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第十回 一語忘情水流花謝 兩番問病藕斷絲連

  上回所說的那一封信,內容正被行素所猜中,又是報告惡消息的。行素拿着信,先匆匆地看了一遍,心裏已是難過了好幾陣。接着仔細將信內的內容一看,這信上把惜時最近的行動,說了一個詳詳細細,第一天和米錦華遊哪裏,第二天和米錦華在哪裏吃飯看電影,都說得像耳聞目見一般。行素將信看了兩遍,卻有些疑惑起來。男女戀愛行動,當然都是祕密的,這個寫匿名信的人,他何以知道得這樣清楚?由這一點看去,這人一定是故意捏造謠言,從中來破壞的,他既可以寫匿名信來給我,竭力說惜時的壞話,當然也可以寫信給惜時,竭力說我的壞話。惜時對我這樣淡淡地,恐怕也是和我一樣,中了人家的離間計了。如此一想,好像恍然大悟。這就不能不和惜時直接談一談,看看是不是彼此誤會了。若果然是誤會,只要開誠佈公,大家承認過去的不是,那麼,就可言歸於好了。不過自己除惜時而外,絕對沒有第二個男友。惜時雖然聽人家的話,這疑心也無從而起,他誤會我是哪一點?我還不知道,又何從而解釋。

  一人在屋子裏躊躇了一會,也想不出一個辦法來。雙玉佩在門外道:“白!怎麼樣?是道歉賠罪的信嗎?”行素說:“別胡說了!我正爲難呢,你進來坐坐,我有話告訴你。”玉佩笑着進來,坐在行素對面椅子上,眼睛斜望着行素手上拿的那封信。因笑道:“拿着的那封信,能讓我看一看嗎?你若是能將那封信給我看看,我或者可以和你出一點主意。”行素道:“你胡猜得全不是那回事!這信也沒有什麼不能公開的,你只管拿去看罷。”說着,將信封和信紙,一齊向玉佩懷裏一拋。

  玉佩從頭到尾看完,笑道:“這是人家用的離間計呀!不知道是誰,要和你們演三角戀愛了。”行素紅了臉道:“你別瞎說!你應該知道我,我不是那樣亂七八糟。結交朋友的。”玉佩道:“雖然你沒有演三角戀愛的意思,可是你怎能禁止旁人加入?這個人自然是很崇拜你的,同時,也是極恨黃先生的。這隻有一個法子,查出這個寫匿名信的是誰,然後你正正堂堂,去和他辦一番交涉。看他怎樣地答覆,假設他是一個很知趣的人,他竭力地要辯護不曾寫信,從此以後,他知道你意志很堅定,是不受挑撥的,那麼,他就不再寫信了。反過來說,他是個不知趣的人,再要寫信來,他也要有一句說一句,不敢瞎說了。”

  行素笑道:“你這個主意,固然不錯,但是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出這個寫匿名信的人來?你這話不是白說了麼?”玉佩笑道:“我的話,好像是沒有頭腦,但是這個寫匿名信的人,他有所求於你,自然就會讓你知道他是誰的。再不然,你就直接去問黃先生,有人寫信給他沒有,他說是有,你和他解釋一番,自然就沒事了。”行素道:“他若說是沒有呢?”玉佩道:“那就更好,他並不曾聽了你的什麼謠言,你不更是一個乾淨人嗎?”

