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第二回 千里同車萍蹤偶合 孤燈入夢玉臂微依

  自從黃惜時要想再看看那個女郎,究竟是不是心意中的那一位?不料將輪船找遍了,也不見那一位。同伴們也不知道他失落了什麼東西,卻是滿船尋覓,都追着問其所以然。同伴裏有個邱九思,是個在北京的老學生,同伴的人,路上有什麼事不明,都向邱九思去請教,黃惜時雖然不便將心中的事,也去問他,可是船中有人不明瞭的問題,總要問他一問。

  這邱九思正躺在對面一個鋪位,他表示是個老出門的樣子,安之若素地,捧了一本雜誌,支着一隻右腿,看得很適意,只看他的手,微微有些顫動,就可以知道這船身一些兒的震盪,都和他同化了,他一心都在書上,沒有留心到書外的一切。他嘴裏銜了一支菸卷,並沒有點着,不時地,卻伸手到枕褥下去摸索,似乎是在找火柴。惜時拿了一盒火柴,拋到那邊鋪上去,說道:“要洋火嗎?我給你。”

  邱九思爲了擦火抽菸,這才把書放下,掉轉身來,惜時道:“你真可以的,一上船就是這樣躺着,也不出去透一透空氣!”邱九思道:“這樣出門,已經是舒服極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輪船擠得站着地方都沒有的時候,也要熬上幾天幾夜呢!”惜時道:“船上擠得那樣滿,不知道有多少人?設若有個人在船上,我們要找他,是否找得着?”邱九思道:“你要找什麼人?原來你在船上跑來跑去,是要找人。”惜時道:“我不過譬方說一聲罷了,有什麼人可找呢?”

  邱九思笑道:“你不要那樣說,出門的人,最容易和出門的人說投機的,若是遇到了異性,真能一拍即合。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夫人,就是在輪船上開始認識,然後由朋友進爲夫婦的。”惜時讓他說中了心病,只好不做聲,他也爲了要看書,並不繼續地將這話向下說,不過他這幾句話,更打動了惜時的心事。既是他舉出了一個例子,說是朋友相逢在輪船上,結果便成了夫婦,可見自己理想中的幻境,也不能說完全無可達之境。自己這樣想着,不覺由鋪上坐起,在鋪底下撈出鞋子來,穿上了站在鋪前,見同伴並沒有注意到自己,於是就慢慢地踱出統艙來,只是各處遊覽便了。也不見那個人。

  在他這樣自相紛擾之中,在船邊閒眺的人,遙遙地指着江水盡頭,那裏有一堆小小的山影,連着江邊黑巍巍一片,說是已經快到南京了。惜時到南京,這還是初次,爲了避免誤事起見,只得放下心頭的幻想,且去收拾行李。在艙裏收拾行李的時候,聽到船外一陣喧譁,接着如潮水一般,有一批人擁了進來,只聽到叫着泰安棧!迎賓旅館!南京飯店!還有叫着,要挑子不要?要馬車不要?如深夜失火,叫着求救一樣,聲音是非常地高,在這聲音之中,有拿了紅紙帖的,有拿硬殼子車照的,有拿了繩索的,在睡鋪前的夾道里,發了狂一樣,只管亂跑,初出門的人,看到這種神情,不由人不嚇一跳,所幸同伴裏有個邱九思,他是極內行的人,他跳下鋪位,兩手一叉腰,無論是什麼人來問話,都只當沒有聽見,不去理會,因之這些人,只管亂哄哄地一陣一陣過去,等這些人亂過去了,邱九思找了一個旅館接江茶房,點明瞭行李告訴他,由那茶房招待登岸,同往一家旅館。

  不過住在旅館裏以後,惜時覺得發生了一個問題,因爲這些同伴,他們有了老出門的領導,老早地託人在陸軍部弄了許多便宜半價票,這種票子,只能由浦口坐車到天津,不能坐京浦通車到北京。惜時既沒有半價票,邱九思就勸他坐特別快車,一直到北京,因爲比坐尋常快車稍微多花一點錢,車子上人很少,也省得在天津轉車。邱九思和同伴們,今天下午就過江登車,約了惜時後天一早上特別快車,他們可以按着車到北京的時刻,上車站來接。惜時覺得這種辦法,很是妥當,而且自己從來沒有到過南京,現在到了,應當看上一看名勝。於是就決定了後天上車。

