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惜時和行素只管討論月亮,討論得彼此有些意見不同起來,惜時卻有些失望,看她的意思,贊成嫦娥碧海青天夜夜心,竟是願意守獨身主義的了。女子守獨身主義,雖然是口頭禪,然而對於交情濃厚,有了婚姻希望的,不應該這樣表示,若是這樣地表示,那簡直就是拒絕婚姻的要求了。這樣想着,惜時覺得是萬分地興味索然。站在行素身後,默然無語。
行素迴轉身來笑道:“你又在想什麼呢?”惜時笑道:“我沒有想什麼?”行素道:“說着話,你突然不做聲了,分明是有所感動,怎樣說沒有想什麼呢?”惜時道:“我想是在想一件事,但是想入非非,不在本身問題以內了。我想男女婚配,也是人之常情,爲什麼現在的女子,都喜歡說守獨身主義,不管事實上是不是如此!若照這樣說,天下的女子,都守獨身主義,這人種豈不要絕滅了。”行素道:“你何以想到這個問題上去?”惜時頓了一頓,又笑了一笑,才道:“剛纔你說嫦娥的生活好,可以站在一邊看別人離別與團圓,那麼,誰又該做離別與團圓,給別人看的。”行素這纔想起自己一句閒話,惜時多了心了。因笑道:“你這人真是到處多心!無論聽到什麼話,都有研究的價值了。”說完了這一句,行素連忙走開。就由柏樹林子裏,走上了大路,踏着月色,一步一步地,數着腳兒走一般。
惜時聽她的口音,好像表示說,剛纔是一句閒話,她的志願並非如此。正要說兩句,無奈她又走開了。於是也跟了走過來,在她身後笑道:“不錯!我聽話是很用心的,說話也是很用心的,不過我這個用心,是特殊的,對於一個人如此而已罷了!設若你答得話,也很用心的話,那就你有什麼意思,只要微露出一點子來,我就知道了。反之,你若是隨便地答覆,那就很會引起我的誤會的。設若你對於我論月亮一點,你用心答覆的話,你卻是怎樣的說呢?”行素在前面慢慢地走,對於他所說的話,就像沒有聽到一樣。只管擡着頭看天上的月亮,惜時因她不說,這話也就不好向下追問,微微地嘆了一口氣道:“我很恨我這一張嘴笨!有話也不會說。”行素這才答道:“你還不會說話,那天下就沒有會說話的人了。一句很平常的話,我看你常是繞了極大的圈子說出來,而且說出來時,也很微妙的。”惜時笑道:“你這樣地瞭解我說話的法子,何以又答非所問呢!”說着這話,已經由人跡稀少的地方,走到人市繁密的地方來。而行素走的腳步很快,似乎全副精神,都注意在走路上。惜時所說的話,又不能答覆了。
走了一截路,行素就在路上的電燈下看了一看手錶,故意失驚道:“說着話,不料就到了八點多鐘,我要走了,我如晚些回去,對我們親戚,必要聲明在先的。”說完了,又是很快地向前走。惜時好容易三彎九轉地說着話,有點討行素口風的機會了,不料她更是機靈,一點兒機會也不給人,故意隨處閃避,使人話說不進去。只急得口裏又吸氣,又微微嘆氣,行素在前面走着,只急於要出公園回家去。
惜時眼望着她匆匆地走出大門,卻沒有法子再吐出胸中一個要吐的字。行素僱好了人力車,兩足登上車去,笑着道了一聲:“再見!”車子拉起,如飛地走了。惜時在門口呆站了一陣,也就回公寓去。他心裏想着,在今日這種形勢之下,她雖不能完全容納我的要求,似乎也不明白拒絕,不過糊塗着說話,給我一個無結果。直言之,是沒有到那種答覆的程度而已。我想只要自己肯努力,絕沒有不成功的。現在第一步,還是努力去增加彼此的友誼,將友誼增加到了一百度的時候,這愛情自然會隨着增加,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懈怠的。至於她呢?據現在她的情形看起來,並不曾有個對手方,男子方面,友誼最厚的,就只有我,當然我是婚姻第一候補者,我除了自己努力而外,還要設法,不讓第二個候補的人產生,纔是道理。他這樣地想着,便有些進步的計劃。
