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第十三回 氣匆匆人前遭白眼 羞答答燈下看紅顏

  話說,黃惜時爲了父親走了,金錢來源也斷了,正在氣悶,不料這個時候,又有一樁不幸的事,使他傷心萬分。原來米錦華在外面交結朋友以來,只有人家說她戀愛自由,沒有人說她偷人養漢這些醜名詞的,而且就是花前月下,遇到了第三者,第三者也要閃開,免得彼此難爲情。而今讓黃惜時的父親,那樣一個鄉下村夫,竟敢當了許多人,大大地羞辱一場,這事傳揚出去,有多麼慚愧,這不怪他那老頭子,要怪黃惜時,他既是你的父親,爲什麼要虛面子,不將實情告訴我,我若知道這是他的父親,我自然要回避一二,何至於吃這樣的大虧呢?自己越想越羞,這口氣除了找着惜時去出,也沒有第二個法子。於是匆匆忙忙地寫了一封信,就叫人送給惜時去。惜時接到這封信,還未曾開封,料着就不能無問題,及至打開一看,上寫道:

惜時,你父親今天對我這種態度,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你有這樣一個惡劣的父親,爲什麼瞞着我?故意讓他來侮辱我嗎?朋友交得好了,接吻也好,同居也好,這都不算一回事,當他亂跳亂嚷的時候,我本不難挺身而出,教訓他一頓,可是這種十八世紀的活死人,他懂得什麼時代潮流?說了也是對牛彈琴,白費一口氣,所以我終於是俯首無詞地走了。然而我在這一點上,看透了你了,你不過是找着我去泄你的獸慾,並不是和我有什麼愛情,連老子來了,這種重大的事都要瞞着我,又何況其他呢,好了,你用那種欺騙的手段去欺騙別人罷!我是不受欺的。


米白


  惜時將這封信仔細看了幾遍,覺得錦華的口吻,簡直是絕交了。自己用盡了金錢,費盡了手段,剛剛相聚不久,又讓她離開,這是自己莫大的損失。照情理說,也是自己不對,把父親太不注意了,讓她受了這種重大的侮辱。她現時要和我絕交,不過是在氣頭上的事,而且她是氣我的父親,並不是我,那麼,我和她賠個不是,或者也就和緩了。心裏如此想着,把那信又仔細看了兩遍,覺得她的語氣很激烈,恐怕一時不會受什麼疏通。那麼,這時寫信去,又是白費勁了,不但白費勁,也許她看了信,要氣上加氣。自己如此想着,簡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坐了一會子,又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一會子。因爲這一場大鬧,已揭穿了自己爲人,有些不好意思和人家相見了。

  直到吃午飯的時候,老聽差連茶水也沒有送來,悶坐也不是辦法,只得鎖了門,將帽子斜戴得低低地,垂着頭出門去了。課是向來不大上的,今天滿肚皮心事,當然不能去上課,然而看電影,聽戲,逛公園,也都感不到興趣。這隻有一個法子,到各處去拜訪朋友,閒着談談天,也就可以把自己的心事,暫忘一下子。隨即走了兩個地方,都因朋友有事,未能久談。忽然想到邱九思這班朋友頭上來,心想:那時自己正迷戀着白行素,他們要我介紹和他們見面,我因爲這一班東西最是惹不得,始終推諉着沒有見面。後來我也就這樣偷着搬進公寓了,這是我對人家不起。現時不妨去看看他們,順便也就道個歉,以後家中經濟來源斷絕,也不能不跟着他們,學一點當混世蟲的本領。他們常是得不着家裏一點接濟,也是在北方一樣地混,這是多麼可羨慕呢!

  他如此想着,果然就向太平公寓來,一走到衚衕口上,就見公寓門外,站着一班類似學生的青年,久別了這般浪漫的朋友,遠遠一見,就如溫舊書了。許多人裏面,有個穿着紅毛繩襯衣,套着長腳西裝褲子,腳下踏一雙半截毛繩鞋,兩手插在褲袋中,口裏銜着菸捲,那不是別人,正是邱九思了。遠遠地叫了一聲“老邱”便脫了帽子點點頭。

