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黃惜時由椅子上向下一墜,全堂的學生都驚動了。附近座位的學生,都將惜時包圍着,在遠處的學生,也紛紛站立起來,都向這裏望着。全教室都紊亂了,就沒法維持秩序,這一堂主考的教授,只得把辦事人找來,用兩個齋夫,將惜時擡了出去。他在椅子上坐着的時候,人還是清清楚楚的,可是由椅子上一溜下地之後,人就昏迷了過去。他既沒有什麼親密的同學,學校裏也不知道他有什麼親人在北京,現在此人病勢這樣沉重,當然很危險,已沒有什麼考量的機會,馬上找了一輛汽車,將惜時送到醫院裏去醫治。
他這種昏迷的緣故,不過是一時的感觸,只要和他打上一針,也就恢復原狀了。他醒了過來,自己已是身臥在二等病室的一張牀上,鼻子裏先嗅到一股子濃厚的藥水味,及至睜開眼來,才明白了身子何在。那牀腳頭有個中年的女看護,斜側了身子站着,牀頭也站了一個穿白色衣服的醫生,他嘴上有很長的濃厚鬍子,鼻子上架了大寬邊眼鏡,擋住他銳利的目光,臉上並沒有什麼笑容,他手上套了橡皮手套,兩手微微搓挪着,在他那莊嚴的態度上,又顯出許多沉思的神情來。
惜時看清楚了,定了定神,才問道:“大夫!我是什麼病?”那大夫淡淡一笑,反問道:“你覺得身體怎樣?”惜時道:“只是周身痠痛難過,也說不出是有怎樣的毛病。”大夫道:“你以前得過淋症嗎?”惜時看了女看護在這裏,有些不好意思答覆,很低的聲音答道:“沒有這個毛病。”大夫點了點道:“這病得了幾天呢?”惜時聽說,倒嚇了一跳,自己只知道精神疲倦,並不知道得了什麼淋症。這樣說,自己是染了花柳病了。這讓人知道了,是多麼難爲情。便躊躇着道:“我有這個病嗎?我自己並不知道呢?”大夫道:“難道小便的時候,有點痛癢,你都不覺得嗎?”惜時低了聲皺着眉道:“有點痛,自己也不以爲意,我是這幾天預備功課,受了一點累,加上又受了一點新的刺激,所以病倒了。”大夫點點頭道:“你的病很複雜,先把你昏迷的病治好了,再和你治淋症,大概你這種病,明天就好了,再開始和你洗治淋症。而且你身體這樣壞,是否有別的毛病,這很難說,明天要檢查檢查纔好。”惜時聽了這種話,覺得是很難爲情的,不好意思答覆,又不能不答覆,只含糊着輕輕答應了一聲。那大夫也猜不出他是什麼用意,也沒有多問,自走開了。
惜時一人躺在病牀上,這才明白,原來是害了淋症了。從前也聽到朋友說,這種毛病,是由於不潔淨傳染來的,雖是有些不便當,但與身體健康,並不有十分的損害,何以到了自己身上,就是這樣厲害,簡直把人病倒了。記得有個朋友,也是害了淋症,因爲醫院裏診治,花錢多,費時間久,就是在藥房裏自己買藥吃好的,他天天吃藥,在外表看來,還是和平常人一樣,自己要治這種病,還是私下瞞着人治罷!他如此想着,當天在醫院裏住了一晚,次日就要出院。大夫也說了,治淋病也無住院之必要,可以出院,招呼他每天必來一次而已。惜時覺得這種不體面的病症,越祕密越好,自己天天要上醫院,一定會引起朋友們的注意,還是一個人私下買藥祕治,不驚動人的好。好在這種治花柳病的膏丸藥水,報紙上的廣告,是經年累月的登載,找兩份報仔細一檢查,就可以治了。
他如此想着,果然照辦。在報上看到有兩種治淋病很靈的藥,價錢並不怎樣貴,於是到了晚上,一人走到大街上散步,經過藥房門口,趁着那店裏並沒有主顧的時候,就向裏面一鑽,自己連這樣丸藥名字,都有些不好意思說,在家裏早寫好了一張字條,這時將字條掏出,交給店夥看,問這樣東西有嗎?凡是賣西藥的藥房,這種治花柳病的小膏丸,總是預備得很充足的。他所找的丸藥,既是報上廣告欄裏得來的,當然預備得多,馬上就在玻璃瓶子裏取了出來,交給了他。
