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第十一回 謝心醫勻金贈豔友 看愛子千里走衰翁

  原來這突然現身面前,要走進屋子來的人,正是行素對惜時說了不會來看病的米錦華,先前在學校門口看到她時,身上穿得非常華麗。現在不然,只穿了一件黑綢的袍子,周圍滾着白邊,這種顏色,在現時,固然還是時髦的顏色,然而在米錦華穿起來,已是極端地樸素了。自己原是說了她和同學出去玩去了,現在可讓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在米錦華呢?她已由惜時口裏,知道白行素曾一度和她親密過的。自從和自己相識之後,惜時才把她丟了,自己雖還不肯就當做惜時的愛人,然而在和惜時共來往的時候,實在不願有第二個女子去親近他,而今在這裏看到了行素,倒不料他二人竟會有言歸於好的現象,所以當行素看到她扶着門向後一縮之際,她是一樣也吃着驚向後一縮,在二人這樣地各吃一驚之間,自然各個不免發愣;兩個對愣住了一會,還是惜時在牀上問道:“是誰來了?”行素用一種很微細的聲浪答道:“密斯米來了。”說着,身子向後退了一步,門同時拉開着。

  惜時身昂了起來道:“什麼?”只他這兩個字出了口,錦華已經走到屋子裏面,惜時看到她,不覺先笑了起來,問道:“你怎麼有工夫來呢?”說着這話時,已經向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覺得那白皮膚上,加着這黑油油的衣服,就是清淡也清淡得十分好看,看了只管出神,因爲有個行素在身邊,卻不便去誇讚她好看。行素和惜時遙遙點着頭道:“黃先生!你好好保重吧!我們再見了。”說畢,拉着門就走出去了。惜時也來不及和她說什麼,已是不見她。

  錦華走到房門口,等她去遠了,一撇嘴將房門掩上,迴轉身向惜時笑道:“你很多情!是託誰傳的信,把她請了來呢?”惜時道:“我根本就沒有找她,是她自己來的。”錦華道:“來了幾回了?”惜時躊躇了一會道:“以前彷彿她也來過一次,但是我睡得很昏迷,並不知道。”錦華道:“這樣說,至少來了兩次了?”說時,向牀對面椅上坐着,一手撐了香腮,一手撥弄絲巾,垂了她的上睫毛,一言不發。惜時哼着道:“你有點誤會了,你想呀,人家好意來看病,我能拒絕她不進房嗎?”錦華默然了許久,忽然淡笑一聲道:“你這話問得奇怪,難道我還妒忌你的朋友,來探訪你的病不成。”惜時道:“我也沒有那樣說呀!不過你說對她還很多情,這一點,你有些冤枉我,我不能不辯白兩句。”錦華笑道:“多情並不是壞話,你要辯白些什麼?難道你不願做一個多情的人嗎?”惜時聽說還想辯白兩句,錦華連連搖着手道:“不必說什麼了,你的意思,我都知道,大夫大概是不許你談話的吧?”說着話,起身坐到他的病牀上來,半側着身子,一伸手捏着惜時的手道:“我希望你在醫院裏養病,不要想到女人身上去。”惜時把那一隻手也讓她握着,露着牙笑道:“我哪會想到別的女人,除非是想到你。”

  正說到這裏,一個女看護,敲着門進來了,見錦華和惜時那種親密的樣子,顯然與先前那個女子態度不同,便笑問道:“你貴姓是米嗎?”錦華道:“對了。你怎樣知道呢?”女看護道:“這位先生睡在牀上,常唸到你的。”惜時立刻眼望着錦華,那意思說:我的話,總不會假了。錦華瞅了他一眼。又淡笑了一笑。

  過了一會,女看護走了,惜時笑着問她道:“你看我所說的話怎麼樣?我沒有騙你吧!”錦華道:“你雖然不騙我,我也不願你在醫院裏提到了這話,因爲生病的人,應當絕對靜養,不可談到這些問題上去的。”惜時道:“老實告訴你說,只要你天天能夠到我這裏來看我一遍,我的病自然會好的。”錦華道:“你這話若是真的,我一天來走上一遍,又算什麼?”