恰是他在這晚,有計劃進行的時候,邱九思和鐵求新、卓新民回家很早,一見他屋子裏燈放亮着,邱鐵二人,口裏咀嚼着口香糖。邱九思左手託了一小包五香瓜子,右手一粒一粒地箝着,只管向口裏拋着,咯的一聲,吐出瓜子殼來,接上又是一粒拋了進去,三個人那種逍遙自在的樣子,笑嘻嘻地踱進了惜時的屋子,惜時笑道:“你們今天是茶圍打完了呢?還是還沒有出發?這樣早就回來了。”邱九思笑道:“全不對!今天花光了,沒有子兒了。前天發的快信,回家要錢去了,至早還要半個月才能到,這就得憋上半個月,真受不了。還是你好,進行戀愛,有錢固然是好,暫時無錢,也不受什麼影響。”惜時笑道:“你這是什麼話?這樣說着,真有些侮辱女性。”邱九思道:“不管侮辱女性不侮辱女性,但是你能說和女朋友談戀愛可以不花錢嗎?”
鐵求新將口裏的口香糖吐在手上,用指頭掄成了一個小球,大拇指按着中指一彈,啪的一聲,彈在棚頂上。笑道:“那位女士,到我們公寓裏,也來過好幾次了,我沒眼福,始終沒有看到是什麼樣子。”邱九思道:“你一提這話,我倒想起來了,老黃太豈有此理!早說了給我們介紹的,可事到如今,還沒有實行。現在,你自己要確定一個日子!不然,你簡直對不住我們這些朋友,我非罰你不可。”鐵求新道:“還有一件事,你對不住朋友。我聽到茶房說,三寶來過一趟,和他祕密地辦了交涉,並沒有告訴我們。”惜時紅了臉道:“那是什麼話?我要有什麼壞心眼,不會找她去,何必……”
邱九思搖着手道:“不要緊!不要緊!她和我又沒有什麼關係?祕密也好,公開也好,我管得着嗎?我們現在所要求的,就是要你介紹女朋友和我們會面,別的我們不管。”惜時想了一想,才笑道:“關於這一層,我絕無成見,只是人家樂意不樂意,不得而知?你得讓我先去徵求了她的同意,再來答覆,否則我答應了,她不答應,是徒然讓我失信而已,那又何必。”邱九思道:“這話果然說得有理,不過在另一方面看,也可以說是你故意推諉的。”惜時道:“請你們給予我三天的限期!在三天之內,我總可以疏通成功。”卓新民口裏銜着一片口香糖,有半片還垂在外面,就笑道:“這是當然可以的!最好是你請一次客,把你那女朋友的女朋友,再請上幾個,於是乎也給我們一個求戀的機會。”他說話時,靠了惜時的書桌,腳一點,人竟坐在書桌子一個犄角上。
惜時看到他們這種浪漫的樣子,實在有些不高興。爲着拘於面子,又不便怎樣說得。就笑道:“你們也太高興了,回公寓以後,自己的屋子,都不曾進去,就在我這裏鬧起來,這不要說是窮,若是不窮的話,應該怎樣辦?非鬧着把這屋子拆去不可了。”邱九思笑道:“別鬧了!用功的先生有點討厭我們了,我們走吧!”說着,大家哈哈一陣笑,擁了出房去,卓新民由桌子上跳下來,未免過於急速一點,把桌子搖撼着,一水盂子墨水,倒潑了有一大半在外面,桌面上,立刻畫了一個墨水蜘蛛。他一回頭說了一個英文單詞:“梭累!”笑着跑了。惜時望了這些人的後影子,不免連搖了兩下頭。這樣一來,把他心裏所擬的計劃更堅決地要施行了。
