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惜時儘管注意行素的面色,行素已有些知覺了,便道:“密斯脫黃!我想不到我們突然地做了朋友,你的感覺怎麼樣?”惜時一時理會不到她這句話是什麼用意?望着她的臉色呆了一呆,行素笑道:“我想密司脫黃的感想或有點不同,因爲在鄉下的時候,早就有我姐夫說要介紹,不是貿然而來的。”惜時道:“那麼,據密斯白的意思,是介紹的好呢?是我們直接認成朋友的好呢?”說着這話,可就斜着目光去偷看她的顏色,她卻是臉色正端端的,沒有一點笑容,心裏一驚,莫非這話說錯了。
恰好茶房來泡茶,惜時就藉着給行素泡茶,背轉了身去,將一杯茶放在桌子角上,然後又將桌上擺了的東西,整理了一會,硯池移了一移,筆架上的筆,也給它扶一扶正,桌上潑了一點水印,又找了一塊舊抹布,將那些水漬,細細地輕輕地擦抹了一番,擦得一點水漬都沒有了。然後還偏着頭,將眼光和桌面成了平行線,看一看水漬,擦沒有擦乾,擦完了,又伸了頭,對桌上吹了一吹灰,行素在一邊看到他那種搭訕的情形,知道他是無法轉圜他的話鋒,自己也沒有法子說不必解釋了。便道:“密斯脫黃!你就請坐吧!不必招待了,坐了一會,我們也就可以同去了。”惜時見她已把這話接了過去,這才根據她這一句話,迴轉身來坐下。
惜時道:“密斯白是初來,我就這樣地簡慢,心裏真過意不去,我想找個地方,請密斯白吃個便飯。”說着話時,伸了手,連搔了幾下頭髮,目光也沒有正對着行素的臉,只是現出躊躇的樣子來,行素只當是不知道,卻笑道:“以後我們也許是同學了,同學與同學之間,似乎是用不着怎樣優待。”惜時道:“那好極了!我就怕密斯白不願意同學,能夠同進一個學校,那自然是十分歡迎的了。”行素道:“我並沒有說不能進一個學校呀!就是同進一個學校,我也是這樣的揣想着,因爲……因爲……”連說兩個因爲,自己倒先笑了。便道:“我們討論了許多次,志趣大概是相同的!那麼,我所願意進去讀書的學校,密斯脫黃,或者也能去。”惜時笑道:“這話很對!譬如我所願進的學校,密斯白當然也不至於反對的了。”
行素聽了這句話,已是站起身來,到了桌子邊,取過那茶來喝,在喝茶的時間,好像只是玩味這茶的滋味,惜時反言以明之的那一套話,竟會沒有聽見。慢慢地喝完了茶,慢慢地放下茶碗,卻昂着頭四周觀望,笑道:“公寓裏有這樣乾淨的屋子,很不容易,這是多少錢一個月的費用呢?”突然間一個話鋒,就轉過來了。惜時道:“有限得很!連伙食在內,不過二十塊錢一個月罷了!再加上零用,我想每個月有四五十元,在北京足可以敷衍讀書了。”行素道:“那究竟也不算少,我們女學生,若是能在學校裏寄宿的話,半年也不過用五六十元。”惜時道:“在南方我不知道公寓是這樣雜亂,有了寄宿舍的學校,一定搬到寄宿舍裏去,這個培本大學,就是在學校裏寄宿的,那麼,我們就決定進這個學校吧!”
