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想着,大有道理,於是把自己一條新手絹打開,卻把這條半舊的手絹包裹着藏在懷裏。這算合了他的計劃,已經把這無可奈何的一夜,消磨過去了。立刻回寓睡覺,次日起來,首先到郵政局去,發了那封掛號信,然後到學校註冊科,去和那主任說:“撿到了一包講義,上面署名米錦華,不知道這是哪系的學生?”主任笑說:“你真是個新來的學生,連米錦華這樣一個人,你都不會知道,她是音樂系的女生,住在女生寄宿舍裏,你有什麼東西?放在我這裏,我和你轉交過去就是。”惜時道:“我不知道她是哪系的學生,東西沒有帶來。”說着這話,他馬上就走。
他的目的,本來打算見教務主任,改進音樂系。現在來不及辦這件事,馬上跑回家,把身上的藍布大褂脫下,換了一套西服,梳攏了一會頭髮,然後就向對面女寄宿舍來。這培本大學的校規,女寄宿舍,是不許男生含糊進去的,縱然有什麼事要進去,得先徵求舍監的同意。惜時早打聽清楚了這一種校規。因之,到了門房,首先便是拜訪舍監。凡是男女講交際的同學,都討厭女舍監的,也絕對沒有人會去先拜訪她。這女舍監聽門房說有男生來見她,覺得這男生,總是懂禮的,因之便出來接見。
惜時先鞠着半個躬,說是“來得冒失一點”,表示了歉意,然後再說“在學校裏撿到了密斯米的一件東西,特意來送還,不知道可能親自交給她。”舍監一想,這學生如此謙恭,當然是個良善的學生。而且先見了我再說這話,不見得有什麼作用,再說他要親自將東西交給本人,也許是不能讓第三者知道的。便道:“黃君既是有東西送還她,自然得交本人,是更爲妥當。請你到接待室裏去等着,我讓聽差去請密斯米出來。”惜時連答應兩聲是,就到接待室來等着。
恰是這機會極好,這接待室裏,並沒有第二個人。自己坐在椅子上,兩隻眼睛,就如閃電一般,老早的從玻璃窗子上射將出去。不多一會,一陣皮鞋響聲,由遠而近,惜時知道是她來了,趕快正襟危坐。只見門簾一掀,米錦華走將進來,惜時便向她深深一鞠躬。米錦華一見,就認得他,也就點了點頭,問:“貴姓?”惜時掏出一張名片,笑着一彎腰,然後遞過去,米錦華看了一看,便笑道:“這個名字很熟!我在哪裏看見過。”惜時道:“既是同學,彼此的名字,自然很容易知道。譬如密斯米的名字,大概是同學,沒有不知道的!”
米錦華聽到人家恭維她,不由得嫣然一笑。因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特長,只可以說是大家好奇心重罷了。但不知黃君特意前來,有什麼事要指教。”惜時見人家如此鄭重其事地說出來,自己不過是來送還人家一條手絹子而已,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躊躇了一會,微笑道:“事情並不重大,但是我覺得有來一趟之必要。昨晚在電影院,我本來認得密斯米,因爲沒有人介紹,不敢冒昧來說話。密斯米去後,我在椅子上撿到一條手絹,我想這種手絹,也許密斯米是不願落到旁人手上去的,所以我特意送了來。”說着,在身上掏出手絹包,將自己的手絹打開,取出米錦華的手絹來,雙手捧着,呈了過去。
米錦華見是這樣沒要緊的一件事,忍不住一笑。但是果然笑出來,又太對人家不住,因此也只裝出難爲情的樣子,把頭低了一低,手裏接着手絹,就向他微微一鞠躬,說了一聲:“謝謝!”惜時道:“這手絹是密斯米的,沒有錯嗎?”米錦華立刻就大方了,指着旁邊的椅子道:“爲了這一點事,還要黃君來跑一趟,我很不過意。請坐吧!”惜時真不料她還有讓座的意思,以爲送了手絹,就該走了的,便點了個頭,坐下去。米錦華也在對面椅子上坐下了。
