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惜時正陶醉在甜蜜的環境裏,忽然聽到有人喊“打!打!”之聲:嚇得渾身汗如雨下,睜開眼一看,原來是一場大夢,自己依然坐在一張藤椅上,將頭靠在椅子背上,火車的身子,已經停住,不知到了什麼站上了?這大概是一個大站,別個火車上的汽笛,正嗚嗚然發着聲音大叫。
惜時將眼睛重複閉上,出了一會神,這纔想出來,果然是在火車上打盹兒,坐着做了一個夢。車棚頂上的三盞燈,現在依然是一明兩暗,自己坐了起來,揉了一揉眼睛,再回頭看睡着的白行素時,蜷縮着身體,依然睡得很甜,一角毯子,還拖到椅子下面來,惜時看看她這睡態惺忪,又回想起剛纔夢裏的情形,不覺心裏一動,恰好她翻了一個身,一隻白手臂,由下而上,又是一大截露了出來,放在被頭上。
惜時想着,自己在夢裏的爲人,固然是十分莽撞,可是和她的友誼,若是像在火車上這樣進行得猛烈,那麼,不必要若干的時候,就可以和她很熟很熟。到了很熟很熟的程度,縱然不一定就可以拿了她的手臂當枕頭,但是像她現在整個的白手在外面受涼,自己走上前去牽一牽被,將手扶到被裏去,當然也不算什麼冒昧,然而現在看到,卻只能作一種幻想罷了。他心裏這樣地想着,眼睛還是望了白行素,見她那樣睡得甜蜜,似乎她也沉迷在夢境裏。心想我這樣地注視她,不知道她是否受一點影響?在夢境裏夢到了我?照精神學上說起來,我這樣地望着,全副的精神,都射到她身上,和她的靈魂吻合了,那麼……
正這樣想得入神,火車“撲通”一下子開了,人猛然向後一倒,就向椅子上一碰,這一碰,出於不料,着實地嚇了一跳,及至坐定,白行素也驚醒了,一睜眼,見惜時正望着她,就連忙坐了起來,一手擡起來,緩緩地掠着鬢髮,向耳朵後理了過去,因笑道:“密斯脫黃!坐到這時候,還不曾睡覺嗎?怎麼車上的燈這樣地昏黑?”惜時道:“我睡過一覺了,是剛纔醒過來的,密斯白睡得安穩嗎?大概身上很涼吧!”
白行素心想,他自己呆挺着坐在那裏,倒問我涼不涼?心裏明知道人家比自己還涼,可是這話放在肚裏,卻不好去問人,因道:“有蓋有墊,這還涼什麼,那也未免太不知足了。”惜時道:“我看那玻璃窗子沒有關緊,還露着一條微微的縫,沒有風吹了進來嗎?”說着,便走了過來,用手將窗子摸了一摸,笑道:“果然有點風呢,若是不嫌煩,密斯白和我對掉一掉地方好嗎?”白行素笑道:“不必費事了,我不覺得有風吹進來呢。”惜時道:“那麼,我就不說話了,免得耽誤了密斯白的睡,請你安歇罷!我眼皮很澀,還靠一靠罷!”說完了這句話,就一言不發,將兩手抄在胸前,頭靠了椅子背,自睡着了。
白行素眼望着他,許久,果然他動也不一動,沉沉地睡過去了。白行素明知道他這種睡覺是假的,然而他睡覺的用意,無非是讓自己好安然睡下去,若不睡下去,倒辜負了人家一番好意了。因此也不做聲,又睡了下去。惜時偷偷地睜開一絲眼光望着她:見她雖然躺下,臉卻朝着這裏,是否也望着自己?卻不得而知,因爲燈光被椅子背擋住,卻看不出來呢!後來白行素真個睡了,他依然是不住地望着人去揣測。
這一晚上,他就是這樣似夢非夢,似想非想,糊里糊塗地,半睡半醒地鬧到天明。天色一亮,白女士也就醒了,她坐起來第一句話,便是:“密斯脫黃!一晚都不曾睡覺吧?”惜時聽了這句話,真比安安穩穩地睡了一晚,還要舒眼,便笑道:“其實我也是睡到剛纔方纔醒過來,舒服……得很!”這兩個字,還在口裏沒有說出,心想這有點不對,一個人在一張硬的木椅子上打了一夜瞌睡,要說舒服得很,縱然是安慰對方的話,未免過於作僞,人家哪裏肯相信呢?因此連忙就改口道:“雖然不十分舒服,這火車走起來像小孩的搖牀一樣自然會把人引得入夢鄉的,我的睡眠,平常有六小時也就夠了,昨晚上睡的時間,恐怕還不止八小時呢?那是足夠的了。”行素她一句要道歉的話,還不曾說了出來,人家倒說了這一大套的客氣話,這更讓她不知所可了,也就只得含着微笑,不向他再表示歉意了。
