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第一回 秋水望穿採菱舟去 欄杆依遍拂面香來

  話說一年之中,最可愛的是春天的四五月和秋天的九十月,那個時候都是不寒不熱,起居合宜的日子。平常的人,說到江南,都覺得是雜花生樹,羣鶯亂飛,以春天爲可愛。其實江南春天,又有一件可厭煩的事,便是雨天多似晴天,家居既悶,出遊又有所不可。若是秋天呢?江南第一是不像北方冷得那樣快,第二是天高氣爽,也沒有連綿不斷的風雨。在這時候,以近乎有水的地方,風景最好。

  在這本書開幕的時候,便是江南一個水村;水村位在兩個湖汊港裏,港裏的青蘆,長得有人樣高,在綠色裏面,帶着一點焦黃,有些早開的蘆花,由綠叢中伸出很長的直莖,迎風搖擺,這便暗示水邊人家,已是秋深了。青蘆外面是水,有些近村的漁船,直撐到蘆葉裏面去,一點船影也不看見,只有船上燒茶飯的柴煙,由蘆裏冒出來,或者船頭上那根插船的篙子,伸入空際,會讓人知道有船。

  這村裏有一個少年叫黃惜時,他就最愛這蘆裏藏着漁船的生活,他原是一箇中學畢業生,暑假期中,很想到北京去投考大學,無奈自暑假以前,京漢、津浦兩路,就因爲發生了事情,交通斷絕。他的父親黃守義,又不主張他走海道,因此耽誤下來,還守在鄉下。他自十六歲進中學而後,就不曾在家裏經過三秋天氣,現在鄉居,由中秋又到了重陽,不斷地發現家鄉山水之美。這日,正是天晴,他帶了幾本書,一人到小船上去看,將書看得久了,未免有點倦意;偶然擡頭,只見對岸蘆叢上,零落不成行的幾棵楓樹,那葉子都紅了一大半。湖上的西風,吹了過去,將那滿樹的紅葉,都在半空裏打顫,燦爛飛舞。

  惜時看着很有趣味,便想把船撐過岸去,泊在那楓樹下,去領略紅葉的顏色。於是放下書本,站到船頭,拔起篙子,一篙點在岸上,船就由青蘆叢裏倒退出來,船到港中間,水很深,篙子使用不大利落,放下了篙,正要扶起槳來劃過港去,只在這時,卻聽到青蘆叢中,有一陣笑語之聲。原來湖的汊港,多半是彎曲的。惜時泊船之處,又正在一個之字形的拐角地方,所以船在水中央,被蘆洲擋住,卻看不到上流的來船。

  惜時聽到笑語聲,分明是兩個女子,同村子裏雖然也有婦女們能夠駕船的,然而這裏是不出魚的所在,只浮水面滿鋪着野菱角罷了。自己只管猶豫,船就讓流水橫過頭去,在原地方,流下七八丈路,趕忙拿起篙子,在船頭上一攔,將船頭橫了過來,自己只顧撐自己的船,知忘了上流頭已經有船下來,這裏將船橫過去,恰好上流頭那隻船,橫着雙槳,順流而下,兩下一湊合,看看便要碰上,惜時一陣手忙腳亂,連忙將篙子一伸,點住了來船,同時,來船也有人拿了短槳,將這裏的船也頂住,兩船緩了勢子,慢慢地靠擺,惜時這纔有工夫,看那船上的人,果然是兩個婦女,一個將近四十歲,猶是鄉中人打扮,一個卻是剪髮少女,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翻領的粉紅短褂子,兩袖露出圓藕似的胳膊。

  在這水面上,最是紅色的衣服,看着鮮明,這樣一個時裝女子,又是鄉中向來不經見的,突然遇到,不由人不吃一驚。那個中年婦人,在船艄上扶着槳。前面那個少女,坐在淺艙裏。面前兩個竹籃,盛滿了兩籃子鮮菱角,這不必說,是在灣子裏採了菱角回來的了。那少女手上,也拿了一支短槳,她擡起一隻手來,笑嘻嘻地理着紛披到臉上的短髮,掠到耳朵後頭去。只在她這一擡手之時,那一彎玉臂,格外地顯着欲紅還白,正和那個蘋果色的圓圓臉兒,露出筋肉之美。