惜時先笑道:“我見了密斯米之後,立刻我想起了一件事,又該和您道歉了。”錦華道:“你太客氣!什麼事呢?”惜時道:“密斯米應當記得這回考進學校來的時候,有一個冒失的人,踏了您一腳。”錦華微偏着頭,想了一想,微笑道:“是有這樣一件事?但是我自己都忘記了。黃君還提它做什麼?”惜時道:“唯其是密斯米不計較,我心裏越發不安。”錦華笑道:“不敢當!不敢當!現在我們說明了,黃君可不要再抱什麼不安了。”惜時道:“若是密斯米不覺我冒昧的話,我……很……願……高攀一點,和密斯米做個朋友……”他說到最後這一句,低得像蚊子哼叫的聲音一般,連自己是否聽到,卻是一個疑問。可是錦華是個聰明絕頂的人,雖然不能夠字字聽得清楚,然而他的意思,卻完全明瞭地笑起來道:“這怎麼能加上高攀兩個字,既是同學,也就無疑是朋友了。黃君在哪一系?我很少見。”惜時說:“我在文學系,但是學文學,不是我本來的志願,我正在這裏盤算,要改入音樂系哩!”錦華笑道:“我們音樂系,現在正感到人少,黃君要加入,我們是非常歡迎的。”惜時道:“這樣說,隨便就可以加入的嗎?這也就省得我去費什麼運動了。”錦華笑道:“什麼?黃君還打算運動加入音樂系嗎?何必看得那樣鄭重。”
惜時也覺得自己這話,有點露馬腳。便道:“並不是我怎樣鄭重其事,因爲這次學校裏的紀念會,太熱烈了,引起了我一種興趣。再說我也是喜歡音樂的人。”錦華笑道:“既是如此,爲什麼黃君在進學校的時候,不進音樂系呢?”惜時道:“是的,是……是的,我起始是有點失計了,好在現時還來得及。”說到這裏,也只是嘻嘻一笑,他無可說了,錦華也無可說了。
惜時看她到了這樣涼天,還只穿了一件紫葡萄花紋的綢夾袍,衣襟袖子,都短短的。袖子短,將一大截手臂,露在外面,衣襟短呢?她一彎腿坐着,直縮到膝蓋以上去。於是她就將下襬扯了一扯,扯得把膝蓋遮住,接着把腿縮了一縮,在她一縮之間,臉上微露出一點羞慚之色,看去嫵媚極了。
由這一看,想到了她的玉腿,更由她的玉腿,想起了跳舞。便道:“這次紀念大會,不是還有密斯米一場跳舞嗎?”錦華笑道:“是有這麼一場,而且新劇裏面,還有我一個角色呢!我希望黃君將來多多給我捧場。”惜時笑道:“那是一定。其實像密斯米這樣的藝術,已經登峯造極,見了沒有不說好的,也用不着我來捧場呢!”
錦華覺得彼此的談話,漸近於無味。於是站起身來,牽扯着自己的衣服,主人站起來了,客人不能不站起來,因之惜時只好站起來告辭。在這時候,兩人對面立着,錦華卻一點也不躊躇,伸出手來,要給惜時握別。
惜時萬萬料不到有此一着的,猛然間看見人家一伸手,還不知命意何在。對人家的手,看着呆了一會,猛然省悟,這才連忙伸出手來,捉住那柔軟細滑的玉手,握了一握,同時也就半鞠着躬,說了一聲:“再會!”走出接待室來,錦華還站在院子裏點點頭,作個恕不遠送的表示。
惜時這一陣喜歡,簡直無可形容。由女寄宿舍直回家去,心裏想着:米女士待我,不能不算是特別優遇。一個初見面的朋友,居然就命我握手,而且我說要和她做朋友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有點聽不清楚,她就說着同學本是朋友,一點也不躊躇。如此看起來,自己就常和她通信,也不要緊的。因爲既不便無故常去找人,又不願友誼略淡一點,只有這個法子,常常通信,維繫情感了。