  那邱九思站得挺直,兩目向前觀,一動也不動。及至黃惜時到了面前,他由褲袋裏伸出一雙手,搶上前兩步,和他握了兩握,笑道:“喝!老黃抖起來了,這樣漂亮的行頭,瞧這口袋外的金錶鏈,和這手上的金戒指,這不是咱們窮大爺趕得上的。路過此地,到哪裏去?怎麼不見着帶女朋友呢?”惜時笑道:“至好的朋友,何必見面就先挖苦上一陣,我是特意來看看你們的。”

  邱九思笑道:“哎喲喲!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刮動了,刮到這裏來呢?進去談談罷!”於是挽了他一隻手,一路向裏走,口裏可就叫道:“老鐵、老卓!貴客到了,快來!快來!”說着,一扇房門,“哄咚”一下響,卓新民由屋子裏跳了出來,拉着惜時一隻手亂搖一陣。他倒是穿了一套花呢的西服,帶着又寬又大的黑色領結,表示出是藝術家與文學家來。他拉着惜時進他的屋子,只見他牀上被沒有疊,和大衣卷在一塊,桌上擺着飯碗,茶壺,火酒爐子,醬油醋瓶子,和報紙夾,講義夾,那種糟亂,並不比從前略減。卓新民把一張椅子上的報紙和衣服,兩手一抱,向桌子下面網籃裏一塞,拍了兩拍,請惜時坐下。

  惜時笑道:“我想還是你們的生活自由!從前是這麼樣,現在還是這麼樣,這很有趣!”卓新民笑道:“你倒羨慕我們的生活,我們可是聽說你交上了一個極好的女友,是仙子一樣美麗的人兒,那種豔福,我們夢想也夢想不到,怎麼你倒說我們的生活好呢?”惜時笑着搖一搖頭道:“唉!一言難盡。”

  說時,鐵求新蓬着一團亂草似的頭髮,裏面未穿衣服,身上披了一件大衣,赤腳拖了一雙鞋,走到屋子裏來,眼睛角上,各黏着一粒豌豆大的黃眼屎。他啊喲了一聲道:“密斯脫黃來了,很難得的呀!”惜時道:“怎麼這個時候才起牀?洗洗臉,就該天黑了。”鐵求新笑道:“不要提起,昨天晚上,打了大半夜的茶圍,鬧到兩三點鐘纔回家。回家之後,又寫了兩封家信,差不多天亮才睡覺。你想怎麼不該睡到這時候呢!你等一等,洗過臉,我再來陪你。”說畢,口裏唱着:“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臥,架上雞,驚醒了,夢裏南柯……茶房!打水洗臉!”他已是走回屋子去了。

  惜時低着聲音道:“你們現在還在衚衕裏逛嗎?”邱九思道:“怎麼不逛,簡直逛死方休!”惜時笑道:“我覺得逛衚衕這事,等於做買賣差不多,那有什麼趣味。”邱九思笑道:“你是沒有嚐到其中的滋味,倘若你和我們在一處,玩個十天八天,我包你願意。你把你玩女同學的事,說與我們聽聽看。”惜時笑道:“你這話真該打,對於女同學,怎麼下了個‘玩’字。”卓新民道:“老邱這話,果然該打。男女同學,乃是正式的戀愛,怎麼說是玩。你說玩女同學可不知道人家女學生真說玩男同學呢!”邱九思笑道:“只要她們願意玩我們的話,我們就讓她玩罷!可是我們這臉子太不行,送給人家玩也不要。可沒法子呀!”卓新民將右手的大拇指中指夾住,伸到他臉邊,啪的一聲,打了一下響。笑道:“你倒想送給人家玩玩呢,有那樣好的事嗎?真論起價錢來,恐怕比逛衚衕,還要貴個十倍八倍呢!你不信,問問這位過來人,我這話是否靠得住?”惜時笑着站了起來,連連搖手道:“哪有這話,你們未免也太蔑視戀愛的真義,太侮辱女性了。”卓新民笑道:“你不要這樣認真,你總有一天,會失敗的,到那時候,你就覺悟了。”惜時默然無語,又坐了下去,便拿了一根菸卷抽着。