  惜時聽說,舉着手向她招了一招,錦華走近一步,站到牀面前笑問道:“你還有什麼事對我說,別膩了。”惜時笑道:“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這病,原來也不怎樣的重,只因爲聽到人說,你天天和一個男同學出去跳舞,總是很晚回來,我這裏,你倒是反不見面,我疑心你不理我了,所以我這病,又重上加重。”錦華笑道:“你不要多心,我這幾天是陪着我的哥哥出去玩了兩回,並不是什麼男同學女同學,吃這種飛醋做什麼?”說時,用手拍拍惜時的肩膀,笑着道:“好好地養病吧!明天我來看你,後天我也來看你,再後天我也來看你,在你沒有出病院以前,我天天來看你。”惜時道:“那是你的哥哥嗎?我以前沒有聽到說你有個哥哥呀?”錦華道:“我有哥哥有弟弟,與你有什麼關係?何必還要告訴你做什麼?我哪知道你對於我是這樣子地注意呢?”

  惜時握了錦華一隻手,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只管注視着她的臉,表示出那懇切的樣子來。錦華瞅了他微笑道:“害病的人,別胡思亂想!我走了。”說着,走到房門口,手扶着門,人走出去,將頭伸了進來,對他微微笑着點了一點頭,然後喜洋洋地走了。

  這事真也是件怪事,自從錦華來過一次之後,惜時精神上,增加了無限的安慰,這病也慢慢地有些起色。到了第二日,只有錦華一個人來,行素就沒有來了。在第二日,二人談得更是有興趣,錦華不住地伺候茶,伺候水,惜時道:“你這樣子照應我,簡直比女看護還要好許多倍,我真過意不去。”錦華微笑道:“朋友是互助的呀!你有什麼過意不去呢?而況我們的交情,和平常的朋友還不同呢!你明白了嗎?”

  惜時聽她說這話,簡直比吃了一劑涼藥,心中還要好過,便伸手到枕頭下面探索了一陣,掏出一封信來,交給錦華道:“你既是這樣說,我有一件小事,索性託着你去給我辦一辦了。”說着,就把這信封,順手遞給了她,她接過看時,原來是銀行裏一張電匯的匯款單子,看一看數目竟有六百元之多,她突然接着這張匯單,不知不覺地自己身上哆嗦了一下,因笑道:“怎樣着?你要我去給你兌回現款來嗎?”

  惜時還不曾答話,房門敲了一響,進來一個長了長髮的人,惜時便從中介紹,這是同鄉老前輩仲掌櫃。仲掌櫃見她是個很時髦女郎,只勉強點了一下頭,馬上背轉身和惜時道:“你那匯單呢?交給我去和你領來吧!銀行裏我全是熟人,免得要鋪保。”說了,便向惜時伸着手,惜時對錦華笑着:“這就好了,有仲掌櫃替我跑一趟,就不必你費心了。”錦華拿了匯單在手,正想着,這一下子,有好幾百塊錢在手上經過,是多麼快活!若要買什麼東西,也不過事後和惜時說一聲而已,他是不大在我身上計較銀錢的。那麼,這筆子錢,愛怎樣花就怎樣花了。她只管如此想着,得意之極。不料在這得意的時間,偏是來了這樣一個仲掌櫃的,惜時當着面,明明說了,將匯票交給他,自己不能硬做主,只得把匯票交過去,就笑道:“這個掌櫃的來得好!省着我多跑一趟了。”說着,將匯票交給了仲掌櫃的,他倒很是解事,見有一個女客在這裏,他就不便在這裏礙着人家說話。因道:“黃先生!你也等着錢用,我這就去和你取錢來,待會兒見罷!”說着,他手帶着門,就走開了。

  錦華道:“這個掌櫃的來去匆匆地,怎麼也不說一句話就跑了。”惜時笑道:“這有什麼不能明白,他怕在這裏坐久了,我們不歡喜,所以先走了,其實他要說的話,我想一句也沒有說。”錦華說着話,又坐到惜時的牀沿上來,側着身子向惜時微笑道:“你說我坐在這裏,你的病就會好些,這話是真的嗎?”惜時順手捏了她的手臂,笑道:“當然是真的。你想,不是這樣,爲什麼我到處託人找你呢?我恨不得一天到晚,你都在這裏,但是你也有你的事,我怎能說這句話呢?”錦華道:“我們都是當學生的人,除了讀書,還有什麼事呢?你病到這種樣子,我就耽擱兩天不讀書,這種犧牲很小,也就值不得一談了。”