  在惜時這樣賞鑑時,那中年婦人,在艄上催着兩支槳,悠然而去。惜時扶着篙子,忘了撐船,只是奇怪起來,這鄉下哪裏有這樣一個女子!心裏想着,只管向着下流看去,一直望到那船快要抵這一灣港汊的盡頭,船隻有一隻野鴨那樣大。他忽然省悟,何必這樣呆,這船知道到這裏來採菱角,當然船主住在不遠的地方,我何不劃了船緊緊地跟着,無論如何,我總可以找出她家在何處。正在這裏想着,忽有人在岸上大喊道:“惜時你看什麼?看出了神。”惜時回頭看時,卻是他的族兄黃介人,回答道:“我要划船到對岸去。”黃介人道:“你把船劃回來,我有話告訴你,前面去的那一條船,我知道是哪一家的。”惜時道:“我打聽那船做什麼?她沒有碰着我的船,我也沒有碰着她的船,我們並沒有什麼糾葛。”黃介人便不多言,掉轉身走了。

  惜時撐着船,彎到對岸楓樹下面,將篙子把船插住,但是沒有心看書,也沒有心看風景,望着一灣流水,明閃閃地疊着小浪,流入兩方青岸合縫之處,只是出神在船頭坐了一會兒,自己一個人忽然說起話來道:“還是去找介人問一聲吧。”於是,將船撐過岸,攜了書本,到村莊東頭一所私立小學校來訪黃介人。原來他就是這裏的小學校長,他早就散了學,背了手在田埂上走,看看他家的佃夫,挑了新割的稻子,挑向稻場去,偶一回頭,看見惜時來了,便迎上前笑道:“你是找我來了嗎?”惜時道:“我回家去,順便看看稻。”

  介人搖着頭,笑了一笑道:“老弟!你既然有事求我,你就不該說謊呀!”說着,用手一指稻場上的稻堆道:“我愛着這個,是爲了一年之內,可以不捱餓,你愛着這個,與你有什麼關係?這愛雖然是一樣,不過是在水面上的活動東西。”說着,他伸手拍了惜時的肩膀,笑着輕輕地道:“你的眼力不錯,那個人兒,原不是我們這裏的人物。”

  惜時道:“不是我們這裏的,難道還有幾百里路以外的人,跑到我們這裏來採菱角嗎?”介人道:“自然不是爲了採菱角,而從幾百里路外跑來,然而幾百里路跑了來之後,再來採菱角。這總也是可以的吧!告訴你吧:她是由省城裏來,到水竹莊陳家來看她姐姐的。”

  惜時道:“莫不是陳步賢的小姨子?那她應該姓白了。”介人點點頭,惜時道:“你怎麼認識她的呢?”介人道:“我也不認識,是步賢的孩子,在學校裏對同學說:他城裏的小姨來了,小姨天天到湖汊子裏採菱角給他吃。我剛纔在岸上看見那採菱角的船,我想不是她,這裏還有誰?”

  惜時笑道:“步賢,是我很熟的人。……”說了這句,他接不下去了。心想問這個姑娘,與陳步賢熟不熟,有什麼關係哩?介人道:“是啊,我也沒有說你和他是生人,你若去見步賢,或者他可以介紹她和你見面的,哈哈。”惜時笑着,道了一聲:“胡說!”掉揹回家去了。

  鄉村人家,到處都露着古風,物質上的設備,往往是和城市上相隔幾個世紀的。在城市裏的人,總是羨慕鄉村自然的風景,在鄉村裏的人,也總是羨慕城市裏物質文明。惜時回到家裏,天色已是昏黑了,走到堂屋裏,遠遠地就看到祖宗神位下香案之上,放出一點綠豆大小的火焰,照着屋子裏帶着一種淡黃色,那正是一個黃篾架子,上面擺了一隻圓瓦碟,碟子裏盛了一碟子菜子油,放了兩根燈草,這就是所謂的油燈了。