  到了下午,同伴過江去了,惜時便僱了一輛馬車,看看明故宮,秦淮河,次日又出城探了莫愁湖和明陵。第三天,由客棧裏茶房送着過江登車,茶房因爲得的小費不少,這天就把他送到三等茶房車上去了。這茶房車,是歸茶房管理的,坐的人得另外賞錢,所以這車上的人格外少。惜時找了車角上一列椅子倒坐着,因爲這兩天也跑倦了,現在一人坐着,又是孤寂得很。因之,車子一開,顛簸了一陣,自己就昏昏然入睡了,及至醒了過來,火車已開得離浦口很遠了。

  茶房見他醒過來,就擰了一把熱手巾遞給他擦臉,惜時接着手巾站了起來,不由他大吃一驚,就是輪船上看到的那個女郎,也在這車上,她穿的是粉紅的衣服,也是揹着臉朝了那邊,在輪船上尋找了她大半天,要證明是不是鄉間遇到的白女士?把機會失掉了,現在同在一節車上,無論她怎樣守着沉默;總不能沒有回過頭來的機會,只要她有回頭的時候,總可以見一面了,又好得是自己並沒有同伴,不像在輪船上藏藏躲躲,還要避同伴們的耳目,心裏就寬暢了許多,只是一件,自己坐的這一把椅子,是對着壁子的,坐下去,正和那女郎背對着背,若時時刻刻地回過頭來,恐怕讓車上的客人發覺,於是等着車子上人安定了一點,便裝着由那邊車門出去,在車的月臺上略站了一站,然後再進來,當推開車門的時候,目光早就射到那個女郎座上去。門一開,一陣風向裏一吹,那女郎倚椅斜坐,沉沉入睡,忽然一驚,擡起頭來,正和惜時打了一個照面,只她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額前的劉海發下那樣向人一轉,就可以認識她,那正是採菱船上的那位白女士。

  惜時真不料猜得一點不錯。由輪船上以至剛纔,雖不曾與她會面,然而已經和她的背影,認識得很熟悉了。自己本就計劃着十二分周到,更預備着十二分的毅力。要把這背影的前影,探個水落石出,不料真正看見人家的面孔時,自己忽然膽怯起來,好像人家的眼珠一轉,就把自己的胸藏的一部詭計,完全看見了。而且她臉上,也有驚訝之色,彷彿是說這人好像認得,他何以也來了?

  在他這樣自己猶豫不定,腳是依然向前走着,一剎那間,已是走過了人家的座位,自己不知不覺地,又回頭去看了一看,自己一回頭,那白女士卻也掉頭向這邊看來,因見惜時也看過去,她立刻就回轉頭去了,惜時想這越發的可以證明她也是認識我的!不然,她不會對於一個同車的男子,會如此注意,因站在自己坐椅邊,斜斜地靠着,裝是看窗外的景緻,便去偵查那白女士的態度。

  這時她手上已端了一本書,斜坐着看,她一人坐了一把椅子,正對面卻是一個斑白鬍子的老者,那老者說話,卻是一個山東口音,大概不是她的同伴。這車上的椅子,除了四角而外,都是兩把椅子相對的座位,一把椅子又應該坐兩個人,看白女士的形狀,似乎她是一個人,因爲一個人,坐在車座的中間,舉目無相識之人,感到有許多不便,於是便和一個老者坐在一處了。而老者又腐化一點,是無可交談的,於是就低了頭,端一本書看,這樣的長途旅行,她心裏的寂寞與煩惱,在惜時看時,他覺得所猜的,當有十之八九是不錯的,在自己孤身旅行,有了這樣一個對象,自己覺得很可以混過日子的,但不知道她心裏是否也有一個對象?心裏想着,看見人家的後影,不斷地添些奇異的思想,後來索性坐在椅子頭上,橫着身體,這就可以很隨便地看人了。