次日上課以後,照例和行素同到小館子裏去吃飯,因對她道:“公寓裏簡直不能住了!不但裏面聲音龐雜,無法念書,而且幾個朋友,都是浪漫人物,讓他們攪擾不堪,我還是搬到寄宿舍裏來,躲開他們的好。”行素笑道:“我極贊成!省了走路的工夫,也可以多看一點書。”惜時笑道:“雖然是如此說,但是……”說着,就望了行素一望,行素道:“這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嗎?”惜時道:“怎麼沒有?我希望你也跟着搬到寄宿舍來,相距很近,有什麼事商量,也很便當。”行素笑道:“別胡扯了!我們除了上課,還有什麼事要商量,而且還要搬到就近來商量,未免笑話了。”惜時也笑道:“雖然沒有什麼商量,但我很願意搬到一處來,至少的成績,也可以增加些我們見面的機會,我的話實是說出來了,你看怎麼樣?若是不肯搬來的話……”說着便一笑,行素連忙問道:“不肯搬來便怎麼樣?”說時,嘴角掀動着,向了惜時微笑,惜時一時說不出理由來,便道:“我又有什麼法子呢?不過是加倍地失望罷了。”行素道:“我搬到寄宿舍裏來,或者不搬到寄宿舍裏來,這也是極小的一件事,我看你還是搬來的好。老實說,你那公寓裏,我也就不大願去。”惜時只聽她這口音,已經知道她的意思如何了。便笑着跳了起來道:“我今天看好房子,今天就搬,明天看好房子,明天就搬。”
他於是在吃過飯之後,首先就到鄰近女寄宿舍的一個寄宿舍裏,去找房子。那裏舍監說:“這裏的屋子,都是上一學期的學生,就在這裏住下的,開學以前,已經就滿滿的了,現在哪裏有呢?”惜時聽說,頹然而返。因爲自己知道離女寄宿舍遠些的那個寄宿舍,就空了三分之一的屋子。這邊的設備,還不如那邊齊全,當然也是很空的,不料是適得其反。
當時低了頭走出那寄宿舍,無意思極了。忽然後邊有人道:“你要是找個好讀書的地方,我倒是有個地方,可以介紹。”惜時回頭看時,是這邊寄宿舍裏的一個校役。因搖了一搖頭道:“我不找公寓。”校役笑道:“絕對不是公寓,你去看一看就明白了,就在這寄宿舍東邊一點。正對了女生寄宿舍,你去看看,不賃也不要緊。”說着,他用手向一個洋式門面一指,惜時以爲路既不遠,跟了他去看看也好。
到了門口,一看牆上已經貼了一張紅紙分租帖,上面寫着有洋式樓面五間,電燈電話自來水共用。只這一看,便覺得用途過於浩繁,便無租賃之意,那校役一敲門,有房東出來了。聽說是看房的,自讓他們進去。惜時一看這房子,有兩進,已是有兩家人家,只有旁邊這個跨院,另蓋着上下五間一字樓面,下層是房東自己用的,空了這樓面租人。惜時更是不願和住家的人家在一處,便不打算上樓再看了。正在這猶豫的時候,那樓下房子門一開,卻有兩個學生裝束的女子出來,只一閃,便閃到旁邊屋子裏去了。心想這倒不單調!可以多認識女朋友了。自己雖然不曾將這兩個女子看得清楚,然而就那身材上看去,都不過是十七八歲,決計不錯。
那校役在廊子外樓梯上點頭,讓他上樓,這就不肯再考量,自上樓來。到了樓上屋子裏一看,卻也收拾得乾淨,再出來在樓欄杆伏着,向外一看,這不得不驚爲洋洋大觀了。原來這裏看去,不偏不倚,正看到女生寄宿舍第一個院子。那些女生進進出出,都離不開這裏。若在欄杆上伏着一望,比賞鑑什麼美術,還要有趣了。到了這裏,禁不住問了一聲:“要多少錢一個月?”房東說:“樓房照規矩應租三塊錢一間,加上電燈電話自來水,共要二十四塊錢。你先生既是一個人,電燈和水,都節省些,減租二十塊錢吧!”