自此以後,一路之上,惜時索性老實地招待,行素也不能因爲他招待了一道,又申謝一道,也只好由他去客氣了。大凡孤身出門的人,縱然走十幾里路,也覺得路途遙遠,若是有了良好的伴侶,談談說說,也就不知不覺之間,把時間忘了,很快的到了目的地。
黃白二人,這日在火車上繼續地談話,一直到了天津,惜時才提起來:“行素住在什麼地方?關於投考學校的事,也好大家約着會面有個商量。”當他這樣問時,卻是吞吞吐吐地,很慢地說出來,而且臉也不敢朝了行素望着,行素倒很坦然地不以爲意,又在小皮包裏拿出一張名片來,再用自來水筆在名片後面,添注了兩行字,然後微笑着,遞到惜時手裏道:“電話也有的,最好是先打一個電話給我,我好在家裏等着你。”
惜時將名片拿在手裏,很靜默地看了,將頭連點了幾點。看完了,先收在裏衣的袋裏,剛揣進去,將衣裳按了一按,似乎想着什麼,又把名片拿了出來,再看上一看。最後,他還是在坐椅上的架格子裏面,取下小提箱,拿了日記本出來,將名片上的字照抄了一份在上面,日記本改放在身上,名片卻放到小提箱裏去了。
他忙碌着辦過了這一套手續之後,回頭看到行素望着自己,這才覺着自己的舉動,或者不免於有人介意,因笑道:“我的記憶力非常之壞,只要是有數目字的事情,若不記下來,我準會忘記的。”行素原不曾問他,是他自己這樣解釋的,不便說什麼,就只對了他一笑而已。
車子快到北京,惜時便有點心中不寧,因爲這地方,自己從來沒有到過的,若是同鄉們並不來接,真不知瞎撞木鐘,要撞到哪裏去?而一方面,對於行素,要裝出一個保護者來,要給她整理着東西,還要用話去安慰她,可是她倒很不在乎地坐着。
車子進了東便門,座客都紛紛亂起來,一大半人都伏在車上向外看着。各人的座位,橫七豎八,放着大小的行李包裹,現出那種人心凌亂的樣子來。惜時既要照應着自己的事,又要掛慮行素無人來迎接,她是否能平安地到投居的親戚家去?因爲他心裏是這樣地不寧,表面上倒十分的鎮靜了。
車子進了站,早見車子外面人頭攢動,擁擠成爲一層,行素也是靠了車窗,向外看看,她伸了手向外連連招了兩下,叫道:“在這裏!在這裏!”不一會兒工夫,早有好些人擁上車來,其中還有兩個女子,一個人拉着行素的手,又笑又說地道着闊別,同時便有人由車窗裏將她的行李包裹,一件一件接了出去,行素讓車裏車外的人包圍起來了,就頤不到惜時。末後,她就隨着一羣人下車而去,直走到車門口,纔回轉頭來,向惜時說了一句“再會!”也不等她說第二句,已被人簇擁而去了。
惜時望着人家的背影,不覺呆了。肩膀上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接上說道:“人都走光了,你一個人還在這裏等些什麼?”惜時回頭看時,正是在南京先動身的那個同鄉邱九思。惜時一看,這節車裏,可不是一個座客都沒有了嗎?連忙握着他的手道:“有勞了!有勞了!我一個人到了這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叫我向哪裏走?所以我站在這裏呆住了。”
邱九思道:“我也是料到了這一層,同鄉們大家都走散了,各住各的公寓,各住各的會館,都不在一處,我要邀他們來接你,那很不容易,而且有我來接你就行了,也不必費那麼大的事。”惜時道:“有你一個人來接我,我就很感謝了,哪經得驚動許多同鄉呢!”邱九思道:“我看你初到北京,遇事都少不了要一個人引導,你和我同住一個公寓好嗎?”惜時在南方,只聽到說在北京當學生的人,除了住學校寄宿舍而外,便是住會館,住公寓。究竟公寓會館裏面,是怎樣一個情形?他並不知道,當時一口便答應了和邱九思同住。於是他就放出那一切內行的樣子,引了惜時下車提取行李,僱好馬車,然後一同進城,到了一家太平公寓來。這邱九思就在他的隔壁屋子裏,給惜時定好了一間屋子,裏面裱糊得很乾淨,牀鋪帳椅電燈俱全,問一問價錢:連伙食在內,只要十六塊錢一個月。惜時原聽到北京生活程度高,而這屋子裏的陳設,又等於南方的中等客棧,價錢卻便宜得多,這一切都是邱九思代爲安排的,心裏自是十分感激。