  過了半天,到了蚌埠了。許多搭客,都擁上車來,白女士坐的地方,不由分說是加上了兩位客,白女士站了起來,臉上顯着很不樂意的樣子,叫了一聲:“茶房!”茶房見她原坐的椅子上,現在坐了一個穿長衫馬褂的漢子,就明白了,因笑道:“小姐!你打算掉一個位子嗎?”白女士點了點頭,茶房道:“我給你想想法子看。”

  說着話,已經走到惜時這邊來,這裏車門的兩邊,都是兩把面壁的單椅,惜時據了門左的一椅,門右的一椅,也是一個老人,而且椅子上放了不少的東西,茶房便笑着向那老人道:“老先生!你不是到徐州去的嗎?”老人道:“是的,若是那位小姐要到這裏來坐,我可以讓讓,出門的人,大家方便。”那人說着話,臉上顯出十分和氣的樣子,他早已猜出了茶房的心事了。茶房連連笑道:“好極了,好極了!”說着,他便掉轉身來,四周一看,那意思是要給這老人找個地方,惜時站起來道:“你不用找了,我和這位老先生並一個座位罷。”茶房連連道着謝,就把惜時的東西搬了過來,騰出那張椅子,然後將那位女士引了過來。

  那女士早都看見了,便對老人和惜時點了一點頭,笑着道了一聲:“謝謝。”茶房指着惜時道:“這位先生也是上北京的,好在這位老先生是到徐州的,椅子空出來,也不耽誤他睡覺的。”那女士聽說,又對惜時笑着點了一點頭,這才整理着東西坐下去。惜時和這老人坐在一椅,少不得就談着話,惜時操着一口安慶話,又說是到北京去投考大學的,那個女士在一邊聽到,似乎很注意,就偏着頭聽了下去。

  一會兒,茶房過來招呼茶水,那女士和茶房說着話,老人對惜時笑道:“這位小姐的口音,和你先生差不多,大概是同鄉吧!”惜時倒以爲這老人家有點唐突,便低了頭,鼻子隨便哼着答應了一聲,那女士卻是很大方,笑道:“是的,你老人家在說話的聲音裏聽了出來了。”老人家道:“你這位小姐,也是到北京去上學的嗎?”那女士笑道:“是的,大凡一個青年,坐這通車到北京去,總十有八九是上學的,我們同鄉,原有一大批同來的,到了南京,我們就散開了。”

  惜時原有一本書放在座椅上,這時將書拿在手上,隨便翻了幾頁,望着書,很不在意地答道:“是的,他們那班人都有半價票,搭了尋常的通車走了。”那女士道:“半價票實在也省不了多少,而且還要在天津轉一道車,出門的人,何必這樣地不怕煩。”惜時見她正式地談起話來,也就正着臉色和她答話。先還有那個老者從中插話,後來他們的話,說得有點專門近於家鄉了,那老者索性是一言不發,靜靜地在一邊聽着。

  惜時提到了家鄉,就有點笑容了,因道:“我似乎在什麼地方會到過密斯白一回的。”白女士笑道:“是的,我也有些彷彿,大概是在水竹莊的小河上吧!你先生怎麼知道我姓白?”惜時道:“令親陳先生是我的好朋友,當密斯白由水竹莊走的時候,我正到那裏去訪他,他知道我是要上北京的,說是可惜遲來了一天,若是早來一天,他可以介紹介紹,到了北京以後,也多認識一個同鄉,不料就是不用令親的介紹,我們居然也認識了,人生的遇合,真是難說啊!”

  白女士道:“我真是大意,談了許久,我還沒有請教你先生貴姓?”惜時道:“我們交換一張名片罷!”於是,他首先在身上取出皮夾子,拿了一張名片,離着座,雙手遞了過去,白女士接着看了,點了一點頭,也就在線織的手提囊裏,拿了一張名片,回給惜時,惜時接着一看,乃是“白行素”三個字,此外並無別的字樣,因笑道:“這名字真是高雅得很,在這三個字上面,就可以看出密斯白的個性來。”白行素只望了他微微一笑,卻沒有加以分辯。