正說到這裏,卻聽到隔壁屋子裏邱九思咳嗽了兩聲,聽他那種咳嗽聲,是非常沉悶的,似乎他是將頭縮在棉被裏面咳嗽出來的。惜時平時對於這種咳嗽,絕不會去注意,今天覺得這種咳嗽甚是蹊蹺,雖然可以不理他,然而說的話,一定會讓他聽去了的,便很從容地對行索道:“我這裏真不足以招待貴客,現在我們就到學校裏去看看吧!”行素也覺得主人陪客非常之窘,似乎有一種難言之隱,主人一再地說要走,自也不便久坐,於是站起來牽了一牽衣襟。惜時看這樣子,是決定走的了,於是走出房去,一會兒,及至回來看時,只見行素背對了房門站着,左手拿了一面小粉鏡,右手拿了一張粉紙,一下一下地,在鼻子兩邊擦抹。她一聽門響,立刻將粉鏡收了藏到身上,笑道:“密斯脫黃!還有什麼嗎?現在我們可以去了!”惜時不知不覺之間“好極了”三個字又脫口而出,但是說完之後自己已省倍時,已是來不及了。於是裝出匆忙的樣子,趕快地戴了帽子,自己先開了門閃到一邊,讓行素走出,然後二人一同出門來。
行素道:“我知道的,這裏過去不多遠,就是培本大學,我們走了去吧!”於是惜時略微退後了一步,在她右邊走,二人在路上走着,雖然還是很客氣地談話,然而路上行人,也不知怎麼回事,總要把眼光射了過來。惜時往日在安慶城裏,也偶然看到一對男女同走,覺得那種情侶,令人非常欣羨,如今臨到自己頭上來了,也有人家來看,就非常得意,以爲我也有這樣一日,而且快是大學生了。
行素忽然連叫了兩聲道:“密斯脫黃!到了!到了!你不是來過一次的嗎?”惜時停了腳回頭一看,果然把培本大學那一座洋樓走過頭了,笑了一笑,轉着身和行素一路走了進去,先到號房裏,取了章程一看,雖然學膳費多一點,然而有一樁好處,就是學校裏除了正班之外,另設有補習班,不必考試,按着程度上課,功課補足了,隨時可以升到正班去。
惜時看了章程,左手託着,右手一指道:“哪!你看,這個辦法很好的。”行素沒說什麼,笑着點了點頭。號房道:“二位是報名的嗎?外面就貼着一張佈告,可以去看看。”二人走出來看時,那布告牌果然新貼了一張佈告,大意說:“今歲因交通不便,南方士子未能於開學以前趕到北京,現在交通恢復,學生已到京,紛紛向本校要求補考,茲因諸生向學情殷,不忍拂其熱忱,準於本月十五六七三日舉行補考一次,當分別程度,插入各班。”
惜時對這張佈告,仔細玩味了一番,因對行素道:“據這張佈告看來,竟是考則必取,不過分別插班罷了,設若我們程度不夠的話,一齊也可以送到補習班,那麼,我們進這個學校是進定了。”行素因他再三再四地注重同學這一點,也不便跟着說,只是微笑而已。
惜時見她抱着默許的態度,就同她一路去吃午飯,在小館子裏吃過飯,又一路照相,足足陪着亂了一天。
到了次日,又先到照相館,代取了相片,親自到雙宅等候她,然後再一路去報名,有了這兩天的忙亂,似乎彼此之間,又去掉了許多客氣,行動都隨便得多了。不過報名的日子,到考試的日子,相隔只有三天,有些功課,又不能不預備一點,因之回得公寓去,將房門掩上了,把所要預備的書,都一齊搬到桌上來,平常不管那些不愛的功課,倒也罷了,這會子一樣一樣拿起來翻一翻,都覺得太不純熟,幾乎有十分之七八,是要從第一章第一節,由前向後看的,翻了幾頁,正要向下看,又覺那一本得看看,看了那本,一回想剛看的書,不大記得,再又回覆轉來看,就這樣把桌上幾本書顛三倒四地翻弄着,心裏正自這樣煩惱着,隔壁的邱九思,突然大喊一聲道:“思想起來,好不傷感人也!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就此向下唱起西皮慢板來了,這樣一來,實在沒有法子再看書,只得將書堆在桌上,坐在一邊,望了書發呆。
邱九思將一段西皮慢板唱完,然後將板壁拍了兩下,問道:“密斯脫黃!不在家嗎?”惜時正想勸他不要鬧,便答應了一聲。邱九思道:“你這兩天,大辦其戀愛,忙得很啦!昨天晚上我們去開盤子,三寶還再三地問你哩!你這人未免太不念交情了,還是跟着我們這一條路走,容易達目的,不要發呆辦戀愛吧!”他一面說着,一面就走到這邊屋子來,將門一推,先喝了一聲道:“好用功!堆了這一桌子的書。”惜時道:“不必開玩笑,我也是臨陣磨槍,沒有法子,因爲快要考試了。”九思道:“你考哪個學校,怎麼不聲不響地就考上了?”說時,見牆上釘子上,掛了一張培本大學的收條。便笑道:“原來是考培本大學,不成問題!”