這樣想着,到了第二日,便寫了一封信,送將過去。好在那寄宿舍門上,有個投信的箱子,那裏總是受之而不辭地。這信去了以後,一直有兩天,也沒有得着錦華的回信,心裏倒有些疑惑,大概是自己所爲,有點躐等了,不免埋怨自己情急,把好事弄糟了。但是他所猜的,卻完全不對。
正在他這樣自怨自艾的時候,他在樓上,卻聽到後樓窗下,有嬉笑之聲,趕緊開了窗戶一看,只見米錦華和那個密斯高,站在院子裏談天,她一聽頭上的樓窗,開着咿啞有聲,擡頭一看,見是惜時,便笑着點了一點頭道:“原來黃君住在這裏!”惜時大喜,笑着點頭道:“是的。我爲了上課便利起見,最近搬到這裏來住的。”錦華笑着哦了一聲,似乎瞭解之意。然而密斯高,她雖然也是一望,但是立刻掉過頭去,對錦華說:“屋裏坐!”已經進屋去了。
惜時全副的精神,都在錦華一人身上,密斯高滿意不滿意,卻並沒有去理會。心想:今天是她先招呼,然則我的信,她看見了無疑,而且不以爲怪,默然受之無疑。在樓窗下站了一會,便不由得計劃到進一步去辦,這進一步辦的事,最好是能邀她談一談,藉此做個小東,但是要表示這個意思,又不能不寫信,他想着就不肯猶豫,立刻到書桌上寫起信來,好在玫瑰色的信箋,滴着香精的墨水,以及精印愛情之神的小洋式信封,都預備好了的。提起筆來,就是一封充分帶着美感的信成功了。
惜時將信寫好了,拿着躺在牀上唸了一遍,覺得還妥當,便封起來了。凡是男子對於女子初戀的信,都好寫,無非冠冕堂皇,討論些學問,甚至於主義或思想,愛說的都可以說一點。然後再說那女子的才學,是如何可佩,是生平所遇到唯一的人才。她性情活潑,善交際,就誇她打破女子一切弱點,站在潮流的前面。她性情靜默,不大出風頭,就說人慾橫流,青年思想正處危機,難得有她這樣不隨流俗的女子。誇獎完了,然後說自己如何苦悶,沒有一個知音者,甚至可以說要自殺。然而遇了她,鼓起了自己不少的勇氣,問她可不可以予以指教。最後說,生平不會撒謊,這信出於至誠,請她不要等閒視之,總要給一個答覆,於是這信就完成了。
惜時對於這種信,已經有了相當的研究,現在寫起來,自然是駕輕就熟,預料錦華接了這封信,縱然不回信,也是默然接受,不會怎樣生氣的。於是高興了一番,估量着錦華已經回家去了,馬上走到對門,將這封信扔在對門信箱子裏去。這一封信去了,惜時又眼巴巴地望着兩天,依然不見回信,這也只好算了。
光陰流水般地過去,幾天的工夫,實在經不得消磨,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培本大學開十週年紀念大會的時候,惜時新做的一套西裝,已經在西服莊催得拿了回來,由襯衣以至領帶,今天全換了一個新。他打聽得清楚,新戲和跳舞在什麼地方,老早地就到前排去佔了一個位置,無論如何,也不走開。
新戲上了場,錦華在這裏面,並沒有充什麼緊要角色,倒也罷了。等到跳舞上場,這可把全場的空氣都緊張了!本來跳舞這件事,也是一種神祕的藝術。幾個人指手畫腳地鬧一陣子,也說不出什麼好處,尤其是男子,設若你身上光着脊樑,下身的衣服,短平腿縫,不用說擡高腿來,在大庭廣衆之中跳舞,就讓平常是這個樣子,遇到了異性,至少也罵一句你短命死的。然而現在換了女子,大家就都以爲是藝術,是曲線美,同是一樣的人,何以男子赤身露體是野蠻,女子赤身露體便是藝術?這除了用女人就是藝術來解釋而外,不能再有充足的理由。米錦華是培大之花,她的臉子,大家都看熟了,只是她身上肉體之美如何?卻只在各人理想中去胡猜,所以她的跳舞,是全體同學所注意的一件事。這會場上的人,在秩序單上看到跳舞要上場以後,大家就提起了精神,眼睜睜地望着舞臺上。