接着,邱九思督率着公寓裏的夥計,和他整理屋子,然後又陪着洗澡吃小館子,一切的費用,也都是邱九思開銷的。惜時心裏想着,果然他鄉遇故知。這種情形,和交結別種朋友不同,你看他這種招待,真是過分地殷勤,自己從前沒有一分好意對付人家,將來少不得要酬勞酬勞他。自己這樣想着,越發將邱九思當了一個極好的朋友,所有的事,都向他請教,只有在火車上遇到了白行素的話,幾次說到嘴邊,依然吞了回去,覺得還是不和他說明的好。頭一天,自己行程勞頓,到了晚上,便早早地安歇了。及至次日,用過了早飯,就請邱九思領導着,拜訪了幾個同鄉朋友,打聽打聽考學校的事。混了幾個鐘頭,想到了約好了白行素,不能不去看一看,不知她住在什麼人家?她只說是一個親戚家裏,這人家究竟是維新的,或者是守舊的?都不得而知。若是維新的,將來互相來往,倒還不成問題,若是守舊的,頭一下子去拜訪她,恐怕就要飽受人家的冷眼,然而不怕頭一下怎樣地爲難,若是不先去看看,心裏這一層困難,就沒有法子解決,這個問題不解決,心裏總是不安,無論做什麼事,也沒有興趣的。因此就對邱九思說:“要去探訪一個親戚。”離開了他,走到大街上,將身上揣着的日記本子拿了出來,翻到白行素的住所,乃是比翼衚衕二號雙宅。就按着地點,僱着人力車坐了去,到了衚衕口上,爲慎重起見,先走下車來,然後一家一家慢慢訪了過去,免得一車衝到人家門口。及至走到這二號門口看時,不由人不猛吃一驚,原來是一所其長過丈的大門樓,兩扇朱漆大門敞開,裏面閃出一所屏牆,正中刻了一個紅地黑色大“囍”字。惜時看那情形,分明是個富貴人家,這種人家,十成之八九就是守舊的,這要跑到人家門房裏去,說是來訪一位小姐,未免荒唐不經了。因之,停住了腳,對着大門,發了一會兒愣,自己一擡腳,正欲上前走一步,那大門裏卻走出一個形同聽差的人出來,一直衝向街心,惜時倒嚇了一跳,這不要是來驅逐我的吧?開步便走,走過幾家門口,回頭看時,那聽差正向衚衕口提高了嗓子,連喊了幾聲“洋車!”惜時這才覺得自己誤會了,待要馬上就轉身回去,也覺得是老大不便。因看到這裏有個橫衚衕,不管好歹,且先向橫衚衕裏避上一避,在這小衚衕走了一小截路,然後裝出找門找不着的樣子,復又退了回來。但是走到二號門牌口上時,見那個聽差,正惡狠狠地向一個年輕乞丐發怒,說是年輕的人不學好,所以落得要飯,有錢也不能給這等人。他大聲吆喝着,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眉毛高舉起來,成了一條直線。
惜時覺得這個時候去打聽一位小姐的下落,更是不對了。於是又毫不注意那大門以內,直走了過去,可是走不了多少路,就是大街,離着人家寓所更遠了。自己躊躇了一會兒,老遠地專程跑了來,難道就在門口望了一望,就算了事不成?因此復回身來,到了二號門口,鼓着勇氣上前,走到門限邊,咳嗽了一聲,見沒有人出來,又高聲問了一句道:“有人嗎?”這句話一說,先前那個聽差走出來了,他對惜時滿身上下看了一看。
惜時向他點了一下頭道:“我是新從南方來的,昨天,你們府上也有一位從南方來的嗎?”聽差聽了他這話,越發莫名其妙,應道:“我們這兒姓雙,你要找哪一位?”惜時道:“有一位姓白的,和我同車來的,我有事要會她一會。”聽差道:“不錯,有一位姓白的,可是人家是一位小姐。”他說了,瞪着眼望着惜時。惜時本可以說,我就是來會白小姐的,無奈他給聽差一望,把話全嚇回去了,正沒有辦法,只聽到裏面一陣笑聲,有三四個人走了出來,除了小孩子而外,白行素和一個女郎攜着手,走到大門口來。
惜時認得那個女郎,正是昨日到火車上去接白行素的,便向前和她們點了一個頭,白行素就笑着介紹,那是她的表姐雙玉佩,惜時道:“我剛纔看一個朋友回來,由這門口經過,特意來打聽打聽,密斯白是不是就是寓在這裏,要出門去嗎?我明天再來看你吧!”行素道:“沒有什麼,我們也不過出去玩玩,請到裏面坐一坐再走吧!”