他拿回家去,首先打開那丸藥盒子,一看那方單,上面就先寫着,每小時吞服兩粒,繼續吞十二小時,不要間斷,一星期可以痊好。惜時一想,每小時吞兩粒,七天可以治好,那麼,每小時吞四粒,不就可以縮短痊好的限期嗎?他覺得這種辦法是很合邏輯的,於是下了決心照辦。
這丸藥先吞下去兩三小時,還不見得有什麼動靜,吞過了半天之後,不但那疲倦的精神,不能恢復起來,而且心裏如火熾一般,只管向外面要反吐出來,自己雖然竭力地忍耐着,可是肚子又打通了,半個鐘頭之後,便要上廁所一次,人住在樓上,廁所在樓下,有了三四回跑着,兩條腿軟綿綿的,坐下了竟有些站立不起來。至於要醫治的毛病,依然不見有一點轉圜的樣子,越是毛病不好,心裏越着急,以爲買的丸藥,大概是不大靈,於是又從新到報紙賣藥廣告欄裏,再去找丹方,自己由那動人的廣告文字裏,決定了一樣,再寫好了單子,到藥房裏去買,然而這藥的效力,恰不是廣告文字所能保證,吃下去如石投大海,前兩天說,是不覺得怎樣痛癢的,現在已是很痛,而且小腹之下,紅腫了一大塊,腿溝裏的淋巴脈發炎起來,腫得有栗子般大,行路時很是痛,不過病到了這種程度,也不愛行路,有時身上涼颼颼地,有時身上又一陣一陣燒熱起來,只是要躺着,吃東西是不合胃口了,而且連一杯白開水,也感到不想喝,這病算是實實在在地纏到身上來了。若是再要自己買藥泡,糊里糊塗,也許把身體更吃壞了。學校囑託的醫院,雖然可以便宜幾個醫藥費,然而在那種醫院治花柳病,那簡直是自己給自己宣傳,不到三天,準會鬧得全學校都知道。現在決不能害臊,只有到一家南生醫院去偷着診治的了。
如此想着,當天就私自到一家中等醫院去看病,在掛號室裏掛號的時候,人家問是什麼病,躊躇了一會子,才輕輕地吐出了三個字,是“花柳病”。那個掛號的人,也沒有說什麼,擡頭在他臉上望了一望。惜時被人家望着,心中自是二十四分慚愧,只得半低了頭,用牙咬着下嘴脣,板住了面孔不做聲。那掛號的對於這種事,當然也是經過多次,對於這種人,自然也是富有經驗,因之也是低了頭不做聲,免得病人難爲情,掛號單子交給了他。
惜時心裏想着,爲了治病要緊,如何顧得了許多,板着面孔,就鑽到花柳科治病室來。這裏面有五六個病人,在一邊坐了等着,那邊一道白布帳幔,擋住了一個施行手術的地方,似乎那裏面有人。看看這些候診的人,態度都是很自然,並沒有什麼害臊的樣子,心裏也就坦然了許多,和這些候診的人坐在一處,靜等醫生的診治。看病的人,一個個經過了醫生的診視,就臨到惜時頭上,醫生只問了幾句年齡籍貫平常的話,第一個問題,就是問他:有沒有在妓院裏住過?惜時怎敢隱瞞,只得低了聲音,一一答覆。於是醫生將他帶到施行手術的屋子裏,吩咐他脫了衣服,要仔細檢查。
惜時把衣服脫了,在一張病牀上躺下,那大夫一眼看到,先就淡淡地說了一句道:“這是大瘡!”惜時以爲自己究不過是報上登的什麼五淋白濁而已;於今這大瘡兩個字竟然傳進耳鼓,不由得他不卜卜的將心房跳了兩下。那大夫說完了這句,纔開始檢查他的身體。時候並沒有多久,他吩咐惜時穿好衣服,就對他道:“你這病是梅毒,已經到了第二期,要趕快診治。本來偵查花柳病,應該抽出血來檢驗一下,現在你的梅毒,已十分明顯了,用不着驗血。這種病,沒有別的治法,就是打六百零六,你自己意思怎麼樣?”