先是幾個附中的女生,演了一出歌舞劇,歌舞劇下場之後,這就該米女士上場了。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綠紗的坎肩,不但兩隻手臂,完全在外面,就是胸前背後的肌膚,也隱隱約約可見,下面兩條腿,那是不必說,完全光着在外面,僅僅是腰以下,圍了一幅一尺長短的裙子,稍微掩蓋了一點,真個把全副人體美,都暴露出來了。她一走出來,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所有在場的人,就像發了狂,劈劈啪啪,鼓起掌來。她似乎爲着這掌聲,鼓動了心房,一到臺中心,便轉着那黑白分明,撩人心意的眼珠,兩頰上,同時也泛出一層笑意。看了她那全身豔美的樣子,又是一臉的媚笑,這就不再看跳舞,已經令人心蕩神移了。
及至她開始跳舞以後,她偏是常常平伸着兩臂,和高擡着兩腿,誰也會想到,遠看是如粉團玉琢,若是近看呢?惜時是早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加之最近幾日,又曾有片面的愛戀,他眼中所見的錦華,除了美而外,還有其他的感想在內,因之人家鼓掌,人家發笑,他全不學樣,只是把他一雙眼珠,當作吸鐵石一般,把米錦華的芳容,一齊由眼珠中攝到腦筋裏去。
米錦華一出臺,她的眼光四散,自然,臺前幾個人,會首先看到。她見惜時斜靠了椅背,目定口呆,只昂着頭望了臺上,只看他這一副神氣,可以知道他讓自己吸引深了。心想這是個呆子。她如此想,就不覺一笑。在臺底下的人,只知道臺上人笑了,臺上人是對誰笑?爲了什麼笑?如何能知道。所以大家見她一笑,又是轟雷一般的鼓起掌來,有的人輕輕地道:“裙子那樣短,不知道里面穿了褲子沒有?”有的人又眯了雙眼,只看她綠紗坎肩之中,和兩臂伸直時的脅下,有的見她身子一扭,雖不致像聽戲一般,大聲叫好,然而不吐不快,卻低低地對隔座的人道:“嘿!真好真好!”及至橫立在臺中心,頭向後仰,把肚子挺了起來,表演那腰上的功夫,臺下的人,就手腳一齊鼓動。腳雖不能鼓掌,然而可以在地上踏着響。因之這種熱鬧的成績,是駕乎任何場遊藝以上的了。
惜時是側着身子坐的,肩膀比椅靠還要低些,他只管向臺上看着,就顧不了身後。他看得久了,彷彿覺得肩上,有點涼浸浸地,連忙回頭一看,只見學校裏一個老職員,兩手抱了他坐的椅靠,伸出頭來,只管微微地張了嘴,望着臺上,口角里的涎沫,便如大雨中的檐溜一般,一直向下流將出來,那涎沫不偏不倚,一齊流在惜時的肩上。惜時大怒,立刻瞪了他一眼,指着肩上,輕輕地喝道:“你看這是怎麼樣了?”那人這才知道髒了人家新西裝,笑着拱了拱手道:“對不住!對不住!”
惜時有心要和他辦交涉,然而這臺上的妙舞,卻是稍縱即逝的,也只好忍耐着,再瞪他一眼,迴轉頭來,那臺上的錦華把各種舞法都舞完了,然後卻走到臺口,做個驚鴻落地的姿勢,突然向臺上側着身子臥倒,把一雙胳膊撐在地上,托住了自己的頭,雙目如電似的,注視着臺下。在她這一躍之間,別的不說,那綠綢坎肩,罩在胸前的一塊隆然突起兩塊。在惜時這樣坐在前排的人,靠得如此之近,看得非常清楚。好像顫顫巍巍地,將外面的坎肩,都讓顫動了。在惜時前後坐着的人,他們的目力,不會比惜時怎樣壞。