惜時想着,光是住房子,每月就花二十塊錢!一個學生,未免耗費點了。他又猶豫着不能答覆。那正院子裏,卻有個白胖的女郎,向這邊叫着:“密斯童!我姐姐請你過去玩哩!”於是這樓下的兩位女郎答應了一聲,翩若驚鴻地過去了。惜時看得清楚,便問房東道:“二十元不能再少嗎?”房東道:“二十元不但不能少,還要你馬上就付定錢。不然,也許下午就租出去了。我們租給你,就是因爲你只一個人。”惜時現在不容猶豫了,馬上掏出五塊錢來,付了定錢。這一下子,覺得事情辦得很痛快!只是傢俱少一點,五間房至少要空三間。這也不去管他,好在這一所大樓,只有自己一個人住着,設若請朋友在這樓上談話,那比在公寓裏要強十倍了。
當日很高興,回公寓去把行李收拾,算清賬目,趁着邱九思他們不在家,便搬了過來。收拾行李的時候,點了一點箱子裏的存款,還有四百多元,這足夠新居佈置的。因之索性花了一百多元,到了傢俱鋪裏,置下了一些牀凳桌椅,同時還買了些影印的書畫。五個屋子,一間睡覺,一間看書,一間會客,忙了三天,佈置妥當,在屋子裏自己一看,也覺很妥了。
原來的意思,只要佈置好了,就想引了行素來看一看這屋子,然後要她搬到女生寄宿舍去,自己的計劃便成功了。但是到了第二天,自己這種主張,就有點搖動,原來這樓下住的兩位密斯童,不過是中等人才,尚無所謂。那正院裏有個密斯高,就是那白胖女郎的姐姐,卻太美了,她和對面寄宿舍的女生,似乎有不少的朋友,時常來往。惜時第二日下午,從外面回來,正好她在門口,她穿了一件黑絨的旗袍,配着水紅的綢裏,已經是顏色調和了,加上她是個豐秀的女子,那旗袍短小的袖子,露出兩隻粉團般手臂,可愛煞人。然而她的臉,正不是那樣肥,恰是圓圓的,白白的,加上兩塊血暈,好看得如蘋果一般。她的頭髮。梳得溜光,只卷着髮梢那一小截,配着白嫩的脖子,尤其嫵媚。
他一看,似乎覺得比天天看熟了的白行素動人得多。而她因爲加了一個孤身的院鄰,一人住着五間屋子,這個學生,也太揮霍一點,不免對於他多注意兩眼,她這種注意,完全是出於好奇心,當然沒有其他的作用。這一下子,可引起了惜時一股熱情,莫非她對我有意了,由此下去,這情局更可以打開了。這樣好的機會,千萬不可失去,也不要讓這位密斯高看出了行藏。那個密斯白,暫時只要請她不要來,若是來了,她疑心我心有專屬,就不會接着向我進行愛情了。女子們的妒嫉心是最大的,慢說我和白行素是形影很密切的,就是不密切,一個孤身的男子家裏,有一個孤身的女子,不斷地往來,這一種關係,還要問嗎?因之,自這日起,在學校裏遇到了行素,絕口不提搬家的事。
行素心裏想着,這是我的不對了。他屢次試探着我的口氣,我總是不即不離,最後他要搬家,希望我跟着一齊搬,我又給他大碰釘子。把他一頭高興,完全壓了下去,他怎樣不惱!他之不肯提到搬家,一半固然是怕碰釘子,一半也是覺着屢次遷就,總得不到一個答覆,這也未免太過於無味。這樣說,完全是自己的不對,不能怪惜時的了。於是在下了課之後,故意遲遲不走,在課堂外等他出來,對他微笑道:“每次都是你提議一路去玩,我成了一個附議的,今天我也還你一個禮,我來提議,請你,不知道你可能賞光?”惜時的心目中,現時雖另有所屬,然而一見行素的面,也不知什麼緣故,又不忍對她十分淡漠,依然放出以前殷勤的樣子來,便笑道:“這實在是難得的事了!無論是什麼地方,我一定奉陪。”
行素見他已歡喜了,不能再讓他有什麼失望之處。於是先約了他去看電影。看過電影之後,又請他吃晚飯。然而惜時和她談話,說來說去,總不提到搬家的一件事。
到吃完了飯,惜時要分別回家了,行素才提到了搬家的事,便笑道:“你遷居以後,大概是很忙!怎麼還沒有讓我去參觀一下。今天已搬了三四天了,大概總已佈置妥當,可以讓我去看看嗎?”惜時笑道:“我原是打算裱糊好了,東西安置齊了,然後再來請你。你既是要去,我很是歡迎,不過已經黑夜了,又要你繞這遠的路,我心裏很不過意。”
行素本來奇怪着他遷居以後何以不讓自己前去,現在聽他說的話,又近於敷衍,這就不知道惜時有什麼用意藏於其內了。勉強笑道:“晚上去拜賀新居,果然是有點不恭敬!等你佈置好了,通知我一個信,我再來拜訪吧!”