  行素向沙發椅上一躺,閉了眼睛,定神想了一想,接着又搖了一搖頭,看她那情形,竟是說辦法不妥當。玉佩道:“唉!一個人總是不要談愛情的好,你是個無愁女郎,大可以放寬一百二十四分的心,安安穩穩去讀書,現在你爲了愛情,鬧得神魂顛倒,笑哭不是,這都是愛情的賜予呀!”行素道:“你不要看輕了我,我是不像平常那些女子一樣的,從今以後,我要把天下的男子,都看成毒蛇猛獸!無論什麼人,都不和他往來了,我就是這樣說的,你信不信?”接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玉佩笑道:“你不要說什麼了!只憑你這一口長氣,已經是墮入了二十四層魔網。”說着,走了上前,拍着她的肩膀道:“我告訴你,人心都是一樣,哪個也不能說那一句話,把愛情丟得開開地,可是起初對於一個男子鍾情的時候,總要慎之又慎,一涉情網,再要想退後,那就遲了。這位黃先生,以前對於你那種熱戀,你這樣一個很少研究愛情哲學的,也難怪會迷惑起來,記得有一次,那樣大的風,跑到我們家來,颳得人像個黑人一樣,他又沒什麼要緊的事,不過是要來看看你,和你談談話而已。只那一點,一個情竇剛開的女子……”行素將兩隻腳在沙發上亂蹬,口裏連道:“胡說胡說!”她這樣地說着話時,已經在身上掏出了一塊手絹,將臉來蓋着。玉佩笑道:“好好地念書罷!不要胡思亂想了。我讓你一個人躺着想想,不來打攪你!”說畢,她笑着走了。

  行素一人在屋子裏,想想從前惜時的態度,覺得真是體貼周到,怎怪自己爲他所動?這時固然恨極了惜時,但是心裏雖然是恨他,果然能夠把他辦到回心轉意,戰勝了米錦華,也出了一口氣。而且惜時這種人,在學生裏面,性情是極好,學問也有個上中等,面貌更不在六十分以下,能把他奪回來,他有點小過失,也就可以把他饒恕了。這樣想來,自己一味高擡着身份,不去和惜時接近,這一着棋可走錯了。試想:若不和他見面,怎樣可以解釋誤會?不能解釋誤會,彼此永久是站在不相投之地位上了。不過怎樣去和他接近,卻是一層困難。若在學校裏去找他,彼此隔着系,老不容易見面,就是見着面,在許多的同學當面,也不便怎樣去遷就他。要不然,便是到他住的寓所裏去,然而他已經說過,讓我過些時再去,倘若真的去了,他閉門不納起來,那更讓面子上擱不下去。

  自己揣測了一會子,這隻有一個法子,記得他借了我的一本文學概論,寫信給他,請他把書送回來,他若是自己把書親自送來,那個時候,趁便就可以和他談談,看他意思如何。這樣想着,覺得辦法很妥當。在家裏便預先寫好了一封信,上學的時候,將這封信放在號房裏,讓號房去轉交,她所以不由郵政局裏寄到惜時私寓裏去者,正因爲這樣寄出去,可以迅速一點。但是信固然寄出去了,結果,卻更讓她難過,原來惜時並沒有自己將書送來,只是將書打好了一包,派人拿了一封信送來的。信上說:

行素先生:


以前所借你的書,共有十三本,現在打疊一包,全數奉璧。有兩冊,因濺有墨點,不便退回,所以另買兩冊新的賠償,這或者不如尊意,要原書退還,請原諒!


黃惜時謹白


  行素第一行看到,便心裏大不舒服。彼此通信,親愛的,哥哥,妹妹,都幾乎用過了,現在突然改稱恭恭敬敬的先生二字,連女士兩字都不曾用,這是何意呢?分明是把彼此的關係,看着疏而又疏了。這也罷了,怎麼一下子,把所借了我的書,都退回來了。這種情形,分明絕交的意味了,絕交就絕交,沒有什麼關係,不過和他要書,是自己主動的,好像我交情先斷,連幾本書都不願放在那裏了!其實我之所以要書,正是找一個接近的機會,並不是疏遠他,他把書送了來,完全猜到反面去了。以前決裂,還在心中,現在決裂,形容到表面,那豈不是由我生造出來的誤會?由解釋誤會而生出誤會,我不能不聲明瞭。想到這裏就馬上寫了一封信給惜時。那信上說:

惜時:


難道你真和我惱了嗎?想着我們由家鄉同車到北京,由路人變成了朋友,是何等地高興,你對我所說的話,我一句一句,都依然記着,彷彿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擺在白雲影裏,我們憑着一個美的目標,一步步向那裏走去。我極佩服你待人誠懇,你所說的話,我雖不能句句容納,然而你對於我的話,總是極端相信的。我不知道你是看出了我什麼短處呢?也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呢?很奇怪的,你忽然和我疏遠了。有些同學說,你所以改進音樂系,就是爲躲開着我。這話我想不見得,若果然不錯,你未免因噎廢食了!假使你必定要躲開我而後快,由我改變了學業的旨趣,那讓我多麼惶恐!既是如此,繫鈴解鈴,還是讓我退學,不更好嗎?但是我決不相信他們那種話,所以我依然保持着原來的友誼。我因爲要看一看文學概論,像以前無事不說的態度,便和你要,不料這又惹起了你疑心,將所借的書,完全送回給我,而且將有了墨點的書,還買新的來賠償,你這種對我“一介不以取諸人”的態度,形容我們的交情,平凡到了二十四分,我們還說什麼氣味相照呢?以往我們那一番親密,真不解我是從何而生?這真成了那句俗話,‘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了。雖然,這或者是我的錯誤,我想或不是所預料的那種情形,我希望你不要客氣,指出我是哪裏得罪了你?我也願意“過則勿憚改”!敬祝你愉快。


白行素謹啓


  這一封信寫完,自己唸了一遍,覺得並不切實,縱然寄了出去,也是一番閒話,待要重寫一信,然而心裏紛亂得很,卻不知道要從何處寫起?真寫了出來,也許比這封信還要浮泛一點,更無意思了。將這一封信放在桌上,兩隻手互相抱着,靠了椅子背,斜斜地對信紙望着,發了一會子呆。用手將桌子輕輕一拍,嘆了一口氣道:“就是它吧!至多也不過是翻臉,事到如今,就讓他翻臉罷,難道交這樣一個朋友,還有什麼問題不成?”她如此想着,立刻找了一個信封,將信發了。

  當時原很有一番氣憤,以爲在字裏行間,和惜時表示一點,也讓他知道我是不可侮辱的;及至信發出去了,一人揣想着信裏所寫的句子,未免有點過火,自己原是想和惜時言歸於好的,若是照着這封信的態度而論,一定是更加決裂!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寫信的本意,無非是聯和,不料筆一寫到白紙,竟然會不由原來的意思,亂寫出許多憤懣不平的話來,把原來的意思推翻了。不過信已經是寄出去了,追悔也是無益,且看惜時這一回執着什麼態度?若是他真正地不曾忘了我,我這一封信解釋誤會的一部分,他總能明白,只要他能明白這一點,其餘的事都是附帶的,沒有什麼不能瞭解。男子們犯起醋缸來,只要不是真的,馬上一解誤會,就可以向女子來道歉,不像女子,一時轉不過圈來。還得做作一番,看他如何?若是他明後天有信來,什麼都不成問題了。自己心裏這樣想着,彷彿又寬慰了一點。

  這一天絕對沒有上課的意思,一來是心裏亂得很,二來也怕到學校裏去,遇着了他,也是一陣難爲情。彼此若是因一封信和解了,倒沒有什麼關係,若是爲這封信更加決裂了,那就不便見面了。她如此地想着,所以靜靜地在家中等候。

  到了次日上午八點鐘,她正躊躇着,今天還是上學呢,還是不上學呢?就在這時,雙家的老媽子,拿了一封信進來了,將信接到手,信面上的下款,便有“黃緘”兩個字,這筆跡也非常像惜時的,不必猜,他已經明白是誤會,寫信來道歉了。心裏這一陣歡喜,卻是比得着一樣別的東西,更要快活。連忙拆開信來一看,倒有點出於意料以外,只是一張洋文橫格紙,草草地寫了幾行,而且是自來水筆寫的。不過這也可以疑心是他忙的緣故,少寫幾句,只要意思到了,也無關係。可是看了幾行,臉上顏色,突然變紅又變白。將信看完,兩行淚珠,竟不明由何而至,人向椅上一坐下去,頭枕着胳膊哭將起來。手裏拿的信,只管抖顫,還不曾放下呢!