惜時道:“怎麼不成問題?聽說題目都出得很難呢!”邱九思道:“這個你有所不知,他那個學校,注重的是英文,只要英文考上了,其餘就好辦,而且題目一方面,這是補考,未曾不可以想法,這件事,你拜託我就是了。”說時,他兩手插在脅下的插兜裏,左腳站定,右腳提起。在地上一點,自己打了一個旋轉,表示他那種毫不在乎,而又得意的樣子。
惜時道:“現在考大學,都很嚴厲了!要弄題目出來,那恐怕不容易吧!”邱九思兩手依然插在兜裏,將渾身擺動了兩下道:“那你就不用管,倘若是我幫得了忙,你……”
惜時連忙道:“那我一定重重相謝,不過有個條件,若是可以設法的話,東西就要弄兩份,因爲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同鄉,希望能取,自然我是一併重重相謝。”九思道:“要兩份,就是要二十份也可以,談到相謝一層,笑話,我們這樣的同鄉,還談什麼謝不謝,不過前途方面,我得請人家吃一餐小館子。”
惜時道:“這更不成問題了,是哪一天呢?我請他,並請你作陪。”九思突然將面孔擺正,微微擺了一擺頭道:“那不好,你想,我去請他吃一餐飯,不過是朋友關係,不拘什麼形跡,若是你出面來請,這倒成了實行賄賂,太不像話,而且彼此見面,都難爲情。”
惜時道:“這話對,我就一切依仗你辦了。”說着,和他拱手,邱九思道:“今天下午沒事,我可以替你跑一趟,學校裏是不好說話的,我一定把他拉到小館子裏去,給他灌上幾杯酒,不怕他不答應。”說着話,擡頭看了一看窗外的日光,向着天上沉吟着道:“這大概也就該去了!吃飯是哪家館子好呢?當然不能太隨便了。”他一個人,儘管這樣地沉吟和自言自語,卻不看惜時,也不提就走。
惜時在身上掏出十元鈔票,笑着交給他道:“這些夠不夠請客呢?若是不夠,請暫爲墊下,我一齊照補。”九思接了鈔票一看,笑道:“十塊!夠了,密斯脫黃!你這人很乾脆,說辦就辦,這種人我就很歡喜。本來我們要辦一件事,當然望它早有結果,要花錢的地方,遲了不但省不了,也許多花出來,反正是花錢,何必不痛快一點,你究竟是看得透的。”說着,在身上掏出一隻破得像龜板似的皮夾,把這十元鈔票裝起來了,向身上一揣,又牽了一牽衣服,笑道:“我這就去,絕不誤事,你要買什麼東西?我走大街上過,可以順便給你帶來。”惜時說是無甚東西可買,他笑嘻嘻地走了。
這一天,他忙了一天未回,約莫晚上一點鐘纔回公寓,惜時早已睡覺了,聽到了他進房,要問一聲經過如何,又怕這話讓第三者聽去了,更是不便,這樣夜深,就是知道了,也辦不出什麼事來,不如等到明天清早再說。因之,置之未理,直到次日早起,隔了板壁叫他,卻未答應,茶房在門外答應,說是邱先生一早就出門去了。惜時心想:他沒有起過這樣的早,當然是爲我的事,替我辦去了,這種人雖然浪漫,但是替朋友做起事來,卻也極是熱心,倒有一層可取哩。