惜時見她說不去了,顯繫有些不滿意。自己和行素,向來是形影不離的人,今天忽然表示疏遠起來,使她不明白自己的用意,心裏很覺得過意不去,當時聽了行素的話,簡直無可答覆。望了行素,只是微笑,說不出所以然來。
行素道:“你的新居,既是還要佈置,你就回新居佈置去吧!我過兩天再去奉看罷!”惜時已是有話在先,說佈置未曾就緒,這時人家不去,一定要人家去,有點前言不符後語,而且自己的屋子,實在也佈置好了,若一定要她去,更見得自己是撒謊。只得答道:“明後天一定請你過去!你什麼時候搬呢?”行素道:“我嗎?再說吧!”說着,便是一笑。她說了這句,不再提了,竟是告辭而去。惜時怏怏地回家,當晚很有些不安。
到了次日,恰好是個禮拜日,惜時偶然推開這樓後的窗子,這一下,不由他不驚奇一萬分!原來同居那位密斯高的書房,恰好轉了一個彎,倒轉在這窗戶的後面,也正開了窗子,吸收着新鮮空氣,昂了頭看看天上一樣什麼東西,出足了神。那一張可喜的面孔,不啻是整個兒送給樓上人來看。
惜時手扶了一扇窗子,也就一聲不響,靜靜地賞鑑,不知如何受了一口冷風,情不自禁地,卻連打了兩個噴嚏。對面的密斯高轉過臉來一望,才知道有人偷看她。於是瞪了一眼,砰的一聲,將窗子關了。惜時只看到她關窗子,卻沒有看到她瞪眼,她雖關了窗子,只以爲她是害臊,卻不知道她是生氣。因之對了窗外,還是呆呆地望着。站了許久,一點聲息沒有,也就算了。
他心裏望着:這位密斯高,體格真是好,合了新美人的美的條件。設若她也會跳舞,露出那滾圓的手胳膊與大腿,那真可以令人銷魂的了!加上她是那樣對我注意,我一定可以認識她,進而爲朋友的。本來自己很無聊地,拿了一本閒書,如此想着,就看不下去,就端了一張方凳子,也坐到窗邊來。自己的臉,一般的對着天空,裝出那照樣呼吸新鮮空氣以及別有所思的神氣。其實他的心,卻照在樓下對面那間書房,看她還有再來的機會?
過了一會,卻聽到樓下有一陣洞簫聲,這不必猜,吹得這樣悠揚婉轉,一定是密斯高吹的。今天是星期日,她爲什麼不出去,莫不是爲了我?她既爲了我不出去,那麼,這洞簫當然是故意吹給我聽的。我這次不是完全虛想,因爲我每次見着她,她都是這樣對於我注意的。有時走過去,還回轉頭來望我呢!豈能說是無動於衷。我若是全副精神去應付她,她豈能不像白行素一樣,和我要好嗎?我這一所房子,挑得實在是太好了!打開後窗,可以看見女性。打開前窗,也可以看見女性。接近女性的機會,是這樣地多,總不難找着幾個女友。
他一人想入非非地,坐在窗子下,靜等着那密斯高再出來。不料她的行動,惜時竟沒有猜着,已經換了衣服,走到前院打電話了。他們這電話,裝在前面一個過堂裏,大家共用的。這過堂恰在樓下的隔壁,打電話,正可以聽見。只聽得密斯高道:“是密斯丁嗎?今天天氣很好,上公園去吧!有好些個同學去了呢!”