惜時聽了這些話,真是晴天打了個大炸雷,嚇得面如土色,緩緩地道:“我自然是願意治好。”醫生道:“你可以先到交費處。繳好醫藥費,然後我來給你打針。”惜時聽一句答一句,可是心驚肉跳,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醫生見他呆呆地站在這裏,這才道:“沒有你的什麼事,你可以走了。”
他無精打采地走到交款處,一問之下,據說是要交付十塊錢手續費,三十塊錢藥費。惜時真不料治這種病,倒要費許多錢的醫藥費,自從和父親決裂之後,錢只有支出,並沒有收入,已是一天一天地減少,於今又突然地增加這筆支出,如何擔負得了?可是這種病,有送性命的可能,救命總是要緊的,因向辦事人道:“我今天沒有帶這多錢來,怎辦呢?”心裏還擱着一句話,就是問明天補送來可以不可以呢?那辦事人卻也很乾脆地答覆他,便道:“這也不忙在一天,你今天錢不夠,明天再來打針就是了。”惜時一看這樣子,簡直無轉圜之餘地,講情也是白講,只得低頭出了醫院,僱車回去。
這一回去之後,就和初來時的情形不同了,人坐在車上,也感到有些天旋地轉,眼面前所看到的東西,一切是昏沉沉的,幾乎要由人力車上撞了下來。其實也說不出身上加了什麼病症,只是身體支持不住,精神有些失常。到了家裏,自己第一步辦法,就是打開箱子,檢點還有多少錢。也是這一程子,自己做事過於偏激,無端要嫖娼來泄情,把所剩的幾個款子,用去一大半,現在不過是六七十元了。原來的意思,辭了這房子不住,搬到小公寓裏去每月開銷一二十塊錢,有這些存錢,還可以對付三四個月。現在一筆就閒去四十元,病了還有善後問題,無論如何,全部拿來治病,恐怕不夠,何況其他呢?然而這種毒病,生命關係,又怎能說不治?記得一次遊衛生陳列所,曾得着幾本小冊子,其間有一本就是說梅毒之爲害的,因爲自信絕不至於染到這種毛病,所以絕對沒有看,現在不能不展閱一番,做個參考。於是在書架子邊站了一陣,將那本小冊子尋了出來,因自己急於要看,等不及坐下,在書架子邊站着,就翻讀了一遍。
這文字裏面,說到梅毒之爲害,簡直怕人,最厲害的幾條:一、毒要發作出來,渾身要潰爛而死。二、就是治好了,十年八年之後,依然可以再發。三、害過梅毒的人,平均計算,總是短命而死。四、梅毒有遺傳性,往往傳染到無辜的子孫身上。
惜時看了之下,越想越怕,自己真是糊塗,在愛情場上失敗了,還不覺悟,又明明白白地花着許多金錢,到娼寮裏去買愛情,妓女的愛情,就是幾歲的小孩子,也知道是假的。自己一時高興,就這樣地鬧起來,花了錢不要緊,鬧一個終身洗不去掉的毛病,實在可恨,而且也太冤!天下女子都可恨,妓女更是可恨,自己身上有害人的毛病,怎麼還要接客,今生今世,不願見一個妓女的面了。然而毛病已經是得了,空埋怨一陣子也是無用,還是治好自己的病要緊,雖然只有六七十塊錢,好在治病還有富餘,總比醫藥費都拿不出來,要好得多哩!今天怎麼不多帶一些上醫院去,這又要耽擱一天了。這一天的延誤,不知道與病症有礙無礙?