惜時本是贊成的,又不便說我要進去,便站定了笑了一笑,行素對玉佩道:“我們請黃先生到客廳裏坐吧!”兩人向旁邊一側着身子,意思是讓惜時走進去,惜時自家也不知哪裏來的許多禮,又和人家點了一下頭,然後向前走了,到了裏面一重院子,又停住了腳,讓兩女士向前,走來也特別地從容,似乎到了什麼大禮堂上來了一般,行素將他引到一個客廳裏。
惜時一看,四周設着雕花紫檀的椅杌,壁上垂的字畫,長可及丈,這樣堂皇佈置的所在,自己走進來,越發的矜持起來。行素說了好幾聲:“請坐。”惜時方纔在一把大椅子上坐下,玉佩喊着聽差倒茶,虛周旋了一陣,她們隔了一張紫鬆大理石面的圓桌,在對面椅子上坐下。
行素先是問惜時:“住在哪裏?方便不方便?投考哪個學校?決定了沒有?”只隔了二十小時沒有見面,當然不能就把投考的學校決定,但是惜時答應沒有決定之後,卻也照樣地去問行素。行素笑道:“到了京之後,親戚忙着招待,我還沒有提到這件事上來呢!”說完了這個問題,惜時沒有什麼可問人家的了,行素也是一樣,無話可說。
恰好有一個三歲的小女孩,穿了一件小洋衣,披着黑髮,露着小白腿,將右手一個食指,放在口裏,站在客廳門口,向裏望着,惜時可有了說話的題目了,笑道:“這小妹妹好玩!洋娃娃一樣,幾歲了呢?”雙玉佩笑道:“三歲了,淘氣得很,是我的小侄女兒。”行素也就招招手道:“小妹妹進來,叫叔叔。”說着,把那小女孩抱進來,放在身邊站着,用手去摸她的頭髮,藉着這小孩子,於是談了一會兒話。
惜時始終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說,呆呆地坐着,也未免無聊,於是站了起來,向兩位女士告辭,行素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你的寓所,不是到培本大學很近嗎?順便請黃先生給我要一份簡章來。”惜時道:“可以可以,明天我就送來,密斯白什麼時候在家呢?”行素道:“每天上午總在家的,到了下午,北京這些名勝,總要去看看,若是不看,心裏也不能夠安然的,黃先生也打算去看看嗎?”惜時以爲她約他去遊覽,連連答道:“去的!去的!這樣秋高氣爽的時候,正好結伴同遊呢!”行素明知道他誤會了,當着雙玉佩的面,也不好否認,令人難堪,當時一笑而罷。
惜時辭別回公寓,就打聽培本大學在哪裏,打聽得了,立刻就坐了車子前去,在號房要了一份章程回來,將章程從頭至尾一看,原來這是一個教會辦的學校,一切費用,固然比公立的大學多,就是比一切私立的大學也多,看看他們的功課,除了英文而外,只有“聖經”是重要的,這與自己向來宗旨很不相符,白行素爲什麼要進這麼樣一個學校?很不可解。自己這樣想着,少不得有一番意見要貢獻給她。因此到了次日一早起來,便要將章程親自送到雙宅去。
洗過臉,喝過了一壺熱茶,一看同公寓的人,十有七八不會起來,忽然一想,她住在那種有錢的人家,當然是晚睡晚起的,一早跑了去,她也許沒有起來,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這樣早去驚動人家,不怕人家膩煩嗎?這樣想着,於是立刻又把要去拜訪的念頭按下。可是白行素說了,下午保不定在家,若是捱到下午去,又怕不在家。自己仔細算上一算,由公寓裏十點半鐘出門,坐車在路上耗費半點鐘,那麼,十一點鐘可以到雙家了,無論如何,這個時候,她不能沒有起牀,至於出門一層,更是不必顧慮到了。他這樣很精密地算着,果然當他到了雙宅門前時,不遲不早是十一點鐘。
昨天那個守門的聽差,今天認得他了,一見面便道:“你是會白小姐的嗎?”惜時也似乎自己今天又來了,不大好意思似的,便道:“是的,白小姐叫我給她取一份章程,我給她取來了。”聽差聽了他的話,毫不介意,本來送章程不送章程,與他有什麼相干,便道:“你等一等吧,讓我進去看看。”這本是北京各宅門的規矩,有客來會,聽差決計不敢說是“請!”先問一聲主人,好有周旋之餘地。
聽差說畢進去了,惜時卻不解其意,心想:果然是自己來得太密了,惹了人家這樣地不歡喜。自己站在大門過道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也不知道要怎樣是好?所幸不多一會,聽差就出來了,他卻隨便說了“請吧”兩個字,招招手,將惜時向裏引,惜時聽他請字下有個吧字,這又是不太高興的樣子,只好一聲不發,跟了他走進裏院。
今天所到的,不是那個偉大的客廳了,又進了一重跨院,乃是三間北房,裏面擺列滿了圖書,還有許多講義和課本,分擺在幾張寫字檯上,分明這是好幾個學生共用的書房了。正在這裏打量,白女士一個人進來了,惜時不等她讓座,已從身上掏出那一份章程,笑着用雙手遞了過去,因道:“昨天下午,我就到這學校裏去了,建築倒很堂皇,但是一個教會學校呀!”