惜時聽到,突然引起了注意。心想,她打電話,又是故意讓我知道的吧!不然,何以這樣大的聲音呢!他自己覺得十分聰明地猜着了。連忙換了一套漂亮些的西服,頭髮上也刷了一些凡士林,加梳了一會。接着洗了一把冷水臉,在臉上搽了一層雪花膏。修飾好了,對着鏡子照了兩次。然後找了一條花綢手絹,向左邊上口袋裏一塞,提出手絹兩隻角,大有一隻花蝴蝶,其勢翼然欲飛的樣子。各樣都預備好了,帶上房門,正要下樓,但是在他踏下去兩層樓梯之時,低頭一看自己穿的皮鞋,還未曾擦油。於是重新開了房門,塗上鞋油,找了一塊布,使勁擦了一頓,將腳左右歪着,仔細看了一看,見是十分光亮,這才放了心,帶上門,匆匆忙忙,就下了樓。看到一輛乾淨的人力車,趕快說了一句公園,也不講多少價錢,坐了車,就讓車伕拉着走。
及至到了公園門口,丟了車錢,就向裏走,然而這時他倒自己不知所可了。密斯高只說是到公園裏,究竟到公園裏什麼地方來?卻是不知道。公園裏地方很大,既不是一步便能相見,只好一人慢慢去尋找,好在她來了,不能點一個卯就走。到處留心,總也會把她們見着。這樣想了,於是先順着大路轉了一個圈圈,大圈子轉完了,又隨着小道亂鑽了一陣。然而自己的理想,究竟不易成爲事實。
轉了許久,依然不能看到她。自己心裏暗罵了一聲慚愧!我這人未免太傻了。就她電話裏一句邀朋友的話,我就追了來,知道她的朋友,在電話裏,是否答應了她這個約會?設若她朋友不會答應,她自然也不會來的,那麼,我這一趟,算是空跑了。仔細一想,我這人,真有幾分冒失!於是順腳所之,不覺踏到了一個菊花圃裏,背了兩手,順着太陽地裏列好的菊花盆景,一行一行地向前看去。這菊花最後一部分,有一架紫藤花,這時已是秋深,藤上的葉子,只稀稀地留有一部分,讓秋風吹着,微微發出響聲,那半黃半紅的顏色,帶着這一點瑟瑟之音,這種寂涼的秋意,自然讓人深深地感受着。
惜時偶然走近了一步,只見紫藤架下,翩然有兩個人影子一閃,接上還有微微的歌聲傳出,這分明是有女子在裏面。自己若是直接上前的話,恐怕現出輕薄相來,要碰那女子的釘子。於是繞了半個大圈,老遠地抄到紫藤架後面去。這一下子,卻令惜時十二分地出於意料以外,原來那裏果然有兩個女子,她們都披了夾的斗篷,一個是綠色,一個是米色,揹着陽光,卻在那裏舞蹈。那輕質的斗篷,她們更用手胳膊鼓舞起來,真似兩隻蝴蝶,在花底下飄來飄去,這種好看的姿勢,已經令人不得不注意。及至她們一擡頭,看着她們的面孔時,原來一個是同院的密斯高,一個就是考學校的時候,踩了她一腳的那個可認爲絕美的女子。自己一箇舊傾倒,和一個新傾倒的,陡然一時同見着,這不能不認爲是一種奇遇。因之遠遠地站着,倒愣住了。
她們原以爲這地方是沒有人到的,一時高興,舞了起來,現在密斯高,猛然一擡頭,看到老遠一個西服少年,在那裏站着,立刻停止了。那個漂亮女子,也看見了,笑着向那花架子裏一閃,也藏起來了。密斯高認得是同院的黃姓學生。想起在家裏,他在樓上偷看的那回事,不由得遠遠地瞪了惜時一眼。