  說話時間,鐵求新一面扣着衣鈕釦,一面走了進來,笑道:“說起來,密斯脫黃,是有點對朋友不住的!老邱幫過你那樣一個大忙,把你的女友考到你一個學堂裏去,等於是和你做了一個月老,事成之後,也沒有別的要謝,只要你介紹那位女士和我們同桌吃晚飯,這總算極小極小的事,你一天推諉下去一天,到了後來,索性躲個將軍不見面,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惜時站起來,向他抱了拳頭,連作兩個揖,笑道:“這事實在對不住!但是也有個緣故,原來是那位女士不肯,後來我們感情淡了,這話又說不上,所以就擱下來。”卓新民道:“你這又是撒謊,我好幾次在電影院裏,看到你和那位女士在一處,親密得了不得,怎麼說是感情淡下來了?”惜時道:“你們錯了,因爲那……”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一低。笑道:“又是一個人了。”卓新民昂着頭想了一想,對邱九思鐵求新各打了一個照面。笑道:“果然不是以前我們見着的那一位。哪一位都行,你就介紹這位新的,和我們見面罷!”

  惜時道:“這位嗎?”他不曾說完,又笑了。心裏想着:我若要求他們幫忙,少不得和他們說些實話,不然,他們總覺沒有誠意,是不肯要我做同志的。於是將父親來北京的一段事隱去,卻把自己爲了米錦華,丟下白行素,以及最近和米錦華有點誤會,又要翻臉的話,說了一遍。邱九思道:“怎麼樣?我說你總有失敗的時候不是?你要是受了衚衕裏姑娘的氣,要報復的辦法,我們是有的,若是辦戀愛辦得失了腳,我可想不出什麼主意來。”惜時笑道:“女人的品格雖不同,對付女人的手段,那總會是一樣,你何不貢獻一兩樣,讓我作爲參考的資料,也是好的。”邱九思道:“沒有這便宜的事,你得和我們議好了條件,我們才能夠和你出主意。”惜時笑道:“充其量,不過是要我介紹她和你們見面罷了,有什麼不可以呢?”

  邱九思也取了一根菸卷,點着,慢慢抽上,先微偏着頭想了一遍,然後笑着把主意告訴了他。他點着頭笑道:“這個主意,倒是不錯,這種辦法,也正對這位女士的脾胃。”邱九思笑道:“這回成功了,可別忘了許下的願。你若是忘了這話,我可要使手段對付你。”惜時只是默然地笑着承受。他們卻是不記惜時的錯誤,就留着他在公寓裏吃飯。

  這些人在一處,不是談嫖,便是談賭,再不然,便是談聽戲,看電影。惜時雖都不在行,聞所未聞,聽着倒也是痛快得很,所以在這個時間中,一切的苦惱,都已忘了。談了一陣子,惜時告辭回家。這天有點不好意思見院鄰,就悶坐樓上,不曾下來。晚上在電燈下,寫了一封長信給米錦華,除了加倍小心之外,中間有一段最要緊的是:

現在到北京來的,是我的生父,我的父親,是在江蘇做道尹的!因爲,我自幼便承繼給我大伯父的,所有平常的用費和學費,都是我的繼父擔任,我生父不過偶然點綴一二罷了。繼父的家產,至少說有三十萬,生父縱然和我翻了臉,那有什麼關係?難道我那三十萬家產,還不夠我花的嗎?


  這一段文字,寫在長信裏面,是表示父子翻臉也不在乎的樣子。寫到這一段的字,字體卻大出一倍,看信的人,縱然是不注意,也會注意起來。惜時自己看了一遍,也覺與其用和婉的手腕去打動錦華,萬不如說自己有錢打動她,更爲有力。寫過之後,又塗改了一番,將信寫畢,已是兩點多鐘,這一封信總算是寫的時候不少,當然也很費了一番力量的,將信封好,人已是十二分疲倦,就睡覺了。

  到了次日清晨,在樓上看到一線日光,趕緊就跳起牀來,那老聽差正在樓廊子上掃灰,便打開房門,一招手將他叫進房來。因道:“你把我老太爺送到什麼地方去了?”老聽差道:“送到會館裏去了。”惜時道:“他說了些什麼呢?”老聽差微笑道:“他倒很自在,並沒有說什麼。”惜時道:“哦!他沒有說什麼,我這裏有一封信……”說着,就伸手到桌上去拿信。老聽差的眼光,跟着他的手看了去,見那信上寫着“米錦華女士收啓”幾個字樣,心裏就默唸着:事到如今,你還是親着那個米女士,真是好心眼!看這樣的好心,寫一封信,給你父親賠罪不好嗎?