  惜時將那張名片看了之後,先放在皮夾子裏,把皮夾子剛揣到身上,又想起什麼似的,就把放在坐椅上層木格子上的小提箱拿下來,意思是想要拿書看,取了書出來,把椅子上的書,收到提箱子裏去。同時,把身上的皮夾子取出,又將人家送的那張名片,也放到提箱蓋下的夾頁裏去。

  白行素坐在那邊,看他要看些什麼書?把他這種行爲都看見了。惜時將箱子歸拾好了,書放在一邊,卻不曾去看,儘管把考學校的事,來和她討論,她也露出一點消息,說是:“要考好幾個學校,或者總有一個碰得上的,好在各大學現在都收女生,倒不一定要專考女學校,不過若是考得上女校的話,卻願意入女校,北京有幾家親戚,都可以暫時借住,倒也不愁沒有人照應。”惜時問道:“令親是在政界的吧?在政界的人,他們比較的要守舊一點……”說到這裏,覺得這種無的放矢的批評,太無所謂,便向着人家微微笑了一笑,白行素卻不曾注意到他這一句話,答道:“那也不見得。”

  惜時默然了一會,微笑道:“若是我和密斯白碰巧考到一個學校裏去的,也許我們成了同學。”白行素道:“怎麼‘也許’呢,那自然是同學了。”說畢,嫣然一笑,惜時一想,果然自己這話不對,可是自己心裏的意思,並不是說着泛泛的“同學”兩個字,既是更正不得,也就一笑了之,好在彼此已經談到考學校的事了,把這一個錯誤揭了過去,這又可以把大學的試題,拿來研究研究。

  白行素說:“別的都罷了,只有數學一門,太沒有把握,現在是補考,一報名就要考試的了,一點補習的工夫都沒有!”她說了這話,眉毛就皺了一皺,惜時道:“密斯白,是代數生一點呢?還是幾何呢?還是三角呢?我對於數學的功課,比較地熟一點,若是我們能在一個學校,又同場補考的話,……”惜時說到這裏,不免偷看了一看她的顏色,然後才笑着道:“我或者可以幫點忙的。”

  白行素笑道:“若是這樣,那就很好。但是,不見得恰好有那種好機會。”惜時道:“我還有一個聊備一格的法子,我上半年曾經託朋友在北京買了一本過去兩年的考試必讀,上面各學校的考試題目都有,倒可以參考一下。這本書就是,密斯白可以看看,若是有什麼疑問的話,我們可以互相研究。”說着,就把他在箱子裏早已拿出來的那本書,雙手遞了過來。

  白行素這才知道他特意拿出來的是這一本書,便道了一聲“謝”。將書接着,坐到椅子上,翻了兩頁,首先將各校考的數門題目查了一查,一看之下,十個倒有七八個不能瞭解的,雖然書上一般的列着有答案,可是這答案,也有些看不懂的地方。惜時見她左手捧着書,目光注射在書上,右手卻用一個食指,一下一下地,輕輕彈着下嘴脣皮,看那樣子,已是十二分出神了。

  久而久之,她還是看那打開來了的兩頁書,這分明是她被幾個疑難的題目拘束住了,先伸着頭一看,見正是數學一門的題目當中那幾頁書,於是站起來問道:“密斯白!你看這些題目深嗎?”白行素將書放在大腿上,搖了搖頭笑道:“我對於這題目的答案,都找不出它的所以然來,考試若是這樣地深,我簡直要交白卷了。”說時,她就拿了書,要站起來,惜時道:“你請坐!你請坐!讓我看看這題目。”

  白行素果然坐下了,惜時接過書來,先看了一看,然後兩手捧了書,彎着腰,直送到她面前去,白行素既不便就讓惜時坐在一張椅子上,又不便正端端地坐着,讓人家站在面前伺候,也只得身子略起了一起,將手撐住了椅子背,於是惜時的頭,恰好俯到她胸前面去,在這時間,就覺得微微有一陣粉香,由她的衣領子裏透了出來,一聞之下,不覺悠然神往,左手捧着書,右手伸了一個指頭,在書上畫着,口裏說着:“這個問題,也很容易的,先明白了……”他說到這裏,自己也莫名其妙,這應該下個什麼定義哩?口裏就不住地說着“這個這個……”