  惜時立刻想到住在城市裏,電燈是如何地光亮,而今在家裏,卻是過這樣三百年前的生活。然而還有城裏人,老遠地跑了來過這種日子,這又可想各人見解不同了。正想着,忽然有人叫道:“黑漆漆地你一個人站在這裏做什麼?快吃晚飯去。”說話的便是惜時的父親黃守義,他是終日銜着一杆旱菸袋的。惜時雖不曾看得清楚,只在這一陣辣氣沖人的煙味裏認識着,知道是他的父親了,便到廚房裏去吃飯。

  鄉下人的廚房,都是很大的,照例是柴竈的對方,放着桌子吃飯,爲的是盛菜裝飯,來往方便。這一個大廚房,就是竈頭上煙囪邊,放了一盞竹架子的煤油燈,這種架子,很像城市裏的自來水塔,也像消防隊的警樓,只是一面多了一個提攜的提柄。架子上架着一個洋鐵扁壺,因爲絕像無腿的甲魚,所以鄉下人就叫它洋龜,龜嘴細而且長,挺直地伸着,吐出一根燈草,那裏就是燈的發亮處了。對於這盞燈,惜時曾屢次提議要革除,只看着那洋龜燈頭上,半寸長的火焰,倒吐出四五寸長的黑煙來:是多麼有礙衛生。父親每年收着整千擔稻子,要合四五千塊錢,爲什麼省着一盞玻璃罩的油燈都捨不得買。

  黃守義先是不理會,後來惜時又說:“人生要錢,無非是爲的衣食住,並不是爲求着堆在家裏好看,有錢不花在衣食住上,掙錢就沒有意思,本來不花錢,何必拼了命去掙呢?”黃守義聽了這話,只說:“小孩子胡鬧,若是掙來就花掉,世上哪來幾百萬幾千萬的大財主。”惜時覺得一盞燈的事小,掙錢爲了什麼?這個理由,必得說一說,就對人說:“有一天錢到了手裏,必得要狂花一陣。”倒是這句話打動了黃守義的心,就折中兩可,買了三盞玻璃罩燈,惜時的書室裏一盞,臥室裏一盞,廚房裏桌上一盞。那三盞燈雖然天黑時就點着了,可是要等惜時用得着的時候,才能大放光明,不然,就只留着紅繩粗細一絲光焰。

  這時惜時走到廚房裏來,他母親烏氏看見,連忙將桌上一盞玻璃燈的燈頭,擰得大大的。惜時皺了眉道:“這爲什麼?還要等到我來才亮上煤油燈,就是先點着了,也耗不了多少油。大概賣一擔稻,足夠點兩個月吧!”烏氏笑道:“孩子!我們雖省儉一點,但是在你頭上,並沒有省過錢啦!況且我們省下這分家財來,也是留給你,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呢?將來你成了家,你就知道做父母的苦扒苦省是爲了什麼了。”惜時也不做聲,自坐到桌子邊吃飯。

  他家雖是一鄉的巨族,可是自家吃飯的人很少,只有五個人,除了黃守義夫婦和惜時,此外還有個寡嫂馮氏,一個六歲的小侄子小中秋兒。三代坐了四方,桌上一碗煮豆腐,一碗鹽菜,一碗炒老茄子,都放在桌中心。另外一碗紅辣椒煎乾魚,一碟煎雞蛋,都放在惜時面前。小中秋兒和他母親一方,另用一個小碟子,盛了一塊雞蛋,幾塊豆腐,放在他面前。

