着望了他一望,也沒說什麼。卓新民道:“再添上三個人,五個人打兩牌。”三寶皺了眉道:“你不要胡鬧!讓我卜兩卦。”卓新民道:“卜什麼卦,打算要找小女婿子嗎?我怎麼樣?”說着,把一個頭直伸到三寶耳朵邊來,意思就是想和她親上一親。三寶向後退了一步,瞅了他一眼道:“你這人想揩油,也揩得太不管地方了。”說着,向惜時一努嘴道:“你看這位客人,多麼老實。”邱九思笑道:“這倒有個意思,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要不……”說到這裏,惜時站將起來,向他連連搖手道:“不要胡鬧!不要胡鬧!”九思望着惜時,微笑了一笑道:“今天暫且不說吧!”他說時,三寶將一雙眼睛,圓溜溜地只管望着他,好像正等發表下文似的,及至他提到暫且不說吧,似乎有個大大地失望,隨着她又站到桌邊,默然地撫弄着她的牌去了。
惜時以爲三寶大大地失瞭望,倒替她很難過,就在這個當兒,小梅走了進來,招着手笑道:“到我屋子裏去坐吧!快走哇!人家自己要屋子了。”說着,拉了求新就走,大家也就一齊起身到小梅屋子裏來,惜時到她屋子裏看時,比較地寬大一些,除了一套白漆桌椅,還有一架玻璃櫥子,壁上已不是那種美女畫片,另有兩個玻璃鏡框,裝裱了印的風景畫片。
這時,小梅很活潑地招待大家坐着,卻由邱九思衣袋裏掏出一盒菸捲來分敬。惜時心想:怎麼?做嫖客還要自己帶煙的嗎?正在出神,只見小梅端了只小玻璃碟子向面前一伸,問道:“您貴姓?”惜時一看碟子裏是瓜子,也不知道怎樣是好,還是卓新民在一旁代答了,他姓黃。小梅手上伸了瓜子碟兒,回不轉去,笑道:“請你用一點瓜子。”惜時到了此時,雖然不知道這瓜子是不是可以吃,然而人家直伸着手,也沒有不理會之理。因之從從容容地伸着三個指頭,鉗了幾粒,小梅向他們幾個人,卻只虛伸了一伸,然後一把拖着邱九思一塊兒坐在牀上,邱九思趁勢將她摟住,於是兩人互抱着,趁勢一倒,就在牀上滾將起來。卓鐵兩人笑道:“要鬧大家鬧,別讓一個人獨佔便宜呀!”說着,他兩人也就向牀上橫下去,這一張牀,四個攤麪條子似的,在一頭睡着,只看那八隻腳,懸在牀外,彼起此落,真有個意思。
惜時坐在一邊,只是拿了瓜子嗑着,上前是不好意思,不上前,未免形容自己是一個傻瓜,正覺着極無聊的時候,只見門簾子掀起一小角,有一張白臉,向裏張望了一下,然後有一個人走進來,那人正是三寶,她手上拿了一條白手絹,老遠地伸出來,問道:“這是哪一位的手絹?丟在我屋子裏。”惜時一摸衣袋,自己一條手絹,正是丟了,便哦了一聲道:“我的手絹丟了。”三寶將手絹交到他手上,笑道:“看這老實人,用的手絹,倒是香噴噴的。”說着,眼睛又向他一溜走了。
惜時看她這樣子,似乎很是有情,便覺得這裏面的人,並不是壞人,也大有好人在內,所謂倚門賣笑,也不可一概而論啦!心裏這樣想着,就不住地沉吟,邱卓鐵三位,只管大鬧特鬧,惜時坐在一邊,總是不做聲,但是也不過十分鐘的光景,門外忽然有人吆喝了一聲七姑娘,小梅就連忙由牀上坐了起來,整了一整鬢髮,出門而去。
這一去,有十幾分鍾纔回來,她兩手抱了邱九思的脖子,笑道:“老邱!對不住,外面我還有兩班客,請你掉一個屋子坐坐,行不行?”九思道:“總算我倒黴,我這一程子,來了沒有坐過半點鐘的,你也別請我們掉屋子,乾脆,我們走開就是了。”說着,在身上掏出了一塊現銀元,噹的一聲,向桌上一拋,見自己的帽子,在旁邊茶桌上,兩手推開了小梅,拿了帽子向頭上一戴,馬上就走出房來,大家無甚話說,也跟着出來了。
小梅見邱九思真生了氣,也只得跟上去,執着他的手道:“老朋友!好意思爲一點事生氣嗎?”說着,又是兩手抱了老邱的脖子,就對着他的臉,亂親亂嗅了一頓。邱九思究竟不便再生氣了,就點了點頭道:“我生什麼氣!我們還要走兩家呢。”小梅道:“那麼,明天來!別讓我想你想成了相思病。”九思點着頭,鼻子裏哼了兩聲,小梅又道:“明天來呀!明天可是要來呀!”