  惜時索性把那一隻手,又捉住了她一隻手臂,笑着眼睛眯眯地,錦華將兩隻手臂向後一縮,按着惜時的肩膀道:“你在病中,應當好好地休養。清心寡慾,什麼事都不要去想纔對。”惜時低了頭,就在她的手臂上聞了一聞。錦華笑着,退了兩步,依然在牀前對面椅子上坐着。惜時向她望着。只是望着,簡直說不出所以然來,只可惜他躺着不能動,若是能起身,一定會走下牀來的。正在他這樣心神不定的時候,那不作美的大夫又來了,他看看錦華,又看看病人,似乎有點不以爲然的樣子,便正着顏色對惜時道:“你的病現在剛剛有點轉機,你得好好地靜養,要不然,病症有了變動的時候,那是很棘手的。”說着這話,眼睛又向錦華這邊看來。

  錦華見着大夫的神氣,好像有些怪人似的,當時乾咳嗽了兩聲,便在身上拿出一條小綢手絹,擦了一擦粉臉。大夫已是去和惜時聽脈去了。錦華是怎樣一種難爲情的態度,卻沒有管到。大夫診完了脈,卻迴轉頭來對錦華道:“這位姑娘,大概是黃先生的……”這個的字,拖得很長。錦華雖然覺他多此一問,然而他是一個外國人,不知道用什麼話去對付他才妙。因之勉強站起來道:“我們是同學。”只說了這一句,便向牀上病人點點頭道:“明天見吧!”一面說,一面就走出去了。惜時先就看出大夫幾分顏色來了,大夫既是不高興錦華在這裏,自然她是走了爲妙,省得去碰大夫的釘子。眼望了錦華走着,也只點頭而已。

  從這日起,病院裏卻戒了嚴,大夫吩咐下來,凡是到惜時屋子裏來探病的,要得大夫的同意,而且時間不許過長,只能談到五分鐘。第二天錦華來了,就受了這樣一個教訓,心裏就明白多了,但是她並不爲以忤,依然每日來一趟,和惜時周旋兩三分鐘就走。惜時也覺得大夫下戒嚴令,一半對付錦華的,錦華雖受着侮辱,依然還是前來,這可見得她對於自己,實在是有犧牲決心的。這一種感激,自然是不可言喻。

  這樣的病期,過了一個禮拜,惜時已慢慢地見好了。照着大夫的意見,以爲他的病雖好了,但是調養不得宜的話,很容易重患,希望他在病院,還住兩三天。但是惜時想到錦華每日到一趟病院,不過是五分鐘,這很令人心裏過不去,若是搬回家去休養,錦華就住在對門,可以讓她來往方便,因之決計就搬出院了。當錦華再來,就請她辦出院的手續,仲掌櫃代取的那一筆款子,有一大卷鈔票,本塞在牀墊下,惜時請錦華用一方絹包着,然後提在手上。

  錦華代他僱了一輛汽車,一同送他到家。到家之後,又代他拜託房東,讓老媽子不時照應着。房東因錦華常和後院的高女士來往,本認得她,便笑道:“原來米小姐和這位黃先生也認識。”錦華道:“我們是同學又同系,怎麼會不認識,而且我們已經認識多年的了。”房東聽她如此說,倒有點奇怪,以前她也常來這裏的,何以始終不提到呢?但是房東雖如此想着,自這天起,錦華果然是每天來,來了之後,總要在樓上耽擱兩三個鐘頭。

  有一天,錦華是下午一點鐘來的,到了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房東想着,應該走了,便上樓來探探惜時的病,也順便看看樓房,因爲病人是怕聲音驚吵的,所以擡腳上樓梯的時候,走得非常地輕,在屋子裏的人,不會聽到有什麼聲音,房東先生把樓梯走完了,剛是走到門口,卻聽到一種喁喁細語之聲,起初倒是一驚,以爲這位黃先生,或者有什麼變症,一個人在說夢話,且不要驚動他,聽他說些什麼?於是大開着步,輕輕地放下,一直走到惜時的臥房外邊來,他這裏的窗戶,本是極大的玻璃窗門,然而裏面,垂着綠綢窗幔,裏外隔得不通光,誰也看不見誰。

  房東因爲如此,索性走近前一步,將身子貼近了窗子,聽聽他究竟說的是些什麼夢話?只聽到惜時笑道:“我的病不是醫生治好的,完全是你治好的,你索性給我治到底吧,不然我又要病了。”另外有個女子的聲音答道:“別胡扯了。”在這一問一答之間,房東這可以證明屋子裏並不是一個人,自然也不是說夢話。不過他大病之後,這男女之防是不可不嚴的,若是照着他剛纔屋子裏所說的話,那可是自作孽,不可管。索性聽上一聽,看他在說些什麼?於是站着靜靜地向下聽。