  雙玉佩見她昨天一天不自在,今天未知如何,老早地就來看她,一走到窗子外,就聽到屋子裏有嚶嚶啜泣之聲,很以爲怪,這一早,就有誰來招惱了她。及至走進房來,見行素依然枕了頭哭着,不肯擡頭,自然是哭得很厲害了,這也不必去驚動她,將她手上的信抽了過來,從頭一看,那信上寫的是:

行素女士:


來信讀過了,幹嗎發這麼大的脾氣呢,交朋友意氣相投,就親密些,意氣不投,就疏遠些,無所謂特別與平凡,也無所謂今日與當初,天下無百年不散的筵席,慢說以前,咱們不見得怎樣特別要好,就算特別要好,水流花謝,一了就百了。匆匆不及詳言,請原諒!祝你進步!


黃惜時上言


  看這封信,的確是惜時寫的。信裏的意思,分明表示是絕交了,這也怪不得行素要哭。因將信向桌上一放,啪的一聲用銅尺壓着,微嘆了一口氣道:“我看你這人,癡得有些過分了。我以爲什麼大不了的事。一個女子要交男朋友,算得了什麼?他不理我,我還真不屑於理他呢!把信一撕得了,你的眼淚那樣不值錢,這樣地哭做什麼?”行素擡起頭,掏出一塊手絹擦着眼淚道:“我並不是哭這個,我難道還怕丟了這樣一個不相干的朋友嗎!我是爲着受了人家的委屈,我有些不……服。”說到這裏,一個不字,沒有痛快地說出來,又嗚嗚咽咽哭起來了。玉佩道:“你們過去的事,我不十分清楚,你這樣傷心,莫非……”她覺問得突然一點,也忍住了說不出來。

  行素將眼淚擦乾了,正色道:“我不是說別的事受了委屈,不過我以前十分相信他,因之人家說我和他感情不錯,我也承認了。現在決裂到這種程度,把從前的賬簿一翻,面子上多麼難爲情。”玉佩笑道:“你這個面子,真是想不開,現在男女愛情角逐場中,正也和政局不平一樣,今日要好,明日可以翻臉,今日翻了臉,明天還是可以言歸於好的。朋友絕交也罷,情侶失戀也罷,這也並不是你一個人的事,爲什麼急得這樣!”

  行素垂着淚道:“雖然是這樣說,可是我們站在女子的立場上說,受了人家這樣的委屈,也是可恥的事呀!”玉佩笑道:“越說越不對了,你受了人家的委屈,難道哭一回,就不委屈了嗎?這就不是個辦法,最好是想個法子,讓他也受點委屈。教他嚐嚐這苦味。要不,雲過天空地把這事丟過去,只當沒有這個朋友,豈不乾淨。你若老是哭,那是叫自己委屈上再加委屈,委屈死了,也是白委屈,你把我的話,仔細想上一想看。”

  行素突然跳着站起來道:“你這句話不錯的,我就照着你的話去辦。我不哭了!我不哭了!”說畢,她就站了起來,拿涼的手巾,擦抹了臉上的眼淚,在書桌抽屜裏,匆匆忙忙地,撿起了書和講義,用兩根皮帶子一束,同時找了一支自來水筆,向衣襟上一插。玉佩道:“怎麼着?你忽然又想起來要上學嗎?”行素道:“那自然,我犯不上爲了這不相干的事,耽誤了我的學業。”

  玉佩笑着向前,握了她一隻手道:“我這幾句話,不過是和你開開玩笑的,你可不要因爲我鼓勵一番,你真跑到學校裏,和那人爭吵起來,我倒成了挑撥是非的政客了。”行素道:“昨天我已經耽誤了一天了,今天我再耽誤一天,我千里迢迢,跑到北京來,爲的是什麼?爲的是讀書呢?爲的是談戀愛呢?”玉佩道:“你也把戀愛兩個字說出來了。你……”