  惜時吃着飯說:“若是火車不通,我就先到上海去,家裏我住不慣了。”烏氏望着馮氏道:“哦!我忘了叫陳大嫂晚上蒸臘肉了。”陳大嫂是他家幫工的,在竈前收拾餘火,將火鉗夾着燒着的柴段,放進瓦罐子裏去,好悶成焦炭。一聽東家奶奶說,放了火鉗,笑着站起來道:“我忙着給二先生炒南瓜子,把這蒸臘肉忘了,中午還剩有幾塊鹹雞,二先生吃嗎?”惜時瞪了眼道:“冷東西不衛生,我不要,你們鄉下人知道什麼。”黃守義將筷子頭梳了一梳短鬍子,笑道:“你不要罵她是鄉下人,我和你媽,你嫂嫂。”說着,放下筷子來,用手摸了一摸小中秋兒的頭,笑道:“他也是個鄉下人,不單是陳大嫂一個人是鄉下人啊!”惜時也覺得自己的話有點不對,便不做聲了。

  吃過了晚飯,他就沒有心思看書。想到鄉下物質不文明。又由此想到棄了城市來欣賞自然的那個女郎,介人既然說她每日都到湖汊子裏來採菱角的,一定也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可惜當時因爲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不曾把這話問出來,若是他的話可靠,今天她一定還會來的,照着昨日的時間計算,早早到河裏去等着,大概會碰到她的。

  他這樣想着,帶了兩本書,又帶些茶葉乾糧,獨自一人到船上去。心中又想着,船彎在河這邊,她們的船走那邊去了,會看不見,彎在那邊,對於這邊,也是一樣。於是將艙裏收着的一個不常用的小錨,翻了出來,將船撐到河中間,將錨拋入水內,這樣地守着,無論船打上下左右來,都是可以看見的了,將船彎好了,拿了一本書,便躺在船頭上來看。然而今天看書,卻和往日不同,書上的字,說的是些什麼?一點也不知道。

  看了幾頁書,忍耐不下去,船上本有爐罐柴片,便到後艄去燒水泡茶喝。燒開了水,泡了茶,吃着乾糧,混了不少的時間。這河汊裏靜悄悄,只聽到兩岸的蟲聲,偶然一叫,哪裏有一點篙櫓之聲發生在水上?惜時等了個不耐煩,一摸身上,還有兩條小手絹,便伏在船邊,將手絹洗了,洗過了手絹,又把洗船的掃把,伸到水裏去蘸着水,將船的四周都洗擦遍了,然而擡頭看一看天上的太陽,依然正正當當的高照在頭上,時候還早着呢!沒有法,復又躺到船頭上去看書,因爲怕太陽曬,將船的席篷扯上前來,擋住了一邊。

  工作了許久,人已是倦了,看書又看不入味,眼皮一澀,便矇矓地睡去。這一睡,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有人叫道:“是哪個的船?停在河中心,擋住了人家的路。”惜時聽那說話的聲音,正是女子,猛然驚醒,坐了起來,只將席篷一推,便見昨天那隻船挨船而過,船上還是那兩個人,只是那個女子將粉紅衣服換了淡青的了。

  只是這樣一猶豫,那一隻船已經開到兩三丈路之外。那個女郎倒坐在船板上,臉正對了這邊,伸出一雙白臂,將船板上堆着的菱角蔓子,一面理着向水裏丟,一面摘了菱角,拋到筐子裏。偶然一擡頭,將頭上的散發,掀到後面去。就在這時,遠遠地和惜時打了一個照面,惜時的船,是拋了錨的。看着人家的船,悠然而去,自己的船,一尺也移挪不動,待要搶着將錨拔起,趕了上去,又覺得太著了痕跡。只好呆呆地望着這隻船,越走越遠,今天什麼都準備好了的,衣袋裏正藏着一隻悶錶,連忙掏出來看時,乃是三點三刻,那麼,明天她們要再來的時候,也不過三點前後,以後可以按着時候來等她們的了,今天雖然等着了,那也只好算白費了一天工夫,自己將這事悶在心裏。

  到了次日,又依照預定時間到湖汊子裏去等。可是今天和昨日又不同了,一直等到紅日西下,望着這一灣流水,也不見採菱船的蹤影。自己想着:這或者是自己來晚了,採菱角的人,已經滿載而歸了。