  白行素一想,他也讓題目難倒了,便笑道:“我已經明白了!你請坐罷。”惜時只得將書交回了她,坐到自己椅子上來,等到自己坐下,第一個感覺指導了自己,剛纔未免有點神經錯亂,接上第一個感覺,又顯着自己暴露了短處了,爲什麼對人家解題目,久久說不出所以然來呢?其實這是自己極了解的題目,爲什麼倒說不出來?自己誇說自己的數學極有把握,馬上就在數學問題上困難住了,顯然自己是個撒謊大家。這樣地一躊躇,不覺充分地不安起來,可是偷眼看白行素,倒也並不在意,於是又藉着討論學校的事,慢慢地扯到數學,就將自己所學的心得,以及練習數學的祕訣,都和人家說了。

  自從白行素和他開了口以來,惜時就不住地談着關於學業的事情,可是話雖多,態度是十分從容,聲音是非常地柔和,不知不覺之間,度去了大半天。

  一會兒,看見同車的人,有叫茶房送蛋炒飯和炒麪的,因向茶房要了兩盤火腿炒飯,又是兩碗雞絲湯,白行素見他要的是雙份,好像要說一句什麼話,半中間又忍住了,卻只輕輕叫了一聲:“茶房!”偏是那茶房事忙,轉身就走了,不曾聽見,不多大的一會兒工夫,茶房提着一個食盒子來了,放在惜時面前,揭開盒子蓋,便是兩盤飯,兩碗湯。惜時叫茶房拿起一份來,然後臉上裝出很鄭重的樣子,將手向白行素座位上一指道:“送到那邊去。”於是茶房提了食盒,到她這邊來,她才笑着站起身來道:“黃先生!你怎麼客氣起來。”說着,身子向後退了一步,望着惜時露出一點兒笑意,兩雙雪白的手掌,翻來覆去地彼此握着。在這裏面,充分地可以知道她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的爲難情形了。

  惜時道:“密斯白!請你不要客氣,隨便一點罷。我就是不會客氣,我要是客氣,就不這樣冒昧了。”他一提出了“冒昧”兩個字。白行素若是不接受,便顯得真是嫌人家“冒昧”了,只得笑着道了一聲:“謝謝。”

  茶房就把飯與湯,一齊都搬到她坐的椅子上去,她似乎總帶點羞態,於是將湯飯又移靠了車窗,將背向了人,半側着身子吃喝,惜時心裏默唸着:愛情是神祕的,害羞就是一點神祕意味的透露,若是交際十分的公開,就那是表示心裏不帶一點愛情之影,不過是平常的交際,就無可玩味的了。她這樣在大方之中,帶一點害臊的情形,這正合了那神祕意味的條件,或者她不至於僅僅以平常的朋友來看待我吧!這樣一想,又看了一看她的背影,覺得骨肉停勻,美而沒有病態,正是新式美女應有的態度。

  眼望着人,手上拿了個長柄銅匙,一下一下,抄着蛋炒飯,只管向嘴裏送,這一盤子蛋炒飯,早是送完了。但是他依然作了挑飯之勢,嘴裏雖不曾咀嚼着,卻也不知道已經是沒有了飯。還是茶房過來,輕輕地問道:“先生!湯不要了嗎?”惜時這才一看是拿着空盤,便點頭讓他收碗去,一面掏出錢來,悄悄地給了。那意思就是怕白女士看見,又要謙遜一番,果然給過了錢,她也就吃完了,她看到茶房手上拿了錢,也只好等他收了碗去,又向惜時道了一聲:“謝謝。”惜時笑道:“我們以後同在北京作客,總免不了有些往來,若是像密斯白這樣客氣起來,倒反有許多拘束了。”白行素道:“並不是我客氣,是黃先生客氣起來。”這以下,她似乎感到無甚可說了,又對惜時一笑。兩人經了這一度酬酢之後,又感到更熟識些了。她卻不像先時要惜時問了她,她纔回話,她自己也感到長途旅行的寂寞,常常也有些話來問惜時。