惜時一想:也許人家嫌來得冒昧,有點煞風景!這就不如閃開爲妙。於是將兩手插在衣袋裏,只當是看花,慢慢地走了過去,由這裏行步走上了大道,低頭走着,心想:這真巧了。原來那個女子,是和密斯高認識的,她們既是朋友,少不得她也要到密斯高家裏去拜訪的,那麼,我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她倒先知道我在這裏了。這樣一來,我不愁沒有法子和她認識。心裏想到這裏,有些洋洋自得。
忽然在身邊發現一種哧哧的笑聲,擡頭一看,她們正也由對面挽手而來,兩人都把斗篷搭在手臂上,臉上微微地發着紅暈,她們舞得香汗津津了。笑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同考場的女子。她一笑之後,見惜時望了她。連忙伏在密斯高的肩上,輕輕一推道:“走罷!”說完了這兩個字,一陣脂粉香,在空氣裏盪漾着。這種香氣,雖不知道是哪一位女士所流傳下來的,然而決不出此兩人。只在這香氣芳馥之間,似乎她們並不是絕不可侵犯的。密斯高是同居的,不難慢慢看出她的爲人。至於另一個女郎,她爲人就極其和藹。記得同考那一次,踩了她一腳,自己十分抱歉,她不但不見怪,反笑嘻嘻地說不要緊,這種人大概是長於交際的,只要有一點機會和她接近,彼此就可以成爲朋友的。心裏這樣想着,不免低了頭,只管向前走,走到了哪裏,自己也並不知道。
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倒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卻是同班學生餘超人。他先笑道:“怎麼你也是一個人逛公園,密斯白沒有來嗎?”惜時和同班的學生,原還沒有熟識,也不便去反問他一句,爲什麼要連帶着密斯白?既不便說話,也就一笑而已。餘超人笑道:“剛纔我們的培大之花過去了!你看見沒有?”惜時道:“哪個是培大之花?我不知道。”餘超人笑道:“這是因爲有了愛人,不注意校中男女問題的緣故。這幾天,我們學校裏,大家正起鬨選舉校花。昨天下午揭曉了,就是剛纔過去的米錦華當了選。”惜時笑道:“你還是和我白說了。哪個是米錦華,我也不知道。”
餘超人笑道:“你這人真枉說是培本大學的學生了!連密斯米都不認識!剛纔過去的,有一個穿米色夾斗篷,燙頭髮的女士,你看見了沒有?”惜時道:“哦!就是大家傳說的米女士,果然不錯!”餘超人道:“你這個哦字,大有驚訝之意,是何緣故?”惜時笑道:“說起來,我是有些慚愧!原來這次考進本校的時候,我和她同場,我不小心,踏了她一腳,我當時很不過意,她倒先和我表示不要緊,因爲這樣,我對於她的印象很深!但是很奇怪,她既是我們的同學,何以我一次也沒有見過她?”