  惜時見他看了那封信,有點兒出神,倒有點不好意思。便道:“這封信我是不能不回覆人家的,你給我送到對過去罷!”說着,將信封搭訕着看了看,然後遞到老聽差手上去,那聽差接着信,在手上顛一顛,因道:“就送去嗎?”惜時在衣袋裏摸出兩張毛票來,向老聽差手裏一塞,笑道:“好久我沒有給你零錢花了,這個你拿去買點酒喝。”老聽差一看那毛票,乃是四毛,打算不要,不啻犧牲今天一天的酒錢。只得接下道:“我和你送去罷!”惜時道:“不,請你在對過等一等,我還要等她的回信呢。”老聽差想說一句什麼話,一看手上捏着四毛錢,只得將話忍回去了。惜時道:“時候不早了,你就去吧!待一會,她又上課去了。”老聽差聽說,本想笑一聲,轉念一想,笑不得!纔拿着那封信走了。

  去了也不過十五分鐘,搖着頭回來了,惜時由屋子裏搶着迎上前。連忙問道:“有回信嗎?有回信嗎?”老聽差道:“回信,回了一頓罵來了!那邊門房對我說,米小姐接着信,看也沒有看,三把兩把,就扯碎了,罵的可不像話。門房對我說,叫我不要再送信去了。”惜時默然了一會,點點頭道:“好吧!你去吧!”

  老聽差走了,惜時在樓廊上就踱起緩步來,低着頭一想,這件事,真令人爲難!照着邱九思他們的計劃,第一步就算失敗,她不看信上所寫的話,我無論怎樣說得天花亂墜,也是枉然,第一步既辦不通了,第二步更是不必說。這樣下去,真是要做到絕交的地步了。想來想去,沉迷不醒。忽然噹噹幾聲,空氣裏把上課的鐘聲,遠遠傳送到來,心下忽然省悟,有了!她縱然不見我的面,不看我的信,課縱然是要上的,我就在上課的時候,進行第二步,或者補行第一步,只要她稍微一動心,我就不愁沒法進行的。

  主意想定,在書架子上亂紙堆中,翻出了兩本書,一沓講義,糊里糊塗一包,就匆匆地向學堂裏來。到了學堂裏,上的課,全不在書本子上,書算是白帶,因爲他不但忘了功課表上列的功課,連今天是星期幾也都忘了。所以他雖帶的書多,依然不對。好在他的目的,並不是來上課,縱然書帶的不對,卻也沒有關係。上午上了一堂半課,到了最後的半堂,因爲沒有見米錦華來,便自走了。下午只一堂課,本可不來,不來又怕米錦華來了,因之還是來,結果白上了一天課,並沒有碰到米錦華。

  接連上了三天課,到了第三天下午,終於是有了結果,她果然來了。這時,大家已經上了課,先生正在講臺上講書,惜時雖然見着她,卻不便怎樣去招呼,她的態度倒是和平常一樣,但是並不注意到別人臉上來,很自然地在自家位子上坐下了。惜時心想:看這樣子,覺得氣已消下去了。下了課之後,不難和她談上幾句。趁着大家在聽課的時候,無人來驚擾他,他就在那裏出神,默唸着要用一番什麼話,先去和她賠罪;想了許久,已經有了主意。回頭一看壁上掛的鍾,下堂只剩五分鐘了,於是屁股離了坐椅,身子歪着,做個要走之勢。及至先生頭一偏,和別人去說話,趕忙低了身子,就向課堂外面一射,走到來人必定經過的要道上來,這裏有個圓洞門,惜時閒閒的,靠着牆,整理他的講義,眼睛卻不住地向後面看去。