若是有礙,落得周身潰爛,那不如投河自盡罷!這個醫院要四十塊錢的醫藥費,也許是有些敲竹槓意味,還是掉一個醫院治一治爲妙,可是這種毛病,在一個醫院裏診治,已經怕事機不密,怎樣又好掉一個醫院。如說這個醫院敲竹槓,難保別個醫院就不敲竹槓。設如爲了檢查身體問題,又耽誤一天呢,算了罷!明天一早就上這家醫院去,一點也不要猶豫了。他就是這樣亂七八糟的,站在書架子邊胡想,也不曉得坐下,也不曉得離門,及至自己醒了過來,兩腳疲軟不過,人就向樓板上一蹲,索性坐着靠了壁子,不站起來了。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少時間,那個老聽差,由樓下一路叫了上來道:“黃先生不是一早就回來了的嗎,怎麼一點響動沒有?”一面說着,一面推了房門進來。看到這樣子,向後一退,“哎呀”了一聲。惜時睜開眼來,向他搖了一搖手道:“你不要害怕,我沒有害什麼病,不過是翻書翻得頭昏了,身邊沒有椅子,就在樓板上坐着,其實休息一會兒就是好了。”老聽差低了頭看他的臉道:“你的顏色太不好,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了。這兩天工夫,你真的瘦了不少哇!”惜時有氣無力地,慢慢扶着書架子坐起來,身子站在屋當中,晃動了兩晃動,老聽差搶上前一步,連忙將他攙扶着,送到牀上去。惜時身子向下一倒,褲腳向上一挑,老聽差一回頭,趕快向痰盂裏吐了一下吐沫,皺眉道:“哪裏來的這一股子味道,腥臭腥臭的。”
惜時有時候也嗅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子不好聞的氣味,自己還以爲是心理作用,不十分理會,現在連老聽差站着那樣子遠,也都嗅到了氣味,這不用說,一定是這毒瘡的氣味,惹得身外的人,都可以嗅到的了。連忙坐起來問道:“什麼?你聞到這樓上有氣味嗎?你找找看,不要是哪裏有死耗子吧?”老聽差搖搖頭道:“不能夠,死耗子只是臭,可不會發生什麼腥的味兒,這很有些像臭魚爛蝦的氣味。”惜時道:“臭魚爛蝦嗎?你想這樓上怎會有那個東西,你下樓去給我找一根衛生香來點一點就好了。”老聽差當然也猜不到是他身上有了梅毒,果然不疑有他,就取了一支香上樓來點着。惜時也不讓他上前,遠遠地就向他一揮手道:“我要靜靜地躺一會兒,我不叫你,你不必上來的。”老聽差也不疑話中有因,自下樓去。
這一下子,把借時急得加倍地不安,心想毒氣還沒有大發,就是這樣腥氣難聞,若是毒氣全發出來了,我這個人到一處腥一處,如何可以出門見人家的面,我自己實在是尋死,好好兒地胡尋開心,鬧出這種病症,也不知道明天去醫治,是不是晚了,假使晚了的話,難道我就等着死神光臨嗎?想到這裏,恨不得馬上就到醫院裏去改掛特別加急的號,以便提早醫治。但是那醫院裏大夫約好了明天去的,若是去早了,又怕碰了釘子回來,還是不去爲妙。