  惜時道:“我完全好了,不要緊的!你不信……”只聽到屋子裏凳子桌子一陣響,似乎有個人,急急地閃避一下,和桌子椅子碰上了。那女子笑道:“不許胡鬧!你要胡鬧,我馬上就走了。”惜時嘿嘿地笑了。又道:“你可不能走,你要走我的病就會復發的。”女子道:“我不走也可以,你得規規矩矩地躺在牀上。”惜時道:“我就規規矩矩地躺着,請你倒一杯茶我喝,行不行?”女子道:“你不是完全好了嗎,完全好了的人,下牀來倒一杯茶喝,也不要緊,何必還要別人來幫忙。”惜時笑道:“你不肯,我也沒法子,我就自己下牀來吧!”說着,聽到牀上有輾轉聲。女子笑道:“別下來吧,我給你倒上一杯就是了。”

  於是有拿茶杯聲,有倒茶聲,有腳步聲,女子笑道:“你老實不老實?你不老實,我就不過來。”惜時道:“我在你面前,是不敢失信的,你既不許我動,當然我就不動,可是我要問你一句話,等我病好了,完全和常人一樣,你是不是對我的要求,可以答應呢!”那女子停了許久,後來帶笑音說了“再說吧”三個字,惜時對於這個答覆,卻認爲不滿意。再三地央告着,要她說一句切實的話。最後那女子說:“真討厭!我答應你就是了,還不成嗎!”惜時在這句話之後,於是發出一種吃吃的笑聲。女子道:“你老實點行不行?別老是這樣!我的手都被你捏痛了。”於是惜時又哧哧地發了一陣笑聲。女子說:“我來的時候不少了,讓我到密斯高那裏混一混然後回去吧!”房東聽了這話,恐怕女子要出來,趕緊搶着先下了樓,站在屋檐下,不多大的工夫,一陣高跟鞋聲,果然一個女子下樓來了。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培大之花米錦華。她的頭髮蓬蓬的,衣服上有許多皺紋,目不斜視,一徑走了。這房東心裏想着,樓上這位黃先生,有點死在頭上不知死,病到這一步田地,還要談這種旖旎風光的愛情,這也就難說了。房東如此想着,自以爲惜時的病,從這天起,恐怕要加重的。可是天下事很難說,偏是自這天起,惜時的病,卻是慢慢見好。到了四五天頭上,他已經能走到樓廊上來散步了。

  在這樓欄杆上伏着,正可以看到對面女生寄宿舍裏,看了那些女同學進進出出,惜時覺得比在醫院裏休息,那是好得多,而況這位米錦華女士,真是照了他的話,人情做到底,每天要來到樓上看惜時一次。

  到了一個星期,這天天氣很好,沒有一點風,那當頭的太陽,猶如一輪冰盤在天上,亮晶晶地照到空氣裏,也覺空氣是乾淨的。錦華正在花廠子裏買了一束新鮮的菊花,送到惜時屋子裏來,插在一隻藍瓷瓶裏,給惜時放在玻璃窗下,這花大大的,有粉紅的,有嬌黃的,有陰白的,給那綠油油的肥葉子一託,更顯十分好看。

  惜時先笑着拱手道了一聲謝,然後走到窗子邊,對着花出了一會子神,笑道:“這個時候,還有這樣好的菊花,北京這地方的花兒匠,真是有些本事,今年各處的菊花,沒有好好地看一回,真是可惜。”錦華笑道:“哪!這不是花嗎?還要怎樣的看呢?”說着,向菊花一指,惜時也向錦華一指道:“哪?這不是花嗎?還要怎樣地看。”錦華向他瞟了一眼道:“你把我比一朵花,你自己把你自己譬做什麼呢?”惜時笑道:“這並不是我把你比做花,上千同學,哪個不說你是培大之花。我嗎?哈哈!可以說是一隻採花的小小蜜蜂兒吧!”錦華臉一紅道:“胡扯!這種話,怎麼好說。”