  不多一會,同學一擁下了堂,米錦華也和一個女同學並肩說着走了過來。惜時先含着笑容,遠遠地向她看去,不料她卻絲毫不知,只是偏過頭去,和那同學說話,及至錦華走到身邊,惜時一想:再要不向前,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又不知什麼時候纔有?一定是不能含糊的了。於是趕快一轉身,向前一碰,將脅下夾的講義,撒了滿地。那個女同學想着,或者是她們的過錯,手拉着錦華向後一縮。錦華繃着臉,並不理會。那女同學倒過意不去,說了一句:“對不住!”惜時笑道:“不要緊!不要緊!”說時,自己橫塞了路頭,彎腰將講義撿起,然後擡頭向錦華道:“還沒有吃飯吧?一路吃飯去好不好?”錦華繃着臉道:“不好!以後我們斷絕朋友的關係,你不必理我,見了面,只當不認識我就完了。”惜時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望了她,一時可不知怎樣回覆她的話,還是那女同學笑道:“你二位不是極好的朋友嗎?怎麼惱了!”錦華道:“朋友?騙子罷了!”惜時臉一紅道:“密斯米!你彆着急,讓我解釋一下。”在他這樣說話時,下課的同學們,早擁上了一羣,團團圍住。錦華越看見人多,越是不能和他妥協,將臉更板得兇。橫了眼道:“解釋什麼?我不懂,騙子!”說畢,挺了胸脯,在人羣裏擠了出去。

  同學們有知道黃米二人一段交情的,不免鬨然大笑起來。惜時受了錦華的侮辱,又見同學訕笑,又羞又氣,便一伸手道:“諸位不必見笑,讓我解釋一下,米錦華所用我的錢,差不多一千三四百元了,天下有拿這些錢去買一個騙子來做的嗎?”人後面有人答道:“她不是說你騙了她的錢,是說你騙她別的什麼呀!”這一聲說出,同學們又笑起來,惜時一想,弄到這種樣子,面子已經丟了,解釋也是枉然。脅下夾了講義,靠了牆呆站住着,心想,不料米錦華這人,臉變得這樣快,慢說我沒有得罪你,就算我得罪了你,我當了人的面,賠你的禮,也就可以了。你倒要在大庭廣衆之下羞辱我,這是什麼緣由?況且我縱然受了一頓羞辱,與你也沒有多大的好處呀!惜時越想越氣,將腳一頓道:“從今以後,我決不再理她了。難道除了她,我就交不到女朋友不成?”於是一人垂頭喪氣,走了回去。

  到了家裏,心裏還是亂跳,坐不住了,就向牀上一倒躺了下去。不躺下去還罷了,躺下去想得更厲害,先是想到,初和米錦華相識,不料她如此翻臉不認人,只覺她是美麗可愛,雖然花了許多錢去收買她,都是在所不惜的。如今才知道花錢去買愛情,究竟是件靠不住的事情,自己不但是犧牲了金錢,而且犧牲了朋友,像白行素,和自己是多麼要好的朋友,到婚姻的程度,相差也就只一線了。總是自己不好,說丟就把人家丟下了,而今要找這樣好的朋友,實在不可得,她既穩重,又活潑,既文明,又規矩,總之,是個模範新女性。而自己不知發了什麼瘋,竟是一點不客氣的,把人家得罪了。這件事若是讓姓白的知道,她豈不要笑掉牙。但是今天經米錦華在此一鬧,恐怕同學一宣佈,白行素也不能不知道。與其讓白行素知道了之後,再來笑我,倒不如自己向她道歉!她一念垂憐,言歸於好,也未可知?不過自己當面去和她道歉,也許像今天一樣,再碰一個大釘子,那豈不是雙倍地丟人。這隻有寫一封信去,將自己的不對,婉轉去向她表達。她不理我,也不過不回信而已,碰了釘子,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了。

  如此想着,便自己擬好一封肚稿,一翻身坐了起來,將筆墨排好,筆不停揮地,就寫了一封信起來。因爲那老聽差,多少認得幾個字,有了“女士”兩個字的信封,不敢再讓老聽差去送,自己便將信封好,揣在身上,走到衚衕口上,扔到信筒子裏去。

  偏是事有湊巧,當他將信放下,一轉過身來,恰是遇到了白行素,坐在一輛人力車上,挨身而過,她在惜時這一掉臉的時間,她將手裏的講義夾子,突然向上一舉。看那原來的意思,好像是要擋着臉,後來覺得又不對,更高舉了一點,舉過了頭,當是擋着太陽。車子本來拉得很快,在這一碰頭之間,兩下就相隔很遠了。

  惜時在眼睛一照之下,彷彿見她有點笑容,只見那講義夾子一舉,不能看得十分真切。心裏便想着,要是像她剛纔這樣子,只要我有信去,似乎不至於拒絕我,我若和白行素言歸於好之後,我倒要表示出來,讓米錦華看到,氣她一氣。就我現在而論,應酬白行素這樣女朋友的話,還綽有餘裕,暫時不必愁到週轉不過來的。如此想着,立覺心曠神怡起來,便含着笑容走了回去。