餘超人道:“她是學音樂的,在分院上課,不是學校裏有什麼集會,她不上這邊來的。可是現在她天天要到這邊來了,我們學校裏,快要舉行十週年紀念大會,女士們自然是首先所需要來點綴的。聽說她除了團體音樂而外,還選了新劇和跳舞,這一回風頭,她真要出了一個夠了。”惜時道:“到紀念大會,只有上十天了。這種籌備,那如何來得及。”餘超人道:“老生們已經練習半年了,還有什麼不成。這次新戲裏,就是破格加入這樣一個新生,我們就看本校校花,大顯身手罷!你看,她又來了。”他低着聲用手碰了惜時的肩膀,讓他向前看,惜時向對面看去,果見米錦華來了。
這次她沒有和密斯高同行,卻是一人獨步。惜時和餘超人,本站在人行路中間,看到米錦華來了,不約而同地,向路邊一閃,米錦華認識這兩個青年,都是同學,以爲人家和她謙讓行禮,這也是同學的一種禮貌,未能置之不理,因之也就和他二人微笑着一點頭。先時惜時感覺到在空氣裏盪漾的脂粉香,現在又聞到了,目視她姍姍而去。
行走遠了,香氣猶自在空氣裏,餘超人也是抱有同感,先笑道:“我以爲女子身上的東西,無論哪一部分,都帶些引誘的力量!尤其是這種香味,由鼻孔直鑽到人的心眼裏去,可惜我不是新生,我要是新生,爲了精神上得着安慰起見,我要改入音樂系了。”他這本是一句笑話,惜時聽了,心裏倒是一動。心想他不能加入音樂系,我可能加入音樂系,雖然音樂學好了,將來也不過當一個音樂教員,此外並無出路,然而自己家中有的是產業,並不靠着自己掙錢。本來音樂系的女生不少,真個如餘超人說的話,有女子調劑情況,精神上可以得着無限的安慰。
在這幾分鐘之間,他讀書的志向,立刻就變換了。和餘超人在公園裏兜了一個圈子,便先回寓所。一上樓,就在後窗子裏,向後院裏張望了一下,看看密斯高回來了沒有?見那屋子窗戶,依然是雙扉緊閉,這才收了心。又轉念到音樂系的學生,都是愛漂亮的。要打算和女生們接近,非有兩套漂亮的西裝不可。自己穿的一套西裝,是在省城裏做的,樣子不大好,而且料子也不高明,現在應該做兩套新西裝,料子也要最上等的,大概要一百六七十元,方纔夠用。現在箱子裏所有的錢,做衣服是夠了,做過衣服之後,卻怕不夠零用錢。那麼,還是寫信回家去,讓家裏趕快寄幾百塊錢來,不要等錢快用光了,再去要,那就有些來不及了。
心裏一有了這個念頭,馬上就寫了一封掛號信回家,信上無非說的是北京生活程度高,冬天又快來了,應該預備一點皮衣服,請父親早早寄錢來;在寄錢的這幾行字上,畫了兩道密圈。這封信寫完了,自己覺得辦了一件正常事。今天星期日,發掛號信的時間已過,準備明天一早就去寄,自己還怕把這件事會忘了,又在星期一的日曆上,註上了三個字,乃是“發家信”。把這一行字註明了,才放心將信放到抽屜裏去。這一天晚上,似乎加倍地感到焦急,爲着要安慰自己起見,就一人到電影院裏去看電影,自己計劃着,看了電影回來,是十一點多鐘,就可以睡覺。一覺醒來,便是次日早上,發完了信,就趕到學校裏,去和教務長商量,將自己調到音樂系,只要他答應了,明天我就交學費,立刻在音樂系肄業。
他如此的算着,似乎是很容易,事更湊巧,當他在影院入座之時,偏偏那位培大之花,和了幾個女同學,坐在前一排。惜時不必看她的臉色,只她那一件米色斗篷,就十分的認識。因之,將座位挪近一點,正靠着她後面。這一坐下來,首先所感到的,便是那陣脂粉香氣。記得在公園花下,人去香留,爲之神往。現在彼此又遇着了,而且可以靜着一處,爲長時間地享受。若是和她成爲朋友,這就更可享受不盡了。他只管把這香氣來賞鑑着,銀幕上的電影,倒成了似乎看到,似乎不看到,至於什麼情節?更無所知。
半場電影完了,到了休息時間,滿場的人都紛亂着,前排的人偶然一回頭,看到了惜時,似乎有點認識,望了他一眼,惜時臉上雖不能有什麼表示,心裏十分歡喜,足見她已經是對我注意了,她腦子裏有了我的印象,那麼,我的計劃更不會白費了。他想到此時,由虛無縹緲的觀念,一變而爲樂觀的事實,自是二十分高興。也不知如何電影映完了,米錦華和那一班引人視線的人物,都離開了座位,在人叢裏擠着,惜時只遲一步,沒有趕上,就分手了。他正有點懊悔不能跟到門口,聽她僱車到哪裏,但是偶然一低頭,卻看到一樣東西。又引起他的興致來了。要知此是何物?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