  到了第三日,還是吃了午飯就到河下來,以爲她們絕不能不吃飯就出來,今天是準可以遇到的。然而望着這一灣流水的上下游,空悠悠地,除了幾隻白鷺會由上游飛過來,此外還有什麼?連候二日不見,大概是不來了?本來採菱角也是一種遊戲的事,何必日日都來,大概是從此終止了。他在船頭上,向着前邊呆呆地望了許久,嘆了一口氣,自回家去。

  這一天算了,到了次日,想起黃介人的話,她是陳步賢的小姨子,陳步賢家住在水竹莊,離這兒不遠,何不前去看看,或者能探出一點消息來,也未可知。因之,換了鄉下從不穿出來的西裝,裝着觀看風景,慢慢地踱到水竹莊來。這個莊子,前面臨水,三面都是竹林,除了有水路前去,來客都是由後面抄上前面。所以直到莊邊,還看不見莊前的人物。

  惜時轉過竹林,便聽到前面一陣喧譁之聲,看時,只見一羣男女站在河岸上,只向河裏招手說笑,趕過莊前一所打稻場,卻是河裏一隻小船,載着人和行李,向下流而去。原來這裏出門,因河流之便,多不坐車,就是用小船將人載出河汊,再到大河去搭船。看這樣子,這莊上是有人遠行了。

  惜時正在忖度,他所要會的那個陳步賢,也在河岸上送客,看到他,連忙過來問道:“好幾天不見,我以爲你早到省城去了,原來你還在家裏。”惜時道:“我不到省裏去,我打算到北京去,但是因爲鐵路不通,我還走不了呢!”陳步賢道:“哪個說的,鐵路不通?我們這位舍親,現在就是回省後再上京。”說着,手向河下一指。

  惜時心裏一驚,問道:“是哪位令親?”陳步賢笑道:“是我姨妹,人很開通的,你昨天不來,要是你昨天來了,我就可以給你介紹了。”惜時聽了這話,不覺默然。陳步賢道:“我不騙你的,你去打聽打聽回去,火車的確是通了。”

  惜時聽着話,偷眼看看河裏的船,早無影無蹤,心裏實在懊悔昔日在河下等她,早到這裏來,豈不是和她早成朋友了,因道:“你令親在省裏住家,消息當然是比我更靈通,火車通了,這話一定不假,回家我和家父商量,一兩天之內,我也要走了,但不知令親到北京去,進的是什麼學堂。”陳步賢笑道:“這個我是外行了,不過她也說了是要考大學。”

  惜時笑道:“你真是外行,北京的大學多得很,叫我到哪裏……”說到這裏,自己忽然省悟起來:姓陳的並沒有叫我去找她,我怎麼倒反問起姓陳的來,便改着說道:“哪裏去知道呢。”陳步賢倒也不曾用心,說過去就算了,倒約着他到家裏去喝茶。惜時道:“我在家裏悶得不得了,聽到火車通的消息,我急於要回去商量啓程了,改日會罷。”說着,點頭作別,就回家了。

  到了家裏,看到他父親嘴裏銜了旱菸袋,煙荷包裏,滿滿裝着一荷包關東葉子,踱出大門口來。惜時兩手一伸,攔住去路,便道:“你老人家這一出大門,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不要走,我有幾句話說。”

  守義由嘴裏取旱菸袋,將菸嘴子指點着他道:“你這個孩子,又是這樣冒失,有什麼事?這樣等着我說哩!”惜時道:“你老人家預備幾百塊錢罷!我明天就動身到北京去。”黃守義道:“你一晌都沒有提到要走,怎麼今天突然地說要上北京去呢?”惜時道:“以前我是不知道火車通了,所以等一天又等一天,現在火車通了,我怎樣不走呢。”守義道:“就是火車通了,也應當有一兩天籌備,怎麼說走就走。”惜時道:“我在鄉下,又沒有一點事,今天走,明天走,都是一樣,我何必多耽誤唸書的時間!況且說是收拾行李,有今天晚上一整夜,也夠收拾的了,我明天一早就到省裏去,不知道你老人家能籌多少錢。”