  一進大門的時候,又碰到後進的那位高女士。高女士今天大變了態度了,依然和最先前一般,裝着不認識。惜時一想,這真有些怪了,米錦華和我惱了,連她的朋友也和我惱了,我雖沒有和高女士做過朋友,可是我也送過她一些禮物,而且她也曾和我表示過好意,現在我們總也是院鄰,何至於就這樣見面不相識哩!這樣看起來,對付女子,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縱然把她敷衍好了,只要看一點不如意,就可以變臉,這爲什麼?不都是爲了男子要向女子去求戀愛嗎?設若天下的男子,都不理會女子,像我這樣待女子好的人,找不到第二個,那麼,有了我,自然不肯失去的了。這樣看起來,白行素究竟是個好人,我以前得罪了她,她不但不怪我,反藉着和我要書,寫信給我,指望得我一點回信,我是怎樣對付人家呢,不但是不給人家一點回信,而且索性借這個機會,和她絕交了。這樣看起來,完全是我的不對。

  自己懺悔了一陣,覺得越不好意思見人,只是悶坐在樓上,不出門,也不去上課,倒是爲了煩悶不過,將自己所有的書,抽出來幾本,閒着看幾頁。這樣悶坐了兩天,老聽差居然送着一封信進來,這個信封上,下款是寫着:“內詳。”然而看那筆跡,分明是白行素的字。拿着信在手上顛了兩顛,嘆了一口氣道:“這真是合了那句俗話: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說着,慢慢地將信封口撕開來,將信封裏的東西,抽出來一看時,卻出於他的意料以外。

  原來信封裏面,又套着一個信封,這信封並不是外面寄到的,原來是自己寄給行素的原信封,現在人家將原信退回來了,再看這信封的封口,雖然有拆開的痕跡,但是依然用漿糊粘上了。再拆開那信封來,裏面除了自己寫去的幾張信紙而外,並沒有別的什麼東西。那麼,她的字紙簍裏,都不肯讓我這信稍微地停留一下,簡直是完全拒絕我的了。看起來,她這樣不做聲的人,表示起來,更無疏通的餘地。唉!自己花了許多金錢,耗了許多心血,不料到了現在,竟會一個女朋友也得不着,實在冤枉極了。看起來,還是邱九思那班人不誤,根本上就不知道什麼尊重女性,自然也不會談什麼戀愛。想到了邱九思,自覺在家裏悶不過,就身不由己地走了出來,一直向太平公寓來找邱九思。

  他們這班人,倘若是早飯吃得晚了,下午就不出門,大家圍在一處閒談,索性提前吃過晚飯,或去聽戲,或去看電影,或去逛衚衕,都在吃晚飯的時候來解決。因爲他們全在家裏的時候,爲着談話便利起見,是將飯菜開到一處吃的。這天除了和邱九思最相好的卓新民鐵求新二人而外,還有馮尚德於世傑二人,也在一處說話,閒着無事,大家就同在一處撇蘭鬥東道。因爲天氣漸漸寒冷了,邱九思屋子裏,已擺了一個白泥爐子取暖。大家要吃得新鮮,將洋瓷臉盆做鍋,放下一勺水,然後將兩大碗米粉肉,放在盆裏燉,盆上面,依然還用一隻盆蓋上,大家買了兩毛錢炒栗子和大花生,圍了爐子,說着吃着,又看守着盆裏的米粉肉。屋子裏既是栗子花生香,又是米粉肉香,鼻子也享用不過,大家正在高興。

  惜時一推門笑道:“你們真快活呀!我也加入。”鐵求新首先一個站立起來,鼓掌道:“我們正缺着買饅頭和打酒的錢,你來得正好,這錢出在你頭上了。”惜時笑道:“小事小事,難得趕上這熱鬧的,有什麼份子攤派,我都照出。”邱九思道:“別的份子,是不必要你出,就是吃過晚飯之後,我們少不得出去行動行動,你能不能開一個盤子?”惜時也用手一拍道:“我今天破戒了,決計開一個盤子,可是我不知哪裏的人才好,要請你們得和我介紹一位。”