  車子到了徐州,那個老先生已經下車了,於是這兩張椅子上,就只剩了他和她。這時,天色已是昏黑了,火車棚頂上,垂下幾個乳式的電燈玻璃罩,罩子裏的電燈,雖然也放出一些光來,然而帶着一層金黃的顏色,這是三等車中特殊的情形了。在這樣的黃昏狀態的燈光下,已是不能看書,看看同車的旅客,除了幾個人,口裏銜着菸捲,昂頭冥想而外,其餘的旅客,都是斜靠了坐椅,頭垂在肩上,充分地現出倦容來。車的那一頭,還有兩個旅客斷斷續續地談着話,然而這時車子是加足了速度,極力地向北快走,一片轟隆滴答之聲,如推山倒海一般。跟着火車,在耳邊或腳下鬨鬧,人家說些什麼?這裏也聽不見,不但說話的聲音聽不見,就是一切別的聲音,讓火車的車輪和鐵軌的宣戰,也一切蓋過去了,因此惜時在極熱鬧的環境中,也沉寂起來。

  看白行素時,見她擡起一隻胳膊,放在窗格上扶着她的頭,她微閉着雙目,額前一綹散發,直垂下來,掩過了她的眉尖,那種濃厚的睡態,知道她已忘了一切,惜時只管看着她,也跟着她忘了一切。她猛然一擡頭,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回頭看到惜時,用手理着她的散發,向他笑道:“什麼時候了?到了什麼地方?”

  她這一問,不知是偶然地一問,也不知是特意提出來的一個問題,然而惜時也是睡着了一般,不知到了什麼地方。白行素突然一問,他真不知從何說起,就道:“大概過了徐州罷!”白行素笑道:“過了徐州,我是知道的。”

  惜時一想對了,在徐州站的時候:同座還下去了一個旅客,豈有不知之理。用手將頭上的亂髮,向後連抹了兩下,笑道:“是的,我也坐着睡了一覺,糊里糊塗,就不知到了什麼地方了?密斯白就這樣坐着,不覺得受累嗎?”白行素聽說,便笑了一笑,原來女人家的舉動,有許多是神祕意味的,就是睡覺,也是視爲神祕的一種,平白地,卻不願當着人伸了腿睡覺。

  惜時見她對於所問的話,笑而不答,料着就與旁的女子無別,是把睡覺的事,認爲是神祕的,便笑道:“出門的人,哪裏顧慮得許多,也只好含糊一點了。”白行素知他猜中了心事,卻又不肯承認,因笑道:“我並沒有什麼顧慮,只是鋪蓋行李,我全送到行李車上去了,果然睡下去,恐怕還會受了涼。”

  惜時道:“我這裏預備得全有。”說着,連忙就在坐椅底下,抽出一個小鋪蓋捲來,一陣工夫,解開了繩索,打了開來。便是一條小錦綢褥子,一牀白毯子。茶房車上,本都預備小條板,預備座客睡覺的,茶房看到惜時在解鋪蓋卷,以爲他要睡覺了,連忙就端了一塊條板過來,預備在惜時坐椅這邊,放了下去,惜時伸着兩手,一陣亂搖道:“不是!不是!你放到對過那張椅子上去。”

  白行素當了茶房的面,卻是不好意思拒絕,只得讓茶房放下,隨着,惜時就把鋪蓋捲兒一捧,雙手捧了過來,茶房道:“小姐!這鋪蓋我給你鋪上嗎?”白行素道:“不用,你去罷!”茶房轉身去了,白行素拿着毯子的一角,微微地抖了一抖,迴轉身來,又向惜時這邊看了一看,見這邊並沒有鋪蓋,是光光的一張坐椅,就用很低的聲音,笑着對惜時道:“這真對不住,黃先生自己呢?”惜時笑道:“我向來很能熬夜,再加上一件衣服,靠着椅子躺躺就行了,若不是爲了密斯白,這鋪蓋卷放在椅子底下,我也不會拿出來的,請密斯白不要客氣,只管睡下。”