  當她說這句話時,行素夾着書包,已經走到老遠去了。她出了大門,一點也不考量,坐了車子,一直就向培本大學來。進了學校,立刻就覺心裏有些慌亂不定,心想,假使我馬上見着黃惜時,打算怎麼辦呢?我若不睬他,也許他不睬我,我要報復,也無從報復,就算我找話和他說,他依然是不理,我又怎麼辦呢?這樣看來,第一步讓我看見他,我就沒有辦法。有了,我就藉着收到他那封信爲由,用兩句俏皮話,挑引他一下子,他決不能板着面孔,對我一個字不提吧!固然,他總要說兩句話,然而他也照樣和我說兩句俏皮話,我又怎麼辦?我還能和他大吵特吵一頓不成。反過來,他也並不用俏皮話來回駁我,只說兩句話敷衍我,他就走開,又奈何他?豈不是表示女子們無聊,故意去逗引男子嗎?無論理我不理我,我先招呼他,那總是不妥當的了!然而不如此,恐怕他未必先理我,從此以後,算是無形絕交,我要報復他,也就不可能了。

  自己只管是這樣地胡思亂想,腳也就移步向前走,猛然間覺得有一樣東西,擋住了去路,擡頭一看,原來是一堵高牆。這一堵高牆,是本校風雨操場的後方,在本校的校址中,是最後的一個所在了。由大門口到這裏,要經過許多教室,大禮堂,學生休息室,校園,操場,絕不覺得當時都走過了,彷彿是飛到這裏來的一般,這要讓別人知道,豈不要說我是發了瘋了嗎?心裏一陣惶恐,周圍看了看,所幸還沒有一個人看到,連忙轉着身,向迴路走。

  她走了幾步,遇到一個女同學了,女同學笑着問道:“密斯白!上課了,你到這後頭來做什麼?”行素一時哪說得出是爲什麼到這裏來的,望着她笑道:“我丟了一樣東西,來找找。”女同學道:“你的東西,怎麼會丟到這地方來呢?”行素笑道:“是啊!我的東西,怎麼會丟到這地方來,我也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密斯何!你怎麼又會到這裏來的?”她微笑道:“我倒是找東西。”說着,她匆匆地走了,行素倒有點好奇心,看她究竟是爲什麼跑向這裏的,及至她趕到一簇矮樹邊,矮樹下走出一個男同學,笑嘻嘻地迎着她。

  行素嘆了一口氣,不知不覺一人說起來道:“天下的女子,沒有一個是不中男子圈套的。”於是垂着頭,一人靜悄悄地,走到禮堂去上課。把要向惜時謀報復的心事,暫時丟開了。然而出於她意料以外的,就是從這天起,並不看到黃惜時的影蹤。有兩次裝了散步,走到音樂系那邊去,那位培大之花米錦華女士,倒看見了她,卻不見有惜時。

  直到第五日,偶然聽到男同學說話,說是黃惜時病了,那兩個男同學是在走廊上散步,這樣無意閒談說出來的,自己並不認得他兩人,要突然去問他二人,痕跡顯然,未免有點不好意思。因之他們在走廊上走,自己就在走廊下走,有意無意之間,跟隨着他們後方,聽他們說的是些什麼?有一個人道:“他害的什麼病?你知道嗎?”一個笑着搖了頭道:“這個病不光是形式上的病,也許還有一些精神上的關係。”一個問道:“是什麼精神上的病呢?”那個又答道:“反正是脫離不了女人。”行素聽到女人這兩個字,身子不免微微向後一退,那兩個男生,並沒有注意到有人在身邊監察,一路說着話,走開過去了。