  邱九思站起,空出自己坐着的靠火那把椅子,用手拖了他一隻胳膊,讓他坐下,然後自己拖了一張小方凳子,捱了他坐着,笑道:“你這人總算是有豔福的,現在二等裏有個姑娘,名叫羞花……”惜時笑了起來道:“啊?好響亮的名字,可不知道人怎麼樣,是不是名副其實?”邱九思道:“不管是不是名實相符,這個人只要你一見面,你就不能不上她的盤子。”惜時道:“那是什麼緣故?難道她還能強迫我嗎?”邱九思望了大家笑道:“你們對於我的話怎麼樣?覺得是對的嗎?”大家都跟着他看。惜時道:“你們是什麼玩意?不要是拿我尋開心的吧!”邱九思道:“你這話離題太遠了,一會兒我們到衚衕裏去,是大家陪着你,又不要你單獨行動,你看那人好,你就花錢,看那人不好,你就不花錢,這也沒有機關的拿你……”

  只見鐵求新跑出房去,拿了一雙筷子進來,先將筷子插在衣領子裏,然後在桌上,拿了兩隻邱九思的臭腳黑線襪子,一手拿了一隻,抱着蓋住蒸肉的那一隻洋瓷盆,就向桌子上一放,放得快一點,在桌上打旋轉,只管噹啷作響,他也不管那些,見蒸肉的盆子裏,熱氣騰騰,衝上了屋頂,他口裏吹着風,在脖子上取下筷子,到碗裏夾上一塊大的米粉肉,就向嘴裏一送,無奈這米粉肉在鍋裏夾起來,熱得非凡,燙得舌頭只管打卷,然而又捨不得吐出來,口裏亂捲了一陣,就這樣連卷帶咽地吞下去了。邱九思笑道:“不好!不好!快躲開罷!要出人命了!”一屋子人也都跟着笑了起來。

  鐵求新笑道:“你搗什麼亂,你想燒了東西,我們自己不應該嚐嚐是鹹是淡嗎?”卓新民接過他手上的筷子,笑道:“肉是由你嚐了,究竟是鹹是淡?你可沒有說出來,我來嘗一塊罷!”拿了筷子,正要向鍋裏撿,邱九思將手一攔,把筷子攔了開去,然後搶過臉盆,向上一蓋。笑道:“不必吃了,回頭就是這樣嘗完了。”於世傑道:“這樣子,大家都饞得很厲害,而且我們吃了飯,還出去有事,就先吃罷,老黃不是擔任了酒和饅頭嗎?別客氣,就請你掏錢。”惜時笑着掏出錢,就吩咐夥計去買饅頭和酒。同時,於世傑也催着開飯。早有卓新民和馮尚德,忙着將靠牆的一張椅子擡開,安排了椅凳筷子,一會兒吃喝的東西都擺上桌來,大家先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粉蒸肉,送到口裏去,然後才坐下,大家說笑着。

  不消片時,先把兩碗肉吃光,然後才吃其他的菜下飯。吃飯的時候,大家就商議着,今天先到哪一家去開盤子?馮尚德提議,今天有新團員加入,不能盡逛二等茶室,應該到班子裏去丟兩塊錢。邱九思搖着頭道:“有兩塊錢,我們又可以在二等茶室混兩家,至少也消磨一個半鐘頭,何必到班子裏去?我拿不出兩塊錢來,這個東歸誰做呢?”於世傑笑道:“還是開股份公司罷!我們六個人,每人三角,三六一元八,哪個做東,哪個多出兩毛。”馮尚德笑着點一點頭道:“公道之至,算我的就是了,大家有異議沒有?”大家笑着,也沒有說什麼。於是各人回房去一陣子忙亂,有的刮鬍子,有的刷西服,有的擦皮鞋,有的搽油梳頭髮,至於用香胰子洗臉,跟着抹雪花膏,這倒是各人一致的行動。大家將衣服穿好了,鎖了房門,一同走出公寓來。門口停的那些人力車,早拖了車笑着迎上來道:“石頭衚衕!石頭衚衕!”惜時在一旁想着,怎麼連車伕都知道是去逛窯子呢?其熟可知了。邱九思這班人,也不講車錢,大家很隨便地坐上車去,惜時也就跟着。車伕們拉着車子,真個是如風馳電掣一般,拉到了石頭衚衕。這些朋友們,在公寓裏是計較的,一進了這衚衕,人就慷慨起來了,大家爭着代付車錢,笑嘻嘻地挨着娼家門口走。