惜時看見了,他們也就都看見了,一齊都鼓掌。有些人,爲着看得更清楚一點,就一直走上前,挨着臺沿向錦華身上看來,不過米錦華一個人的跳舞,總不會過久的,她跳舞完了,站到臺口上,左手牽了短裙子一小角,右手彎過來比着胸,然後由懷裏向外翻着,朝臺下做個手式,連着身子微欠,向下蹲了一蹲,這就好像表示她對大衆表示歉意!而且也是把她胸裏一點好感,如西洋人拋吻一般,現在來拋給大衆。這種表示,本來在臺上的人,是照例文章,絕不能認爲是對誰而發,然而臺底下這些人,只要錦華如此一個手勢,個個都如此想,好像就是對他而發似的。凡是有了這種感想的人,少不得都要鼓起掌來。
這一陣掌聲,比平常不同,拍了又拍,簡直沒有個停止的時候。臺上的幕,已經垂下。爲了這種不斷的掌聲,於是二次掀開,錦華出來,又舞了一個短式的舞,才重複閉幕。可是看的人,哪裏知足,又鼓起掌來,這次錦華不肯再演,讓大家鼓掌去。大家的意思,都是如此。惜時一人,自是加倍地顛倒!這以下有什麼遊藝,都不要看了,一人擠了出去,就在遊藝場後臺出來的要道上等着。
後臺進出的人,卻也連續不斷,一人獨在這裏站着,又怕人家疑心,因之踱來踱去,好像是散步似的。他等了許久,並不見米錦華出來。心想,難道她早就回去了?但是不能,因爲她舞罷入場,自己怕失了這個機會,並不曾有片刻的耽誤,已經到這裏來了的。她卸裝不能如此之快的,我總得在這裏等着。他一人徘徊着,忽然想到了看電影,在那電影裏,有以女伶做主角的時候,便常看到有一種捧角的呆子,也是在後臺門口,這樣的徘徊。在看電影的時候,常覺得那種男子無聊,但是輪到了自己頭上,就不以爲怪了,第一個感覺如此,而電影上給予他的這種教訓,也就接一連二地上來,一想之後,心中大喜。恰是身後有人叫了一聲:“密斯脫黃!”回頭一看,米錦華滿臉的脂粉,還未洗掉,身上披了斗篷,兩手抄着,把裏衣都遮住了,似乎裏面,就是剛纔演戲穿的一件粉紅衫子。
在平常看了這種樣子,也不會有什麼大印象到腦筋裏去,然而惜時是剛纔從舞臺下面來的人,她在臺上,那些姿勢,完全在腦筋裏留下了新影子。一看到她粉痕宛在,這就加倍被吸引了。既是她先打招呼的,自然絕對不必客氣,馬上取了帽子在手,一鞠躬笑道:“呵呀!密斯米!你的表演實在好,我要恭賀你藝術大成功!”錦華笑道:“這就能算成功嗎?在場的都是些同學,恐怕是有心捧場罷!”她口裏說着,可走得很快,挺了胸脯子,的咯的咯,一路高跟鞋響,惜時也就緊緊在後跟隨。笑道:“密斯米!我有一封信……”說着頓了一頓,要看看她的態度如何。她對這句話,卻不感到什麼,依然擡起腳來走。
惜時料着她是不會生氣的了,便笑道:“我那封信,大概密斯米是看見的了。我那話,不怎麼討厭嗎?”錦華停了腳,站着向後看了一看,鼻子裏哼着笑道:“雖不討厭,可是也沒有什麼可歡喜的。”惜時見她並不以爲怪,更高興起來,笑道:“密斯米馬上就回寄宿舍嗎?”錦華走着,又突然迴轉身來笑問道:“不錯!我就回寄宿舍去。你何必要知道這件事,知道了又怎麼樣?”惜時笑道:“知道了也沒有別的,我打算買點東西,送到貴寓去慰勞慰勞。”錦華笑道:“那倒多謝了。”
惜時見她並無拒絕之意,心下大喜,等着她出了校門,自己也不再去糾纏,僱了一輛車,一直就上鮮花鋪子裏來,等着紮好兩個大花籃,自家帶回家去。到了家裏,趕着找了漂亮的信紙信封,寫了一封信夾在花枝上,就親自提着,送到對門寄宿舍門房裏去。中國人的習慣,向來沒有無故送花籃的。門房一見,便問道:“怎麼着?米小姐要結婚了嗎?”惜時笑道:“這個你可不必問,你送到米小姐屋裏去就是了。”門房自然不敢做主將東西拒絕,便將花籃捧了進去。