他這樣忖度,果然不錯,到了十二點鐘,只見邱九思滿頭是汗的由外面跑了進來,手裏拿了一條手絹,只管擦額頭上的汗,一路走進來,拿了帽子,就向惜時連拱幾下手道:“大功告成!大功告成!”拖了惜時一隻手,對着他耳朵唧唧噥噥說上了一段。惜時覺得他這辦法,倒也很周到,無論如何,是不會交白卷的。連日預備的功課,從此可以不管,真個如釋重負。自己心裏先想着,這種辦法,總不很正大,行素未必同意,及至和她提起,她只笑着說:“可別弄出破綻來!”卻沒有表示不接受,自然是默認的了。
到了考試的這一天,惜時起了一個絕早,將筆墨預備妥當,用紙包着,拿在手裏,站在大門口等候,遠遠望見行素來了,連忙笑嘻嘻迎上前,馬上僱了車,二人一同到培本大學去。到了學校門口時,只見赴考的學生,男男女女陸陸續續向學校裏進去,到了重門下,旁邊廣告牌上,貼着大字佈告,在樓上第一第二理化講堂考試。惜時讓行素在前走,所有她的筆墨文具部代爲拿了,緊隨在後面,上得樓來,只見站了滿樓廊子的人,因爲課堂門還沒有開,大家都在廊子上等着。
天下人都是這樣,有男女共同前往的地方,大家的眼光,都會射在女子身上,更會射在最漂亮的一個女子身上。惜時雖然有個女性同來,然而有旁的女性在一處,也禁不住不看,他看見前面幾尺路遠,有個瓜子臉的女郎,穿了一件棗紅色長長的旗袍,長長地直拖到腳背上,她穿了一雙高跟鞋,配着那細細的腰身,正顯出她那一分新式美人的態度來,她的頭髮,一層一層用熱火剪燙着,堆雲也似的,蓬鬆在頭上,似乎清理着又未曾清理的樣子,更是嫵媚,若不是她手上也帶了一份文具,決計猜不到她是一個學生。然而唯其是她的樣子不像學生,這就更可注意了。
就在這時,學校有個職員,站在人叢裏,對大家說:“諸位先生!我有一件事報告,就是職員寫的兩張分堂考試的花名錶,已經遺失了!一刻兒補寫不及,好在這兩個教室是緊連着隔壁的,桌上寫有各位的名字,請大家自己去找吧!”說時,他便拿了鑰匙打開兩間教室,與考的人,聽了這一番話,大家就像一羣出籠的蜂子一般,分着兩股,向第一第二兩理化教室擠了進去。惜時和行素兩人,先到第二教室,將各位上找了一個遍,並沒有找到自己的位子,於是又走了上來,再向第一教室去,行素走到樓廊子上,便笑對惜時道:“勞你的駕!代我找一找吧!我腦袋都轉昏了。”惜時連說:“可以可以。”便轉進第一室去。
當他正要擠進去時,恰好那位穿棗紅衣服的女郎,也由第二教室走過來,剛要走進這門,二人不先不後,在這進門的地方肩膀碰了個正着,惜時自己覺得這事冒昧一點,連忙向後退了一步,當他退的時候,她卻迴轉頭來看了一看,臉上竟是和顏悅色地一點怒容也沒有,這分明是她並不以無故這一碰,有礙於她的尊嚴,心裏不知何故得着了十分的安慰。可是在他這樣一沉思之間,那個時髦小姐已經走進教室,在亂哄哄的人羣裏,四處尋着座位。
惜時走了進來,不知不覺之間,也就跟在她後面,四處地尋座位,原來這理化教室,和平常的教室不同,乃是一層座位比一層座位高出幾寸來的,腳下便是一層一層階級,惜時只管找位子,由上而下,腳是亂放,當他一次將腳向下放的時候,恰好這位時髦小姐走盡了頭,由下而上,一上一下,兩個人又打了一個照面,惜時的目光,注在人家臉上了,那腳不偏不倚,一下正踏在她的腳上,她穿的是米色兩截高跟皮鞋,肉紅色高腰絲襪子,惜時這一腳,把一個漆黑的腳印,印在人家這淺淡美豔的鞋襪上,實在礙眼!