白行素接了章程,且不看,答道:“我也沒有決定就考這個學校,不過聽說他們那裏有補習班,要份章程來看看,其實,密斯脫黃用一分郵票,由郵局裏寄來就行了,何必還要親自送來!”惜時道:“不要緊,我是每天必出來的,順便來走一趟,那也不費什麼事。”
白行素到了這裏,似乎不如在火車上那樣豪爽地談興了,說了幾句門面話之後,她就將手斜靠了桌子,兩手捧了章程,一頁一頁地展着看。這個當兒,惜時不便說話,來煩擾人家,便掉轉頭四周去看懸掛的字畫,看到一軸帶西洋派的山水,上款題:“玉照學兄清玩。”由玉佩女士的芳名推衍下來,可以知道這位玉照先生是行素的平輩了。
等着行素將章程看完了,她一擡起頭來,惜時連忙指着書畫道:“這一軸畫,也是人家送給雙女士的嗎?”行素道:“不是的,這是別人送我表哥的。”惜時不聽這“表哥”兩個字還罷了,聽了“表哥”這兩個字,不由得心裏撲通一跳,勉強笑道:“哦!原來是令表兄,何不介紹和我們見一見面。”行素道:“我表兄不在北京,他和表嫂一同到美國留學去了!”這一句“到美國留學去了”,已經是一顆加大的定心丸,而且又加上“和表嫂一同”,這更是給他一種莫大的安慰了。
惜時聽了這話,就不由得心裏一陣愉快,撲哧一聲,笑將出來,行素倒莫名其妙,這笑聲何由而至?惜時立時醒悟過來,覺得這一笑有點失於檢點,便望了她手上的章程道:“密斯白對於這個學校的意思怎麼樣?”行素道:“這章程是一年以前印的,有些地方,恐怕還有變更,總得到學校裏親自去打聽打聽。”惜時道:“好極了,我可以陪密斯白一同去一趟,明天上午去,好嗎?我到這兒來邀密斯白……”說到這裏,向着她臉上呆望着,好像感到自己這一句話,有點過於冒失,便突然地頓住了,臉上一種極不自然的笑容裏,泛出一種淺淺的紅暈來。
白行素知道他有點躊躇,連忙接嘴道:“可以吧!但是貴寓到培本大學很近,應該我去邀密斯脫黃纔對。”惜時道:“固然是,可是公寓裏雜亂得很,而且我每天都要到這邊來,由門口經過的,自然,這是不費什麼時間的。”這一套話,他每句一轉,然而覺到還沒有透徹,正待再向下說,行素笑道:“就是這樣約定,我在家等候你的大駕就是了。”惜時連道:“是!是!我一定來。”
但是自此以後,又沒有話說了,倒是行素比他還大方得多,就把同鄉到京考學校的事問了一遍,本來同鄉考什麼學校與他無干。而且這種話,在火車上也談的不止一回了,不過不把這種話爲題,實在也沒有其他的話可說。談話時,行素連看了兩回手錶,惜時忽然省悟過來,是了,快到十二點鐘,人家要用午飯了,這才起身告辭。
他心裏想着,若是明日能邀她一同出門,我就可以和她商量同進一個學校了,在我們做了同學之後,友誼是一定的增加。從此以後,我們就可以成爲更好的朋友了。明日上午,我邀她到學校裏去訪問,那也不過一二小時的耽擱,然後我請她吃午飯,吃過了午飯,我邀她去同遊一兩處名勝,那麼,北京回去的同鄉誇耀着帶愛人逛公園的韻事,自己也要嘗試了。這樣想着,就不覺眉飛色舞起來。
回到公寓,就向人打聽,名勝地方要怎的遊覽?哪個地方有館子?都問過了,晚上又到理髮館去,理了一回發,回來時,還怕頭髮會因睡覺睡亂了,特意在箱子裏找出一個發罩,將頭髮罩住了。
這一晚上,都是計劃着,明天要怎樣善爲說辭?不料一覺醒來,只聽到窗子外面嘩啦嘩啦的聲音,由天空一陣陣送過,正當着這聲音發生的時候,同時門的開合聲,窗戶的震撼聲,以及院子中間的零星物件傾倒聲,亂成一片。原來這正是發生了大風,吹動了一切,這公寓的院子裏,前後正種了幾棵大樹,那樹枝在平空拂動着,正助長了不少的風聲與風勢,人睡在牀上,彷彿坐着船在大海里漂盪一樣。
惜時在南方就聽見人說,北方的風大,還不知道風勢大到什麼樣子?現在一看,果然風勢不小,但是這還是聽到風聲,卻不曾看見風色,心裏也不會想着這與遊覽有什麼關係。及至起牀以後,這才覺得很是奇異,只見桌子上堆着黃色的浮塵,如粉漆一般,蓋上了一層,再一看別的所在,椅子上,臉盆架上,箱子上,以及瓶兒罐兒上,凡是現着平面的地方,都蓋上了一層灰。最奇妙的是自己脫下的一雙襪子,放在椅子上,那摺疊的皺紋裏,也是一層一層被浮塵蓋着,將玻璃窗內的布帷一揭,向外看時,天色很是奇怪,也不是晴,也不是陰,天空裏是一片渾黃之色,那半空裏的樹枝,讓大風吹得向一邊極力地歪斜,猶如一把倒立着的掃帚一般。
惜時看了,這才懊喪起來,原來北方的風是這樣厲害的!這還要邀女朋友去遊覽,是不可能的了!自己懊喪着,也不知道怎樣是好,但是有了約會,無論如何,是不能失信的。因此,漱洗完了,到了十點鐘的時候,照常換着衣服,出門而去。
剛要出門的時候,那公寓裏的夥計,卻笑着向他道:“這大的風,先生!你還出門嗎?”惜時以爲這是一種尋常閒話,也可以算是應酬語,卻未曾留意。及至走出大門,大街上迎面一陣風來,嗚的一聲,幾乎把人都要倒轉過去,只見前面有一大塊浮塵,就地一捲,捲上來有一丈多高,然後像撒網似的,直撲過來,一剎那間,眼見那一卷浮塵吹到面前,身不由主,將身子側着避了過去,只覺有許多細沙子似的東西,打在臉上和脖子上,呼的一聲,將頭上的盆式呢帽吹了過去幾丈遠,自己向前追帽子,帽子也在地上翻着跟斗向前跑,好容易將帽子追着了,一蹲身子,衣服一齊比大風吹着掀了過來,人就幾乎向前一栽,將帽子拿在手上,站了起來,連忙閃避到人家屋檐下來,再一看這大街上時,果然只有一陣一陣的飛沙,由北向南颳了去,街旁邊那橫攔在空間的電線,讓風吹着,吱吱地亂叫。街上走路的人,已經是很少,再讓吹起來的浮塵,布上了一片黃霧,遠望一切人家,都隱隱約約地,只覺得景象分外地悽慘了!