錦華見門房把花籃捧進來,而且花枝中間,還夾着一封粉紅色的洋信封,這不必問,就知道是黃惜時送來的了,便讓門房將花籃放下,取了那信來看。上寫道:“敬獻給我的富有藝術天才好友米錦華女士:”下署:“你的忠實擁護者黃惜時。”錦華看到,不覺先是嫣然一笑,自言自語道:“這個討厭的孩子。”接着將信抽開來一看,信上寫道:
錦華學姊:
我早是崇拜你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了。我不必說,你也知道我真是如此。今天我看看你的表演以後,我更覺得我崇拜你不是盲從,實在是爲你的天才所陶醉,在我們這樣的中國社會,這樣煩悶的環境裏,每每想到辜負了青春,恨到了極點,我簡直要逃到深山去,永不見人了,然而我見了你以後,我發現我的錯誤了。朋友之間,有了你一個人,就可安慰了,您是個有天才的藝術家,有超人的見解,其不得到安慰而感煩悶,恐怕比我更甚!我雖二十四分不配安慰你,但是世界上果然有安慰你的法子,我是赴湯蹈火而不辭。女子們!都不免有點驕傲之色的,尤其是有點學問的女子。但是我幾次接見你,都感到你虛懷若谷。真有學者的態度,我真被你感化得無可言宣了。設若你不嫌冒昧的話,我願做你一個忠實的信徒。今天你這一番表演,我覺得太累了。雖然爲藝術犧牲,在你是應有的態度,然而一千多同學們,他們只知道鼓掌歡呼,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你出來表演,卻不問表演人的辛苦。我雖要安慰你,又有沒安慰之法,想來想去,跑了十三家鮮花店,纔買了這兩個鮮花籃來博你一笑。這本談不到安慰兩個字,我很願聊備杯酒,表示一點慰勞誠意。雖知道你絕不至於像那些驕傲女子不賞光,可又怕你過於客氣而不來,只得先寫一封信,說明我這點誠意,我已在萬花春定了座,並且叫了一輛汽車,在寄宿舍門口等着。請你在家稍息一二小時,等不疲倦了,我再打電話來通知。我知道你不喜歡朋友們作什麼虛僞表示的,所以我這一封信,完全說的是實話。若是我理想中有天才的藝術家,猜得並沒有錯,那麼,我一點區區的誠意,你是不會拒絕的了。敬祝愉快!
你忠實的信徒黃惜時
錦華將這封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不由得笑起來了。自從進了培本大學之後,所收到的情書,就不下一百封,文字不是寫得過於熱烈的,就是文字太不值一看。寫得不即不離,而又筆致流利的,不能不推這封信爲第一。自己正感着少一個國文好些的朋友,有些事情,可以託他代筆,現在惜時既抱着這樣熱烈的態度前來投效,正可羅致在部下了。這樣想着,就把那封信隨手揣在身上,不到一鐘點的工夫,惜時果然打了電話來!
她們寄宿舍的電話機,就在舍監隔壁的屋子裏,聽差接着電話,進來問錦華接不接。因爲男生通電話給她的,也是非常之多,她照例是推辭不接的。這次可不然,立刻笑着前來接話,還不等惜時開口,先道了一聲謝!然後又道:“你不必太客氣!你說在什麼地方約會,我一定到,不必要汽車了。”惜時連說:“不是客氣,有汽車也便當一點。”錦華也就不再堅拒,道了一聲:“謝謝”,就掛上電話了。自己回得房去,還不曾坐到十分鐘,聽差又進來報告道:“汽車來了。”錦華聽說,也只是再一笑。便道:“讓車子在門口等着吧!”