  守義道:“你說走就走,我能籌多少錢,等你到了北京,我陸續匯給你罷!”惜時道:“那我怎樣等得及呢。”守義道:“最好你還是遲一兩天走,讓我把款子籌起來,你好帶了走。”惜時道:“你老人家在鄉下的面子,要籌個千兒八百塊錢,難道還有什麼問題嗎?”守義笑道:“小孩子倒會說大話,鄉下人哪個人家裏,終年地存着大批現款,等人來拿。真是存着有洋錢的,他們都挖了窖將錢埋着,一直把洋錢滿了綠鏽,他也捨不得花費一文,又哪裏肯移挪給我們用?現在要錢,只有兩個法子:一是開了倉門,賣一兩百擔的稻,其二,是到鎮上幾家熟鋪子裏去借一借,但是我向來沒有和人家開口借整批的錢……”惜時道:“那要什麼緊,我們又不是借了錢不還,他們若是嫌錢拿進拿出有些費事,我們就按着月息給他利錢,十天是給一個月利錢,三天也是給一個月利錢,這也就不虧負他們了。”

  守義聽了他的話,心裏十分不高興,但是兒子要去求學,是一件好事,又不願掃了他的興致。因道:“既是你明天一定要走,恐怕你媽手下還存有一點錢,叫她先拿出來罷!”惜時道:“一點款子怎行?就是你老人家隨後寄給我,我也要帶三百塊錢才能去呢!”

  黃守義見兒子說話時,兩條眉毛,只管皺了幾皺,便銜着菸袋點了點頭道:“好吧,我給你湊齊來就是了。”於是回身進家和烏氏商量這事,烏氏更是疼兒子的。五年前收藏了二百塊新龍洋,放在箱子底下,作壓箱錢的,當晚便一齊拿了出來,此外還差一百塊,再三地和惜時好說:“在家裏還忍耐一天,等賣了幾十擔稻子,第二天再走。”惜時一想,只耽擱一天,也誤不了什麼事,只好忍耐了。

  到了動身的那一天,守義和烏氏都一齊送到河岸上,烏氏用手巾擦着眼睛,卻對了惜時不住地張着嘴哭,哭了一陣,又向地下甩着清鼻涕。惜時的行李,早有家中兩個長工,給他搬上了小船。到了河邊,守義和惜時都上了船,烏氏勉強大着聲音道:“你一路都要寫信回來,到北京路遠,不要像在省城那樣動不動整個月不寫信回來。”

  惜時一回頭,見他母親眼睛裏兩包眼淚,幾乎要滴了出來,心裏不免受了一種奇異的感觸。站在船上,呆呆地向母親望着。那個小中秋兒,和了家裏人,也送到河岸邊,兩隻小手拖了祖母的一隻手,跳着腳道:“爺爺和叔叔到哪裏去?我也要去。”烏氏將手摸着他的小和尚頭道:“你叔叔到北京去,明年纔回來,唉!爺爺送他到鎮上就回來的,回來的時候,會帶芝麻餅給你吃的。”烏氏說了這話,眼淚水已是滴在小和尚頭上。守義見小孫子鬧着要去,連忙催着長工將船開了。

  惜時在船上遠遠地望着:只見他母親將衣襟擦着淚,兀自站在兩株老柳樹下,直到模糊得看不清人影,才掉過頭去。到了小鎮上,便是大河,有到安慶省城去的班船,彎在碼頭。守義吩咐長工,將小船靠了班船,自己先爬上去,然後讓長工扶了惜時上來,再搬行李。

  船家認得這是附近一個小財主,好好地招待進艙,守義知道船還有些時候開,到岸上買了一些糕餅,送到船上來,對惜時道:“你要有一年纔回來,家鄉的風味,帶了到北平去,慢慢吃罷。”說着,在袖子籠裏,摸出一個白絨手巾卷兒出來,悄悄地遞到惜時手上,因道:“你是會用錢的,窮家不窮路,我又在鎮上臨時移了五十塊錢來,你連手巾一路帶着罷!”原來鄉下人不知道用什麼手絹,不是用布塊,就是用洗臉的毛巾,這是守義平常用的一條手巾,就給兒子包了洋錢了。惜時接過錢,放進小箱子裏去收好。守義又掏出一包銅幣和小銀幣,交給他,讓他一路好開發船錢腳力錢。