他一個人就是如此胡思亂想,白天想到晚上,晚上又繼續地想到深夜,也不思吃東西,也不出房門,只是十分疲倦地在牀上躺着。醒有所思,睡便有所夢,閉了眼睛,所見到的便是醫院裏的大夫要和他打針。鬧了一晚,直到大天亮,算是上醫院的機會已經到了,心中方始大定,連忙爬起牀來,就預備好款項,靜等鐘點來到,恨不得跳進醫院,一針打下去,就恢復了健康。
但是事實絕不是這樣容易的,這天在醫院裏打了針之後,醫生告訴他,回家之後,好好地躺下靜養。這六百零六輸到周身血脈裏去,今天晚上,要大燒熱一番的。過了兩天,再來看看。除了繼續吃藥之外,若是餘毒未盡,一星期之後,還得打上一針。惜時聽了這一番話,才知道依然沒有痊癒的把握,心裏依然拴了疙瘩回家去。醫生雖然說今晚要大燒大熱一番,可是回家之後,也沒有什麼動靜,就不把這話放在心上,以爲醫生不過是用言來警誡病人的,也就隨便置之。可是過了兩個鐘頭,果然有些頭昏,身上的熱氣,也一陣陣地向外冒,大概是有點影響的。於是脫了衣服,索性上牀睡覺,等着病來。
慢慢地四肢發熱,慢慢地腦袋昏沉,接着,喉嚨發乾,渾身骨節痠痛非凡,連在牀上翻幾個身,都感到有些週轉不靈。鼻子裏噴出來的氣息,就如兩道火焰一般,滿腔子裏的溫度如何?這也可以不言而喻。因爲心裏燒熱的緣故,便想喝一點水下去壓壓,可是提起精神來叫了兩聲,卻有字無聲,叫不出去。當然老聽差在樓下也不聽見,蓋着的棉被,猶如炭炙過一般,睡在被裏,幾乎骨頭都被燃燒着了。
翻了兩個身,人又昏昏沉沉地睡去,自己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只覺得電燈光線刺目,喉嚨裏更是乾燥不堪,頭腦子讓熱氣燻蒸着,擡動不得,這大概是夜深了,要叫人是叫不着的,這渴是實在忍不住了,就一隻手託了頭,伸了一隻腳到牀下來,不料只這一隻腳伸下牀來,身子都是轉動不得,試了半天,依然下不了牀,把那隻腳依然縮到被裏去。
過了許久,身子雖是動不得,然而心裏卻是明白的。心想,害病不要緊,害病在這一所空樓上,假使現在嚥了氣死了過去,又有誰人知道?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爲什麼嫖娼嫖成這個樣子,還是對人示威呢?還是自己對自己泄憤呢?自己死了,也嚇不了人家一眨眼。自己走錯了,大可以回頭,又何必拼命地再向錯路上走。然而這一些事情,都是爲了那個米錦華女士,設若沒有她那一幕戀愛劇,決計不會使自己變更態度的。我若是病好過來了,一定要對付這女人一些手段……
一個人想了又恨,恨了又悔,在痛苦之中,加上這種錯綜的思想,身體就更是受創。到了次日早上,那老聽差推門進來,一眼看到,就哎呀了一聲道:“黃先生!你的臉色更壞了。只一晚上的工夫,你就瘦成這個樣子,簡直另變了一個人了。”惜時道:“是嗎?也應該的,昨天晚上,我一夜燒到大天亮,人事不知。”老聽差說着話,鼻子又聳了兩聳,問道:“呀!這屋子裏怎麼有這樣濃厚的氣味,你別是打了什麼藥針吧!”惜時道:“沒有呀!”