惜時走在最後,回頭看時,見她說第二句明天來時,已是和院中一個嫖客,笑嘻嘻地拉着手了。惜時想道:那妓女的愛情,就是這樣,這什麼會叫做相思病。花錢的人,睜着眼花這樣的冤錢,也未免太無意識了。
一路走了出來,邱九思他們還是遊興剛發的時候,哪裏肯休手,還接着耍逛,惜時道:“我一點感不到興趣,我失陪,要先回去了。”說着,掉轉身來就跑,所幸他們三人,似乎還有一種什麼密約,見他跑得如此的快,也不勉強相留,就讓他走了。
惜時僱了輛車子,直回公寓,一進房,便向牀上躺下,心想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跑到北京來,什麼也不曾去瞻仰,倒先跟着他逛起妓院來!一個讀書的青年,正是發奮有爲的時候,怎麼做出這樣下流的事,設若這件事傳到家鄉去了,我這人豈不是毀了。他們這些人自己不學好還不算,還要拉着別個乾淨人下水,這是什麼用意?從今以後,就是他們約到任何地方去玩,也不可以相信了。邱九思雖然很幫忙,可是他爲人,很放蕩不羈,和他在一處,恐怕沾光的時候多,吃虧的時候也不少?這樣想着,立刻決定主意,趕快搬開這公寓,另找一個地方住。只是這住的地方,總宜和學校相近才合宜,不知道白行素願進哪個學校,若是她決定了進這個培本大學,無論如何,自己也得進去。那學校有的是寄宿舍,我可以住在寄宿舍裏,又不必忙着搬了。一想到了白行素,就像吃了一枚橄欖一樣,覺得津津有味,心想那些二等茶室裏的妓女,塗脂抹粉到什麼地位,也是一朵骯髒的殘花,像白行素這樣清白的女郎,纔算是我們讀書人的伴侶,爲什麼和那種不相干的人來往呢?有了這樣一個轉念,立刻興奮起來,自己閂上房門,早早地睡了。
一覺醒來,聽到邱九思屋子裏有幾個人說話,接着還有開酒瓶塞倒酒聲,有嗑瓜子剝花生聲,有啃骨頭聲,說說吃吃,好不熱鬧,直等他們聲音全息,遠遠地聽到賬房裏的鐘敲過了兩下了,又過了一會,惜時才睡着,似乎已達三點鐘,可是自己起來的時候,也不過七點鐘。
冬日夜長,天色也不過剛剛發亮,披衣起牀,打開房門,叫了好幾聲茶房,茶房卻不曾答應,一看這些同寓的人,將門緊緊地關着,還只睡到半酣的時候呢!惜時一想:客人都未曾起牀,一個人把茶房喊醒,恐怕人家不高興。因之自到廚房裏去,舀了一些冷水洗臉,洗臉之後,口裏覺得乾燥燥地,又含了一口冷水在嘴裏,把牙冰得涼涼地,向下一吞,一股涼氣,由嗓子眼裏,直冷到肚子裏去,自己覺得有點發愣,便在門邊靠住,呆立了一會,一待這股涼氣散了,在院子裏找了一把掃帚,將屋子先掃了一個乾淨,接着就要揩抹桌子。無如匆忙之間,不曾預備下抹布,要用手巾來擦,又是剛買的一條雪白的新手巾,有點捨不得,站在屋子中間,望了桌子,沒有個作道理處。也是人急智生,忽然看到桌子下檔上,懸了兩隻舊線襪子,還不曾拿去洗,不如借來一用,於是將兩隻襪子向臉水盆裏一按,浸得水淋淋地,然後拿了起來,帶着桌上的油痕墨跡,一陣亂揩,揩是揩了,桌上的水漬,又一時難於乾淨,索性將椅子上兩隻乾的包腳布,重新抹過一道。