當時低頭一看,不覺得“哎呀”了一聲!滿臉通紅的對着她微微一鞠躬道:“這怎麼好!實在對不住。”說着一彎腰,手裏拿了白手絹,恨不得給人家把這灰印撣掉了去纔好。猛然省悟,周圍一看,無數隻眼睛環繞着呢,怎能容人給異性去撣絲襪子上的灰,心裏一叫慚愧!這臉上的顏色就更紅了。站在路頭髮了愣,竟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這位女士,究竟是個犯而不校的人,她一看到惜時爲了一腳之過,羞得無地自容,倒反替人家難爲情,連道:“不要緊的!不要緊的!快出題目了,你去找你的位子吧!”
惜時見她不但不怪,反而叫自己去找位子,這個人太好了,不由得就和她笑着點了一點頭,在他這一點頭之間,便有一陣香味,迎面而起,撲進鼻端,再一看那女子,她盈盈一笑地走開了,惜時站在這裏,半天做聲不得,也不知道這就是考場,更也忘了找位子了,還是行素走了進來,走到身邊問道:“位子找着了沒有?快要出題目了。”惜時哦了一聲!就四處張望,行素一手按了桌子,也在尋找,忽然低頭一看,笑道:“位子不是在這裏,你還上哪兒找去?”惜時一看,果然是的,就笑着在身邊桌子上坐下,於是檢開筆墨,就等着出題目。
這個時候,監考的先生,已經分佈在考場四周,回頭望是人,擡頭望也是人,前後都有眼睛照顧着,要說作弊,那是不可能的了!講臺上站着一個穿禮服的外國人,隨後又跟着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中國先生,他們當中而立,然後那位中國先生將兩手背在身後,目光向四周一掃,將腳點了兩點,身子向上衝了兩衝,又咳嗽兩聲,才道:“我們的題目,出的是兩個,一個是‘墨子兼愛與西哲博愛有無分別?’一個是‘國學經驗談’。其先一個,比較難一點,第二個,就是你們懂得什麼就談什麼,這更容易着筆了。”說畢,早有兩個校役進門,按着座位散題目和卷子,惜時卷子一到手,連忙將另紙油印的題目一看,可不是和自己草稿上寫的字,竟是一模一樣!迴轉頭向行素笑了一笑,她也笑了,原來二人的座位,恰是聯號,坐在一排呢。
惜時拿了一張白紙,放在卷子上,沉吟了一會,然後將筆在上面,隨寫了幾行字,及至寫了小半篇,然後一移東西,將這張稿子落到懷裏來,那稿子在懷裏,用左手捏了一團,右手卻一伸手在袋裏掏出一張稿子,代替着,放在原來放稿子的地方,回頭看行素時,也換了一張草稿了。這兩張草稿,都寫得滿滿的字,不用再打草稿了,拿了卷子,照着草稿直抄就是。
別個桌子上,人家草稿還未作完,惜時和行素,都將卷子謄清了。外國人見着他們坐在位上無事,知道他是把卷子做完了,便親自走來收卷,將兩本卷子拿到手裏,看看都是做的第一題,而且字數很多,便向卷子點了點頭,然後對惜時道:“你們二位,可以出去休息休息!考英文的時候再進場吧!”於是二人放下筆墨,走出場來,行素伏在樓欄杆上,笑道:“一點馬腳沒露!這樣看起來,也就不算怎樣嚴厲了!”惜時也伏在樓欄杆上,向樓下閒眺着,正待答話,只見一叢矮樹裏,鑽出一個人,正是邱九思,他向樓上一望,行了個舉手禮,張了大嘴一下,表示問話,復向樹下一指。