老聽差看看惜時牀上的情形,鼻子又聳着嗅了一嗅,因道:“這沒有錯的。從前我伺候過一位周先生,也是害這樣的病,後來打了一針,大燒一夜,小便出來,痰桶子裏都是那藥味,我這樣一大把年紀的人,你還瞞我做什麼?告訴了我,我也有個照應呀!昨天你要是告訴了我,我就會在樓上伺候你了。在外邊做客的人,總得保重身體,一天有了病,千萬也別瞞着人,要不然,那是自己害自己了。”
惜時聽了他這一番話,雖不甚懇切,想到若是老早就告訴了他,早早地就動手醫治,也許不至於落到這一個地步。因道:“你爲人很忠直的,我也不瞞你,我現在後悔也是來不及,請你不必對別人說起呢。”
老聽差見他已不相瞞,就從頭至尾,仔細盤問了一遍,因點點頭道:“年輕人,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只要斬草除根,治得乾淨,卻也不妨事,可是我要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現在既然是回頭了,你還是要和你們老太爺相認,客邊骨肉至親,得見一面,那比吃什麼也有力量。再說這個病,便看花錢怎麼樣?錢越是花得多,病去得快,身體也容易回覆轉來。”
惜時往日要聽到有人提他父親,他全感覺到渾身不快,於今老聽差提到父親,不由得心裏一動。因道:“我的脾氣不好,現在後悔,也是枉然。”
老聽差道:“你們老先生,大概還沒有離開北京呢。前幾天晚上,我走出大門去,只見一個人由衚衕那頭溜達到衚衕這頭,只管來回走個不斷,我很納悶,這人是什麼意思,後來我走上前一步,他喊了我一聲。我才知道是老先生。我說,老先生!你還沒有回南嗎?他說幾個同鄉留住了不讓走,還有幾天耽擱。就把我拉出衚衕,問你怎麼樣?我說你很好,他搖搖頭說,這話靠不住!他差不多每天都到這大門口來看你一回,看到你還是不念書呢!他說完,吩咐我千萬別告訴你,他說你是不容易回頭地。可是他只有這一個兒子,就這樣脫離關係,也是有些捨不得。”
老聽差只管說着,惜時側臉躺在枕上,靜靜地往下聽,就不覺灑下幾點淚來。那淚珠兒落到枕頭上,然後不見。老聽差道:“黃先生!父母愛子之心,總是不會變的呀!他若是看到你這種樣子,更會心裏難受的了。要不,我到會館裏去,和老先生報個信兒,也許他……”
惜時由被裏伸出一雙手來,向他搖了幾搖,低聲道:“你千萬不要去說,我弄成這種樣子,我還好意思見他呀?”老聽差皺眉道:“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你還說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而且爺兒倆,也沒有解不開的仇恨。”惜時將頭在枕上搖了兩搖道:“我的意思你不懂。”聽差道:“我倒有個主意。今天晚上,我在大門口等着,若是老先生再來了,我就把你害了病的話告訴他,看他怎麼樣?”惜時睡在枕上,許久不做聲,忽然搖搖頭道:“不行!不行!我若是念書念得好好地,錢也有得用,我可以自己去見他,現在既是害病,又沒有錢,我若把他請了來,一定說是我到底沒有志氣,他就是念父子之情,不肯說我,這裏的房東,這裏的院鄰,都會笑我沒出息,我還有什麼顏面見人呢?”老聽差見他的意思很是堅持,再說也是無用,便不提了。
有了這一番話,無端算是在他心上又拴了一個疙瘩。父親還在北京,只要自己肯認錯,金錢上自然有了接濟,用不着再發愁。然而書是不會念了。病體又害得這樣地沉重,這讓父親看到了,他當我一點血氣沒有,縱然父子和好,恐怕也不會再給錢唸書,甚至還要我一路和他回鄉,也未可知。與其這樣,還是以不和他見面爲是。如此想着,把見父親的意思,更爲冷淡。好在經濟來源雖斷,目前還不恐慌,也不至於立刻就要找款,暫等一兩天,考慮考慮也好。老聽差本來也就不贊成惜時爲人,惜時既不要見父親,也就不再和他說了。