  這時船快要開了,鎮上搭班船的人,都紛紛上船。守義將左手扶了右手的袖頭,擦着眼淚,說道:“惜時!你好好唸書,老遠的路,我這大年紀,不要讓我記掛,錢我隨後就寄來。過了年,或者我會到北京來看你。”惜時在家裏時,覺得父親愛錢和守舊一點,現在看起來,父親對於兒子,是真不惜錢!唯其守舊,纔是這樣對着骨肉之愛,十分的眷戀。母親一哭,已是把心哭軟了,父親又一哭,就更覺支持不住眼淚了。因道:“你老人家快回去吧!小中秋兒還在家裏望着呢!你老人家說的話,我都記着。”守義也怕孫子還在家裏哭,就灑淚而別。惜時一路上,便不免想着慈愛的雙親,心裏兀自難受。

  這小鎮上到安慶,只有大半天的水程,天色到黑,也就到了。惜時在省城裏讀書多年,本有很熟的寓所,在寓所裏住了一天,打聽得津浦路火車,已經能通車到北京了。寓裏恰好有一批同學,是趕上北京的,拉在一處,約了次日便走。惜時本想在省裏打聽打聽那位白女士的消息,同學一糾纏,分不開身來,只得與他們在一處混着,又一同上了江輪。

  當學生的人,坐船坐車,都是竭力省儉川資的,大家都是坐在輪船統艙裏,這一個艙裏列着好幾十副木牀,上下兩層,住着二三百人。這雖是秋天了,然而空氣是非常之惡濁。人既多,那艙裏的談話聲也就彼起此落,嗡嗡嗡地連成一片。惜時和着大家一處,不得不住統艙,他所睡的鋪位乃是正中一排的下層,這鋪左右後面,都是連着的鋪位,左邊是同伴,後面是一個鴉片鬼,鋪中間點了燈,不住地燒着大煙;右邊是個鄉下黃臉婆子,帶了兩個孩子,除了孩子哭鬧不休,還有一股子汗臭,前面鋪子,倒有一點空地方,乃是和對面鋪位共分的一條人行路。這條路上,除了茶房在鋪前放下一個高木櫃子,還堆了許多行李網籃,有了下腳的地方,沒有放身子的所在。加上這地下,又是痰和鼻涕,又是瓜子殼和水果皮,又是茶水,也不能下腳,要說躺在鋪上罷,和上面一張鋪,只相隔一尺多高,頭也不能擡。

  惜時爲了這種環境的不堪,只得拿了一本書,就到船邊上去看。這江輪的船邊,都有五六尺寬,外面攔着欄杆,就靠着欄杆坐在一個系鐵鏈的鐵墩上看書。江風陣陣,迎面吹來,胸襟非常地舒服,這比之在統艙裏面,真有天上人間之別了。

  他看了幾頁書,偶然一擡頭,只見對面一片蘆洲,看不見人家,蘆洲之中,隱隱露出一片白光,卻是隱藏着的小湖。湖那邊,有些斷斷續續的樹林,樹林之外,卻是深藍色的遠山。這種景緻,有遠有近,分着這樣很顯明的層次,真個不啻是一幅很好的圖畫。惜時放了書本,伏在欄杆上,便靜靜地領略這寥闊清爽的秋色。

  正看得入神,彷彿之間,有一陣香味,襲入鼻端,這種香味,只有幾次在男女合座的娛樂場合,坐在女賓身後,所聞到的一種香味,在這揚子江心,這種香味,從何而來?回頭看時,只見離着這裏有一丈多路,有一個女學生掉轉身軀,向船尾上去了。