惜時大喜,連忙跑下樓來,九思一把將他拉着,拉到樹底下,低聲問道:“怎麼樣?題目完全對嗎?”惜時笑着,點了點頭道:“完全對!謝謝。”邱九思低聲道:“英文題目可不容易,一篇英翻漢,是英國名家小說的一段,一篇漢翻英,是莊子秋水篇。這要我來,再讀三年英文,也許趕不上!”惜時聽了,搔了一搔頭髮道:“普通些的英文,我還可以對付,像……”邱九思在身上一掏,掏出兩張英文稿子來,向上一舉,在惜時臉上碰了一碰,笑道:“這是什麼?我替朋友辦事,絕不會耽誤的,再下一場,考英文作文,原地方相會,別再談話,省得別人注意。”說着,先抽身走了。
惜時一個人站在樹下先看了一番,然後上樓來,私下遞了一張稿子分給行素。到了打上堂鐘的時候,就笑嘻嘻地上堂去了。這樣考了一天,都是很順利的。第二天考的是些歷史地理理化,麻麻糊糊,也就過去了。在考完之後,邱九思給了他一個消息,說是探定了消息,已經不成問題,都可以取了。惜時聽了這個話,自然是一喜,不過想到那個時髦的女郎,不知道是不是也在這學校裏,可惜當時離着她的座位遠。沒法打聽,若是她也考取了這個學校,那就更有味了。
當天邱九思看見他那歡喜的樣子,便用手指着鼻子道:“老鄉!你看我怎麼樣?姓邱的總算夠朋友吧!現在我還不要你謝我,等到榜貼出來了,你安了心了,然後我再擾上你一頓。”惜時道:“那一定可以,我還要大大地請你一頓呢!”邱九思笑道:“倒用不着你大請,只要你把那位女朋友,介紹着和我們見一見面就行了!我說呢,你怎麼那樣對朋友上勁,原來如此,但不知道你們朋友的程度,到了怎樣程度?若是還要進攻的話,我告訴你一個絕妙的主意,這培本大學在講堂上的座子,是不分男女,按着納款前後定次序的,設若你願意和那位女朋友坐在一起的話,你就跟着她一路去繳款,不過繳款定座位,還有一點最可注意的,就是要打聽,已經是定在哪一排哪一個位子了。若是這一排只剩一個位子,那麼,兩個人同時繳款,勢必一個人坐在前排,一個人坐在後排,聯號而不聯座。那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惜時聽了這話,也只微笑了一笑,卻沒有怎樣去答覆他,但是他心裏頭倒覺得這個法子實在是妙,果然當學生,也不能不找一個老手指導。
靜等了兩天,榜已經發出來了,惜時行素都取得很高,在一班讀書,心裏這實在無事了。每日只是在外面遊覽那些名勝,約好了行素同時到學校裏去繳款,當二人到會計科繳款時候,那會計先生,望了一望行素,便道:“我們這裏的章程,教室裏的座位,是按着繳款次序推定的,但是今年有些女生要求,另在前排單設幾個位子,把原來的次序向下推,你要不要坐在前面去呢?”
惜時萬不料學校又定了這樣一個優待女生的新章,自己又不能代人家說話,望着牆上的月份牌,很隨便地,低聲道:“其實太近了也不好!”行素便笑道:“一個教室有多大?前後沒有多大的關係。”會計先生道:“不然。設若眼睛近視的話,還是坐在前面的好,看黑板看得清楚。”惜時道:“你怎麼知道我們近視。”會計先生一想,笑起來道:“對不住!我不知道二位是同來的,要不然,我又何必多此一問呢!你們二位座位是剛好,是靠着牆兩個座位呢!”