然而惜時只是初次看到這種景象,以爲可怪,並沒有什麼惡影響,把他訪友的豪興攔回去。便僱了一乘人力車,向比翼衚衕來,他所行的路,恰好是由南向北,大風只管向面上吹來,透氣不得,好容易到了雙宅門口,跑下車來付了車錢,就向門洞裏躲。那個聽差,現在已知道是來訪白小姐的了,不用再問,先把他引到少爺書房裏去,然後再到上房去通知白小姐。
行素走到客廳,情不自禁地先咳了一聲,然後微笑道:“這樣大的風,還讓你老遠地跑了來!”惜時笑道:“我怎能失信呢!”行素笑道:“那也不能算失信,這大的風,我也不能出門的。”她說着話,眼睛就不住地對惜時臉上看了幾回。趁着老媽子進來送茶,便道:“你把臉盆手巾,送一盆洗臉水來。”惜時這還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不曾攔阻,讓老媽子預備去了。
一會兒,老媽子將水捧了來,放在茶几上,行素笑着對惜時道:“黃先生!請你洗一把臉吧!”惜時笑道:“不用客氣,常來的客,也客氣不了許多。”行素笑道:“還是洗一洗吧,很乾淨的!北京這地方,就是這樣,遇到大風的天,不能出門,一出門,滿身就是黑灰了。”說到這裏,向惜時嫣然一笑。
惜時忽然省悟起來,進門的時候,聽差望了一望我的臉,後來老媽子又對自己臉上望了一望,莫不是自己臉上有了黑灰?直等人家說破了,才知道要洗臉,這未免有一點不好意思,於是也只得笑了一笑,走上前去洗臉。
只剛到茶几邊,見一條雪白的毛手巾,漂浮在水面上,熱氣騰騰的,便有一種香氣衝入鼻端。細聞那種香氣,並不是香水胰子味,乃是一種脂粉氣。這樣看來,這臉盆手巾,當然是白行素自用之物了。彼此不久的交情,她居然肯把自己用的東西給我來用,這不是十二分的相知,是不肯如此的。心裏一陣愉快,低了頭,撈起熱手巾就一擦,這一擦不打緊,睜眼一看,把她雪白的毛絨手巾,擦黑了一大塊,這才知道自己臉上,果然是讓風土颳了一臉的黑跡,臉上這樣的不乾淨,還老遠地來拜訪人家,真是笑話了。就着水盆一點光亮,向裏一照,左邊臉上,依然還是黑着一片,尤其是眼眶以下,顴骨以上,讓浮土遮掩得一絲白皮膚沒有,不敢用手巾擦了,先用手捧了水,在臉上洗抹了多次,然後才用手巾來擦,那白行素對於這一點,似乎很關心似的,坐在一邊,默然相向地看着。
惜時洗完了臉,坐下來笑道:“我不知道北京的風土,有這樣地厲害!密斯白不必出門了,哪天天氣晴了,我再來奉邀吧!”行素低頭想了一想,笑道:“不吧,你住的那公寓裏。不是有電話嗎?明天若是天晴了。我先用一個電話通知,然後到貴公寓裏去拜訪。”
惜時正要客氣着,說一句不敢當,第二個感觸,連忙繼續而生,心想那還是“不敢當!”她若是誤會了,豈不以爲是我拒絕了她,心裏這樣猶豫着,口裏就隨便答應着:“不吧,你太客氣,好!很好!接着電話,我一定在家裏等,哪一天呢?”說到這裏,更不對了,人家不是說了若是明天天晴嗎,只得改了口道:“什麼時候呢?請你先賜一個電話,我一準等候。”行素見他說話,兩隻手只管握住,互相揉搓着,臉上似乎泛出了一層淺淺的紅暈。那樣子,分明神經錯亂,不知所以了。便只當不知道,只管向他點着頭,說道:“就是明天吧!好在我先有電話通知的。”
惜時也覺察出自己舉動有點失常,不再坐了,告辭便走,行素送在後面,送到裏院門口,笑道:“很對不住,這樣大的風,要你又空跑了一趟。”惜時連說着:“不要緊!”走到了大門過廊下,卻聽到旁邊門戶裏隱隱有一種笑聲,心想:莫非他們是笑我來得太勤了,這班東西可惡。迴轉頭和行素一點首,趕快就走出大門來,不遠有一輛人力車停在牆角避風,不管好歹,就坐上車去。