錦華這邊隨便這樣一句話,不打緊。可是在對樓的惜時,卻萬分受不了。他自從在電話中,得錦華允許之後,立刻向汽車行通了個電話,讓行裏開汽車來,自己也趕緊整理西裝領帶,梳頭髮,刷皮鞋,以至於找插口袋的新花綢手絹。他忙碌過了,趕快向窗前一看,只聽鳴的一聲,一輛汽車已經停在家門口,連忙跑到家門口對車伕道:“你到對門寄宿舍去說一聲,就說是黃先生打發來接米小姐的汽車,已經到了。”汽車伕聽說,自向寄宿舍來報告,惜時也是急於要得回信,就在大門口等着。
過了一會,汽車伕得着門房的回信,走出來了,惜時連忙搶上前,問:“米小姐怎麼說?”汽車伕說:“門房出來說,米小姐知道了。”知道了只三個字,不一定是表示就出來,也不一定表示不出來,只是知道了三個字而已。這三個字讓惜時不敢回樓去,只好在大門外等着。其實他也不過是等了十分鐘,他覺得時候太久了,莫不是米小姐不賞光,又不便催得,只好重新跑回樓去,連帽子都戴在頭上,然後在窗子前面望着,又望了約十分鐘,樓上不便,還是樓下去吧!在大門口若是遇到了她,馬上就可以一同上汽車,不讓她溜走了。於是又匆匆忙忙,再跑到樓下來,這不但他急了,連汽車伕也問了一聲:“還有一會兒嗎?”惜時笑道:“你們還怕等嗎?多等一會兒,多給一個時候的錢。”汽車伕道:“我們不怕等,可是我看到你先生很着急呢!”惜時一見汽車伕覺得自己都太急了,這可不能再惶急,要安靜一點子了,於是笑了一笑道:“反正在家門口,我急什麼?”索性背了兩手,在大門口踱來踱去地散步。還是汽車伕說道:“先生!你要是怕等,不會到寄宿舍裏去催上一催嗎?”惜時心想,這位小姐,可不是胡亂催得的。便笑道:“不忙!請人家吃飯,總要等人家把事做完了再去。”口裏說着,依然在大門外徘徊。
然而當這樣徘徊的時候,心裏的思潮的徘徊,也許比人還要急一點。所以口裏不說什麼,頭上的汗珠子如穿珠一般,從頭上流了下來。好容易熬過了一個鐘頭以後,錦華才笑嘻嘻地出來。惜時見着,馬上向前一鞠躬。笑道:“密斯米!今天可把你累了,應該在家裏休息休息的,我又來麻煩你。”米錦華心裏可就想着,既是怕麻煩我,你就不該請我,笑道:“黃君自己客氣!倒反要說麻煩我,我這人也太不識擡舉了。”
惜時已是替她開了車門,她一腳跨上車去,惜時馬上在後面跟着,車子開了,不多大一會兒,就到了他們的目的地萬華春酒樓。惜時下了車,車伕問道:“還在這裏等着嗎?”惜時連道:“等着等着。我們還要到別的地方去!”說着,將錦華送了上樓來,開了雅座,要酒要菜,擺滿了一桌子。錦華倒是不客氣,惜時叫來了什麼,她就吃什麼。
吃過了飯之後,天色已經很晚了。惜時客氣了幾個鐘頭,這時客氣不來了,便笑着向錦華道:“今天你索性休息休息吧!晚上沒有事,一路看電影去。好嗎?”凡是男女朋友,有了同看電影的程度,愛情便在六成賬以上。錦華心想:只和你吃過一餐飯,就想要我去看電影,哪有這樣容易的事。便笑道:“今天我是要回去躺一會兒,過一天,讓我再來請你吧!”惜時道:“你請,我就不敢當,當然還是我來做小東。不過請密斯米,約定一個時間,我好來恭候。”錦華想道:你這人也太死心眼兒,我不過隨便一句話,你就以爲是我真要約你。不過話已經說了,推辭不得。便道:“那就明天下午吧!不必看電影,天氣還沒有十分冷,公園裏還可以走走。”惜時道:“幾點鐘呢?”錦華道:“自然是下課以後,三點鐘上下。”惜時大喜稱是。
會了酒飯賬,將原汽車送着錦華回家。錦華回去了,惜時也就回去了。交際場中的女子,吃男朋友一餐飯,這是值不得掛在心上的。惜時知不然了,他真不料全校顛倒的校花,自己一拍即上,今天不算,明天更有公園之約,這事若讓同學知道,恐怕有不少的人,要和我打架,吃這碗飛醋呢!自己越想越高興,這一晚都沒有好睡。