行素一聽這話,也忍不住要笑,但這一笑沒有笑出來,自己已經感覺到笑不得,立刻將上牙微微咬了下嘴脣,到底把笑忍住,惜時對於這件事只當是毫無用心,也並不再提一字,他們本是補考的,學校已經上課多時了,繳款三天之後,二人都來上學。
他們二人,常在第七教室上課的時候爲最多。在這個教室裏的座位,行素坐在靠牆的一個位子上,惜時是第二個位子,位子外,便是人行道。這一行座位,原來是兩座的,行素若是後到,還得惜時站了起來,她纔好坐下去。在其餘的教室裏,兩個人的位子,自然也是聯號。惜時自從認識行素以來,雖然常見面,然而行素大大方方地,像男子和男子交朋友一般,談不到什麼親密,現在兩人卻是緊緊地靠住坐着,行素那細白的脖子和手臂,脖子上那細如遊絲的短髮,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尤其是她身上發出來的一種衣香,只在有意無意之間,偶然聞到一陣,令人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美感。她寫字是不大用毛筆的,衣襟第二三個鈕釦之間,總掛着一管自來水筆,要寫時便取下來寫,惜時正坐在她左邊,她右手拿了自來水筆在紙上寫,臉向左邊偏過來,惜時雖然不敢向她正視,然而隨便一轉眼,就可以見她微飾白粉的臉,尤其是她那伏在桌上的左手,整個兒放在眼前,通紅的血色,由細嫩的指甲裏,印透出來,好看極了!每看到出神的時候,心想若是沒有許多同學在座的話,我一定拿起她的手,狂吻一頓,想到了狂吻,禁不住頭向前一伸,真要狂吻起來。可是第二個感覺立刻告訴他,這是使不得的,於是就向桌上吹了一吹灰,把一伸頭的動作,遮掩過去了。
不過這種魯莽的動作,可以強自抑制,有些令人不經意的小動作,可就遮掩不住,譬如老是偏轉頭來,和並不聽講,只管想心事之處,都在行素感覺之間,行素對於他這態度,似乎是司空見慣的樣子,並不去理會,這學校裏,行素和惜時是同來的,惜時沒有一個朋友,行素也沒有一個朋友,在休息的時候,行素沒有人可以談話,還是和惜時談。
他們是大學預科第一年級的丙班,同班中的女生,連行素在內,只有七個人,那六個女生,偶然和行素還談一兩句話,然而爲了相知日淺,不能作長談,所以無論上課或休息,總是和惜時在一處談話,彼此日日見面,時時談話,這感情自然也在無形中格外濃厚起來。
下課的時候,那是不成問題的,總由惜時伴着行素走到公寓門口,直讓行素僱了人力車回家,惜時才走進公寓去。當上課的時候呢?惜時就夾了講義夾子,站在大門口靜候。第一二天,行素以爲事出偶然,是無意中遇到的,後來每日如此,行素知道他是故意在此等候的,設若來晚了,讓人久在門口等候,這未免心裏過不去,因之,往日在家裏要洗臉,喝完茶,然後從從容容動身的,現在卻提前了十幾分鍾,早些過來,惜時果然在門口少等許多時候。有兩天行素來得過早了,惜時還沒有出來,行素索性到公寓裏面來邀他,在她這一邀,也無非是情理上有點過不去,並沒有含着什麼深意,可是惜時這卻得了一個老大的證據,知道她我之間,友誼無形中進了一步!似乎她有點離不開我,那麼,我是樂得追隨的了。
這樣子的同來上學,聯案讀書,約莫有半月之久,又颳了一天大風,在大風之下,行素雖然是坐着車子來的,但是到了公寓門口,不見惜時在門口等候,依然下車,進來邀他,惜時在屋子裏一聽到房門外有高跟皮鞋聲,連忙將門一推,伸出頭來,笑道:“請進!請進!”行素一進來,惜時就搶着將她的講義接過,笑道:“這大的風!密斯白還上學,真用功呀!我是沒有打算你會出門的呢!”行素笑道:“這樣說,密斯脫黃是不出門的了!”惜時道:“這樣大風!有寶也不搶呢!”行素昂頭想了一想,笑道:“這話不然,有很不值一顧的事你也肯去嗎?”這句平淡的話,說出來果然不值什麼,但二人愛情之更加濃厚,卻得了一個鐵證,要知道鐵證如何,下回交代。