  惜時自從第一回跟邱九思,到過此種地方而後,並未來過二次,今日重來,少不得隨時皆要留心看看,一個不留神的時間,他們這班人,就有幾個轉身一溜,溜到一家茶室裏去。鐵求新在後面,怕是惜時要臨陣脫逃,伸手撈着他一隻手臂,只一夾,便將他挽到大門裏去。惜時笑着輕輕地道:“你這是做什麼?太不雅了,我既是跟了你們來,還能夠逃走嗎?”一面說着,一面向院子裏走。早有一個穿綠長衣的妓女,迎了上前來,笑嘻嘻地握了惜時的手道:“今天什麼風兒,會把你刮來了?”惜時一看,就是那個屢次要求幫忙的三寶。不知道她如何卻會到這裏來了,只得笑着和她點了一點頭。心中就有點疑惑邱九思先說的話了。

  糊里糊塗,大家一擁進了一間屋子。邱九思先笑道:“你看到閉月羞花的那位美人沒有?”那妓女正笑着端了一隻瓜子碟,向各人面前送。卻笑道:“邱先生!別取笑,取名字總是會向好處取的。”最後,她才送瓜子到惜時面前來。這是茶室裏的規矩,妓女敬茶敬瓜子的最後一個,那便是客人。惜時以前和邱九思同住,對這事已是耳熟能詳,但不知道他何以有這種待遇,因爲自己是絕對不曾有意招呼她的,可是既然有了這一種手續,自己又不會怎樣推辭。便笑道:“你現在改了名字嗎?”羞花笑道:“是的,因爲以前那個名字太俗了。”

  鐵求新見惜時坐在孤零的一把椅子上,他兩手執着羞花的手胳臂,就向惜時懷裏一推。笑道:“你老早就想他,現在他來了,你怎麼不上點勁呢?”惜時雖知二等茶室裏,是極浪漫的地方,然而初次做嫖客,總有點不好意思。當羞花向他大腿上坐的時候,他倒把身子扭了一扭,有點躲避的意思。然而人坐在身上,總不能將人推了開去,倒把一個臉漲得通紅。羞花因他並不曾用手扶着,回頭一看,他又害臊得很,只得站了起來笑道:“你這人真老實。”說着,站起身來,在他對面椅子上坐着。

  惜時偷眼看她,覺得比以前長得豐秀了許多,不是那樣憔悴可憐的樣子了。她額前一排劉海發,加厚了許多,長長的,黑黑的,直覆到眉毛上來。臉上將粉撲得白白的,兩腮略搽了一圈胭脂兒紅暈,電燈下照着,頗有幾分風韻。羞花見他偷看着,低了頭,眼睛向他一溜,又抿嘴微微一笑。在屋子裏看到的人,不約而同地叫了一聲“好!”邱九思鼓起掌來道:“有個意思,我已經看見了。”羞花對於惜時,本想用點手段,去拉攏他的,不料他卻板着面孔,不理會一本風流賬,這叫她英雄無用情之地,只望了惜時發呆。惜時讓她目光一射過來,雖然平常把男女界限看得很破,也不知什麼緣故?好像今天此會,是有意而來,未免在許多朋友面前,露出了馬腳,很是難爲情,可是心裏儘管難爲情,面上又竭力地把持着,不讓臉上流露出來。於是斜側了身子,目光對着羞花微笑,而且架了腿,只管搖曳着,現出很自在的樣子。

  邱九思道:“你們這一對,真是怪物,你也想她,她也想你,彼此都是很想見面,到了現在想得見面了,好像是新娘子見了新郎官一般,是什麼意思呢?”惜時站起來,拍手哈哈一笑道:“這是胡扯的話,我臉皮比城牆還厚,知道什麼叫難爲情呢!”邱九思道:“既是不難爲情,我有一件事提議,看通得過通不過?”於是拉着羞花一隻手,頭伸在她肩膀上,對着她的耳朵,喁喁地說了一陣。羞花聽着話,眼睛可向惜時望着,聽完了,於是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那好像是贊同這提議了。要知邱九思所說的是什麼,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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