車伕扶着車把,問:“要拉到哪裏?”惜時連道:“比翼衚衕!比翼衚衕!”車伕道:“我問先生要拉到哪裏?”惜時又連說:“比翼衚衕!比翼衚衕!”車伕也急了,因道:“先生!這裏不就是比翼衚衕嗎?你叫我拉到哪個比翼衚衕哩?”惜時這才醒悟過來,不由得笑了,因道:“我要到太平街太平飯店,快走!快走!”車伕一想,這個人犯了什麼毛病?好在他是不講價錢坐車的,拉了走再說,也不多辯,開起快步就走了。
惜時坐車到公寓裏,只吩咐夥計付車錢,夥計便笑着答應道:“是由比翼衚衕來的嗎?今天好大的風,多給兩吊吧!”夥計原也不知道他是到那裏去會什麼要緊的人。不過接連幾天,都是由那裏坐車回來的,今天大風出去,當然不會比那地方更要緊的,所以隨便地猜了一猜,這是出於無意的。惜時聽了這話,不由得臉上一紅,只好由夥計去開付車錢不再過問了。
進得房來,首先就是拿起鏡子,照一照,究竟是什麼樣子?一照之下,果然又是一個黑臉張飛,這還是避風回來的,先前迎風而去,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這一天風還沒有息,也就藏在屋子裏沒有出來。
隔壁那個屋子裏的邱九思,在旁的屋子裏打麻雀牌消遣,打完了牌,兩個手指頭,夾了一支菸卷,口裏哼着西皮的青衣腔:“兒的父,去從軍,無音信,母子們,在寒窯,苦度光陰,夥計呀!提開水來。”他這樣向外院吆喝着,接上“砰”的一聲,一腳把房門踢開了,他向牀上一倒,兩腳伸了出來,只管搖曳着文氣,因聽得隔壁房子裏有響聲,便向着板壁問道:“老黃!回來了嗎?今天不再出去了吧?到京以後,我看你很忙。考學校的事,辦得怎樣了?”
惜時含糊地答應着,也沒有說明,問道:“你沒有出去嗎?到我屋子裏來坐坐,好不好?”邱九思一頭坐了起來,便走到惜時房門口來,兩手籠着袖口,一腳踢開了門,走了進去,笑道:“你走哪一條路子考學校?怎麼行動老守着祕密,要不,怎麼這樣大風天,也是一個人不做聲地溜了出去。我在二號房間裏,來了四圈,倒也不錯,掙了一塊六毛六。”他一個人自言自語着,又向惜時的牀上一倒。惜時背了兩手,在屋子裏來回地走着。邱九思又搖撼着架起來的兩隻腳道:“老黃!你有什麼心事?只管說出來,也許可以和你分憂解愁。”惜時笑道:“我有什麼心事?不過出去不了,在家裏悶得很!到北京來了這幾天了,學校裏的事,一點沒有頭緒,只東拿一份章程,西拿一份章程來看看,這算什麼意思?再耽誤幾天,下學期的日子去了一大半,進學校不容易了,進國立大學,當然是不可能的,進私立大學,幾家辦得好一點的,到了這個日子,似乎也不好意思收學生。其他只要繳學費便收下的那種學校,當然是不必談了。”邱九思突然向上一站,拍了一拍他的肩膀道:“你若爲別的事發愁,我沒有辦法,若是爲了學校的事,這個不成什麼問題,我給你想法子。”說着,伸手一拍胸脯,表示極有把握的樣子。
惜時道:“你知道我要進什麼學校?這樣有把握。”邱九思道:“你無論要考什麼學校,我都能給你想點法子,總而言之,我總讓你考上一個有面子的大學,管保你寫信回家,家裏頭一定很歡喜,不斷地寄錢來。只要這一層有了保障,別的事情,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惜時道:“照你這樣說,到外面來讀書,第一個大目標,就是希望家裏寄錢來,只要這個問題解決了,別的都是附帶的嗎?”邱九思笑道:“我就是這樣想,有了錢,什麼事都好辦,慢說要在大學裏混畢業。”
惜時正要說時,房外面有幾個人一陣嚷:“老邱哪裏去了?贏了錢就溜了嗎?不行!得請客。”說着,早有兩個人跳了進來,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一個穿了西服襯衫,外面罩着一件深灰譁嘰背心,一條紅豔奪目的領帶,在背心外面飄蕩着,一個下身穿的是長腳西服褲子,上身緊繃繃地套着一件黑毛繩褂子,頭上戴了紅白相間的運動帽子。看他們的神氣十足,倒是兩個活潑的青年。