  行素呆呆地站了一陣,心想這是什麼緣由,他既對我不滿意,怎麼又爲我病了?他的病,決不能認爲是爲米錦華而病,因爲米錦華天天和他在一處,只有讓他更加愉快,沒有轉而生病之理。現在他若是爲了女人生病,一定爲的是我,這真是一件不可解釋的事情。既是和我斷絕交往,又何以爲着我生病,莫不是這裏面還有別的文章?我並沒有知道。既是如此,還只有我親自去見他,看他說些什麼?好在他是病了,我去探他的病去,這不能算是去遷就他。無論男女,一個人對着朋友危難的時候,總應當忘了一切,去幫助人家。那麼,自己還是直率一點,去看他的病吧!無論他對我是什麼態度,好在我是盡我自己的心。這樣想着,她也無心上課了,夾了書包,就到惜時的寓所裏來。

  她一拍大門,卻是一個女學生走了出來,行素也不明是何緣故,心裏突然一驚,向後退了一步,那學生望了她一望,問道:“找誰?”行素只得點了點頭,微笑道:“有個黃惜時黃先生!他是住在這裏嗎?”那女生對着行素渾身上下看了一陣,似乎有些省悟的樣子,點了一點頭道:“不錯!他就住在這樓上,可是生了病,搬到醫院裏去了。”行素道:“哦!病是這樣重,你知道他是住在哪個醫院裏嗎?”那女子道:“是高等醫院,二等第二十四號房間。”行素點頭說了一聲“謝謝!”就向高等醫院來。但是她心裏,卻十分詫異,她如何會知道如此清楚?不過這時要去探惜時的病,就無暇去過問這些細末緣由,坐了車,直向高等醫院來,這醫院是外國大夫私人開的,來探病的人,倒並不費什麼手續,查明瞭病人住的房間,直接就可以向裏面走。

  行素走到房門外邊,正好有個女看護,由裏面走出來。行素退後一步,向她招了一招手,低聲問道:“請問,這裏有個姓黃的病人嗎?”女看護對她打量了一番。笑道:“你姓米嗎?”行素心中一動,點了點頭。女看護道:“這個病人,他天天叫着密斯米呢!但是他昏迷的時候這樣子說,清醒過來,他又否認,所以我們也沒法子去找您,現在醒着,你可以進去看看。”行素聽了這話,二十四分地難過。這樣看來,人家說他爲着女人病了,是爲着另一個女人,於自己可沒關係,不過既是到這地方來了,總不能不看病人就走開,因之悄悄地推着門,走了進去。

  只見靠着窗戶,直襬了一張小鐵牀,鐵牀上一白如雪,惜時擁了被高高地睡在牀上,正注視着窗外的日影,好像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當推門的時候,他以爲是女看護進來了,並沒有去注意,這時他猛然一回頭,看到了行素,倒吃了一驚,啊了一聲。

  行素見他那瘦削的面孔,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一頭的亂頭髮,都是蓬散着,見人未笑,先露了牙齒,在這種種方面,都覺他十分可憐。在這一剎那間,對於惜時以前過去的事,自然會忘了一個乾淨。便走到牀面前,低聲向他道:“我剛纔在學校裏上課,才聽說你病了,你怎麼會突然得這樣一個病呢?”惜時唉了一聲道:“這無非是吃了壞東西。”行素道:“大夫沒有說是什麼病嗎?”惜時躊躇了一會兒道:“大夫說的是外國病名,我聽了也是不懂,不過到了醫院裏來以後,聽着大夫的指揮,已是不要緊了,多謝你抽了工夫來看我,請坐坐。”說着,他就用手指了牀面前一張方凳子,讓她坐下。

  行素見他不分界限,感情顯然是好得多,心裏更又痛快一點。於是含笑點了一點頭,在那方凳子上坐下。因笑道:“大夫沒有說,禁止別人來探病嗎?”惜時道:“倒不禁止,但是也並沒有人來看我病的。”行素道:“哪個送你進醫院的呢?”惜時道:“不過是兩個男同學。”行素道:“以後還有誰來看過你的病嗎?”惜時哼着道:“不過是一個同鄉。”行素哦了一聲,沉默了許久,然後問道:“除了同鄉,至好的朋友,也沒有來看望你的病嗎?”惜時對於這句話,似乎有十分難爲情的樣子,哼着,輕輕道了“沒有”兩個字。