惜時在家裏靜臥了五六天,燒熱漸漸退去,精神也漸漸恢復,心裏對梅毒侵襲生命的恐怖,也淡了許多。心想人家都說我顏色不好,又說臉子分外地清瘦,究竟也不知道壞到什麼程度。自己拿了一面鏡子,就向着陽光一照。這一下子,真把自己嚇了半條命!兩個顴骨高頂起來,把兩腮瘦削得成了兩張凹下去的白蠟紙一樣。嘴可尖了起來,分外地會現出自己那兩道白牙。眼睛眶子,似乎大了一個圈圈,都陷下去了。眼珠是一點光芒沒有,在鏡子裏發出呆相來。臉上其餘的地方,不但是蒼白,而且在蒼白之間,發着小青斑。一比牆壁上自己掛的像,那樣翩翩少年,簡直是兩個人了。看看鏡子裏的影子,又望望壁上的像,便想到根本就是這樣面無人色,當然也交不着女朋友,也不至於受了許多的冤枉氣。自己一向賣弄自己風流少年,以爲連妓女都不免歡喜。如今性命都還不能保險,又賣弄什麼呢?那都罷了,這樣清秀的人物,在周身的血管裏,卻藏下那潰爛身體的梅毒菌子,一輩子洗不清這污點,多麼可惜!萬一不能除根,將來再傳染到子孫身上去,真是幾代的罪人。
想着想着,不照鏡子了,用手摸摸自己一雙手臂,又解開衣鈕釦,低頭看了看胸脯上的皮膚,外面看去是很潔白的,然而在這裏面,卻藏着無數的毒菌,若是發作出來,便是又腥又臭的,現在包在皮裏面,雖是看不出來,也許臟腑都要潰爛了。想到這裏,索性連自己的皮膚都不敢看,兩手放在桌上,只管抖顫個不定。一個病人,精神已是不支,再加以恐怖心的侵襲,越是心慌意亂,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只是將這身子橫躺在牀上。
躺了一會兒,突然站立起來,又在屋子裏緩踱着閒步。這樣地消磨了兩天,自己覺得也不是辦法,只好再到醫院去複診一次,看看梅毒是否斷根。大夫診察的結果算是有了交情了,只要他出十六塊錢,又和他打了一針,據大夫說:“現在只要好好地調養,病就算除了根,不必再看了。”惜時得了這句話,心中算是安慰了一大半。心裏也就想着:“把一切妄念均要打斷,箱子裏還有一二十塊錢,盡着這個錢,好好地休養一二星期。等錢花光了,再做打算。有十天半月的工夫,當然總可以想出一點法子來,緩圖補救,就是找不着父親,大概和同鄉借貸一點款子,也沒有什麼難處。”
他一個人是他一個人的想法。不料這天到了家以後,向來不大說過言語的房東,卻上樓了。也不進房門,就在走廊外叫了一聲黃先生。惜時一想,房錢是照規矩先付的,還可以住半個月,房東不應該這時候來要錢。也就毫不躊躇迎出房門來,不料那房東先生看着人出來,不但不上前說話,而且還退後走了兩步。同時,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絹來,捏住了他的鼻子。惜時一看這情形,心裏也有點明白,便站定了問道:“房東有什麼事見教?”那房東皺了眉道:“有件事要和黃先生商量,就是樓上這幾間屋子,我們要收回來自己用。黃先生找一所房子,搬了出去吧。”
惜時道:“房東!我並不欠你的房錢,你爲什麼轟我搬家,就是不租我了,我已經付了這個月的房錢,你得到了日子才和我說這種話。”房東道:“那也不要緊,我收了黃先生的房錢,當然不能沒有到日子就要先生走,但是我們自己的房子,租與不租,自有這種權力。至於收下來一個月的房錢,我情願全部退回。黃先生住的這半個月,我不收費,只當是賠償黃先生的損失。”
惜時見房東如此堅決,心裏也有些不高興,就板了臉道:“我並非有錢租不到房子,非在這裏住不可,租是你,辭退我一定也要說個辭退的理由,你說自己要收回房子去用,以前就不該租人。”那房東對於惜時,本就不肯用十分和悅的態度。現時惜時強硬起來,他也紅了臉,望了惜時道:“黃先生是個受高等教育的人,還有什麼不明白,傳染病這種事情,人人都應該預防的,而且有了這種病的人,不必人家說話,自己也就可以退避到一邊去,免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越說話,嗓子越硬。那兩雙眼睛,睜得圓圓的,望了惜時轉也不一轉。