到了次日,本想打電話給錦華,問她今天到不到公園裏去,轉身一想,這事不可問得太急了,問得人家不高興起來,也許人家嫌這男子貧,就不再理會了。如此想着,忍住了一口氣,不曾打得電話。到了下午兩點多鐘,便到公園裏去候着。自己總也怕彼此會走岔了路,買了兩張門票,就在公園門口恭候。這一天,恰是天氣不大好,天空裏密密層層,布着陰雲,一點日光也沒有。公園裏頭,哪裏有什麼遊人,只有像虎叫一般的西北風,由柏樹枝上刮到地面,更由地面,挾着大沙子小石子,向人身上亂撲。惜時今天穿的正是西裝,因爲要穿得緊俏一點,綢襯衫裏面,就只一件汗衫,裏層實在單薄,外面雖然也有一件大衣,這件大衣夾的,極不抗冷,這西北風撲到身上,不由人不冷得哆嗦作顫。
別的還罷了,第一是這領子以下,胸前這一大片,不曾有圍巾圍住,大風如打氣一般地向領口裏面灌將下去,惜時要在避風的地方去躲一躲,又怕錦華這時候來了,兩不碰頭;要站在風頭上老等,縱然自己不怕冷,人家也會笑自己是個傻瓜。爲什麼這樣大的風,站在風頭上來吹呢?患了熱病嗎?他如此想着,不便呆站,就在大門口這一截要道上,走來走去,走了幾個來回,依然不見米錦華來。心想我的心事不定,就越覺等的時候多了,我還是找一件事,把心安定了,然後慢慢來等的爲妙。這樣想着,於是決計在這橫廊上,以看得到大門口來往的所在爲限,來往走一百趟。於是走一趟,心裏默計着一趟的數目,先走十趟,還沒有多大的關係,及至走到十幾趟,心裏就有點焦急。加之這西北風,一陣比一陣厲害,在風裏頭走着,人也是極受累的。
風勢既緊,把塵土就颳得遮天蓋地,日色無光,這不但沒有遊人,看看鐵柵欄邊那個收票的人,也就躲在屋子裏去了。自己咬着牙齒,徘徊了三四十趟,真忍耐不住了。而且料想米女士爲人,是很擡高自己身份的,她就對男朋友失了一回約,也不怕找不着男朋友,那麼,她決計是不來的了。如此想着,他就不再徘徊了。依舊坐了車回去,到了家裏,心中還放不下,萬一米女士高興起來,到公園去過一趟的,我又怎麼辦?因之就決計下樓去,要和米女士通個電話。但是當他走到樓下,要到那過堂裏去打電話的時候,早聽到過堂裏有一陣鶯啼燕語的妙音,在那裏說着話,聽那話音,不是別人,正是錦華在打電話,她說:“過來吧!我在密斯高家裏等了三個鐘頭了。”
惜時一聽這話,廢然而返。據她如此說,自己還沒有到公園去的時候,她已經到密斯高家來了。自己大傻瓜,跑開了家裏,向遠處去等着。他坐在樓上,想到受了錦華這樣一個大騙,又氣又恨,心想昨天那樣受我的招待,縱然不領我的情,也不該和我開這大的玩笑。我就請你吃了一餐,也不過彼此加增些友誼的關係,你並沒有到公園裏去陪我的義務,你不肯去,不去就是了,爲什麼當面又要答應我呢!她既和我開玩笑,我也就可以和她開個玩笑,等我來好好地想個法子算計她一番。有了這個思想,於是就躺在牀上,去想這個開玩笑的方法。
當他正在這樣出神之際,卻聽到米錦華在樓後密斯高屋子裏笑將起來,接着就吹口琴,錦華就合着拍子唱起歌來,只聽那歌聲嬌滴滴的,聯想到她的舞蹈姿式高妙,更想到她的臉子,她的身材,竟是一個色藝雙全的人了。這種女子,不用訂什麼婚約,就是和她做一番朋友,也不算壞,自己爲什麼一定要和她開個玩笑,把她得罪才了事呢!她今日失了約不是,我不怪她,明天還到她寄宿舍裏去探望她,看她對我怎樣?設若她對我還有三分抱歉的意思,那麼,我一定還可以照我的計劃進行,成了一個很好的朋友,由一個很好的朋友……哈哈!這以後不必說了。自己高興了一番,便想到明天去探訪她,不能說就是去探訪她,因爲彼此的交情,還沒有到那樣濃厚,還得借一個事情爲題呢!於是重躺到牀上,又想起來。究竟是他肯用心,不到一小時,居然想出了一個辦法來了。這個辦法,倒是一針見血,猜透摩登女子的心理。那個究竟是怎麼辦法,就在下回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