桌子抹了,椅子也抹過一道,所有零碎衣物,一齊向網籃裏一塞,網籃向牀底下一推,將牀毯子垂得低低地,把來遮掩了。牀上的被褥,本來疊好了,這時,又用手重整理一番,使它一點皺痕沒有,箱子裏收的一些舊書,這時一齊找了出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桌上,卻把兩本高深一些的書,擺在浮面。桌上墨盒子將它擦得亮亮的,筆也一排順地放在筆架上,然後在桌子面前,鋪了一張潔白的紙,挑了一本新式言情小說,打開半本,放在座位的前面,將這幾樣要緊的事都件件做了,看看茶房們還是未曾起牀,於是又把房子裏的書架茶几,各個整頓一下子,坐着看了壁上掛的一張地圖,有點歪斜,也把它扶正了。
混了許久,好容易,這纔有個茶房起牀,他一見,便笑道:“早着啦!黃先生你就起來幹什麼?還躺一會兒吧!”惜時道:“我早就起來了,當學生的人,都像你們一樣,睡到這時候再起來,那還念什麼書哩!”茶房笑道:“這樣說,先生你倒是個用功的學生了,我給你去找洗臉水去吧!”惜時道:“那用不着,這附近地方有買檀香的地方沒有!”茶房聽了這話,倒愣住了。站在一邊,望了惜時的臉笑道:“難道像你先生這種人,還敬佛爺嗎?”惜時道:“胡說!難道除了敬佛爺,就不用檀香不成!我們唸書的人,講究的就是焚香掃地,窗明几淨。但是這種話對你說,你也未必懂,我敬佛也罷!敬觀音菩薩也罷!只要買得到,你馬上跟我買來就是了。”說着,將兩毛錢毛票,遞給茶房道:“你只要買一毛錢就行了,多的送你坐車,只是一層,你要快快地買了回來!”茶房見有了車錢,就很高興地,在衚衕口上把檀香買了來,也不過十分鐘的時候罷了!
惜時見他辦事敏速,笑着和他點頭道:“你這人辦事很好,回頭我再給錢你喝酒,你跟我先燒一壺水來,我要泡一壺茶,最好你能給我辦起四隻乾果碟子,錢你就先拿了去。”。說時,掏了一塊錢給茶房,又點點頭,操着新學得的北京話道:“勞駕!勞駕!請你快一點給我買來吧!我等着用的呢!”他這樣說着,已經在網籃裏拿出一個小銅香爐,掏出身上的手絹,細細揩抹了一陣,然後放在桌上,焚起一爐香來。
茶房將糕點買來了,和茶房要了四個瓷碟子,將四碟東西,齊齊整整地,擺在桌子當中,又取出家鄉帶來的茶葉,先讓茶房沏好一壺茶,又怕茶擱久會涼了,卻擱在牀頭邊一張方凳上,用牀上的毯子,將茶壺來包好了,一切東西,都已預備妥當,這才騰出工夫來,自己洗臉漱口,先是忙亂了一陣。
及至漱洗以後,反而覺得無所事事了,自己對一小爐檀香,四碟糕點,斯斯文文地把書展開來讀,雖然並無心事讀書,然而坐着又怪悶的,心裏儘管不念書,眼睛卻只是望了書上,聊以解嘲。自己計算着:白行素早在家裏起牀了!應該洗臉完畢了!應該坐車出門了!不過十分鐘,就也到了。自己心裏計劃不定。恍如就跟着白行素在走路一樣,可是算過一番,再算一番,那白行素女士,始終不曾到來。照說,白女士說得那樣肯定,決計是不會失信的。俗言道得好,等人易久,自然是無故煩躁,絕不能說是人家失信。再看一看手上帶的手錶,還只有八點三刻,時間還很早呢!平常這個時候,人家就是上學校,也不過剛去,何況是會客呢!於是自己安慰着自己,又坐着翻弄了幾頁書,九點鐘打過了,九點一刻也過了,公寓裏的寄宿者,漸漸地有人起來了,這位白女士,還是不見到。
這時候不來,時間就未免遲了,院子裏不少的人來往,若是看見有一位女士光臨,大家都要加以注意!就是要說話,也要極端地慎重,免得人家把話聽了去,又是一種談話的材料。想到這裏,不能坐着看書等候了,就走出大門口來,當是閒望的意思,只管向衚衕口外看了去,不過在大門外站着候人,讓人看見了,又要說是自己不莊重,裝着散步的樣子,形式放出來很自在,背了兩隻手,在公寓門口踱來踱去,表面上就像是完全沒有什麼事一樣。