  白行素手上拿了毯子的一角,斜靠了坐椅,呆下許久,忽然一笑道:“沒有這種道理。”只說了這六個字,將毯子的一角放下,卻笑着搖了一搖頭,那意思是表示深切不可的樣子。

  惜時站起來道:“這倒是我多事連累密斯白了,我不將鋪蓋送過來,密斯白還能坐着打瞌睡,我把鋪蓋送過來之後,連密斯白的座位都沒有了,我心裏真是二十四分抱歉,我要怎樣地才能解釋一下子呢?”說着,伸了手到頭上,就亂抓一頓。

  白行素本來看到惜時不睡,將鋪蓋讓了過來,因之心裏過意不去,而今他反說自己站着,是鋪蓋送過來的緣故,只得站起來陪着,這更是過意不去了。便笑着連說了幾個不是,自己就先坐下了。因笑道:“我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我現在作一個折中的辦法,我留下一條毯子,褥子就讓給黃先生罷!”惜時道:“那更是不好,我有了褥子,有墊無蓋,密斯白有了毯子,又有蓋無墊,密斯白以爲這是折中辦法,其實倒成了個兩無所得的辦法,那又何必呢!”說到這裏時,茶房也給惜時端了一塊木板來,惜時看到了,遠遠地向茶房亂搖着手道:“不要,不要,不用拿過來!”說時,頭也不住地搖擺,茶房看他那樣着急的樣子,笑着將板子端走了。

  白行素見他對於不睡覺,有這種堅決的表示,當然是不能再睡下,若把毯子褥子硬塞過去,彷彿有點拂逆人家的盛意,只得坐下去,將一隻手擡了起來,扶着自己偏過去的頭。惜時道:“密斯白,你可以安歇了罷!何必還坐着呢?”白行素笑道:“還早呢!而且我也不要睡。”她說了這話,似乎還不能夠證明她不倦,於是又拿了一本書,端着看了一看,但是這車棚頂上的燈,照着人發出那黃色的慘光,哪裏看得書上的字清楚,越是努力去看,越覺得眼睛有些昏澀,慢慢地向下沉,書竟落了下來,惜時便道:“密斯白!你已經很疲倦了吧?要睡就睡,不必客氣了。”白行素微笑着,又道了一聲:“不要睡。”

  惜時看她,當着自己的面,決不肯睡下去的,於是不再和她說話了,就將頭靠了椅子,緩緩地睡過去,漸漸地便打起呼聲來。白行素心想怪呀!這人是這樣容易地睡着,頭一歪過去,人就打起呼聲來了,不要是假裝着睡熟,好讓我躺下罷!人家有這樣的好意,倒不可辜負了他。只得放好鋪蓋,和了衣服躺下,因爲沒有枕頭,將個盛零碎小提箱,塞在褥子底下,頭昂得高高地睡下。自己本來是很疲倦的,坐着兀自打盹兒,可是現在躺下之後,頗覺得惜時這人對於朋友,真是十分的客氣。他先借鋪蓋給我之時,說是他不要睡,及到鋪蓋借了過來,爲着要我睡下,他又坐着睡着了。一個初見面的朋友,倒不料這樣體貼入微,雖然男子對於女子,都是極力表示客氣的,然而客氣到他這種程度,實在還是有生以來,初次見到,我真不知道要怎樣地答謝他!

  白行素只管這樣想。心裏想着,同時眼睛也就看了惜時出神。惜時在那邊睡着,果不出她所料,原是假睡,等到白行素睡下去,微微地睜開一絲眼光,看她在做什麼?見她彎了一隻白胳臂,環在頭上,加倍地顯出嫵媚來,心裏這一分舒快,簡直不可以言語形容,看她雙目灼灼,只管看着我,似乎有個什麼問題,望了自己,亟待解決一樣。一個男子,讓女子這樣飽看,實在是少見的事,真是人生幸福呀!她這樣地看,看她要看到幾時,我現在只要略動一動,就會把她的視線打斷,我且始終地裝着睡,讓她將我這個影子,深深地印在腦筋裏去。自己這樣想着,於是只管靠了椅子背睡下去,脖子雖然覺得很是疼痛,也極力地忍耐着,一個鐘頭之間,曾偷偷地睜開眼睛看了幾次,她總是望着這邊。