  惜時和她都站在窗子下的,相隔還不到一尺路呢!惜時一隻手,握着她的一隻玉手,笑道:“爲什麼不能說呢?現在同學對我們很有許多謠言,你知道嗎?其實這也很難怪,本來我的病,就完全靠你治好的。”錦華笑道:“你一句話不要緊,把人家醫生一番工夫,完全埋沒了。”惜時笑道:“醫生本事無論怎樣的好,只能醫身上的病,可不能醫心上的病,你是醫好我心上病的大夫,比治我身上病的大夫,那高明得多了。”

  錦華眼皮一撩,向他微笑道:“那麼,用什麼來謝我這治心病的大夫呢?”惜時牽起她一隻手,看了一看道:“這樣玉一般的手,不帶上一點東西,真是辜負這手了。我送你一隻戒指,好嗎?”錦華望着他道:“戒指,這種東西,是可以隨便送人的嗎?我可是不敢收。”惜時笑着,用很柔和的聲音道:“我的話還沒有完吶!你何必急呢!戒指上面嵌着綠寶石,是多麼好看,這種戒指,和別種戒指,情形不同的呀!我買一隻送你,在朋友情分上,也說得過去吧!”錦華聽他如此一轉話音,便吟吟地笑了。

  惜時舉了她的手,在鼻子上聞了一聞,笑道:“我說明白了!你總可以收下的吧!”錦華笑說:“你送我的東西,已經不少了,我不過是和你說一句話,你何必認真呢!”惜時笑道:“其實在我們這種友誼上,送一些東西給你,這也值不得掛齒,就是從來不送禮,這也不見得於友誼上有什麼妨礙。”錦華笑道:“無論你做什麼事,每次總可以和我說出一大篇道理來。你這樣說了,我倒是不受不好,我索性老實一點,你哪一天送我呢?我們可以同去看看樣子。”惜時道:“就是今天一塊兒去吧!好不好?”說着,又拿起錦華的手,嗅了一嗅。於是匆匆忙忙去開了箱子取了一百元鈔票放在身上,同着錦華一路出門。

  走到樓下的時候,正遇到了房東。他笑着點點頭道:“黃先生的病,算是太好了,不過這就上街去,恐怕受累點吧!”惜時還不曾答話,錦華見他眼光,已經射到了自己身上,便笑道:“老在屋子裏悶着,恐怕也是與身體有礙的。我的意思,還是出去換一換空氣的好。”惜時道:“對了!我應當換一換空氣,我也不到什麼熱鬧地方去。到公園裏去散散步罷了。”

  說着話,二人走出了大門,惜時一頓腳道:“只管和房東說話,就忘記打電話叫汽車了。”錦華笑道:“當學生的人,出門就坐汽車。怕人家說閒話吧!”惜時道:“我爲你,什麼事也不在乎,只要你快活就得。”錦華瞟了他一眼,笑着沒有說什麼。

  於是二人坐了人力車,一直就向廊房頭條金珠店裏來,店裏夥友,看到西裝少年陪了時髦女郎進來,自然是值得歡迎的,便竭力地周旋,問要點什麼。惜時一說是要買一隻寶石戒指,店夥立刻拿出二三十個錦裝小盒子,放在玻璃的箱櫃上,一個一個打開來,裏面全是嵌着紅綠寶石的好戒指,價值自一百五六十元到四五十元,各有各的好處。錦華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想總要揀個完善的,才能滿足慾望,不過一想到價目如此地貴,惜時是否捨得送上一隻,還不敢定,自然不敢說出口來。

  她心裏計劃着,手上就不住地搬動那些戒指,只管看來看去。最後,便看了三個戒指,送到惜時面前,笑問道:“你看哪個好呢?”惜時看時,三個戒指上的寶石,都不算小,估量着,價錢不會在一百以下。於是也拿過來看了一看,說道:“東西都算不錯,只是笨一點,讓我來給你看一個罷!”於是先將價錢問了一遍,挑了一個翡翠的,站着靠近了錦華,低聲道:“這個就不錯,很綠很綠的,你就要這個罷!”

  錦華當了店夥的面,也不怎樣挑剔,不做聲地點了一點頭,惜時於是就看定了價錢七十元,把款付了,錦華看到人家付出一大卷鈔票,心裏未免一動,覺得人家相待,究算不錯。在同學之中,哪個又能很隨便地,就送七十元的禮物呢?立刻臉上帶着一片笑容,將戒指帶上了。

  惜時輕輕地笑着問道:“我們今天初次出門,到哪裏去玩玩呢?”錦華笑道:“隨便你。”惜時一面和她說話。一面走上大街,兩人並肩走着,很是親密,就低聲道:“真能隨便嗎?恐怕不能吧?”錦華道:“自然可以隨便,玩的地方,總是快活的,無論到哪裏去,也不要緊。”惜時道:“那很好,我們就先到咖啡館裏去吃一點東西吧!”