在門口又盼望了許久,還是不見等的人前來,心裏焦躁極了,心想難道她就這樣失信!昨天說的話,今天就完全不算事嗎?心裏一煩躁,腳上更溜達得厲害,衚衕路過的洋車伕,以爲他是在門口找車子,兩個拉車的,拖了車子,直圍了上來,口裏叫道:“先生上哪兒?我拉去!我拉去!”惜時一想:態度或者是有些令人分外地注意,又只好抽身走回公寓裏面去。
到了房裏,一看是茗熟於壺,香熱於鼎,糕果碟子,是陳列於案,這一個客人,卻始終不曾來,這真令人苦惱萬分。於是在屋子裏又轉圈圈溜達起來,看看手錶,已經是九點三刻了,不用說了,白女士一定爽約了。女子對於男子,總是執着驕傲態度的,男子越是對於女子表誠懇,女子越是不在乎,自己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真是過於老實了。屋子裏陳設得這樣恭而且整地,若是邱九思這些人起來看見,少不得查問一番,若是說等客的,客卻沒有來,豈不是一個大笑話。他們昨夜雖然睡得很晚,然而到了十點鐘,總會起來的,若是白女士來了,敞開門來,讓他們看看,倒也無所謂。現在屋子裏備下許多東西,他們來一看,空空如也,人家要說我患色情狂,有單思病了。
這一想,把房門就掩起來,無聊地坐下,隨手抓了幾粒花生糖,放在嘴裏咀嚼,抓順了手,一碟子花生糖,不覺吃去了一大半,及至自己發覺時,碟子露了底,已經無法遮掩了。四個碟子,只有三個,不大合適。人反正是不來了,也不必將碟子徒然擺在桌上,於是拿出一張報紙鋪在上面,將三碟糕點東西,一齊倒在報上,糊里糊塗包着一包,也向牀底下網籃裏一塞,四個空碟子,亂擺在桌上,在牀頭邊將毯子包的茶壺拿了出來,自己斟上了一杯茶,站着靠了桌子,拿了杯子柄,目光看着茶上的熱氣,有一口沒一口地呷着,不知不覺之間,喝完了一杯,又喝一杯,一壺茶,也喝下一大半去了,出神之間,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道:“我真是見鬼!忙了這一早上。”這一句話不曾說完,忽然聽得茶房在院子裏說道:“您找黃先生的嗎?在家!在家!黃先生有客會你來了。”
惜時一聽這話,慌了,一定是白女士來了,自己真是荒唐,等客等了這半天,什麼都預備好了,偏是客人要來的時候,把所有一切的設備,都毀得乾乾淨淨。口裏呵呵了兩聲,手裏放下茶杯,便上前去開房門,只聽到茶房說,“這就是黃先生!”惜時手一推房門,向着走上前的人,就是一鞠躬,可是這一鞠躬之間,腰已微微彎着,頭還不曾點了下去,發現對面的人,並不是一位女士,他是一個男子,同性的,身上穿了一件灰布夾袍,深深的積垢,淺的濁漬,塗了許多長短方圓的塊兒,上身罩了一件青布馬褂,胸面前黑得顯出一大片油光來!五個鈕釦,倒有三個不曾扣住,臉上雖是乾淨無須,可是銅子兒大的紅疙瘩,將五官都遮掩偏了,看去約莫有四十餘歲年紀,見着人一笑,露出滿口黃板牙齒來,惜時立刻將臉色一沉說:“找哪個的?”
那人將脅下夾着的一個藍布包拿了出來,捧着向惜時連拱了兩下手道:“我是益壽參局子裏的夥計,先生不買一點好參送南方朋友嗎?”惜時也不知這一口悶氣由何而出,撲通一聲,將房門關上,啓坐向椅子去,將桌子一拍道:“討厭的東西!哪個叫你來!”說時,見門外有個人影子,似乎那參局夥計,還想拉開門進來,便道:“你這人真不會看顏色,沒有理會你,你爲什麼還老望這裏邊跑!”