惜時對於他這話,否認吧,心裏簡直說不出來,承認吧,未免有些害臊,也是睜大了兩隻眼望着房東,回答不出來一個字。房東淡笑了一聲道:“年輕人,當然要面子,彼此都是有面子的人,總要彼此心照,平平而過纔好,不要鬧得大家抓破了面子。”
惜時覺得房東言中有刺,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便道:“有什麼抓破面子,爲了這一點小事,大概總不能報告警察吧!”房東道:“黃先生!你不要說那種話,我們是好意商量,若是在公事方面說,報告警察,也未嘗不可能的。”他說着,把嗓子格外地提高起來。當他這樣大嚷時,前後院鄰都聽到了。樓下院子裏,立刻站了許多人。
惜時待再要聲辯兩句,讓許多人看到,把自己的隱事,更要宣傳開去,只得忍下一口氣,退回睡覺的屋子去了。當他進屋子的時候,聽到樓下院子裏站着許多人,鬨然大笑了一聲。這一聲笑,不用說得,便是笑自己的。聽房東的那一番話,分明是他已知道我害梅毒。房東知道,院鄰也有知道的可能,自己自負是個文明種子,有高尚人格的人,於今倒患了這一種毛病,讓人家當面來訕笑,這哪裏還有顏面和這些人相見。房東既是說讓我白住半個月房子,可以退出二十塊錢來,自己正也是缺錢用的時候,將這二十塊錢退出來,先搬到那個公寓裏去安身半個月再說,免得進出見了人都難爲情。如此想着,向窗子外一望,見房東還站在走廊上。便道:“好吧!我有錢哪裏也可以租到房子住,你把房錢退回給我就是了。”房東看他那樣子,也是難爲情,對窗戶點了個頭,又嘆了口氣,下樓去了。
到了晚上,那老聽差就送了二十塊錢給他,鈔票上還有一張房東的名片,另用毛筆添了兩行,乃是足下之病,實難共居,否則其他院鄰亦不肯依允,請明日即行遷出爲盼!惜時拿了這張名片在手,真覺惱又不是,哭又不是,怔怔地站了一會,依然倒在牀上。可是當他倒下去將精神定了定的時候,卻聽到後院裏有講笑之聲,雖聽不清楚說的是些什麼,然而心裏可就想着,除了自己這樣可笑的資料大講,那也就沒有再好的資料了。自己悄悄地走到窗戶邊,打算竊聽兩句,偏是無意之間,頭碰了一下窗戶,打得撲通一聲響。同時,那後院的談笑聲,也就停止了。由此更可證明後院裏是笑自己了。這也沒有法子干涉人家,只好裝聾做啞,不去理會。
過了一晚,次日起了一個大早,就去看房子搬家。一出大門,便有那個老停在大門外的人力車伕,拉了車迎上前來,笑道:“黃先生!你的病好了嗎?”惜時看他的笑容,將眼角皺出一撮魚尾紋來,那正是含有一種譏笑的意思在內,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回答他一句話,含糊着,鼻子裏哼了一聲,這就算答覆了。也不坐車,一人走去,離所住的地方不遠,就有一家公寓。
這公寓裏的住客,一大半是培本大學的學生,在這裏住,當然很合適的,但是剛剛走到那公寓門口,出來一個茶房,就向他一點頭道:“黃先生!你好些了。”惜時問道:“你怎麼認得我?”那茶房道:“這兩天,我有事,常到你住的地方去。”惜時心裏一動,知道他和房東有什麼關係。再走一家罷!於是不進去,又穿過兩條衚衕,再找到一家公寓。這公寓裏倒有一間空房,自己在屋子裏看了看。卻聽到隔壁屋子裏有人叫道:“我要撒謊,就要害楊梅大瘡。”他心裏又是一動,不要是人家笑他的吧?這家公寓,還是不能住。口裏只說屋子小了,便走出來。心想:“這附近究竟容易讓人探出破綻,還是住不得,不如將公寓找得離學校遠些,豈能到一處讓一處的人恥笑哩!”
他這樣不定地打主意,便又去找第三家公寓。這家公寓,是離開學校很遠地,然而公寓裏又發生了他一種不願意的事情,他依然不能住下,至於爲了什麼原因?在下回交代明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