  到後來,始終沒有去理會她,她也慢慢地入睡了。惜時先還不敢陡然坐起來,怕驚醒了她,後來仔細地一看,她果然是睡着了,這才慢慢地坐起來,望了她那雪白的臉,閉了雙眼,一條彎彎的黑線,隱在很深的睫毛裏,那漆黑的頭髮,在額前臉上,兩面分披着,真個帶着三分畫意,看她微曲着身體,擡起來的那隻雪藕似的手臂,更是整個透露在外面了。

  惜時看了又看,不免沉沉地隨着眼光想了下去,設若她和我的友誼很不錯,我一定可以拿了她的手臂,握上一握,據我想去,那一定也是豐若無骨的了。她剛纔將我看了一個飽,我現在也要看她一個飽,她把我的影子深深地印到腦筋裏去了,自然我也要把她的影子,印到我的腦筋裏來。這樣想着,不由得自己心裏有一陣奇怪的愉快要發泄出來,臉上只管發着微笑。

  他正看得入神之際,偏是這車棚的電燈不作美,一共三隻電燈,卻滅了兩隻,只剩下那頭遠遠的一隻了。這樣一來,車上就越是昏暗,看白行素時,身子蜷縮,蓋的毯子,已有一隻毯角,拖到椅子下面來,她露出胳臂的那半邊身子,更顯出一大截來,惜時心裏老掛念着,她不會受涼嗎?可惜我不是這車上的茶房,我若是車上的茶房,一定要上的把她叫醒,設若我這時上前給她蓋上,她或者不會說我冒昧嗎?望了白行素那張椅子,伸手又將頭搔了幾下,自己躊躇着,卻不知道如何是好?

  呆呆地望着,沉沉地想着,自己也就充分地有些倦意。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樣神使鬼差,竟自拿了毯子,輕輕地提着兩隻毯子角,高高地提起,向她身上蓋了下去,這一蓋之間,少不得有一陣涼風,就把白行素驚醒了。彷彿這車棚頂上的電燈,已是大放光明瞭,照見她臉上,深深地泛出兩道紅暈,睡眼惺忪地,向人微微一笑,連忙坐了起來,卻一伸手握着惜時的手道:“黃先生!你爲什麼這樣客氣?”

  惜時被她的手握着,覺得又暖和,又綿軟,絕不是自己理想中所猜得那樣冰涼。就笑道:“原來你的手這樣地暖和,我真惦記着了不得,總怕你受了凍哩!”說時,就挨着坐下了。

  白行素眼睛向他一溜,微笑道:“我涼我的手,爲什麼要你惦記哩!”惜時看她樣子,也是未免有情,便笑道:“密斯白,我這話,或者說得冒昧一點,你要知道,我在家鄉採菱船上,看到你的時候,我便十分的愛你了,你若是肯說一句真話,大概也不能不說愛我罷!我們彼此都很好的,我們就訂了婚,你看好不好?”

  惜時說了這話,白行素倒有點兒女子態,不覺把頭低了下去,那遠處的燈光,射在她蘋果色的嫩腮上,更是嬌豔動人。惜時握了她的手道:“密斯白!你這樣一個豪爽的人物,對於婚姻大問題,難道還有些害臊嗎?”白行素偏了頭一笑,微微地伸了一個懶腰,她一隻右手,平伸出來,在椅靠上,平着惜時的肩,直伸過去,惜時身子向後一靠,頭向後一垂,便枕在白行素的手臂上,白行素向着他臉上看了笑道:“你對我這隻手,打了一夜的主意,現在總算你如願以償了。”惜時聽了這話,也不覺柔情盪漾,只管對了她微笑。

  就在這時,忽然耳邊下一陣怪叫,有人罵道:“哪裏來的這種不要臉的青年,當着人明目張膽調戲婦女,打!打!”一言未了,便聽到一片“打!打!”之聲,惜時嚇了一跳,連忙身子向上一站,急要躲開。無奈身子一點氣力沒有,兩隻腳其軟如綿,哪裏站得起來,眼看喊“打”之聲,越來越緊,渾身大汗,如雨一般的淋了下來。這一場風流罪過,真要不免於難了,要知惜時究竟如何能解此圍?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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