  行素背轉身去,兩手扶了膝蓋,將衣襟上的灰,吹了兩下,然後問道:“密斯……米!她,她沒有來過嗎?”惜時道:“她,她……或者不知道我病了。”行素道:“你是常和她見面的,何至於你病了,她會不知道呢?”惜時嘆了一口氣,把頭別轉去了。這一聲嘆氣,雖沒有嘆出來,然而行素那時一回頭,正看到他那種極不快活的神氣,就更知道這裏有緊要關鍵在內了。心裏一明白,這時就用不了再問,看見旁邊茶几上,有一個玻璃壺和玻璃杯子,就起身倒了一杯白開水,舉了送到他面前,低聲笑問道:“你要喝一點嗎?”惜時點點頭,她就將這杯開水,送到惜時嘴邊,讓他就在她手上喝了。

  又坐談了一會,外國大夫來了,看見行素在這裏,便對她說:“病人還不能多談話,看病的人,還是各自少說兩句的好。”行素是個有新知識的人,當然極尊重醫生的話,因之和惜時點了點頭,就走開了。

  出得醫院來,覺得空氣都格外地新鮮,呼吸非常靈爽。坐了車子,回到雙家,見了雙玉佩,微笑着點了點頭,玉佩心裏很奇怪,她出門的時候懊喪得如喪考妣一般,怎麼回家的時候,就是這樣歡喜,莫非她和黃惜時言歸於好了?因之隨着她進房笑問道:“行素!你見着黃惜時嗎?我想你恨他恨極了,他對你賠了許多不是,你都沒有理會他的。”行素笑道:“拿我開什麼窮心。”玉佩道:“咦,這就很奇怪了,你出去的時候,不是和我討論過黃惜時的事嗎?我猜你到學校裏去的時候,一定會……”行素道:“不必說了,他病了,在醫院憔悴得不成樣子了。”玉佩道:“你到醫院裏去看他來的嗎?他害的是什麼病?”行素笑道:“我沒有去看他,我不知道。”玉佩道:“你還瞞着我哩! 自己都說出來了,看到他憔悴得不成樣子呢!”

  行素笑着向椅子上坐下來,瞟了玉佩一眼道:“我也不知道什麼緣故,聽到同學說他病了,我就覺得什麼仇恨都沒有了,非看他一下不可。”玉佩笑道:“怎麼樣?我就知道你去看了他,大概你去看他,他對你感情還算不錯。”行素笑道:“那自然,我好意去看他,他還能給我顏色看不成?不過你說他對我感情不錯這句話,還談不到,他夢裏頭還念着那位培大之花哩!”玉佩道:“既是如此,你還去看他做什麼?”行素道:“人總是感情動物,他現時在病中,我只以同學的資格,可憐着他去看看,等到他的病好了,還是各幹各的,管他心裏念着誰呢?”玉佩點着頭,嘆了一口氣道:“噯!天下的女子,都是癡心的喲!”說着這話,昂着頭,微微地搖着去了。

  行素固然知道玉佩這話,是很沉痛的話,然而自己的心,已經讓惜時那可憐而又可親的樣子,完全融化了,再要強硬着和他鬥氣,已覺是不可能。噯!這也只好將曹孟德一句話反過來說:“寧可人負我罷!”行素前兩天是恨着惜時,沒有心思念書,到了今天,卻又爲了惜時的病,以及他病裏的態度,逗引着自己去掛念。也是沒有心思念書,自己在家裏徘徊了一天。