  在這一刻工夫,分鉤式的短髮,翻着白領的粉紅短衫,以至於那女郎的身材,都和在家鄉湖汊裏所遇的女郎完全一樣,只是她轉身得太快,她的面孔,卻沒有仔細去看清楚,本來她是要到北京去考大學的,那麼,她也搭着這一隻船到南京去,由津浦路北上,並非是不可能的,也許這個就是她了。自己在鄉下守了她多少天,爲了要尋她,趕着到省裏來碰機會,現在居然同舟共濟,這個機會,豈可失過,這不能不去看一看,究竟是不是她?這樣想着,立刻站起身來,跟了上去。

  這一截船邊,一直通到船尾,除了那女郎之外,恰是並沒有第二個人,自己若是苦苦地追着人家,似乎有點輕薄相,而且也怕那女郎疑心起來,有些不便,心裏一猶豫,不能上前,就斜靠着欄杆,向外看去,停了一停,那女郎卻轉過船艄去了。

  惜時因她轉過船艄,便看不見了,趕快又跟了上去,到了船艄,恰見她轉過到船那邊,自己又怕人家會知道他是緊緊跟着地,於是背了兩手,口裏唱着大江東去的歌,放出從容不迫,無所用心的樣子來。在他這樣做作,步子就格外的放得慢,而那女郎的後影,越看越像,是心中所念念不忘的女郎的面孔,更是急於要證實了。自己這樣並不像跟隨人家而跟隨着上去,看那女郎,又伏在欄杆上了。這邊的船邊,和那邊不同,來來往往的人不少,欄杆上也伏着不少人。惜時跟着一個女郎走,又想到外人旁觀者清,或會看出來的,倒是不上前的妙,於是他又不敢太近,又在欄杆上伏住了。

  由惜時到那女郎身邊這一段欄杆,還是沒有第三個人,因裝着賞玩船前去路的江景,就看到那女郎的側面。那蘋果色的頰兒掩映着一剪黑髮,多麼美麗!縱然不是採菱舟上的那個女子,也是一個安琪兒了。

  那女郎這時是醉心於江上的風景,在衣襟上掏出一方手絹,右手拿了,不住地繞着左手的手指,他忽然想到,上海的遊戲小報上,登過女郎們有用手絹撫弄,代表說話的,莫非她知道我跟了來,對我說什麼?可是自己向來就不懂這個,她有話不是白說?想到這裏,胸口裏便不覺跳了兩跳,臉上也發起熱來,繼而一想,不對,人家是個純粹學生樣子,這樣浪漫式女子的行爲,她豈能有,於是第二個感想,把第一個感想推翻。

  不過在他這裏沉吟時,又有兩陣風,由人家身上吹來。同時,便有令人迴腸蕩氣的一種香味,微微地鑽入鼻孔,這種香氣,比白蘭地的酒力還大,立刻鼓舞起了惜時的精神,無論如何,要看一看她整個的面孔。於是由他一手的欄杆靠背,掉了一個位子,掉在她下手的欄杆上靠着,至於相距的度數,也不知是何故,自己只是不肯太近了,反覺得遠些。在這時:她也許有點知道,起直了腰來,伸手理了一理鬢髮,掉轉身向後艄去了。

  惜時一見,悔得不得了,若是老在下風站着,豈不把她的面孔看到了!惜時再要跟去,不但她會疑心,是有意跟着,就是別人,也會疑心的。有了!我何不由這邊進統艙,再出統艙那邊的門,就可以和她頂頭遇見了。這種辦法,是必中,而又不露出任何形跡的。這樣想定了,馬上進了統艙。

  可是一進統艙,遇到一個同伴,將他攔住了,說是:“船票丟了。”問他:“看見沒有?”惜時道:“你的船票,我怎麼會看見?你這冒失鬼!”那同伴“哦”了一聲,笑道:“你這句罵得好,你提起一個冒字,我想起我船票,塞在帽子裏哩!”說畢,笑着去了。

  惜時被他擾亂了幾分鐘,再出艙門看時,並不見那個女郎了,心裏恨那同伴無意識的糾纏,耽誤了事情。然而這女郎既是同舟,反正跑不出這船去,各艙都找一遍,總也可找出來的。於是裝着參觀船的內容,上下跑了一週,總也算他用心良苦了。要知他究竟能找着那女郎與否?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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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恨水
类型: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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