惜時正是罵得得意,忽聽得門外有人叫道:“夥計!這房子是黃先生住在這裏嗎?”惜時一聽聲音,卻是女子說話,不但是女子說話,而且說話的女子,正是白行素。惜時一聽,連忙答道:“是的!是的!我住在這裏,怎麼辦!怎麼辦!屋子裏糟得不成樣子,請裏面坐!請裏面坐!”說着話時,便推開着門,向外一鞠躬。白行素今天換了一種打扮了,她只穿了一件新的窄小藍布長衫,將夾衫罩了,肩上卻加了一條紅色的絨繩圍巾,配着燙成捲雲式的黑髮,雪白的臉,越是嬌嫩,這是由小姐式更遞變成北方女學生式了。只這一層,便合了古人所謂粗頭亂服亦風流了。
在惜時這樣賞鑑之時,行素已是側身而進,笑着向他點頭道:“對不住!累你久候了,我本是早要來的,一早就來了兩個舊同學,多年不見面,話越說越長,我分不開身來。”惜時道:“是的,老向學見面,是會格外親熱的,現在還只十點多鐘,我沒有等多大一會見。好在早上我是不出門的,就是多等一會見,那也不要緊。”一面說着,一面趕快收拾桌上的碟子,整理桌上的墊紙,忙忙亂亂,把幾隻碟子向桌子抽屜裏一塞,把自己原坐的椅子,向前挪了一挪,向行素點頭笑道:“請坐!請坐!”
行素看他這手忙腳亂的樣子,不能再給他謙遜了,就很隨便地坐下,惜時忙着把桌子弄清爽了。這才記得還沒有給客倒茶,於是就拿了桌上的茶壺,斟上一杯,不料剛纔一人在這裏發悶氣,將一壺熱茶,喝去了十之八九,將壺提得高高的,壺嘴子裏倒出來的水,也只有一條線那樣粗細,後來滴也滴的,滴了大半杯子,壺嘴子裏呼呼直響,就一滴水也倒不出來了。那茶也不像以前熱氣騰騰,大概是涼透了心了,於是就提着茶壺,連叫了兩聲夥計泡茶。
行素起了起身道:“黃先生不要客氣!我們都是客邊人,隨便就是了。”惜時將兩手互相搓了兩搓,笑道:“我這就覺得隨便極了,還不算隨便嗎?”說着,回身看了看,倒拖過來一把椅子,塞在屁股後頭,隨着就坐了下去,兩人相視,各淡笑了一笑。
借時忙了一早,卻不曾預備見面時,首先說句什麼話。惜時不說出來,行素卻未便一句話也不說,即景生情地,便問了一句道:“黃先生這兒,早上已經有一批客來拜訪過了嗎?”惜時一想她這話,一定是由於她看到桌上的剩了空碟而言。若不承認,這空碟爲何而設。因之隨便地答應了一個“是”字。這是字剛一出口,又想不對,別的客來了,有糕點,何以到了白女士來了,連熱茶也倒不出來一杯,這未免太不尊重女性了。這樣一想,立刻在是字下又加了一句道:“但是……不相干的朋友。”望了一望桌上,又道:“他們來了就要鬧,吃,喝,唱,什麼都來,公寓裏寄宿讀書的,是不大方便的。”
行素道:“怎麼樣!黃先生打算要搬嗎?”惜時道:“是……不……我也要看進什麼學校再說呢!密斯白打算進哪個學校,決定了沒有?”行素道:“我正是爲了這事來見密斯脫黃的,你今天上午空嗎?若是……”惜時連忙說道:“有的是工夫,密斯白要我陪到哪裏去,我們這就去嘛!”
行素道:“坐一會也不要緊的!登門來拜訪,總應該謙遜幾句的。”說着,抿嘴一笑,在她這樣不相干地一笑,惜時心裏就爲之一跳,心想她和我似乎更熟識許多了!由着說客氣話到討論學問,由討論學問又到說俏皮話的時候了。循此下去,或者我們可以很隨便地說笑了。你看她這樣微微地一笑,含有多少美感在內。心裏這樣想着:這就對着行素連看了幾眼,不料這一看,卻讓行素看出了破綻,說出一句可注意的話來!所說何話,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