  到了次日,一早去上學,一進學校門,就見米錦華打扮得像花蝴蝶子似的,隨了幾個男女同學一同出來,看她這種樣子,決不掛唸到黃惜時的病。惜時在醫院裏害病,口裏還念着她,她還是這個樣子,那麼,玉佩說天下的女子,都是癡心的,這也不見得。惜時在醫院裏,今天少不得還要念上幾多遍,又算是空勞眷念了。心裏想着,這向裏面走的兩條大腿,不覺慢慢地邁不開步,以至於停止。心想:“昨天和他見面,話不曾說得痛快,就分開手了,今天我何不再去看看他?他昨天見我,已經是那樣感激不可言喻了。今天又去看他,比那種置之不聞不問的人,總要好個十倍;他對我的態度,就應當更好了。”

  想到了這裏,她一點也不猶豫,馬上轉身向外走,坐了車子,一直就向醫院裏來,當她走到病室門外的時候,見房門是緊緊閉着的,究竟不過是朋友關係,不便推門便進,只得照着外國人的辦法,在門上先敲了一陣,裏面很隨便地問了一聲:“誰?”行素答應了一個“我”字。裏面道:“密斯米!請進來罷!”行素手扶了門上的門鈕,本來只一推,人就可以擠了進去,但是聽了這句話,猶如冷水兜頭澆了下來一樣。一個女子被男子遺棄了,又去冒充情人,這女子的身份,豈不是完全喪失。想到了這,就呆住了,那門像千斤閘一般,哪裏推得動!惜時聽到有人敲門,不見進來,就問道:“密斯米!請進來呀!”行素聽到他戰抖的聲浪,知道他病體不見得好,再不進去,可就讓他急了,只得將門推着側了身子進去,一面微聲答道:“是我,不是密斯米。”惜時在牀上微微昂着頭,向外一看,見是行素,很是難爲情。點點頭道:“勞駕!今天你又來了。我原不知道密斯米要來,因爲她昨天託朋友帶了一個口信給我,說她這時會來的。”行素在牀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將腳打着地板做聲,臉上露出微笑,似乎是很自在的樣子。問道:“這帶口信的人是同學嗎?”惜時點點頭,行素道:“也許你聽錯了!因爲我由學校裏出來的時候,還看到密斯米穿了很漂亮的衣服,和好幾個同學出去玩哩!”惜時道:“都是些什麼人,密斯白認識嗎?”行素道:“我不認識,不過有女的也有男的。”惜時聽說,默默不做聲了許久。

  行素道:“不過你一定要她來看你的話,我可以和你傳一個信。”惜時依舊默默然,不曾說什麼。行素道:“同學的感情既然不錯,有了病來看看,也不要緊。”惜時道:“要人家來看病,人家不來,多難爲情,人家來了,求得來的,也沒有什麼意思,朋友還是老朋友好!密斯白!你說是不是?”行素低了頭不答覆。停一停道:“大夫說了,請你少說話,我在這裏靜坐一會,不要說什麼罷!”惜時聽說,望了她又點點頭,他在這點頭之間,眼珠很誠懇地望着行素,這裏面有無限的思想在內:覺悟、懊悔、親愛,都可以表示出來。行素心裏想着,我並沒有離間他和米錦華的意思,我只是實話實說,既是他因此轉心向着我,我自然是接受,但是米錦華決不能說是我有意挑撥的。心裏如此想着,也沒做聲。

  過了一會,大夫進來了,見行素很沉靜地坐在這裏,對她點點頭微笑道:“這樣就好,看病的人,都是如此,我們也不拒絕了。”大夫看完了病,接着行素便要走。惜時道:“你若是沒有事,就再坐一會兒!”行素道:“事是有點,不過你要怕寂寞,我多坐一會兒,也不要緊。”。惜時道:“我謝謝你!”將兩手抱着拳,拱了一拱。行素見他這樣地挽留,心中十分歡喜。原想站起身來要待走了,又坐下了。但是當她剛剛坐下去時,忽聽得外面有人道:“黃惜時就是這間病室嗎?”接着,房門有人敲了兩下,行素起身,將門向裏一帶,看見那個探病的人,卻吃了一驚,這人是誰?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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