  到了咖啡館裏之後,惜時並不上普通茶座去,直將她引到一個僻靜的雅座裏去,放下了門簾,二人坐下,各要了一杯咖啡,並不曾喝。惜時先笑了一笑,低聲道:“你說的話,可還記得。”錦華道:“我說了什麼話呢?”惜時靠了椅子,兩手一舉,伸了一個懶腰,昂着望了天花板道:“你不是說了,可以隨便同我去玩嗎?”錦華笑道:“我沒有忘記呀,這不是跟了你隨便來玩嗎?”惜時道:“我們玩一天一晚不回家罷!”錦華道:“那做什麼,發了瘋嗎?”惜時依然昂着頭笑道:“我說你善忘,你還是善忘呀!前幾天你在我家裏答應了我,說定了,答應我……的……”說到我的兩個字時,每個字都拖得極長,聲音也說得極低,一面在這說話的當兒,偷偷地來看錦華的顏色。

  錦華也不知道聽見了他說的話沒有?就在這個時候,把手上的一條手絹,落在地下,她彎了腰去撿,在地上撿起來,看到穿的米色皮鞋上,有些兒灰塵,又低了頭用手絹去揮去皮鞋上的灰跡,老不肯擡頭起來,惜時這句話說了出來,老不得錦華的答覆,也不知是碰了人家的釘子呢,也不知是人家不理,只得又說道:“你不是……你不是答應嗎?”說着,可就伸了手,挽住錦華一隻手臂向懷裏一拉,笑道:“你爲這個生我的氣嗎?”錦華突然坐了起來,偏着頭向他一笑道:“好好兒地,我生你什麼氣呢!”惜時道:“既不生我的氣,爲什麼我說着話,你總是不理會呢!”錦華斜着眼望了他,反問道:“你叫我是怎樣地答覆呢?”她說話時,臉可就紅了。惜時笑道:“你不答應我也成,我就算你是默認了。”錦華道:“默認了什麼?你這話說得我好不明白?”惜時道:“你不要裝糊塗了,你這樣聰明的人,心裏早就明白了。”錦華笑道:“又把高帽子給我戴了。”惜時笑道:“並不是給你戴高帽子,你實在是個聰明人,我說的話,你若是不明白,我就算是個小狗。”錦華道:“我實在不明白,那麼,你要算是一條小狗了。”說着,便向他一笑,在這一笑之間,惜時有點心領神會,便道:“這個問題,不必盡說,盡說就無味了,我們一路看電影去罷!”錦華對於這個約會,倒沒有什麼反對,就和他一路走了。他們既是彼此心照,看電影以後,怎樣去玩?就用不着再費什麼脣舌,很容易地把問題解決了。

  次日上午十二點,惜時坐了人力車回家,卻見房門腳下,有一張仲掌櫃的名片,上面另寫着字:令尊有電一通在敝號,請來取去。惜時看了這字,倒有些怪?家裏已匯了六百塊錢來了,還打電報給我做什麼?莫不是家中出了什麼問題?那可就糟了。我的經濟來源,馬上會斷絕的。如此想着,馬上就來找仲掌櫃,仲掌櫃是在家大茶號做事,店東也是同鄉,和惜時父親從前也有交情,所以黃家來的電報,爲了謹慎一點起見,都由這家三陽泰號轉。

  這時惜時到了店裏,一直就到內櫃去見仲掌櫃,仲掌櫃一見,就拱手道:“恭喜恭喜!你的病就好了,我倒不料世兄昨天就出門的,我昨晚十二點鐘到貴寓去,我猜着是早睡覺了,倒不料你還公出不曾回家。”一面說着,一面讓座敬茶。因又道:“半夜三更,本來我不願意去,因爲你家來了電報,不知道有了什麼事?所以一直就送到貴寓,見你不在家,我不敢把電報扔下,怕失落了,所以又帶了回來,我可沒敢翻出來。”