邱九思兩手連搖了兩搖道:“別鬧!這是人家的屋子。”那個戴運動帽子的道:“你知道是人家的屋子,那就很好,趕快回你屋子裏去。”說畢,不容他分說,和那個穿襯衫的,一個人挽住他一隻胳膊,就向屋子外面拖了走。
惜時知道這家公寓裏,住的都是些學生,當然這也是邱九思的好友。剛纔闖進屋子來這一件事,也就不去追究了。自己一人在屋子裏坐了一會,那個戴運動帽子的,將門一推,一隻手握了一把落花生,一隻手連向他招了幾下,笑道:“到隔壁屋子裏吃花酒去。”惜時還不曾答言,那邊邱九思已提了嗓子嚷道:“老黃!來吃大花生。”
惜時因爲有人親自見招,不好意思不去,隨手將門一帶,就到了隔壁屋子裏來,只見一張方桌子上,堆了一大堆大花生,又是一隻酒瓶子,兩個茶杯,一個人正端着杯子,“噯”的一聲,抿了一口,然後放下。同時,就感到這屋子裏一陣香氣撲鼻,這明白了,所謂“吃花酒”,就是這種花生下酒的簡稱了。
邱九思將手指着桌上笑道:“來吃花生,他們說我贏了錢,要綁我的票。”那個穿襯衫的笑道:“這就算綁票嗎?晚上風停了,非請我們鑲個邊不可呢。”說着,哈哈一笑。原來這屋子裏除了那三人之外,還有兩個穿藍布長衫的青年,見了生人,也不謙遜,竟自吃花生喝酒。
還是惜時覺着不便,才一一請教,穿長衫的,一個叫馮尚德,一個叫於世傑,穿襯衫的叫卓新民,戴運動帽子的叫鐵求新,這四個人,三個在悟仁大學,姓鐵的卻在經濟講習所,惜時因都是學生,便一個一個問着功課。鐵求新站在桌子邊,將桌子上的花生,拿了兩粒在手上,連環地向上拋着,又接着。聽到這話,微微做個一跳的勢子,笑道:“功課!別提了,我們這裏有四個字的口號,乃是無書不讀。”
惜時道:“無書不讀,這個志向很大呀!”邱九思道:“你不要把字面活看了,這裏用得着新式標點了:‘無書’這兩個下面,應該打一個小逗點,然後‘不讀!’兩字之下,畫一個驚歎號,你就可以明白了。”說時,他手上端了一杯酒,頭就如車輪一般,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笑道:“我們這屋子裏,你瞧有書架子沒有?一些講義和幾本參考書,都扔在牀下網籃裏,這是‘無書’主義,還有‘不讀’主義,就是我們這樣成天地瞎混了。”
惜時早已看出邱九思是個不用功的學生,但是不用功到了這種程度,實在是做夢也不會想到,便笑道:“無書不讀四個字,這樣來解釋,倒是特別,可是考起來了,怎麼辦呀?”卓新民剝了花生仁,放在手掌心裏,張着口,老遠地就向口裏一粒一粒地拋去,嚼着花生仁,笑道:“那要什麼緊!到了那個時候,我們自然有辦法,伍子胥沒有過不了的關。”說着,又將花生仁不住地向口裏拋,笑嘻嘻地,現出那毫不在乎的樣子。
於世傑一伸手,拍了一拍邱九思的肩膀,笑道:“不說這些事了,今天晚上,老五那裏去開一個盤子好不好?”邱九思道:“歸裏包堆,我只贏一塊多錢,吃了花生喝了酒不算,還要我去開盤子,未免不近情理。”於世傑笑道:“廢話,難道你不贏錢,就不去看老五嗎?”邱九思道:“我當然去,可是憑什麼一定要請你喝邊呢?”於世傑道:“好哇,你別再求我了,將來考政治學的時候,別再求我打槍了。”邱九思笑道:“我也不是白求的,有國際公法交換呢。”
惜時聽他們所說,分明是交換着打槍,便笑道:“這種交換辦法,有幾位呢?”邱九思道:“我們有六七個人開着合股公司呢!一個人只要擔任一兩樣。考起來,輪到誰的功課,就歸誰總起稿,所以我們事半而功倍。”惜時心想:怪不得邱九思說,到北京來讀書,第一個目標,只是和家裏要錢,當然可以實行那沒有書,不必讀的主義了。這樣一想,立刻覺得這班青年都不是好朋友,與他們住在一處,是有損無益,因之坐在一邊,沉默着不說什麼話,可是他這一沉默,便生出了是非,要知如何生出是非,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