  惜時對於這一番大大的聲明,都不屑去注意,只道:“是匯款來了嗎?請你把電報給我。”仲掌櫃就將電報交給他,找了一本電碼本子,及至匆匆忙忙將電報翻譯出來了,不覺嘆了一聲道:“唉!不相干,這也用得着打電報。”說着,將電報稿子向桌上一扔,仲掌櫃聽說是不相干的事,當然是可以看一看,將電報拿在手上,除了地址而外,原來是,“兒病千萬珍重!予即北上。義。”這個義字,便是黃守義的簡稱,是他父親要來,因笑道:“世兄,令尊待你很不錯!千里迢迢地,要跑來看你的病。”惜時道:“我的病已經好了,他還跑來做什麼呢?豈不是白花掉川資嗎?來就來罷,還打電報做什麼呢?一個鄉下先生,到這樣文明世界的城市裏來,什麼也不懂的。”仲掌櫃笑道:“我明白了,黃先生是怕令尊來了,朋友看到會見笑,對不對?不要緊,讓他住到會館裏去就是了,有人碰到,你就說是同鄉,令尊爲了保全你面子起見,他也不會做聲地。”惜時紅了臉道:“我倒不是那個意思,上了年紀的人,在路上奔波,也受不了勞碌。”仲掌櫃笑道:“現在當學生的人,有這樣一番孝心,難得難得!”

  惜時對於這事,也不願多說,敷衍了兩句,就告辭走了。到了家裏,心中一想:父親來了的話,果然讓他到會館去住嗎?不過他要來的話,也許帶些錢來的,若是住在會館裏,讓人把他的款子騙去了,也是自己的損失。如此想着,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這幾天,錦華是天天來的,本想把這話告訴她,又怕她不高興,始終是把這話忍住了。黃守義這個電報,是由省城打來的,不消幾天,就到北京。像培本大學這樣的地點,自然很容易找的。在車站僱了一輛馬車,連人和行李,一直就坐到惜時住的地方來。恰好這個時候,錦華在惜時樓上情話。依着惜時,要去逛公園,依着錦華,要去看電影。二人商量了許久,未能決定。惜時坐在軟椅上,拉着錦華一隻手,只管向懷裏拖,忽然聽到樓下房東道:“貴姓也是黃嗎?”惜時連忙叫錦華坐在屋裏,自己迎下樓來。一走到樓梯半中間,就看見自己的父親,穿着一件灰布袍子,外套黑布馬褂,那灰布固然成了黑色,黑布又帶黃色,他頭上拿了一頂瓜皮小帽,露出那滿頭蒼白的頭髮,配着那顴骨高撐的瘦臉,憔悴不堪。就是嘴上那一把蒼白鬍子,也顯出來很是乾燥,他正在院子裏和房東說話,一眼看到惜時站在樓梯上,穿了很稱身的西裝,頭髮梳得溜光,雖然臉上清瘦一點,然而精神血色很好,已沒有一點病容了。因招着手說道:“孩子!你好了,我一路上都掛念着你呀!”

  惜時懶懶地一步一步走下梯子,走到黃守義面前,慢吞吞地道:“我的病已經好了,我不是寫信告訴你了嗎?北京這地方,比南方冷得早,這大年紀,一個人跑來做什麼?”黃守義聽兒子的話,心裏說不出地有一種什麼樣子的愉快,覺得兒子很有孝心,埋怨自己千里迢迢不該來,因笑嘻嘻地道:“我也想到北京來看看這些名勝,打算住些時候呢!”

  說話時,馬車伕已經把東西向院子裏搬將進來。惜時看這樣子,不歡迎也是不行,好在樓上自己租的是整個樓面,就引着車伕,把東西搬到樓上靠牆一間小屋子裏去,這裏離着惜時的屋子,還隔着兩間房,說話也不容易聽見,總算比擠在一處住好一點。東西擺好了,因爲馬車伕索錢太多,又少不得爭吵幾句,錦華在屋子裏聽,掀開門簾子,見惜時引了一個寒酸的鄉下老頭子到那邊屋子裏去,心中倒奇怪,難道也是仲掌櫃一流,何以搬到這裏來住呢?黃守義看見花蝴蝶子似的姑娘,站在房門口微笑,心裏也奇怪,我兒子和這種時髦的女子,住在一處嗎?到了屋子裏,便道:“這樓上幾家人家住?”惜時道:“就是我一個人住。”黃守義道:“我看到那屋子裏有一位年輕姑娘……”惜時連忙道:“這個你不必問,現在男女社交公開,鄉下人哪裏懂。”黃守義說道:“你也是從鄉下那裏出來的呀!”

  惜時正要說什麼話的,卻聽到錦華在自己屋子裏,發出兩聲咳嗽,連忙走回房去,笑道:“對不住!家裏來了一個人,我得安置一下。”錦華笑道:“是個鄉下老冤啦!是你什麼人呢?”惜時頓了一頓,笑道:“不過是同族的一個長輩罷了!”錦華道:“是你父親的兄弟班子嗎?”惜時道:“是的。”錦華道:“你說你父親是做官的,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兄弟呢?”惜時笑道:“一族的兄弟,多得很,什麼人都有,那怎樣能夠一般齊哩!”錦華道:“不是那樣說,我想他一定是代表你父親來看看你的,怎樣會找這樣的一個人呢?讓人家錯認了是你的父親,連我都不好意思了。”惜時聽了這話,臉上一陣發熱,只管紅起來,卻笑着說:“那也無所謂吧!”

  錦華道:“怎麼無所謂呢?俗言罵人最重的一句話,是沒有好孃老子養的。若是你有這樣人雖不能當面說你,背後說你,是在所不免的,我和你的關係,是不必說了,我聽到了好意思嗎?”

  這幾句話,錦華說出來,很是容易。惜時聽到,就如刀子挖了心一般,一句便是在他心上戳了一刀。心想我的父親,實在討厭,弄成那樣一個鄉下人的樣子,不要說是別人看到,有點不入眼,就是我在這冠蓋京華的地方過久了,也覺這個樣子,是十八世紀的中國病夫。如此想着,就也有些忿恨,因對錦華道:“管他是怎麼的一個人呢!不理他就是了。念在他和我帶錢的一點功勞,把一間房子給他住,也是利人利己的事。因爲我箱子裏放着許多錢,總也要留一個人和我看守家呢!”

  錦華笑道:“他帶錢來了嗎?你又有得用了。這樣子,你總要陪他談幾句,不能和我去看電影了。”惜時道:“我和他也沒有什麼可談的,我和你一路出去罷!我叮囑他幾句話就是了。”

  於是走到那邊屋子裏,對他父親道:“你剛由火車上下來,當然人也有些受累,你先睡一覺罷!我要去上課,到下午五六點鐘,才能回來。”黃守義點點頭道:“上課那是要緊的事,你只管去罷!我倒不要睡,只是要弄點茶喝。”

  惜時想了一想,在身上把鑰匙掏出來,交給他道:“掛門簾的那間房,是我的屋子,我走了你可以打開門來到裏面去喝茶,但是你不要翻亂我的東西,我要找起東西來,就沒有頭緒了。”黃守義說道:“你念的功課,我又不懂,我翻動它做什麼呢!”

  惜時又想了一想,便道:“我的病雖然好了,我的牀上的被褥,沒有消過毒,還可以傳染,你不要到我牀上去睡。”黃守義笑道:“你不要管我的事,我身體健康得很,決不會傳染什麼病的。”惜時道:“不管那些,好歹你不要在牀上睡覺就是了。”

  黃守義想着,兒子雖然顏色不對,究竟是他一片孝心,不能辜負他,只好笑着答應,不在他牀上睡。惜時也知道父親有點誤會,好在是善意的誤會,也就不去管他了。便回到房裏來,陪着錦華去看電影,看完了電影,錦華想吃廣東菜,又一路去上廣東館子,惜時吃得酒醉飯飽回家,已經是九點鐘了。

  到了樓上時,只見樓正中空屋子裏點了一盞電燈,黃守義背了兩手,只管在樓上踱來踱去。他一見惜時,便笑道:“今天的功課忙一點吧!怎麼忙到這個時候纔回來呢?”惜時有點酒意了,覺得父親太不懂事了,哪個大學堂裏有這種制度,上課會上到下午九點多鐘哩!於是鼻子裏隨便哼了一聲,見房門是開的,自走進房去。在他這樣挨身而過的時候,黃守義卻聞到他身上有一種極濃厚的酒氣味,因跟着走進房來道:“你吃了飯嗎?我還餓着肚子,等你回來呢!”

  惜時扭着了電燈,臉上紅紅的一些酒色,更可以知道他是吃過飯了。黃守義道:“你在哪裏吃飯?該帶我去吃一下就好了。”惜時皺了眉道:“嗐!你盡嘮叨些什麼?這門口就有小館子,是專門做學生生意的,很便宜!你爲什麼不去吃呢?鄉下人真是沒辦法。”黃守義聽到他又說了一句鄉下人,知道他的兒子有點變了,在下回請看他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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